第一章  師尊

    因為害怕錯過,那一夜,翎花沒有下山回家。

    她等在原地,餓了就吃野果、喝泉水,窩在瀾溪旁的石上,等待男人到來。

    當男人二度出現,瞧見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頭時,心裡並非不驚訝。

    該說……太好拐了嗎?

    居然如此輕易要跟人跑,父母是怎麼教她的?

    防人之心擺在家裡忘記帶出來?

    衣裳還是昨天同一套,撿拾的柴火仍擱置竹蔞裡……她就在這兒,等待一整晚?

    是傻還是呆呢?還是又傻又呆呢。

    漆黑暗夜的山林,是野獸覓食戰場,嫩軟無抵抗力的小鮮肉,躺在那兒,等同招呼牠們大快朵頤,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駐足許久,氣息殘留周遭,野獸本能避逃,不敢靠近,怕是她早被拖進獸窩,去祭牠們一家大小的五臟廟。

    「翎花,醒醒。」他記得,是這名兒沒錯吧?

    叫第一回沒反應,他以食指輕敲她面頰,指腹停佇之處,留下點點黑印,宛若黑色小花,一瞬間綻放,又迅速凋零,娃兒奶嫩的膚上,不留痕跡。

    「……沒想到,居然有我能碰觸,卻不會因而死去的人類存在。」他喃喃說,感覺新奇,難得頑皮地加重指腹力道,戳轉她頰邊淺窩。

    他眸光雖望向她,遙眺的對象卻在更遠之地,遠得不存於這世間,

    「……為何你能,她卻不能?」

    指腹恨不能就這麼戳碎娃兒面頰,毀了他曾百般想找尋的體質,「她」既已不在了,世間再有這種存在,有何意義?

    這下子,翎花想不醒都難,臉頰被戳得很痛,雙眸登地瞠圓,看見男人玩弄她的臉——應該是玩弄吧?只是為什麼……一臉沒享受到?

    「呃……」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翎花起了音,後頭又沒了聲。

    男人笑容浮上,收回指,淡然得像方才什麼也沒做過「你在這裡等了我一夜?」

    「我不太會看時辰,你又說你不等人……乾脆守在這兒,比較妥當。」

    「傻孩子,決定同我一塊走?」

    「嗯!」薛翎花用力點頭,好似不這般篤定,自己便會產生動搖。

    「不怕我賣了你?」當真毫無防人之心,誰拐便跟誰跑?

    「你說要我和你一塊作伴,把我賣掉了,不是又變回原樣嗎?……變回了你孤獨,我孤獨,我們兩個都孤獨的原樣。」童嗓有些稚嫩、有些甜,反問他時,口吻是那般天真單純。

    在孩子的世界裡,虛假的謊言,似乎不曾存在。

    「說你傻,你又有些小聰明,說笑罷了,我不缺銀兩,不會賣了你。」

    男人笑起來很好看,眉眼俱柔,臉龐仿若有輝光,一種很慈憫的溫暾。

    「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準備孑然一身上路?」

    「……我還可以去收拾嗎?」她眸子圓亮。

    他頷首,她先是欣喜,又遲疑,不確定補問一句「你願意等我?」

    「好。」他僅應了一字,和藹的笑,對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諾。

    「我很快回來,你要等我,一定哦!」小娃兒邊跑遠,邊回頭,不忘叮嚀,但跑了一半,步伐停頓,又折返回來,拉他衣角,頭臉垂垂「我還是不回去了,反正也沒什麼能收拾……」

    這棄犬般的動作,到底多害怕再被拋下?

    「我答應你等,就絕對能做到,在你回來之前,我一步也不會走,你去吧,起碼收拾幾套衣裳,我那兒沒有小女娃穿的衣褲。」

    她被安撫,終於願意再挪腳,用最快速度奔下山,胡亂卷了幾件衣裳,以及家人留給她的紀念物,臨行前,拜別爹娘兄姊的墓,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覺得安心,小手合十,跪在墓前,小嘴喃語,說著離別的話,連那種稚氣至極的——你們要跟著我,我燒紙錢你們才收得到——不厭其煩,再三重複。

