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姨。”
一道繫著黑色圍裙的人影,以著跪爬之姿,奮力的擦著三樓長廊,嘴裡哼著斷斷續續的曲調。
“有一種相見不敢見的傷痛,有一種愛還埋藏在我心中……啦啦啦……”
佇立於房門口的關皓,皺起那雙濃密有型的俊眉,睨著一邊擦一邊往後退的女性身影。
“阿姨。”關皓捺著性子,重新又喚了一聲。
程秀華哼著歌,賣力地拖著地板,一邊挪動酸疼的臀部往後退。
退,再退──
嗯?她坐到了什麼?硬硬的……
程秀華拉下耳機,扭頭看去,先是對上一雙男用室內拖鞋,緊接著是包裹在鐵灰色窄管西裝褲的長腿。
她驚詫的目光再往上,赫然對上一張年輕俊美的男性臉龐。
她呆了幾秒,意識到自己正坐在老闆腳上,唰地一下火速站起身。
“關先生,抱歉,我戴著耳機,沒聽見你走出來。”她大方道歉,態度爽利。
嘖嘖,不得了,她被分配到這間豪宅已有三個月,這個外型像極了韓劇歐巴的帥老闆,從來不曾與她開**談,這……好像是第一次耶?
哎喲,好緊張。程秀華下意識撩起耳邊幾綹髮絲,又用另一手順了順頭頂的髮絲。
她抬起臉,露出一抹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唷唷唷,這個老闆跟先前她碰過的都不一樣,真的是好年輕,能住得起這個地段的豪宅,肯定有著鑲金貼鑽的傲人家世。
關皓淡淡睨了一眼那張毫不避諱,直瞅著他看的女性臉龐,眉頭不由得又皺起,被迫仔細打量起這個新來三個月的鐘點家事服務員。
她扎著馬尾,皮膚還算白皙,眼角依稀可見淡淡的魚尾紋,穿著清潔公司製服的身材不算瘦,不過以她這個年紀而言,算是挺好的了。
“阿姨,妳昨天是不是動過我書房裡的書?”
“阿、阿姨?你是叫我嗎?”程秀華指著自己,眼睛瞪大。
除了她,還會有誰?關皓又皺了下眉,不理會她的異狀,兀自往下說:“往後妳打掃書房的時候,別亂碰我的書,我的書有一定的排法。”
程秀華摸著後頸,有點不好意思,態度卻理直氣壯的解釋著:“喔,我就看那些書擺在桌上,有點亂,所以就幫忙排整齊,這是我的工作嘛,而且那個書擋住桌子,我不好擦……”
“總之,妳別亂碰我的書就對了。”關皓不耐地打斷她。
“喔,對不起。”她愣住,隨即點頭應好。
關皓瞥她一眼,眉頭仍是皺著,表情不怎麼好看的越過她,直接下樓。
程秀華轉過身,目送那抹年輕結實的背影,忍不住抽出手機,偷偷拍下一張。
摸了摸屏幕上的男性背影,她兀自發笑。“還真的很帥,回去給其他人羨慕一下。”
“阿姨。”樓下驀然傳來關皓冷沉的叫喚。
程秀華從手機屏幕前抬起臉,很不高興的撇了撇唇,然後下樓找人。
一樓的設計是開放式大廳,她一下樓便看見關皓站在那間造價上百萬的系統廚房裡,手中拿著一瓶進口氣泡水,另一手指著中島上的不銹鋼便當盒。
“那是什麼?”關皓的口吻滿是指責意味。
“我的午餐啊。”她一臉納悶,理所當然的答道。
“妳把妳的午餐帶進我的地方?”
“我是人,我也會餓,不吃午餐,我怎麼會有力氣打掃?”
