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底誰被銬
天朝京畿,天子腳下,這年關剛過,年節的氣氛猶留餘韻,大理寺的監牢內竟無端端走水,大火在落著小雪的深夜中格外醒目,即便縱橫相隔著十數條街,立在高處仍可清楚望見一團張揚的焰紅。
大理寺,天朝三法司之一,掌刑獄、案件審理之職,歷年來收置的卷宗、公文與證物多如牛毛,若付之一炬,後果不堪設想,再加上監牢中尚關押人犯,深夜遭受祝融,不可大意待之。
這事不歸他管,他也不該管,但還是沒法子不管。
他一身黑衣勁裝,足下禦風,直到接近失火現場才有所察覺。
似是一名重犯趁著獄卒們救火混亂之際逃出大理寺監牢,京畿捕快們正在緝拿逃犯。
嗯,不過……與其說“緝拿”,還不如說是“尾隨跟蹤”。
管著京城地界的這群大小捕快們約百來位,所在的三法司衙門受天朝律法與禮制嚴格規定,建物坐北朝南,而衙宅雖廣,整座衙門外牆的唯一出入口僅有位在正南方位的大門,且門只能三開間,每一個開間各安上兩扇漆黑門扇,共有六扇門。
此刻這些“六扇門”的捕快幾人分成一組,當中兩組人馬大動作追捕,策馬過街入巷,高聲對話,生怕百姓們不知這是“六扇門”在辦差,餘下三組人馬則在接到指示後悄然迅速地沒入夜色中,化整為零得非常乾脆。
看起來有些意思了。
今夜越獄越得順風滿帆的犯人原來不是運氣好,是有人使了一招“縱虎歸山”,才方便“順藤摸瓜”。
瞧,前頭甫確定犯人“順利”逃出,後頭這邊的火勢立時就被控下,好手段!
隱伏在制高處,他如炬的目光最終落在那一名身穿墨錦衛服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形偏嬌小,尤其被眾位虎背熊腰、高大粗壯的捕快同僚們一襯托,那身量更顯袖珍,但姑娘家的腰板與背脊異樣挺拔。
她垂著肩、墜著肘,明明是從容甚至帶點閒適的立姿,越看卻越有絕崖孤松的一抹神氣,顯露在外的是奇麗清傲,最最耐人尋味的,倒是暗地裡盤根深紮的那股韌勁兒。
他知道她這一號人物。
在天朝帝京裡走踏,幹得還多是“偷來暗去”的活兒,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他誰都可以不識,卻不能不識得她——
“六扇門”裡四大掌翼之首。
官拜正三品。
人稱“帝京玉羅?”。
現任“天下神捕”孟雲崢的師妹。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揚之女。
穆開微。
仔細思量,穆開微年歲與他相仿,這些年了結在她手中的大案卻是不少,能成為四大掌翼之首、官拜三品,絕非僥倖,更不是受父輩之蔭。
欸,他不得不歎,姑娘家的確比他出息許多。
人家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保一方百姓平安康定,而他若舍了那天生優越的身份,怕是連給她提鞋都不夠格啊不夠格。
這一邊,穆開微見眾人依她的指示行事之後,隨即起腳躥上瓦頂,朝既定的方向竄伏、飛馳、追蹤。
重犯越獄,“六扇門”的好手們將活路堵得僅剩唯一的一條,急欲逃出生天的犯人根本察覺不出自個兒正被圍趕,哪兒安全就往哪兒鑽,連狗洞都爬。
沿著城牆摸過去,離城門已然不遠。
犯人自認要空手奪白刃,搶下刀械制伏幾名守門的兵丁,逼那些沒膽的小角色開城門絕非難事,但必須搶在“六扇門”那些傢伙趕到之前將事辦妥,如若不然,今夜怕是要白忙一場,等著他的,就只剩被推上斷頭臺、斬首示眾這個結局了。
只是犯人實沒想到會被一名更夫堵個正著!