    「他還在等我,我要趕快走了,總覺得……他自己待在那邊,好孤單。」

    就連要下山收拾行李時,她突然折回他身邊,並非害怕自己被棄下,而是他的神情,責在是太……寂寞,她捨不得他多品嘗片刻。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翎花飛奔回去,男人斂眸靜待的模樣映入眼底,一身墨裳在風中翻騰,似幻化黑霧,包裡他,吞噬他。

    不知怎地,她有些鼻酸,恨不能背上插翅,快一點抵達他身邊,再快一點,聽見腳步聲,他回首,淺笑微揚「跑慢些,後頭沒有熊在追你。」

    他才說完,就見小小人影撲摔在地,所幸小徑鋪滿落葉,摔也不會太疼,她自己爬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重新奔向他。

    「就這麼一點東西?」他指她的行囊,好幹扁,居然還看到碗筷形狀,她連吃飯傢伙也打包帶上。

    「嗯,我本來有在考慮,要不要把鍋子帶上……」童顏小臉崁滿認真。

    「還缺什麼,往後再添上,來日方長。」他伸手,拈開她發上一片枯葉。

    來日方長。

    是呀,她和他,從這一刻才開始。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叫師尊,我的姓名,不是你能胡亂喊。」輩分輩分,既為師徒,該謹守尊卑。

    翎花噘噘嘴,心裡好想知道他的名,但反駁不了,只好乖乖喊「師尊。」

    「走吧。」他率先邁步,她立馬跟上,小小腳步甚至得用跑的,才能追上男人步伐。

    這一天,她多了一個師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她前方,仿若高山,天塌下來也能頂住,教人心安。

    感覺衣角被拉扯,他步履稍緩,看見她臉紅氣喘,仍不喊聲苦。

    「我走太快了?」

    他尚未習慣身畔多個人,一時忘記該要配合她,自己一小步,對她而言,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離。

    「我跟得上……」翎花不想被小看,不要他覺得她累贅,兀自逞能。

    他沒再往前走,大掌揉向娃兒髮際「往後,我得開始學習身旁有你這麼個徒兒,你也別逞強,喊聲師尊等我,不會讓你變得多無用,你我皆要學,知道嗎?」

    「嗯……」她用力點頭,將他的話逐字聽進耳內。

    這一次,他走得很慢,偶爾低頭看小娃兒跟上否。身姿優雅清逸,仿若謫仙,悠閒踱行于林野間,自成一幅仙景。

    她在這幅仙景之中,緊緊相隨,像只甫破殼的雛鳥,信任、依賴、尊敬,全數給予這男人。

    師尊,她的師尊,她有一個師尊了,嘻。

    師尊不是尋常人,翎花很快便察覺到了。

    他們居無定所,走走停停,想在哪兒歇腳便在哪兒歇腳,可能是山林,可能是小鎮旅店,可能是一間破廟。

    薛翎花倒很隨遇而安,未曾埋怨不滿,師尊能睡的地方,她也能睡,只是覺得師尊的行止動作,充滿一股優雅從容,並非一般販夫走卒,倒像是家世頂尖的公子耶……

    嗯,睡在破廟的公子爺。

    難道,師尊與家人爭吵,負氣離家,從此浪跡天涯?

    這可能性,不是沒有。

    跟著師尊這些日子,翎花發現,他們衣食無缺,師尊袖口暗袋永遠掏得出銀兩,偏偏那兩袖又輕巧飄飄,瞧不見半點沉重累螯。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的公子爺——因為她走得太慢,入夜前走不到下一個村,連累師尊與她委身破爛土地廟,翎花心裡好抱歉,整晚睡不好,決定替師尊騙趕蚊蟲,不許牠們在師尊身上咬半口。

    說也奇怪,破廟裡,蛛絲滿滿,地上雜草叢生,定有各種蟲兒聚集,夜蚊更不該錯失這進補機會,窮追猛叮,吸些人血滋養滋養……

    可,翎花發誓,遠遠地,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飛近,她都已蓄勢待發,來一隻打一隻,來兩隻打一雙一那群蚊,瞬間變換方向,掉頭飛走,沒半隻膽敢上前。

    難道,師尊深藏不露,還是個絕世高人,連蚊蟲都察覺他功力博深,不敢造次?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

    「怎還不睡?」師尊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她仰頭望去,師尊雙眸閉合未張,墨濃長睫掩著,破廟無光,僅只屋頂破了個洞,勉強迎入月華。

