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刺眼陽光照在時靜初蒼白的面容上,仿若春日第一道暖光映在白雪之上,溫暖她單薄身軀,卻也讓她感到懼怕。

    她穿著一襲白色棉麻洋裝,外罩針織寬版外套,黑色長髮披散在身後,空靈得宛如森林仙子,與身後陰森森的監獄一點也不搭。

    監獄鐵門緩緩合上,拿著小行李的時靜初不敢回頭,卻也沒有勇氣往前踏出腳步,迎接暌違已久的自由,只能站在原地發怔,直到耳裡傳來一道熟悉,卻許久未聽見的聲音,她才回神往聲音的方向看。

    “靜初。”低沉嗓音喚著她好久沒聽見的名字。

    在獄中,無論是管理員或者獄友,彼此都是喊編號並不會叫名字,所以聽見自己的名字讓她感到一陣陌生。

    陽光篩過繁葉灑在一道頎長身形上,一張剛毅粗獷的面孔落入時靜初眼裡,她先是詫異,接著淺淺勾起嘴角。

    靳輔沒等她朝自己走來,而是一如過去,總是率先跨開步伐走到她身邊。

    他穿著黑色西裝搭配白襯衫與鐵灰色領帶,修長雙腿包裹在合身的西裝褲裡,走起路來昂然依舊,但眉宇間的自信與過去沉穩內斂迥異,讓時靜初清楚曉得,兒時玩伴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恭喜你出獄。”靳輔走近她,伸手接過她手中咖啡色的行李袋。

    靳輔的薄唇淺淺扯著,一雙黑眸看向她時,總是充滿溫暖與關懷。

    “謝謝。”時靜初把頭垂得低低,雙唇囁嚅許久才輕聲道謝。

    也許是靳輔太過耀眼,也或許是時靜初太過愚蠢,讓她不自覺地羞愧低下頭,不敢望向他。

    對於時靜初的退縮,靳輔並未感到不悅或不滿,他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畢竟她與他自小一起長大,她是怎麼樣的女孩,他敢拍胸脯保證自己萬分瞭解。

    “我已經幫你準備好住的地方,你什麼都別想,好好休息一陣子再做打算。”靳輔話落,往停在路邊的黑色奧迪休旅車走去,但腿長的他不忘放慢步伐等著時靜初跟上。

    時靜初都還來不及說話,就見靳輔往前方走去,只好小跑步跟在後頭。

    坐進副駕駛座後,她透過後照鏡看他將她的行李放到後座,接著駕駛座旁的車門打開,高挺身形坐了進來,插入車鑰匙、發動車子、查看後頭有無來車後,轉動方向盤平順地將車子駛上道路,這一連串動作雖平常萬分,他卻做得行雲流水,從這小地方就能看出他十分習慣駕駛車子。

    靳輔哥真的不一樣了。

    時靜初雙手緊握胸前的安全帶,小臉垂得老低,黑色長髮蓋住她的白皙面孔,心底的自卑感再度蔓延全身,讓她感覺自己是如此不堪與愚笨。

    靳輔眼角餘光瞧見她整個人縮在皮革座椅上,宛如被雨水淋濕的小貓,令他心疼不已。

    為了緩和氣氛,不愛說話的他很難得地率先開啟話題。

    “這兩年過得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

    “有沒有人欺負你?”

    “沒有。”她搖搖頭。

    一陣沉默後,靳輔才又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時靜初總算抬頭看他。

    “這些年我人在國外,有合約在身不能隨意離開,所以沒能第一時間給你最實質的幫助。”靳輔見她總算肯看著自己,嘴角不由勾起。

    時靜初淺淺地笑了,“靳輔哥得工作,哪能說回來就回來,而且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她又不是三歲孩子,怎麼會因為他無法幫忙而生氣。

    更何況這些事是她對“他”的縱容與癡迷,才落得這種下場,怪不得任何人。

    縱使現在她已經想不到,當初對“他”的迷戀從何而來,時靜初還是不認為是旁人的錯。

    “如果你沒生我的氣,為何我回臺灣後想見你一面,你卻不肯見我?”靳輔還記得從法國回臺灣,連行李都來不及放,拖著兩大只行李箱到監獄探監,卻得到受刑人拒絕會客的答覆。

    “因為……我不想被靳輔哥看到我這副模樣。”時靜初支吾後才說出緣由,將視線拉回自己的腳尖,不敢迎向他的視線。

    “你太見外了。”靳輔頓了頓才又開口,“那……他有沒有來看過你?”