人有三急,老更夫躲在內巷暗處小解完,剛拿起擱在一旁的梆子和小鑼,一出巷口就跟犯人四目相接打了照面,近得不能再近。
“你、你……囚衣……你穿的是囚衣!”老更夫瞪大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兩眼,往後跳開一步,正要重敲銅鑼兼之扯嗓大喊,喉頭卻被疾撲過來的犯人狠狠掐住。
千鈞一髮之際,兩顆小石以暗器手法打來!
第一顆對準犯人行兇的鐵臂,第二顆卻是鎖定第一顆小石,在前者幾要擊中目標時,以石擊石,將第一顆小石瞬間打碎。
犯人雖未被暗器小石擊中,但變化起於肘腋之間,驚得他寒毛陡立,粗喘了聲,本要扼斷老更夫氣息的五指不由得一松。
他身軀震了震,待想將更夫搶來當人質,才踏前一步,一道黑影已擋在倒地瑟瑟發抖的老更夫面前。
犯人眼前銀光一爍,粗頸泛寒,一把“六扇門”捕快專用的官制劍刀已抵住他頸脈。
穆開微實沒料到今夜的籌謀會被一名老更夫給攪了!
終究是一條人命,無法眼睜睜看著卻不相救,只是她這一出手,要再讓狡猾的犯人“順其自然”且“理所當然”地成功出逃,是有些不易。
一旦對方對今夜這一切起疑,“六扇門”欲暗中藉著犯人的行蹤來個順藤摸瓜,探探那幕後虛實,便也難上加難。
不過此際令她心驚的是,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以為自己是那只黃雀,竟不知黃雀另有其人——有人尾隨身後,她直到對方出手碎去她的暗器小石,才察覺到那人的氣息。
是個硬手,武藝極可能在她之上。
但,她至少占了地利與人和。
京畿是她的地盤,只要在這城內將對方拖住,不出一刻鐘,其他的掌翼和少翼捕快們定能察覺有異,待援手趕至,她便無後顧之憂,今夜之計受阻便也作罷,卻不能真讓人犯給逃脫了。
“出來吧,朋友。既已大膽出手,何妨再大方露個臉?”她握住利器的臂膀平舉不動,掃向暗處的眸光如寶劍出匣,徐慢的語氣倒是清朗。
此時分,老更夫早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想逃走都沒法子蹭出多遠,犯人則是滿臉豆大的汗珠,徹底石化一般動也不敢動。
咻!
穆開微一直留心著,她十分確定那只“黃雀”就藏在右前方的暗處中,她屏息以待,回應她的竟又是一顆暗器小石破空飛來,欲暗算的對象不是她,而是柿子挑軟的捏,就打她不得不救的那位老更夫。
她展臂抓住老更夫一腳倒拖回來,及時避開對方暗算,頓也未頓,手中利刃立時朝前一記絞纏,因對方趁她分神之際驟然躥出,將犯人救離。
“給我留下!”她動作靈活,招式淩厲,先纏再攻。
對方一手緊抓犯人相護,單憑一臂與她對招,一開始被她鋪天蓋地般的攻勢逼得頻頻後退,卻無絲毫敗相,僅為避她的鋒芒。
終究被對方逮住一個喘息機會,就見那人長臂使勁,將犯人往高高的城牆上一送,粗聲喊道:“有人要我救你,還不快去!”
犯人毫無預警地被甩上城牆,正跌得渾身大痛,忽聽到這話,忍不住破口大?。“那死禿驢再不來救,老子把他底細全抖了!嘶——真他娘的……疼啊!”
“還不去!真想掉腦袋嗎?!”
他說這話時,穆開微已提氣於胸,以城牆上突出的石塊為踩點,飛身往上躥。
她凜聲嚇阻。“留下!”
這還不把犯人嚇得“精神抖擻”?