    她身上覆蓋著師尊的衣袖,充當被子,師尊的手臂橫過她腰際。

    「我想打蚊子。」她雙眼瞪大大,叫自己千萬不能睡著。

    「有蚊子咬你?」

    「沒,我聽到牠們飛過來的聲音……」她不怕自己被叮幾個腫包,但不要師尊的細皮嫩肉遭牠們染指。

    「睡吧,牠們不敢過來。」包含什麼蛇鼠蜈蚣狼狗貓,全都不會。

    「師尊,你會武功嗎?我聽爹說,習武習到某一階段,小動物本能不敢靠過來,老虎看到也變成病貓。」

    「……師尊看起來像習武之人嗎?小腦袋瓜就是胡思亂想,才會睡不著。」他輕拍她頟心,她低低哀了聲,不痛,只是突然嚇到。

    對,他不像是習武之人……所以,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一劃掉——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翎花替自家師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像,並暗自決定,有她在,誰也不准欺負她師尊!

    好歹她跟爹親學過些些拳腳皮毛,用來防身,打打野狗什麼的沒問題。

    立下宏大志向,薛翎花胸臆熊熊燃燒鬥志,奮力燒完後,意識也給燒光了,歪著腦袋,很快睡沉,哪裡還記得要幫師尊打蚊子。

    而同時,男人那雙閉合的眸子打開,月芒撤下,光絲微弱,瞳心僅有些些的亮,泰半的臉龐及身軀,仍舊籠罩於黑暗之中。

    孩子綿長吐納聲,在夜裡清晰可聞,睡得很沉,就算被熊拖去當點心也吵不醒。

    「我何須習武?我,就是這世間最淩厲的兇器,無人能近我身,別說是蚊,靠近了,死路一條。」男嗓低低,宛若自言,聲調銜笑,卻說出冰冷狠語。

    「不許咬……我師尊……有我在……保護……阿嗯阿嗯阿嗯……」豪氣夢囈,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裡吐出,末了那串,疑似是夢中大吃大喝的憑空咀嚼。

    方才眸心還有些冷意的眼,緩緩化去森寒,不由得被笑意漾入。

    居然想保護他?

    傻娃兒,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師尊,他何許人也,豈須個奶娃保護?

    「師尊……吃雞腿……」

    夢見了吃雞,沒忘記給他留只肥雞腿?這娃兒,算得上好乖。

    他摸摸她柔細的發,難得眉眼俱柔,真實的溫柔,而非造作。

    她發梢微涼,是夜裡霜寒露重,小孩子耐得住嗎?

    衣袖將小小身子裹得密實,她循著熱源,偎靠更近,近到快埋進他襟口,輕巧如羽的吐納,拂過他鐵骨。

    那股暖暖的熱,溫炙著肌膚、觸感陌生至極……他,並不討厭。

    翌日,翎花的早膳,油亮亮烤雞腿一隻。

    「師尊,我們一大早吃這麼油……補?」而且,荒郊野外,哪來的雞?

    「別多問,吃。」他沒想解釋的打算,只為娃兒夢話一句,要雞腿有雞腿,師尊節操何在?還是戥戥跳過便罷。

    翎花乖乖啃雞腿,熱呼呼的,香氣四溢,肉嫩汁甜,本以為大清早胃口不開,會食不下嚥,沒料到一口下肚,擾醒饞蟲,才感覺到真的餓了。

    嘴上咬,沒忘偷膘師尊唇角,不油不臆,沒沾到肉汁,猜想師尊把雞腿讓給她吃,於是乖巧遞上另一邊「師尊也吃。」

    他本欲搖頭,對雞腿毫無喜愛,可她笑容太甜,眼神太活,沾了油的唇太亮,再再引誘他上前,張口輕撕一塊雞肉。

    「很好吃呴?」她笑靨油膩膩,卻一點也不礙眼。

    還好,真的,他不知道何謂好吃,嘴裡那滋味,便叫好吃?