關皓不悅,轉眸瞪她。“妳──”
“啊,對不起對不起。”程秀華一個箭步上前,手腳利落的收拾三層便當盒,嘴上邊討饒:“真不好意思,因為上一個老闆體恤我工作辛苦,特別通融我工作時能帶上便當,已經養成習慣,一時忘了改,對不起,我收、我收。”
責怪的話硬生生卡在喉間,關皓發也不是,吞也不是,只能瞪著她。
程秀華對他討好的笑了笑,將便當收進吧檯椅上的黑色背包。
對上那張笑臉,關皓發難不成,只能別開臉,啜了口冰涼的氣泡水,隨手就往中島上擱,轉身離去。
“關先生,等一下。”
關皓停在玄關處,他的站姿很挺,近一百九的偏減肥材顯得更修長,聽見程秀華匆忙追上來的拖沓腳步聲,才不耐煩地回身看。
只見她手裡拿著那瓶氣泡水,一臉試探的問:“你才喝了一口,不要啦?”
關皓奇怪的看她一眼,皺了皺眉頭。“我不喝了,扔了吧。”
看著大門被甩上,程秀華反而露出笑容,她拉起下襬,擦了擦瓶口。
“渴死我了……剛好把水壺忘在公司。”邊碎念著,邊端起氣泡水咕嚕嚕喝下一大口。
大門突又被開啟,她整個人“挫”到,手跟著抖了一大下,氣泡水噹場淋了她滿臉。
關皓愣在門口,先看著她那一副狼狽糗樣,才又看向她握在手裡的氣泡水,俊臉浮現古怪的神情。
程秀華乾笑:“今天真的好熱啊……”說著,將手中的氣泡水往頭上淋。
關皓上下瞄了瞄她,表情多了抹防備,經過她身邊時,刻意繞開她站的那一塊,上樓取手機。
程秀華趁著這個空檔,將瓶中剩餘無多的氣泡水喝光。“可惜了……這一瓶貴森森呢。”
一天到晚看這些大老闆喝氣泡水,韓劇裡的高富帥打開冰箱清一色是氣泡水,她早就想嚐嚐看這是什麼高級聖水,偏偏又捨不得花這個錢。
“也不怎麼樣嘛……不就是不加糖的汽水嗎?貴什麼鬼的啊。”
程秀華不以為然的轉過身,正好對上步下樓梯的關皓。
他一臉嫌惡的盯著那瓶氣泡水,她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隨即扯開笑容。
“這瓶子很漂亮,我想留著回家當花瓶。”
“剛才妳喝了吧?”他開始懷疑這個清潔婦是不是有某種特殊癖好。
“因為倒掉可惜,所以我就把它喝了,有什麼問題嗎?”她一點也不害臊的晃晃空瓶。
關皓審視她片刻,確認她不是在編謊,眉頭又一皺,繞開她所在的那一小區域,打開大門離去。
程秀華聳了聳肩,將空瓶放進黑色大背包,重新拿出便當,準備坐下來好好吃飯。
驀地,大門再次開啟,她嚇得差點翻了便當,顧不得蓋子沒鎖好,一古腦兒就往背包塞。
半顆滷蛋從便當縫裡滾出來,掉在她腳邊,她想也不想,立馬提起腳後跟給它踩下去──
啊哩咧,她難得幫自己加菜,鹵了一鍋蛋,還得分配著吃,就這樣毀了!
這個姓關的歐巴……不對,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他是不是歐巴,要走就快點走,一直來來回回幹什麼!真想把他壓進鍋裡做鍋巴!
鏡面設計的銀色大門半敞開,關皓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後,一臉像是看著神經病似的古怪表情看向她。
“阿姨,記得,別碰我的書。”他語氣很冷的警告。
“放心,我不會碰。”她用力點頭。
銀色大門重新關上,這一次,程秀華不敢再放鬆,一直等到過了五分鐘,才挪開腳,趴在地上,好心疼的看著那顆被踩碎的滷蛋。
“我的滷蛋啦!氣死了,才幾歲而已,居然叫我阿姨!有錢了不起啊?!長得帥了不起啊?!要是姊姊我再小蚌幾歲,身材再瘦個幾吋,你的遺產說不定就是我的了!”
程秀華氣炸,在雪白花崗岩中島旁坐下,一邊痛快罵著,一邊解決了便當。
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氣消之後,她看著四周氣派豪奢的裝潢,整個人瞬間洩了氣。
她低下頭,看著倒映在便當盒蓋上的自己。一抹自嘲的笑,在唇邊劃開。
“……真的已經是阿姨了嗎?”