    時靜初瘦弱的身形明顯一抖,呼吸窒礙,“沒有。”

    “是呀。”靳輔的口吻十分平淡。

    雖說他的面容依舊平靜,口吻雲淡風輕,但雙手卻不自覺抓緊方向盤,憤怒溢滿心胸。

    可惡的傢伙,把靜初害得這麼慘,竟敢不來看她!

    想起陸卓桓利用時靜初的單純與愛戀,將所有罪名扣在她頭上,靳輔就氣得雙唇顫抖,但他沒在時靜初面前表現出來,只待怒氣稍過才開口。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未來還長得很,從今往後,你只要為自己打算,不要再考慮別人了。”

    時靜初依舊垂首,但頭輕輕點了幾下。

    前方十字路口由黃燈換成紅燈,靳輔停下車,轉首看向用長髮遮掩自己的時靜初,他無法克制對她的疼惜,探手將她垂落在臉側的長髮塞到耳後,露出她半邊側面。

    時靜初對他的舉動感到詫異,抬起首,一臉不解地望向他。

    靳輔的手指略顯粗糙,輕輕碰觸她細緻的臉蛋時,帶給她微微搔癢,那份觸感與熱度停留在她的皮膚上,久久無法消散。

    “未來的日子裡,你有我,你一點也不會孤單,只要我在你身邊的一天,我就不會允許任何人欺負你。”靳輔眸光堅定萬分。

    時靜初雙眸圓睜,小嘴張了張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透過擋風玻璃灑入的陽光照在靳輔的面孔上,他的雙唇淺淺勾著,那份由他身上得到的溫暖,讓時靜初暖烘烘。

    她終於翹起嘴角,朝他溫柔地笑著。

    黑色奧迪休旅車停妥在地下停車場,靳輔領時靜初上十二樓,邊間的門口擺著一個裝著木炭的鐵盆。

    “你在這裡等一下。”靳輔要她站遠些,自己則拿鐵盆到走廊上,迅速點好火才又拿回門口。

    “這是?”時靜初不解。

    “跨過火盆,過火去黴氣。”他在火盆旁低蹲身子。

    時靜初沒想到他對她如此上心,不只打聽到她出獄的日期,算好時間開車來接她,還替她準備火盆,這要她如何不感激涕零。

    “謝謝靳輔哥。”時靜初滿懷感動的跨過火盆,來到公寓門前。

    靳輔替她打開門上的電子鎖,示意時靜初先入內,他處理好火盆再跟進。

    時靜初走入挑高樓中樓的二十坪公寓,屋內收拾得十分整齊,一點多餘的裝飾物都沒有,採光良好的設計,讓陽光從十二樓的落地窗灑入屋內,白天不開燈也十分明亮。

    “這裡是我不久前住的。”靳輔來到她身後開口說話。

    “那現在呢?”時靜初轉首看向他。

    難道靳輔哥為了她搬家?

    “我有住的地方,你就放心住下。”不需她開口,靳輔就知道她心裡想什麼。

    “真的很謝謝你。”時靜初心裡萬分感動。

    靳輔總是為她做了許多,兩人明明沒有血緣關係,但他總把照顧她的責任攬在身上,就像親哥哥般疼愛著同是孤兒的她。

    “搬家很辛苦吧!”

    “不會,我的東西很少,搬起來一點也不辛苦。”靳輔朝她溫柔地笑著。

    是呀,她怎麼會忘了,靳輔哥生性不喜瑣碎事物,一個能遮風避雨的空間,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可以下廚的地方對他而言就已足夠,想必搬起家來也是十足簡單。

    “你瞧這間公寓還可以嗎?”靳輔脫掉身上的西裝外套,神色溫柔地望著她。

    “我真的可以住在這裡嗎?”時靜初還是不太確定,這裡的環境實在太棒了,她非常喜歡。

    “當然可以。”瞧她笑了,靳輔放心不少。

    “方便告訴我,你住哪嗎?”