    或許吧,瞧她一臉滿足,雙腮塞鼓鼓的,像只貪吃小鹿兒,應該就是了吧。

    翎花突然朝他探手,他險些揚掌揮開她,所幸理智勝過本能,他及時忍下,她只是要替他擦拭嘴間一抹油亮。

    「師尊,我們要去哪裡呀?」傻傻跟著走了幾日,她都忘記問這件要緊之事了。

    「累了嗎?」他搖頭,婉拒她再遞到唇邊的雞肉,要她自己吃。

    「不累,只是好奇,總有個最終歇停之處吧。」看是尋親或訪友,抑或追逐人世理想,都會有個目的地。

    「翎花,你想去哪裡?」他不答,反問她。

    「我?」

    「我們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咦?」師尊言下之意……擺明他真的不知道一路要走到哪兒去?

    果真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我對天樂村之外的地方,全都不熟呀……」突然被問及,翎花也說不出個准。

    「你慢慢想,想到了,我們便去,在這之前,暫定一路南行,沿途隨意,若有哪處地方你想久留,我們便留下,膩了再走。」他朝她溫溫一笑。

    決定權全交給她?……師尊,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又或者,你想吃哪兒的名菜,看哪兒的名勝,全都可以。」他垂目斂眸,看似凝覷著她,又彷佛沒有。

    很多年以後,翎花才知道,此刻師尊眼中之物,名喚「空茫」。

    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毫無目標,如無根浮萍,飄飄蕩蕩,能去哪兒,要去哪兒,全然不加思索。

    現在的翎花還小,不懂她所見的神情涵義,只知道師尊笑容好寵人,任由她作決定——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師尊待她真好,嘻。

    「師尊,你身體不舒服嗎?這裡,好像泛著黑……」由於翎花盯瞅他俊顏瞧,才會發現,他眉心處的異狀,她手指指上前,一臉擔心。

    他微訝,意外她居然能看得到,按常理,區區一個人類小娃,不該看見他眉心溢放的……

    「是不是睡破廟的緣故?還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風寒?……這可不好,我們要快點到下一個城鎮,找間有床、有熱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標,並且盡力執行,走起路來都多出幾分幹勁。

    未到中午,師徒倆抵達最近一座村鎮,首要之務,自然是直奔客棧。

    即使他再三保證身體無恙,她卻不肯信,硬要服侍師尊躺平,添上被子,蓋個密實才甘休。

    「我去給你找個大夫來瞧瞧——」說完,翎花就要開門出去。

    「翎花,師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雖然了無睡意,更無病徵,但她照顧得太認真,他找不到拒絕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舉。

    「瞧一下比較安心……」

    「別跟師尊頂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兒不累。

    「哦。」她聽話,嘴是閉上了,手還是不放心又攏攏被子,只差沒拉高到他頭頂,把人整個掩埋了。

    照顧好師尊,她才坐到窗邊圈椅間,褪下鞋,放十根腳趾出來活動活動,孩子皮細肉嫩,半日趕路下來,腳趾已磨紅磨腫,可沒聽她吭半聲。

    「我們在這村鎮留個十來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腳趾,話,便脫口而出。

    那雙小腳,再走下去,就破皮見血了。

    「好呀好呀,師尊多休息幾天,身子養好再走。」她沒考慮自己,直覺點頭附和。

    傻丫頭,他身子哪需要養,倒是她的腳,才得養養。

    翎花透過窗往下瞧,望向客棧外街,村鎮不算熱鬧,人群三三兩兩,炸物香味彌漫,也有小販賣些童玩、布料。

    孩子畢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雙膝爬跪到椅間,手肘支著窗櫺,掌心托腮,受外頭街景引誘,腦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當心掉下去。」他出聲提醒。

    「欸.」她縮回來一點點,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處二樓,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聽見響亮吆喝,才仰首去尋找,聲音來自斜對面一戶圍牆內,十幾名與她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習練木棍,呼哈有聲。

    是武館嗎?專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學,以後,便能保護她家文文弱弱的師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為這樣看著,便可以偷學些皮毛,跪姿改為站立,只為了看更多、更遠——

    「你真的會掉下樓去。」領子被拎緊,翎花身子給抱下圈椅,帶離窗邊。

    「師尊,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還有臉質問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陣風吹來,你定給吹飛出去。男人默默腹誹,但懶得數落人,只問「瞧見什麼新奇事,這般專注?」連小命都不顧了。

    「師尊,我在瞧人家練棍法,那邊。」

    「你想學?」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裡想要什麼,全寫在臉上,她沒敢點頭,怕師尊覺得她太貪心。

    「想學便去學,師尊帶你去報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時間,我們沒有要長留,師尊,我沒有很想……只有一點點想,不要緊,我可以偷偷爬牆去看就好——」