即便跌到全身骨頭快散架,仍是咬緊牙關撐起身軀往城外逃。
穆開微的追擊在城上被擋將下來。
那人無須再顧忌什麼,兩手空空與持利器的她來往攻防,兩道身影一個高大、一個嬌小,在高處不住地躥騰挪移,直打了近百招,那人掌中忽然多出一根約莫半臂長的銀刺,“鏘”的一聲格開穆開微淩厲迫人的揮斬。
穆開微往後躍開,卸掉衝擊。
她氣息微亂,虎口劇疼,直視對方的雙眸卻是瞬也不瞬。
此刻終於能定睛仔細打量眼前之人。
一身夜行衣的男人寬肩窄腰、長手長腳,身形十分高大,不是虎背熊腰、如小山一般的體格,而是精實且俐落,那一身的修長削瘦中,每一條肌理與筋脈皆暗藏勁力,那股勁似綿綿不絕,适才與他對招時,她已感受到那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氣勁,她甚至懷疑,他根本沒使出十分功力,嗯……也許連八分也沒有。
她無法看清他的長相。
月光此時擺脫烏雲糾纏,皎光落在牆頭上,將他臉上那層極薄的、仿人皮的面具映出奇異光澤,僅露出兩丸黑溜溜的眼珠子。
究竟是何方神聖?!
帝京裡出現這一號人物,之前竟無半點風聲,身為“六扇門”掌翼之首的她實是失職。
忽地男人低歎一聲,粗嗄聲音從薄皮面具後透出——
“‘六扇門’的特製劍刀果然不容小覷,劍走輕靈,刀術尚猛,它全包辦了,能刺能劈能撩能砍的,還能時不時走黑一記,招未使老就變了花樣,欸,逼得咱都得亮兵器自保。”說著,他晃晃手中銀刺,如耍把戲般,下一瞬那根銳利器物已消失不見。
應是袖中藏著機關,才能如此收放自如。穆開微淡淡想著。
她一邊暗自調息,清冷問:“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他搖搖頭。“微軀賤身,值不得什麼稱呼。”
“那就取一個吧。”
對穆開微突如其來的要求,他先是愣住,兩隻招子眨了眨,跟著非常不恥下問地請教。“……為何非要有稱呼不可?”
她嗓音更顯淡然,答道:“沒有稱呼,我‘六扇門’不好拿人。”
他聽明白了,今夜這梁子是結深了,她死活不會放過他。
今日若拿他不下,明兒個必廣發通緝文告,傾“六扇門”之力追緝他到天涯海角,但是啊但是,逮人總要有個名目和名字,名目是有的,??實實、鐵證如山,就只差他的名字。
他搔著耳朵,嘿嘿笑道:“要不,就請穆大掌翼幫小的取個響亮亮的江湖渾號吧?”
這人滑溜得很,懂得以問制問,交談間只察覺到他口音正圓無比,若非正宗的天朝帝京人士,必也是在京城地界浸潤過很長一段時間。
穆開微微乎其微地擰動眉心,隨即揚唇勾笑,皮動肉不動的一扯——
“見閣下一身黑衣,尊姓就姓黑吧,姓黑名三,如何?”
“……黑三?”兩丸露出的眼珠不敢置信般瞠得炯大。
穆開微道:“若不喜黑三,也能是墨三,或是玄三、烏三,挑一個吧。”
他禁不住高嚷。“為什麼得行三?在家裡我可是老大,還是獨生子,憑什麼把俺給踹到第三位去了?!”
嗯……是家中獨子嗎?探得一點蛛絲馬跡,穆開微心頭微凜,面上不露波瀾。
“江湖行走,言必稱三,是江湖中約定俗成的自謙之詞,表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敢居天下之先,而閣下既自稱是‘微軀賤身’,總不好取作‘黑大’。”
他一時間被堵得無話可駁,兩丸眼珠?瞪,卻見她一臉從容地將劍刀還鞘,他雙目細眯了眯,瞳底清光疾掠。
穆開微沒想等他答話,逕自道:“讓三爺赤手空拳對付我的劍刀,實是我占了天大便宜,咱倆且再較量一場吧,在下的七十二路擒拿練得還算可以,就不知三爺敢接不敢接?”