    靳輔在來公寓的路上已經簡單向時靜初解釋,這間公寓是他回國後用積蓄買的,屋裡傢俱與電器一應俱全,要她放心住下來,不需擔憂還沒找到工作,卻得面臨支付房租與水電等問題。

    “我在附近新買了一間公寓,從這裡步行不過十分鐘,找一天我帶你到我住的地方瞧瞧。”他一邊說一邊卷起襯衫袖子,打開冰箱取出準備好的食材。

    “謝謝。”時靜初望著他寬闊的後背,忍不住想起過去的時光,喉頭不爭氣地哽咽,小臉不自覺地垂著。

    “謝什麼,我們都認識一輩子了,這是我該做的,你不需感到抱歉。”

    靳輔沒有轉過身,因為他曉得身後的她,定是把頭垂得低低的,黑白分明的眼眸盈滿歉疚,這會讓他無法控制想緊緊將傷痕累累的她抱在懷裡。

    倘若他真的有所行動,他無法確定,他們之間還做不做得了朋友。

    時靜初輕輕應了聲,站在原地好久才想起要上前幫忙。

    “在忙什麼?我來幫忙。”她卷起袖子走到流理台旁。

    “你去洗澡吧,泡個澡紓緩一下疲累,這裡我一個人忙得過來。”靳輔沒有讓她幫手的打算。

    時靜初知道,靳輔話一出口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只好從少少的行李中取出一套新衣服,照著他的指示到浴室洗澡。

    坐牢的兩年裡,她習慣了所有動作都要準確快速,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不能有絲毫懈怠,雖然她還沒有重獲自由的真實感,但當她看到浴室裡明亮的乳白色浴缸,以及放在架上的沐浴用品,心神總算稍稍放鬆下來。

    時靜初舒爽地洗淨身體,穿上白色棉麻洋裝,一邊拿著毛巾擦拭濕發,一邊走到連接廚房的客廳。

    “那個……”

    “吹風機在房間梳粧檯上。”在廚房忙碌的靳輔沒等她說完,轉過身用手指指樓上,要她自己上樓找吹風機。

    時靜初點點頭,順著木頭階梯爬上站立時,只差一個拳頭就抵上天花板的二樓。

    小小的空間裡擺了一張桌子,上頭女性梳化用品一應具全,另一側則是鋪著碎花圖案的單人床組,這全是靳輔為她準備的。

    時靜初翻找過了所有抽屜,卻都不見吹風機的蹤跡,她正想下樓問靳輔,他仿佛曉得她的苦惱般,從樓下走了上來。

    “找不到吹風機嗎?”靳輔低著頭走上來。

    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的靳輔根本無法挺直身體,他不等時靜初開口,逕自打開最頂層的櫃子,從裡頭取出無葉片的高檔吹風機,插上電後才又說話。

    “我來幫你。”

    “咦?”時靜初沒料到他竟會主動幫她吹頭髮。

    “過去我也常幫你吹頭髮。”靳輔坐在地上笑著開口。

    “那時我們還是小孩子。”時靜初邊說邊背對他坐下,其實她一點也不介意讓靳輔替她吹幹頭髮。

    靳輔打開吹風機,捧起時靜初黑色長髮,動作輕柔地吹幹每一根髮絲,他是如此溫柔又有耐心,一如他對她的態度,總是縱容又溫和。

    瞥見時靜初白皙修長後頸從髮絲間露出來,靳輔的目光無法離開,幾乎無法克制想碰觸她的衝動,手掌心想緊緊貼合她的肌膚,感受屬於她的溫度。

    下腹的悸動如此明顯,不斷吞咽的唾液讓喉結上上下下移動,他對她的渴求仿若一團火焰,在他體內肆無忌憚地燃燒著,幾乎要令他失去引以為豪的自製力。

    當靳輔粗糙掌心距離時靜初的後頸只有一公分時,她開口說話了。

    “靳輔哥,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她轉頭笑睨他。

    “都快幹了,再吹一會兒就好了。”靳輔不著痕跡地縮回手,扯著嘴角淺笑。

    “只剩下頭頂還沒吹幹,我自己來就好,靳輔哥不是還要煮飯嗎?”