    「有理,習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麼,我們便留到你學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沒能反應過來。

    「好巧,隔壁貼了「吉宅出售」,就買下來吧。」

    師尊的口吻,活似這菜攤上,白菜碩大青翠,就決定是你樣稀鬆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師尊說到做到,一眨眼,掏錢買下武館隔壁空宅,師徒倆當天由客棧搬入新家。

    有句話,翎花好想大聲問——

    師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產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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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翎花

    天樂村,坐落虎頭山腳下,一隅褊狹土地,村舍不及百戶,多以狩獵或種果為業。

    村名「天樂」,居民同樣樂天知命,不求富貴,僅須溫飽無虞,鄰里間和睦相處,彼此相互照顧,互通有無,你家醃了鹿肉,來換我家梅子酒;我家青蔥豐收,換你家蘿蔔,誰也不計較誰占誰便宜,生活樸實安定。

    直到那一年,可怕大瘟降世。

    村民六成以上染病,短短半月,死去一半,飼養牲畜更是近乎全部死絕。

    天樂村不受蒼天垂憐,一夕遽變,死寂籠罩,村民間熱絡往來少了,涼夜裡,眾人圍坐大樹下,吃茶喝酒,賞月賞螢,已成為好遙遠的景致。

    如今,眾人草木皆兵,逃過了瘟疫擄掠,倖存性命一條I當然珍惜萬分,對於任何再染瘟的可能,避之唯恐不及。

    因瘟疫死亡的村人,用一把火燒得乾淨,他們穿過的衣、用過的器皿、碰過的東西,盡數毀去,幾戶全家人病死的房舍,無人敢靠近,甚至全村同意,找個日子,將那些房舍也給燒了。

    而家中曾有人染病死去,存活的其餘人,被隔離好陣子,直到再無病徵,才准許外出,只是鄰人難免避開,不自覺的歧視和疏遠。

    這當中,又以對村西的薛家,最為嚴重。

    薛家一戶五口,夫婦及一兒兩女,瘟疫奪去四口生命1獨留最小女兒翎花於世,薛翎花不過七歲,本該教人加倍憐惜,對她付出更多關懷。

    可怪就怪在,薛家染病那時,薛翎花與父母兄姊待在一塊,未曾分隔,直至四人病重死亡,翎花都不肯離開I親喂他們吃飯喝水,替他們擦身換衣……換成常人,早被傳染了瘟病,翎花竟無半絲異狀。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不問蒼生問鬼神,極度迷信的村人,竟也信了荒謬蜚語,視薛家如禁地,連走近都嫌棄。

    薛翎花遭到孤立,才幾歲大的娃兒,失去家人陪伴,獨留寂寥屋舍,努力生活。

    她很堅強,年紀雖小,韌性卻不,打小娘親便讓她與姊姊分攤家務,雖然她不像姊姊,米飯能蒸得白甜漂亮?僅剩她一人在,飯焦了又何妨,只要能吃,吃了能活,翎花便會吃乾淨,半粒不浪費。

    她一個人,半碗飯,幾口菜,無肉也行,和著淚水,鹹滋味也足夠了。

    很偶爾的偶爾,她會好想問爹娘,為什麼帶走哥哥姊姊,卻沒帶她一塊去?

    夜裡,她蓋著爹娘的衣裳睡,天真以為,隔日就能染上瘟疫,雖然看過發病時的痛苦,難免恐懼害怕,可與寂寞相較,那些痛,好像又不那麼駭人。

    可是清早醒來,自己仍然健健康康,無病上身,她失望至極。

    想到娘最後遺言,要她照顧自己,好好活,薛翎花只能抹去失望,小小身軀兀自振作,漱洗過後,準備上山撿柴。

    虎頭山雖有個「虎」字,不過山裡沒見過老虎出沒,僅是山形宛若虎頭嘯天,故而命名,薛翎花人小機伶,曾遇過熊狐,都能爬樹躲藏。

    唯一最慘那回,是遭蛇晈,她一時不察,來不及閃,腳踩到蛇身的瞬間,便讓牠回頭撲晈.