他怔了一下才意會過來,她口中的“三爺”喊的是他,登時臉都要僵了,嘴角還不住抽搐,非常慶倖有張薄皮面具幫忙擋著。
再有,她這是激將法呢,說到底就想將他拖住罷了。
從她問及他的稱號開始,到主動替他取妥稱號為止,那些不著邊際的對談最終目的就是要拖延著不令他離開。
他是看穿了,卻也走不開。
走不開。不想走開。
他想跟她說話、聽她說話,其實已想了許久許久。
堂堂“六扇門”掌翼之首,這般剽悍又嬌小,這樣嚴峻又可愛,而“微軀賤身”的他終於能因“情勢所迫”而跟她搭上一次話,不違當年的誓言,不違自己的本心,他如何捨得輕放?如何捨得啊……
“穆大掌翼想尋個人練練擒拿手,我呃……我黑三奉陪便是。”
他扯著抽搐的嘴才說罷,一道影兒已疾撲而至。
穆開微沒給對方喘息待戰的分兒,甫近身便是狂風驟雨般的狠招連發。
大擒拿以四肢為器,小擒拿重在雙臂與五指的靈活,她身形偏嬌小,這七十二路擒拿首重巧勁,要的就是四兩撥千斤,此時將這套武藝的精髓使將出來,還真把黑三逼得小露破綻。
突地“喀啦”一響,黑三低首瞪著逼到胸前的女子清顏,被姑娘家眉宇間凜然的神氣給震住,有小小瞬間,他腦袋瓜裡空白一片,下一瞬回過神,右腕上竟多出一隻渾沉沉的鐵制手銬。
這才是她最終目的吧!
說什麼“想與他再較量一場”、“七十二路擒拿練得還可以”,實是想方設法近他的身,再趁他走神之際“下黑手”!
然而這般的“下黑手”,對於公務在身的穆開微來說,下得非常理直氣壯。
偷襲得手,她更加使勁地扯住鐵手銬,才欲啟唇說話,一股極細微的氣味漫進鼻腔。
這氣味是……竟、竟是——
她驟然愣怔,心臟狂跳,不敢置信地瞠圓眸子!
便是在這極短的呼吸吐納間,她的鐵手銬被奪。
黑三反守為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也“喀啦”一聲把她的左腕銬住。
“來而不往非禮也。掌翼大人銬我,我不銬回去,豈不是非禮於你了?”
男人兩丸墨瞳亮晶晶,即便有薄皮面具遮掩,穆開微都能察覺到面具後那張笑咧了的嘴,咧得有多開。
當她凜神留心,那奇特的氣味更容易捕捉,實是從黑三身上發散而出。
時隔多年,這一抹幽微忽現,深系著她內心多少疑惑。
絕不能放他走!
穆開微才不管誰銬著誰,她上銬的左手陡地抓握黑三被上銬的右腕,右手成爪欲扣對方肩頭。
“八方網陣,上!”她清聲一嚷,不知何時已趕來援手並偷偷摸上城牆打埋伏的“六扇門”人馬蜂擁而上。
瞬間,兩張巨大的八角形密網將夜空掩盡,左右夾擊地罩下,眾人訓練有素,默契十足,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
依穆開微所想,黑三武藝在她之上,單打獨鬥是拿他不下的,所以出其不意先將他壓制,搶這極短的瞬間讓網陣把他們二人一同困住,屆時大夥兒裡三圈、外三圈地圍堵,她不信逮不住人。
但——她失手了!