伸手掩去便當盒蓋上的那張臉,她作了個深呼吸,起身拉筋,不再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程秀華,妳給我認清現實,好好打起精神,開工了!”
“噗──”
一口紅茶從唐美雲嘴裡飛噴而出,幸虧程秀華閃得快,不然可要遭殃了。
“拜託,有這麼誇張嗎?”程秀華瞪了好友一眼。
“妳有沒有搞錯啊?妳跟他差了幾歲?他不叫妳阿姨,難不成叫妳美眉?”
唐美雲拿出化妝包裡的折迭鏡,掀開,挪到她面前,嘴裡哇哇叫。
“看看妳自己──餵,三十八歲的失婚大媽,看看笑起來的魚尾紋,看看失去彈性的臉頰,叫妳買罐SK-II來擦,妳也捨不得花錢,妳怪誰啊?”
鏡中的女人,確實已不復往昔的青春亮麗,眼角有些垂了,不笑時,嘴角依稀看得見紋路……過了保鮮期的女人,真的這麼糟嗎?
程秀華推開擋在前方的折迭鏡,嘴硬的說:“怎麼說我都還不到四開頭,他自己也已經三十歲,我才大他八歲,他憑什麼喊我阿姨?”
唐美雲搖搖頭,改從化妝包裡拿出粉餅與口紅。“妳好歹也化個妝吧,頭髮也不去整理整理,老是這樣披頭散發的,也難怪他會叫妳阿姨。”
“算了吧,我看,多半是因為我的職業,他才會叫我阿姨。”程秀華自我解嘲的說道。
唐美雲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安慰她:“妳別想太多了,妳的日子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妳要珍惜。”
想起好友這十幾年來的坎坷遭遇,盡避事過境遷,唐美雲還是忍不住替程秀華嘆了口氣,大罵上天不公平。
她們兩個六年級生,是高中時期的同學,高三那年,程秀華跟男朋友打得正火熱,兩人禁不住誘惑,偷嚐禁果,一次就中獎,不得不休學奉子成婚。
小小年紀就當上了小爸媽,可想而知,兩人日後的生活有多麼艱難,再加上兩個家庭本就不富裕,在那個民風保守的年代,未婚懷孕更被視作家門恥辱,程秀華在夫家受盡了苛責與白眼。
夫家長輩認定所有的錯全是她引起,是她不學好,誘惑他們血氣方剛的兒子,才會釀下這等大錯,讓他們不得不接受一個僅有高中學歷的小媳婦。
在那個年代,男女平等只是空談,多的是各種歧視女性的傳統陋習。
可程秀華太年輕,太傻,太天真,當時的她,只想著要給肚裡的寶寶一個家,想著自己終於能躲開那些煩人的學業,躲開原生家庭裡一堆狗屁倒灶的鳥事,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自己當自己的監護人,自己作主自己的人生,多好!
……好個頭。她在夫家受盡了言語霸凌,更被視為不事生產的米蟲,孩子生下來之後,便被婆婆逼著外出工作,供應丈夫唸書,補貼家用。
程秀華很傻,又是出自傳統的家庭教育,盡避知道夫家並不歡迎她,但她很認分,努力迎合長輩,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成熟的大人,她不隨便喊苦,以為成熟就是硬ㄍ ㄧ ㄥ ,皮包裡掏得出錢付賬,便是社會認可的大人。
她自以為是個大人,別人只當她是廉價勞工,好用的提款機,賺錢供丈夫念完專科,烈陽下陪著他四處投履歷找工作。
等丈夫在日商公司謀得好職位,她這個高中肄業,不過二十來歲,已被現實磨得初老,失去年華該有的燦爛,世界只剩下柴米油鹽醬醋茶,與工廠同事聊婚姻八卦的小老太太,毫不意外的被嫌棄了。
“程秀華,拜託妳也好好打扮一下,這個週末要去課長的婚禮,妳這副模樣要怎麼見人?”