    她不知牠有毒沒毒,只知身軀脫力,腦子畺茫,背靠大樹,軟軟羅下。

    心想,這樣也好,這樣像要睡著了一樣,永遠醒不過來,也好。

    渾沌耳內聽見,枯葉被踩碎的沙沙聲,由遠而近,大概是野獸吧……她死後,屍體還能被處理乾乾淨淨,喂飽一窩子獸恵,不用放著腐臭化骨i曝屍野林,太好了

    但是,再等等……別這麼快……等我死透一點……等我感受不到痛……被撕開皮肉也無知覺時……再吃嘛……

    意識瞬間轉黑,不知過多久,翎花再醒來,人仍在大樹下,身上沒少半塊肉,若非腳踝處有兩處小小蛇牙洞,她都要以為自己作了場夢。

    原來……是被無毒蛇晈了 ?

    原來,還是沒有死。

    薛翎花苦笑,自己根本是福星轉世吧?在林子裡躺那麼久,居然也沒有野獸吃她。

    染不了病,蛇晈不死,獸不屑吃,她薛翎花的好連滿到溢出來,可惜,這樣的幸連,她沒那麼想要。

    薛翎花拍拍臉,要自己專注拾柴,別再去回想有的沒的,娘說,要好好活,連同哥哥姊姊沒能活的分,一塊活下去。

    林梢間生有野果,她順道採集,小小竹藍很快變沉,果子與乾柴壓得娃兒肩膀酸疼,她鼻息加濃,步履漸慢,額際全是汗珠。

    想想別太貪心,這些柴省點用,夠燒上三四日了,撿太多,扛不下山也沒用,薛翎花挪挪肩頭竹藍,深吸口氣,也吸入無比力量,嘴裡哼起娘親教過她的一首曲兒,好似這樣吟唱著,娘親便在身旁陪伴。

    肩很疼,麻繩壓在細皮嫩肉上,馱著滿藍物品,每一步,摩擦生痛,翎花要自己忽略它,只要認真唱,笑笑唱,哪裡還有痛?

    汗水滑進眼裡,雙手環抱一捆柴,無暇去擦,當它再溢出眼角,分不清是原有的汗,或是摻雜了眼淚。

    走著走著,一處山潤她停步,趕忙丟下柴薪,腳程不夠快,只好揚聲喊「別喝!那水別喝……煮過再喝比較好! 」

    她正欲阻止潤旁的一名男人,掬捧山泉水,將之飲下。

    嫩軟的娃音,成功讓男人停下動作,側過首,看她吁吁跑來。

    「水要煮過再喝才好。」她彎腰喘息,又說一遍。

    男人完全回過身,她瞧了一默,這輩子——明明才少少七年。她還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年長她五歲的姊姊曾說,全天樂村裡,最英俊挺拔的,當屬劉家三哥哥(但……她真心覺得還好),也時常聽人誇她大哥綽俏(這……死者為大,就當是吧),可偏偏不及眼前這人身姿。

    他很高,她必須仰高螓首,才勉強瞧清他模樣。

    他很瘦,身形清輝飄逸,衣袂輕揚,墨髪隨興披散,未束未綁,任其流溢優美肩脊,如山間飛瀑,那般瀟灑,眉目如畫……一個七歲娃娃,挖不出更多讚頌詞兒,對於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面龎,總歸兩字,好看。

    因為好看,她瞧了良久,眸兒都捨不得眨。

    男人面容有笑,卻很淡,好似此刻微揚的唇線,只是假相。

    翎花回過神,雙腮微紅,訥訥補充「村子疫情才剛好些,怕水不乾淨,煮過比較好……」

    「原來如此。」

    這嗓,她這輩子沒聽過更好聽的了啦!

    「我有帶水,煮開的,很乾淨,你……要不要?」她翻出竹藍裡的一管水,遞給他。

    男人搖了頭,她以為他是嫌髒,小臉一黯「我還沒喝過,而且你放心,我沒病……」全家都病死了,獨獨她,染不上。

    「我不怕病,只是不渴,你自己喝。」她看起來……更需要水的滋潤,瘦小臉蛋紅撲撲的,汗水涔涔,唇卻有些發白。

    「所以……你方才不是要飲泉水?」她明明看見他手捧清泉,誤當他……糗了,自己多管閒事,人家說不定只是要洗洗臉、浸浸腳,涼快涼快。

    「不是。」

    翎花耳裡聽著淙淙流水聲,又聽見他嗓音淺緩,如沐春風,她喉間乾涸感漸重,捧在手裡的竹管更重,在他眸光注目下,她喝了自己帶來的水,一口接一口,近乎貪婪,不一會兒,竹管內已涓滴不剩。