她沒能扣住他的肩,握他右腕的手還被他以巧勁卸力震得半身發麻,隨即就換她的手被用力握住。
“‘六扇門’的網陣,咱就不奉陪羅!”他朗聲大笑,不往上方尋生機,竟是拉著穆開微斜裡疾躥出去。
事情變化太快,穆開微仍覺氣血滯礙,半身酸軟,她才張聲提點眾人留神,四名少翼屬下已被黑三接連點倒。
他毫不戀戰,一沖出包圍,拉著她就躍落到城牆外。
“沒事,有我護著。”似相當清楚穆開微氣血猶滯,他身若大鵬從高聳的城牆上飛落下來時,還不忘將她重提輕放,怕她跟不上,也捨不得摔了她似的。
不習慣被人這麼呵護,穆開微忽覺臉蛋微燙,心下有些怔忡。
她緊盯他帶笑的眼,終於恢復了點兒力勁的左掌驀地將他反握。
她握得很狠,使盡吃奶力氣一般,那是“絕不允許他逃脫,他若逃,逃到哪兒都得拖著她一起”的一種決絕的氣勢。
“三爺以帝京為巢穴,能往哪裡逃?又能逃得多久?”
“掌翼大人說這話是試探我呢,但你推敲得對,這天朝帝京我住得頗慣,還沒想挪窩,所以啊,不逃。”黑三忽然舉起兩人相互緊握的手,大手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從腕處往她掌心一滑,莫名其妙地,兩人的手竟成了十指相扣。
“你幹什麼?!”穆開微十五歲上便領朝廷要職,如今大齡二十有五,已甚少有事能令她心緒外顯,此時被男子掌心貼著掌心、指與指交纏扣握,無法掙脫,這是從未有過的事,讓她質問的嗓音不由得透出一絲緊繃。
男人那兩丸晶亮眼瞳又對她閃爍出笑意。“賊已入彀,咱們這箭再不射出,真讓賊逃了可如何是好?”
“你究竟何意……唔!”話未問完,穆開微已被拉著飛竄,疾風倏地狠撲,撲得她張開的嘴被灌進大把寒風,話都問不清了。
城牆上接連躍下幾道身影,是“六扇門”內幾位輕身功夫頂尖的好手,見她被挾,這些人先追來,其餘的人再開城門策馬追擊接應,這是“六扇門”辦事的手法,穆開微用不著看都能把城牆那兒接下來的狀況在腦中理個一清二楚。
她尚不清楚的是——黑三此舉到底何意?
再有,他的輕功非常邪門,縱跳躥騰似不費氣力,氣息綿長不竭,仿佛存著一口氣於胸肺和丹田之間,無須換息。
反觀她,夜深風寒中,她的氣息如白煙兒一團團往外冒,冒得那樣醒目,幾要糊了眼前視線,與他之間的相較高下立現。
她剛開始當真是被帶著、拉著、拖著,完全掌握不到身軀與真氣的配合,更別想要掙開他五指的糾纏,又或者將他反制。
是經過暗暗調息之後,再加上那酸麻感盡去,穆開微才覺自個兒能抓到他足飛與身動的節奏,並奮力跟上。
黑三忽地回首朝她一瞥。
她知道他在笑,因那雙眼睛又彎成兩座小橋的模樣,似在贊她能調整狀態跟上,很是不錯。
穆開微被握住的五指乾脆發狠般收攏,想握痛他,結果聽不到他呼疼,只聽到他低沉的嘿嘿笑聲。
穆開微沒再接著反擊,卻是配合他收勁的力道與他一同埋伏在樹梢上。
這一帶距離週邊城門已過二十裡,是位在帝京東郊、香火最為鼎盛的大廟——寶華寺的山林寶地。
她目中所見,一匹栗色大馬馱著一人疾馳在山道上,直往山頂去,馬背上的人正是今夜趁著大火逃出大理寺監牢的重犯。
“近兩個月,城裡城外均傳出姑娘家被劫之事,上報到大理寺衙門裡的就有七、八件,出事的那幾戶,一半以上還是城裡富貴人家的家眷。”黑三低著聲,語調帶點懶洋洋的嘲弄。“‘六扇門’被頂頭上峰逼急了,不得不卯起勁兒辦差,好不容易逮到一隻小魚,但不夠塞牙縫啊,總得以小搏大,釣出幕後那只最大尾的才成。呵呵,所以不僅讓小魚逃,怕小魚逃得不夠快、奔不到大魚那兒尋求庇護,連馬都給備上了。”