彼時,穿著體面西裝的老公,手中拿著喜帖,嫌惡的瞅著她,一旁的公婆也冷眼看待,彷彿她在這個家是個骯髒的存在。
最可笑的是,那時的她,生活環境封閉,極少接觸新知,又宅又摳,連置裝化妝什麼都能省,把自己弄得邋遢又糟糕。
“我頭髮上個髮捲,自己弄一下,就很好看了,我同事阿美有給我一盒用不完的粉餅,廠長的老婆上回送我一條口紅,放心啦,那天我一定會美美的出席。”
她說得很美,想得很美,結果……課長婚禮那天,丈夫帶出席的人不是她,而是他的美女同事。
“同事很多人都還是單身,大家約好一起去參加,只有我一個人帶老婆去很奇怪。”
丈夫隨口編了個謊,她傻傻信了,渾然不覺丈夫與美女同事在婚禮結束之後,還加碼來了一場甜蜜的約會。
日子就這麼傻傻的過……
女兒五歲那年,因為重感冒並發肺炎,還沒來得及好好長大,就這麼夭折了。
她的世界崩塌了一半。
另一半的世界,是在女兒百日之後,丈夫提出離婚時,倒下的。
“我做錯了什麼?”
那時的她,沒學歷,經濟不夠獨立,觀念傳統,與外面世界徹底脫節,與無數傳統女性一樣,婚姻觸礁後第一個檢討的是自己,一心只想挽回。
丈夫只是冷冷看著她,眼神充滿鄙夷。“去照照鏡子,妳哪一點配得上我?”
那一瞬間,她渾身發冷。
原來,她多年來的付出與努力,在丈夫眼中只剩下如此不堪的形象。
原來,她的丈夫對她早就沒了愛,只剩下嫌惡與輕視。
她崩潰了。
她抱著女兒的牌位,縮在房間角落,哭了整整一夜。
但,不幸的是,痛苦並未使她清醒,反而促使她陷入自虐的執迷不悟。
“我不會離婚的,死都不會!”她這麼對丈夫撂下狠話。
自那一天過後,她在婆家被孤立,被當成是隱形人,公婆甚至屢次偷偷收拾她的行李,扔到大門外,要不就是故意反鎖大門,不讓她進家門。
丈夫在公司爬上了課長的職位,好面子怕丟臉,自然不敢讓他人知道有個如此不堪的妻子,甚至對外宣稱兩人已經協議離婚。
後來,丈夫開始公然與外遇女同事出雙入對,還把人帶回家裡見公婆,全然不顧及她的心情與顏面,並且對該位女同事謊稱兩人早已分居,是她自己死纏爛打不肯簽字離婚,死皮賴臉的待在婆家不走。
“秀華,妳在發什麼呆?”唐美雲伸手在她面前揮舞。
程秀華驀然醒神,不自在地笑笑。
“妳又在想妳女兒了?”唐美雲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她笑笑,輕搖首。
那已是好久遠以前的回憶,那小小軟軟的女兒,白嫩嫩的手,挽住她的手臂撒嬌,酷似她的小臉蛋,漾著純真笑容……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那時的她不過二十四歲,卻已嘗透生離死別之苦,只可惜,女兒的死沒能讓她早些清醒,反而令她陷入偏執的瘋狂,白白蹉跎了大好年華。
“好了啦,我們去逛街,我買支口紅送妳。”唐美雲見好友神情鬱鬱,連忙轉移話題。
“妳買再多給我,也只是放到過期,別浪費錢了,省起來當妳兒子的出國基金吧。”她揮揮手,拎起黑色大背包,起身離座。“我先回家休息了,晚上還要去客戶那邊打掃。”
“欸,妳這個人怎麼這樣,講不聽耶──”
唐美雲氣呼呼的瞪眼,看著好友稍嫌憔悴狼狽的背影,不禁心疼起來。
“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也不替自己買件像樣的衣服,對自己這麼不好,日子怎麼過下去?”
唉!都說上天是公平的,怎麼到了秀華身上,沒有一樣是公平的。
三十八歲的尷尬年紀,沒錢沒勢沒社經地位,沒丈夫沒小孩,病了也沒人照顧,上天對秀華會不會太殘忍了?