    可是,她還是渴,恨不能一頭栽進水光粼粼的泉潤,痛快喝個夠。

    她也確實栽了,眼前猛然轉黑,身軀一軟,就要跌進水中。

    一道勁力托起她,她什麼也沒瞧清楚?人已被放倒在陽光照射不著的樹蔭下。

    「發、發生什麼事?……」她沒弄懂情況,剛還同男人說話,她飲著水,怎麼現今變成她躺在蔭影下,手腳使不上力氣?有些發麻。

    「你險些昏倒。」男人簡單回道,拿她脖上毛巾打濕,替她敷額。

    「昏、昏倒?」她腦子重沉,努力咀皭這兩字……

    呀,難不成,她終於發病了?和爹娘一樣,也是瘟病來得又急又快,措手不及……

    「你、你快些走,離、離我遠點,越遠越好……說不定我這也是瘟疫……」她沒忘了要保護旁人,怕他同樣沾染瘟毒,畢竟路人無辜。

    男人似乎覺得有趣I笑痕深了些,也真寶了些。

    「你這不是瘟疫,你是餓過頭,又體力耗盡,才不支倒地。」他都聽見她肚子打鼓的咕嚕嚕嚕聲,響亮得很。

    「你是大夫嗎?……」

    「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發病了?我爹也是與人談話中,突然身軀開始搖晃,

    就……倒下去,接著是娘、姊姊、哥哥……我情況一樣……一定是。」她喃喃說,雙眼光采如黑夜暗去。

    這孩子,家人全死於瘟疫嗎?僅只她,倖存苟活。

    看來身子骨並不強壯,理當難以僥倖除外,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臉時,指腹滑過

    她的細腕,她渾然未察。

    只見隨指腹挪經之處,浮現淡淡黑絲,隨即色澤變淡,終至墨色盡褪。

    他詫然,但情緒掩藏極好,表面不動聲色。

    原來,是如此特殊體貿。

    他曾經……求之,而不可得的體質。

    居然是在一個與他毫無關聨的黃毛丫頭身上?小鹿般可憐的女娃,瞬間可憎了起來。

    H爾還是快走吧……萬、萬一我真染上瘟病,你就太吃虧了。」

    居然還擔心起他的安危,想騸趕他走?

    該說是善良,抑或……蠢?

    「你呢?染上瘟病,不怕嗎? 」

    「……說不怕是一人的,到斷氣之前,受到的病痛折騰,膚肉潰爛,渾身惡臭……」她畢竟稚齡,臉龎恐懼鮮明,不懂如何掩藏?然而在恐懼之後,她竟還能笑,笑著說「可是,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這句話,他懂,刻骨銘心的懂。

    「被大家當成妖物看,誰都不敢靠近,家人明明全死光了,我卻沒事……同喝一壺水、同吃一鍋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染病嘛……要是我和他們一樣,就能不被拋下,與爹娘一塊……」她自顧自說起好孩子氣的話,帶了些心酸,可她神情淡淡,彷佛傳達沒脫口那幾句——幸好,我這次應該是真的可以走了……

    「兩回見你,你都是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臉。」流露一股厭世氣味,一股……死也無妨的扭曲豁達。這,倒令男人玩味。

    才幾歲的丫頭,見過多少世事?像個老僧似的。

    「……嗯?」她沒能聽懂,一方面頭昏腦脹肚子咕咕叫,另一方面,兩回?什麼兩回……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難得對周遭人產生好奇。

    「薛翎花,翎花,箭尾羽毛……我大哥叫箭飛,我姊姊是清弦,爹本想再添一個,叫小弓,剛好湊齊一套弓箭……」誰叫她爹是獵戶嘛I愛用生財工具替孩子命名。

    「翎花。」他輕輕重複了一回,咀嚼她名字的嗓I放得很柔軟。「你可還有其餘家人? 」

    「沒有了……」本以為自己能淡然說出這三字,沒料到,喉間仍是一緊,如遭刺鯁,字字撕扯。

    孩子終歸是孩子,心裡委屈,眼眶瞬紅,豆大淚珠滾落,哭聲嗚咽。

    「全都沒有了……被瘟神帶走了……為什麼這麼壞丨為什麼要害大家生病死掉?!