關於犯人胯下那匹栗毛馬,是穆開微先讓三名手下帶著包括栗毛馬在內的十來匹大馬在城牆外野宿,偽裝成等著一早城門大開要趕著進城交貨的馬販子,如今看來,犯人是“順利”從那群大馬中搶到一騎直奔郊外山林了。
她費心籌畫的計謀雖說險些廢在老更夫那一關,最終還是導回正軌,而這中間的扭轉點……在他,黑三。
穆開微聽他道出今夜的設局,思緒動得飛快,一環接一環扣上。
原是烏雲蔽月,忽窺得一隙清光,雲破而月明。
與他擠在樹梢的枝椏間,兩人半邊的身軀虛疊著,那奇異的氣味又一次深深漫入她口鼻。
她側眸望進他眼底,那是黑黝黝的兩汪,黑到發亮,卻不知自己的眸底亦映出寒夜月光,也是既黑又清亮。
她忽道:“不是因為有富貴人家的家眷遭難,‘六扇門’才卯起勁兒辦差。”
黑三被姑娘家一雙太過正派的眼眸近距離注視,左胸的震動一下下鼓著耳膜,他都能清楚聽見自個兒的心音了。
“呃……是…是我方才……失言…有愧。”
他壓下歎息,直率道歉,豈料她卻問——
“三爺大隱隱于帝京,今夜隱在暗處既已縱觀全域,之所以現身,原來是被逼的嗎?”
黑三眨眨眼,眼珠子很是淘氣地溜了圈。“此話怎講?”
穆開微道:“老更夫落入逃犯手中,命懸一線,那情勢是非救不可的,可我若出手救人必打草驚蛇,屆時如何順理成章再次放走逃犯成了一大難題,三爺便選在那時上場。”
他讓自己與她“六扇門”敵對,扮成是來劫獄的犯人同夥。
她當時尚未想通,自是下了十成功力跟他徹底周旋,如此一來,那賊犯當然信得真真的,自然也信他那聲吩咐——
有人要我救你,還不快去!
“三爺那時沖著逃犯喊‘還不快去’、‘還不去’,‘去’這個字用得甚妙,根本是在鼓動犯人意志,要犯人立即趕往同夥的巢穴所在。再有,是閣下急急道出的那一句‘有人要我救你’。好模棱兩可的一句,無絲毫根據的一句,完全是豁出去對賭,卻帶出甚大的效用。‘有人’的這個人,指的究竟是誰?你其實不知,臨了卻設了一個口頭陷阱誘拐對方,令犯人在情急之下泄出口風……”她神態沉靜,徐徐的語調像是邊理著頭緒、邊推敲著道出。
那死禿驢再不來救,老子把他底細全抖了。
“犯人罵出‘死禿驢’這話,而此時,你我又追蹤到寶華寺一帶,寺中盡是……盡是‘禿驢’,不是嗎?想想在那當口,三爺這‘誘敵自亂’的計使得好巧,當真巧得不能再巧。”
點點滴滴的事由在她腦海中飛掠,再歸納成樁樁件件的結果,那偏娃兒相的臉蛋罩上一層肅穆,竟讓人喉兒有些發堵,不敢再多話質疑。
黑三面具後的嘴皮子掀了又閉、閉而再掀,撐到最後只僵硬地笑了聲。“嘿,聽穆大掌翼如此這般說來,我是為了成全‘六扇門’今夜的設局才被逼現身,那……那我黑三豈不成了見義勇為的大好人了?”
“三爺不是好人嗎?”她問得直接。
“呃……當好人固然是好,可當個壞人自有他稱頭的地方呀!”被稱作“好人”,他黑三爺似乎非常不能適應,鬧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擺才好。
腦中一閃,他忽將兩人交握的手舉起,一起抵到她鼻端。“既說我是好人,這‘六扇門’精製的鐵手銬也該解開了吧?掌翼大人不能這麼欺負良民啊,是不?”