公交車抵達深坑,緩緩靠站停,車門開啟,程秀華揉開惺忪睡眼下了車。
沿著人行道走一小段路,右轉拐進巷子裡,走進一棟三十年沒電梯的老公寓,爬著階梯上了四樓。
眼前是一間加裝一道防盜鋁門,約莫二十坪的小套房,由於做過翻修裝潢,內部依稀聞得見新房子方有的油漆味。
人家說那氣味有毒,可是她很愛,因為那提醒著她,她是這間小鮑寓的主人,她擁有這方小天地。
台北居大不易,為了找個小窩,她努力攢錢,買不起市區的房,選擇位置較偏遠的小區,讓好友唐美雲幫忙作保人,貸款買下這間小鮑寓。
將背包往桌上一扔,她在沙發上躺下來,靜靜地發呆。
驀地,手機響起,尖銳單調的響鈴聲,劃破了一室的安靜。
她撐起身,探手從背包裡拿出手機。“餵──”
“秀華,妳搞什麼鬼?!”
“燕燕姊?怎麼了?”
一聽來電者是清潔公司的直屬主管,她立馬從沙發上站起身。
“妳負責的大直那一間,人家雇主打來抱怨說妳亂碰他的書,妳是豬頭啊?!妳又不是菜鳥了,怎麼會犯這種錯?”
程秀華在一間專門承包豪宅清潔的家事員公司上班,由於公司嚴重缺人,她又樂得多接幾份工作,因此她經常呈現超時工作的狀態。
“我沒碰啊!”程秀華焦急地解釋。
“對方說妳有,難不成我要說是他亂誣賴人嗎?妳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大老闆的個性,我不管了,這一個真的很難搞,妳現在趕過去道歉賠罪。”
“可是我晚上還有工作──”
“我會找別人幫妳代班,妳先把妳捅出來的樓子搞定再說!”
大嗓門的主管吼得程秀華耳朵發疼,她趕緊拿開手機,摀住耳朵。
“我現在就趕過去。燕燕姊,妳別生氣。”她好聲好氣的討饒。
“這次的客戶才剛簽約,妳別搞砸了。”主管在電話中發飆。
“我去我去,我現在就去!”
收了線,程秀華拎起大背包便往門外衝,心底罵罵咧咧。
什麼花美男小鮮肉,根本是無理取鬧小屁孩!她從事這一行五年多,什麼富二代富三代沒碰過,頭一次碰上他這個難搞的,真是!
☆☆☆☆☆☆☆☆☆
一座堆棧得整整齊齊的書山,看得一旁的陳特助心驚肉跳。
關皓一個轉身又從嵌牆的英式書櫃中,抽出另一迭書,有條不紊地往桌上擱,很快地又堆起另一座書山。
從他緊繃的背影,以及臉上蟄伏的低氣壓,傻子都知道他正在發飆。
“總經理,你別生氣了,我已經通知清潔公司,把那個打掃阿姨叫過來問個清楚……”
“不見了。”關皓繃著一口齊牙,又冷又硬的說道。
“什麼不見了?”陳特助連忙上前幫忙搜尋。
“我那本精裝紀念版的莎士比亞詩集選不見了。”
“啊?!不會吧?”陳特助一臉完蛋的表情。
伺候小老闆這麼久,陳特助比誰都清楚關皓的特殊癖好,他熱愛閱讀,藏書豐富,有收藏精裝書的習慣,前陣子還買下一間透天豪宅,準備裝潢成他個人專屬的私人圖書館。
關皓雖然是學商出身,頂著普林斯頓的經濟學碩士頭銜,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自幼受到教授出身的母親影響,長年受人文藝術熏陶,對於文學藝術領域皆有涉獵。
也因如此,關皓出任家族投資集團的總經理一職後,開始投資藝文領域,甚至開始投入現今正夯的文創生意。
關家的投資生意,向來以股票債券為最大宗,其次則是房地產或娛樂產業等等,關皓的作法引起家族中不少反彈聲浪。
前些時候受制於董事會的干涉,關皓被迫暫停幾個藝文投資,此舉亦令他與家族長輩的關係緊繃,近日來交鋒不斷。
老闆心情不好,倒霉的自然是底下員工,身為特助首當其衝。
“總經理,你仔細回想一下,會不會是你放在別的地方了……”
“不可能。”關皓銳利的冷眸一掃,當場瞪得陳特助喉嚨發噎。
“那……一定是打掃阿姨搞的!等她來再好好質問她!”