    他真的好可惡……沒有資格稱為神……神應該要很慈愛、很和藹,不胡亂傷人性命,他一定是魔!可惡的瘟神!我討厭他——討厭死他了一」

    若真要說她對誰有怨,瘟神當之無愧。

    她不曾那麼恨過誰,「恨」這字,對孩子來說太陌生,難以描述,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她定會撲上去,狠狠揍他晈他槌他踢他……

    臭駡他為何以他人的傷心為樂,憑什麼奪去寶貴性命——

    「真巧,我也討厭他。」男人驀地揚聲笑了,笑嗓輕悅,頗有巧遇知音之感,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

    「你也被瘟神奪走家人性命?……」與她一樣,同病相憐嗎?

    男人不說話,不給答案,只是持績淺淺微笑,她卻看見,他眉心灰霾籠罩,俊顏仍舊,笑靨不減,但她說不上來的古怪。

    那樣笑著,眼底卻無笑,感覺……好悲哀。

    「我也只剩一個,不如,我們作伴吧,你喊我聲師尊,我收你為徒。」男人再開口,卻提了個連他自己都微訝的意見,然而話已離口,他不打算收回。

    難得,自己如此思慮不周,未加細想,或許,也算一種機緣。

    薛翎花輕愣,一時答不了,畢竟這可不是「我摘了兩顆果子,你要不要來一顆?」這類的小事兒。

    作伴?師尊?就像村裡教書老師傅,每每字寫醜,木板子便會朝手背落下的師徒?

    「不願意?我不勉強你。」她若不點頭,確責他省心省事多了,自己一時失察脫口的話,如此輕易揭過也好。

    「不不不!你讓我想想……」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念頭,興許是「作伴」這兩字,對一個孩子引誘太大,特別是她失去過,心傷仍痛,突然有人給她希望,她很難去分辨好壞。

    尤其眼前這人,笑容溫慈,身上毫無惡氣,讓她未加想過該提防。

    「你……會拿木板子打人嗎?」幼鹿般園滾滾的眸,瞅著男人瞧。

    這問題,令他失笑|果然是孩子,不擔心他意圖為何,只擔心被打?

    「不,我不會。」

    她又想了想「……會罵人嗎?會不給飯吃嗎?功課沒作完會叫人頂著水盆罰跪嗎? 」

    提議要收她為徒,應該是個不錯的發想,這小女娃,輕易逗笑他數回。

    「不會,只是單純作伴,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她說,一個人被拗下的孤獨,更可怕。

    他懂,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多可恨。

    兩方孤獨,湊在一起,就能相互抵銷了吧?

    「你可以再想想,明日此時I我在此等你,你若不想來,我也無妨,沒見到你身影,我便離開,不等人。」他不強逼,最終決定權交付她手中。

    而後,他旋身步遠,衣袖?揚,風拂得他滿頭長髪飛舞,一絲一綹,在面龎間淩亂,絲毫不損其淡然神情,彷佛他周身的恬靜,不受任何外物干擾。

    薛翎花一直看著,直到頎長身影被林叢掩去,再也瞧不見,她都沒有收回視線。

    小小心靈不懂太多複雜事,她甚至是滿腦子空白,順應著本能,去追逐男人的形影。

    他是個陌生人,從小娘親叮喔過,千萬不能胡亂隨陌生人走,會被抓去賣到不好的地方……

    可是,他不像壞人。

    爹說壞人不會在臉上寫個壞字。

    可是,他臉上不但沒有「壞」,反而只有好看,只有笑,只有……孤獨。

    大哥說你一臉呆呆,長得一副很好拐騙的傻臉,以後不管遇到誰要拿糖哄你,你馬上跑來找我,哥替你趕跑他!

    可是,大哥已經變成一壇灰,再也不會保護她。

    姊姊說村外世界太亂|留在天樂村,與大家一塊快樂生活,彼此照應。

    可是,村人用好嫌惡的眼神看她,覺得她怪,覺得她不祥,連自小打鬧的虎子他們,也不再來找她玩……

    小拳握了握緊,內心裡,有個念頭堅責踏地。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為他這句話,小小翎花毅然決然,賭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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