穆開微拉下兩人的手,嘴角微現軟意。“良民更有輔助和配合‘六扇門’查案辦差之責。”她依舊堅心如鐵。“三爺身上尚有謎團未解,恕我不能放人。”
他瞪大雙目。“你這是逼我就是了?!”
“逼你什麼?”
“逼我當壞人啊——”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未止,已出手彈中她小臂上的麻筋。
穆開微本能欲擋,可惜慢了他小半拍。
中招後,她緊扣他五指的手立時躥上一股顫麻,不由得鬆開掌握,接著便眼睜睜看他使了一記近似縮骨的古怪功夫,那有著修長手指的大掌倏地脫出鐵手銬,重獲自由。
穆開微一驚,樹梢上不好施展大開大合的功夫,她勉強以單臂擒拿。
一抓不中,見他避在她身後,兩人身軀近貼,她乾脆一記鐵頭功往後砸。
這毫無章法的一招竟然奏功,她後腦杓直接撞中他的鼻子,只聽身後傳來一聲哀叫,她驟然回首,男人似瞬間重心不穩,身軀往底下直墜,劈里啪啦地撞斷不少細枝椏。
穆開微趕緊躍下,落地之後卻不見黑三身影。
“大掌翼在這兒!”、“找到了找到了!”、“掌翼大人!”、“頭兒!頭兒呀——”、“大人無事嗎?可有受傷嗎?”
“六扇門”的大小捕快聽到動靜後策馬趕至,有些是從城牆那兒一路追蹤而來,有些是她先前布在城外的人手,兩撥人馬在半道上合流,一同追進東郊山林。
穆開微揮揮手表示無礙,無暇多作解釋,她直接下令。“犯人得手咱們備上的馬匹,朝山上疾馳,寶華寺甚是可疑。鐵膽,你帶一隊人繞路摸上寶華寺後山,查清楚那裡是否方便出入,連獸徑都不能放過,切記莫打草驚蛇,若遇有人從後山進出,不管是誰,逮了再說。”
“是。包在俺身上,俺連只蒼蠅都不放走,頭兒您放心!”外號“鐵膽”的二十歲青年生得矮壯黝黑,一得令,蒲扇大掌把厚胸膛拍得咚咚響地保證著。
穆開微轉向一旁的屬下又道:“畢頭,景大哥,寶華寺左右兩翼就交給兩位照看,讓兩人一組輪番埋伏,需日夜盯緊了。”
“大人,今夜追至此地,若寶華寺真有什麼不對勁兒,事可不好辦了。”畢頭是“六扇門”裡二十多年資歷的老手,四大掌翼裡行二,以他的本事早能爬得更高,無奈脾氣太過孤高古怪,看誰都不順眼,難得對穆開微一個姑娘家這般服氣,跟在她底下做事倒也甘心順意得很。
一聽他這話,穆開微點點頭表示明白。
“寶華寺中供奉著真佛舍利子,長年來受皇家禮遇和推崇,確實不好硬闖。五日後,寺中的佛前拜台將舉行一年一度的宗教儀式,九十高?的老方丈親自講經,而內廷已有指示,屆時太后鑾駕必至。”她取鑰匙替自己解開腕上鐵手銬,收妥後沉聲又道:“恰是個時機,恰是顆好棋。不好硬闖的話,咱們弟兄到時候就光明正大踏進去。”
“六扇門”辦差,胡亂地栽贓嫁禍自然不能夠,但倘使一點也不胡亂,是為達目的而使的手段,也不是沒使過,還使得頗有心得。
就說了,拘泥於死板板的規矩、腦子不夠靈活的主兒,他老畢頭絕計是看不上眼,但穆家娃娃好啊,狠起來天皇老子都敢動,嘿嘿,真合他眼緣。
眾人亦聽出掌翼大人話裡的意思,相互瞅了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異口同聲道——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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