陳特助話一落,門鈴聲透過聯機通報器響起。
“總經理,你等等,我去把她帶上來。”陳特助逃也似的飛奔下樓。
解除電子密碼鎖,銀色鏡面大門一開,程秀華還未看清屋裡的人,隨即被扯著手臂拉上樓。
“餵……你誰啊?”慌亂中,程秀華頭暈眼花地問。
“欸,阿姨,妳真的不知道嗎?我老闆最討厭有人亂動他的書,妳一定要搞得大家都混不下去嗎?”陳特助一臉想掐死她的懊惱表情。
這下程秀華懂了,原來這個男人是屋主的下屬。過去的打掃經驗中,她也碰過不少大老闆的秘書什麼的,其中不少還有特殊的曖昧關係……
陳特助拉著她上了二樓,一踏進那間各個檯面都堆滿書山的書房,她整個人都傻了。
她離開時,這裡可是整整齊齊,完美得像樣品屋,可眼前的景象,卻像是書櫃準備清空一般,櫃上的書本全都迭在各個能安放的平台上……
書櫃前的高大身影,一個轉身,冷冰冰的瞪住程秀華。
程秀華嘴巴微張,目瞪口呆,還未回過神,就被關皓的眼神瞪得發毛。
“關先生,你誤會了,我真的沒碰你的書──”
“那我的書為什麼會不翼而飛?”
“不什麼?什麼會飛?”程秀華一臉困惑。
陳特助傻眼。“『不翼而飛』這句成語妳沒聽過嗎?”
程秀華尷尬笑笑。不見就不見,秀什麼成語啊!對啦,她就是學歷低,書念得不夠,這些令人倒胃口的高學歷分子!
“阿姨,我明明警告過妳,別再亂碰我的書,妳是故意要跟我作對的嗎?”
“我真的沒有!”
“我管妳有沒有,妳立刻把我的莎士比亞詩集選找出來。”
“沙士?沙士也有書?”程秀華好茫然。
陳特助噗哧一聲,連忙伸手摀嘴,別開臉,肩膀顫動偷笑。我的媽,這個打掃阿姨看起來也不算太老,想不到居然這麼逗。
關皓額際青筋一抽一抽地跳,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無知的人存在,連莎士比亞這個世界級大文豪都不知道,這女人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
“不是沙士,是莎士比亞。Shakespeare。”他用著字正腔圓的英文念道。
“Shake……搖飲料的那個雪克嗎?”程秀華用著濃濃台腔的不標準發音念著,邊作出搖飲料的手勢。
見狀,陳特助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關皓的臉色難看至極,眼中的不耐已達危險等級。
“總之,妳給我找出來就對了!”關皓懶得再浪費唇舌與這種庸俗的女人交談,他黑著臉發號施令。
程秀華被這聲低吼嚇了一跳,連忙拍拍胸口。“關先生,你還這麼年輕,火氣別這麼大,老了容易高血壓。”
關皓瞪著她,俊美的臉龐因怒氣更盛而扭曲。
陳特助見苗頭不對,趕緊跳出來緩頰。“阿姨,妳趕快找書吧,那本書是我老闆最心愛的精裝書,妳要是弄丟了,妳工作可能就不保了。”
聽見恐怕丟飯碗,程秀華可緊張了,隨即往那堆書山,一本本翻找起她有聽沒有懂的英文書。
關皓冷眼睨著她伏地尋找的身影。
“總經理,我們去樓下等吧,在這裡看著只會更心煩。”陳特助勸道。
“不用。我要是不在這裡盯著,等等不知道又有什麼書被她搞丟。”
聽見關皓的冷言冷語,程秀華雖然不悅,卻也只能吞忍。好,沒關係的,這種把自己當皇帝的大老闆她碰得多了,不差他這一個。
程秀華壓下心底那陣不舒服,繼續埋首於茫茫書海,找著那一本她懷疑就算到了她面前,她恐怕也不認得的英文書。
她學歷低,僅是高中肄業,英文早還給老師,能認全二十六個字母就不錯了。
“別亂碰。”
驀地,一隻大手壓住她的手背,她呆住,下意識抬眼看。
關皓彎著上身,俊顏壓近,逆光中,捲翹的睫毛低垂,像兩把濃密的羽扇。
要命。
程秀華的心似被什麼輕撞了下,一股熱氣直往臉上竄。
關皓對她的異狀毫無所覺,兀自撥開她的手,抽起底下那本燙金封面紀念版的文學小說。
“那是金箔嗎?”程秀華好奇地問道。
關皓淡掃她一眼,嘴角輕蔑的挑了挑,不語。
程秀華雖然不是什麼高知識分子,可她好歹在現實社會中打滾近二十年,自然看得出關皓對她的輕視。
她不以為意,自找台階下:“哇,我第一次看到書做得這麼高級。”
“大姊,妳別鬧了吧……”陳特助在一旁擠眉弄眼。餵,這個大姊也太白目了,關皓正在氣頭上,她還有心情說三扯四,瘋了吧?