    “好吧。”靳輔也不跟她爭,將吹風機交給她,“我先下樓看豬腳燉得怎麼樣了。”

    時靜初接過吹風機,側著身讓長髮流泄在一側,長指陷入黑色髮絲裡移動著,使柔軟烏絲在空中飛舞。

    靳輔望著她白皙的肌膚與黑色髮絲形成強烈對比,裸露的頸子彎成性感的弧度,令他有一瞬失神地愣在那。

    “怎麼了?”時靜初看他坐在原地不動,菱唇淺勾弧度看向他。

    “沒什麼。我先下樓,你吹好了就下來。”靳輔回過神,抓了抓後腦勺趕緊貓著身下樓。

    約莫十分鐘後,時靜初來到他身後。

    “靜初,來吃東西。”靳輔把煮好的食物端到客廳桌上,再拿了兩副碗筷等著與她一起享用。

    時靜初順著階梯往下走,來到客廳後才發現,靳輔竟然貼心地替她煮了一鍋豬腳面線去黴氣,讓她心底好不感動。

    “謝謝你替我煮豬腳面線,我都沒有想到出獄後要吃這個去黴氣。”時靜初無法想像,如果沒有靳輔的幫忙,現在的她,或許還站在監獄門口不知所措。

    “我們之間不需要道謝。快來趁熱吃了。”靳輔替她添一碗麵線,招呼她坐下。

    時靜初坐在他身側,接過熱騰騰的豬腳 麵線,每吃一口都是一份無以言喻的感激。

    “還可以嗎?”靳輔手拿著碗,但一口都沒吃,想先等她品?完再吃。

    “很好吃,謝謝你。”時靜初朝他淺淺地笑著。

    陽光灑在她透白的秀麗面容上,粉嫩雙唇微微勾著,映入他眼底仿若仙子,凡塵俗世一點也無法沾染她的潔白無瑕。

    從懂得何謂喜歡開始,他眼裡的她就是天使的化身。

    即使她的心從未在他身上,也不管她為了另外一個男人身陷牢獄,在靳輔的眼中,時靜初仿如一條靜謐的河流,流淌在他身體裡,是他從一次次險象環生的戰役中,努力活著回家的唯一目標。

    靳輔回過神,大口大口吃光碗中的食物,他們兩人合力將一大鍋豬腳面線吃個精光,才坐在沙發上。

    “靳輔哥的廚藝真了得。”美味的氣息還留在時靜初口中,讓她忍不住讚歎。

    “一個人生活久了,廚藝要不好也難。”

    “靳輔哥現在還是一個人嗎?”記得直到她入獄前,她都未曾聽聞他身邊有過女人。

    靳輔揚揚眉,“嗯,我還是一個人,沒有女朋友。”

    他身側的位置一直留給時靜初,過去如此,未來亦如此,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

    “靳輔哥沒有想過交女朋友,然後結婚嗎?”她好奇的問。

    “我當然想交女朋友,也想結婚,但我只願意跟我想結婚的人結婚,其他的人選,我連一秒也不願考慮。”靳輔低沉的嗓音可以聽出他的堅定。

    “結婚當然是要跟喜歡的人,如果勉強與不喜歡或是只有一些喜歡的人在一起,我想兩人都會很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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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有人曾說過,每個人的一生結束後,結算出來的苦難,份量都是一樣。

    但為何我總覺得,每當我竭盡全力想要什麼,命運就會註定讓我得不到那樣東西。

    我的一生,截至今仿佛行走在深夜裡,總以為天將破曉,但仰頭一望,依舊是深幽天幕。

    不貪、不嗔、不癡,是我奉行的人生圭臬,但唯有面對那個男人,那像陽光般溫暖我的男人,是我怎麼也無法輕易鬆開手。

    他是我想要,卻又不可得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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