程秀華埋頭繼續找。
五分鐘,十分鐘過去……兩小時就這麼過去。
“大姊,妳到底把總經理的書拿到哪兒了?”
站了兩個多小時,程秀華的雙腿發麻,腰酸背痛,整個人疲憊不堪,她聞聲抬頭,看著一個多鐘頭前,硬是拉著關皓下樓的陳特助。
“我真的沒碰。”她筋疲力盡地說道。
“除了妳跟總經理,沒人來過這裡。大姊,雖然我很同情妳,但是這一次妳真的要倒大楣了。”陳特助無奈地瞅著她。
程秀華嘆了口氣,緩慢移動發麻的腿,步出書房。
“欸,大姊,妳不找啦?”陳特助好錯愕。
程秀華不予理會,兀自下樓,來到客廳。
關皓雙手盤胸,坐在沙發上,一見是她,那雙漂亮的黑眸凜冽懾人,微微瞇起,不悅地盯著她。
“關先生,我找不到你說的那本書。”程秀華坦然地說道。
關皓薄唇一抿,目光冰冷的說:“所以,妳偷了我的書?”
程秀華緊皺眉頭。“我根本看不懂英文,為什麼要偷你的書?”
“我怎麼會知道妳這種人在想什麼?也許妳偷了,拿去變賣,或是送給了誰,我怎麼會知道呢。”關皓的一席推敲,充滿濃厚嘲諷與鄙夷。
程秀華悄然握緊發抖的手──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翻了整整兩小時的書,將書櫃裡的書一本本抽出查看,又依序歸位,反復下來,手部肌肉已經疲乏無力。
好囂張的傢伙!沒憑沒據,居然誣賴她偷書,太好笑了!這間豪宅里頭的東西,樣樣都比書值錢,她真要偷,也不會蠢到偷書。
“我沒有偷你的書。”程秀華激動的反駁。“如果你堅持書是我弄丟的,那我願意照價賠償。”
“有沒有偷,調閱監視錄像器就知道。”關皓根本懶得聽她解釋。“至於妳說照價賠償,我為什麼要一本替代品?”
“啊?”她怎麼聽不懂?什麼替代品?
陳特助看不過眼,好心幫忙補充:“總經理就喜歡他自己原來的那一本,就算賠一本一模一樣的,他也不要。”
關皓掃了陳特助一眼,後者隨即閉上嘴,往後退了一大步。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關先生到底希望我怎麼做?”程秀華好無力的問道。
“艾瑞克。”關皓喊了一聲。
“總經理。”陳特助忐忑地湊近。
關皓面無表情望著程秀華,低沉地說:“通知清潔公司的負責人,我要解約。”
“程秀華,我跟老闆這麼信任妳,妳居然搞出這種事,妳知不知道,這不是少一個case的問題,只要有一間解約,風聲傳出去,說我們公司的員工手腳不干淨,很快就會有別人解約,到時候公司被搞到沒生意,妳要賠嗎?”
坐在捷運上,程秀華耳畔響起稍早主管的訓話,情緒越發低落。
她抬起手背,擦去眼角的淚,吸吸鼻頭,逼自己打起精神來。
“程秀華,妳有夠衰,偏偏惹到這種有錢的神經病,妳振作一點。”她喃喃的自我打氣。
捷運抵達市政府站,她下車出站,拿出筆記本,順著上頭記錄的地址,來到辦公大樓林立的信義區,頂著三十七度的熱辣高溫,揮汗如雨地找著華盛投資集團。
看著矗立於眼前的鏡面高廈,程秀華的心只覺一陣涼。
盡避早有心理準備,關皓是個有錢有勢的大人物,可親眼見識又是另一回事。
收起筆記本,程秀華鼓足勇氣走上前,推開足可同時容納十來個人進入的玻璃門。
“小姐,妳要找誰?”才剛跨進涼爽的挑高大廳,還沒走兩步便被警衛喊住。
對上警衛不善的打量目光,程秀華還算鎮定的抬起下巴,說:“我要找關先生。”
“關?這裡很多人姓關,妳找哪一位?”
“關皓。”
“總經理?”警衛的眼神頓時多了一絲戒慎。“妳找總經理做什麼?”
“我──”
驀地,身後傳來吵雜的聲浪,她與警衛紛紛掉頭望去,這一看可不得了,一群記者攝影師爭相擠進大廳。
警衛神情丕變,一把推開程秀華,上前擋住那群記者。“沒有得到邀請,你們不能隨便進來拍攝!”
程秀華瞠目,被眼前的大陣仗駭住。哇,過去她負責的豪宅,雖然也曾因為屋主鬧婚變,導致住處被媒體盯梢跟拍,但那陣仗與此刻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記者跟警衛吵了起來,其他職員也靠過來圍堵,眼看情勢越來越混亂,程秀華不知所措的左右張望。
“小姐,妳是誰?”期間,一名職員防備的瞪著她。
“我……我要找你們總經理!”現場吵鬧聲浪甚大,程秀華被迫必須提高音量低喊。
這一喊,竟引起某些記者的注意力。“小姐,妳為什麼要找華盛的總經理?妳跟田恬有什麼關係?”
田恬?小甜甜?什麼東西啊?莫名其妙被兩名女記者包圍的程秀華,一頭霧水的蹙眉。
“妳該不會是田恬的媽媽吧?”記者群中,有人開始發揮誇張的聯想力。
“啊?!”程秀華傻眼。
“妳是嗎?妳是田恬的母親嗎?針對田恬出席關總經理生日派對,結果被下藥迷昏的事情,妳有什麼想法?”
“啊?!”
程秀華尚未來得及解釋清楚,突然被兩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強行拉開。
“田恬的媽媽等一下──”那群猶如食人魚般的記者被其他職員擋下。
程秀華只覺眼前一晃,耳邊鬧哄哄地,再回過神時,她人已經在電梯裡,左右兩側是那兩名拉走她的西裝男子。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她抱緊背包,往後退了一大步,抵著背後的鏡牆。
“妳不是來找總經理的嗎?”兩名西裝男子冷冷地看著她。
“是啊,你們怎麼知道?”她好驚訝。
兩人未再搭理她,轉開眼,當她是空氣。
程秀華這才察覺,這兩人應該便是那些大老闆身邊的貼身保鑣,難怪這麼沒禮貌。
唉,管他的,反正見得到人比較重要。
程秀華也懶得與那兩人計較態度,事實上,以她這樣的身分,也很難跟誰計較這麼多。
當!三十二樓的指示燈亮起,金色電梯門敞開,程秀華才想跨出去,手臂已經被其中一名保鑣拉住,粗魯地往外扯。
“放開我,我自己會走。”程秀華可以忍受態度上的無禮,但這種粗暴的肢體接觸,實在是太超過了。
那人置若罔聞,一路扯著她的手,穿過鋪成幾何圖形的馬賽克磚長廊,來到一間牆上掛著名畫,裝潢富含現代藝術的會客室。
臨到門前,保鑣才放開程秀華,敲敲門。“總經理,我把人帶來了。”
坐在沙發上翻閱財經雜誌的關皓,眸光懶懶一抬,當即愣住。“妳──怎麼會是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