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碧血劍》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樂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渤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
,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來朝,進貢龍腦、鶴頂、玳瑁、犀
角、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悅,嘉勞良久,賜宴奉天門。

那渤泥國即今婆羅洲北部的婆羅乃,又稱文萊(渤泥、婆羅乃、文萊
以及英語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譯),雖和中土相隔海程萬
里,但向來仰慕中華。宋朝太平興國二年,其王向打(即蘇丹,中國
史書上譯為“向打”)曾遣使來朝,進貢龍腦、象牙、檀香等物,其
后朝貢不絕。

麻那惹加那乃國王眼見天朝上國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無
不令他歡喜贊嘆,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戀不去。到該年十一月,
一來年老,二來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祖深為悼惜,為之輟朝三
日,賜葬南京安德門外(今南京中華門外聚寶山麓,有王墓遺址,俗
呼馬回回墳),又命世子遐旺襲封渤泥國王,遣使者護送歸國,賞賜
金銀、器皿、錦綺,紗羅等物。

遐旺王奏稱:小國后山,頗有神異,乞皇上賜封,表為一國之鎮。成
祖便封其山名為“長寧鎮國山”,親制碑文,并題詩一首,詩曰:

  “炎海之墟,渤泥所處。煦仁漸義,有順無迕。慺慺賢王,惟化之慕。
      導以象胥,遹來奔赴。同其婦子,兄弟陪臣。稽顙闕下,有言以陳。
      謂君猶天,遣其休樂。一視同仁,匪偏厚薄。顧茲鮮德,弗種所云。
      浪舶風檣,實勞懇勤。稽古遠臣,順來怒趑。以躬或難,矧曰家室?
      王心鞍誠,金石其堅。西南蕃長,疇與王賢?矗矗高山,以鎮王國。
      鑱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國攸寧。于斯萬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詩文,便刻在渤泥國長寧鎮國山的一塊大石碑上。此
后洪熙、正德、嘉靖年間,均有朝貢。中國人去到渤泥國的,有些還
做了大官,被封為“那督”。

到得萬歷年間,渤泥國內忽起內亂,《明史﹒渤泥傳》載稱:“其王
卒,無嗣。族人爭立,國中殺戮幾盡,乃立其女為王。漳州人張姓
者,初為其國那督,華言尊官也,因亂出奔,女王立,迎還之。其女
出入王宮,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謀。女主懼,遣人按問其家,那督自
殺。國人為訟冤。女主悔,絞殺其女,授其子官。”

這位張那督的女兒為何神經錯亂,向女王誣告父親造反,以致釀成這
個悲劇,想必另有曲折內情,史書并未詳載,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
州張氏在渤泥國累世受封那督,頗有權勢。為國人所敬。華人在彼邦
經商務農,數亦不少,披荊斬棘,甚有功績,和當地土人相處融洽。
費信《星槎勝覽》一書中記云:“渤泥國……其國之民崇佛像,好齋
沐。凡見唐人至其國,甚有愛敬。有醉者,則扶歸家寢宿,以禮待之
若故舊。”有詩為証,詩曰:

 “渤泥滄海外,立國自何年?夏冷冬生熱,山盤地自偏。
    積修崇佛教,扶醉待賓賢。取信通商舶,遺風事可傳。”

渤泥國那督張氏數傳后是為張信,膝下惟有一子。張信不忘故國,為
兒子取名朝唐。到張朝唐十二歲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屢試不第,
棄儒經商,隨著鄉人來到渤泥國。這人不善經營,本錢蝕得干干淨
淨,無顏回鄉,就此流落異邦。有人荐他去見張信,想要謀個生計。
張信和他一談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為西賓,教兒子讀書。張朝唐
開蒙雖遲,卻是天資聰穎,十年之間,四書五經俱已熟習。那老師力
勸張信遣子回中土應試,若能考得個秀才、舉人,有了中華的功名,
回到渤泥來那可是大有光彩。張信也盼兒子回鄉去觀光上國風物,于
是重重酬謝了老師,打點金銀行李,再派僮兒張康跟隨,命張朝唐隨
同老師回漳州原籍應試。

其時正是崇禎六年,逆奄魏忠賢雖已伏誅,但在天啟朝七年之間禍國
殃民,殺害忠良,天下元氣大傷,兼之連年水旱成災,流寇四起。張
朝唐等三人從廈門上岸,雇船西上漳州。不料只行出數十里,四鄉忽
然大亂,一群盜賊涌上船來,不由分說,便將那教書先生殺了。張朝
唐主仆幸好識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兩人在鄉間躲了
三日,聽得四鄉飢民聚眾要攻漳州、廈門。這一來,只將張朝唐嚇得
滿腔雄心,登化烏有,眼見危邦不可居,還是急速回家的為是。其時
廈門已不能再去,主仆兩人一商量,決定從陸路西赴廣州,再乘海船
出洋。兩人買了兩匹坐騎,膽戰心驚,沿路打聽,向廣東而去。

幸喜一路無事,經南靖、平和,來到三河壩,已是廣東省境,再過梅
縣、水口,向西迤邐行來。張朝唐素聞廣東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
見,盡是飢民,心想中華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線,渤泥只
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卻是安居樂業,無憂無慮,不由得大是嘆息,
心想中國山川雄奇,眼見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還是去渤泥
椰子樹下唱歌睡覺安樂得多了。

這一日行經鴻圖嶂,山道崎嶇,天色漸晚,他心中焦急起來,催馬急
奔。一口氣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主仆兩人大喜,想找
個客店借宿,哪知道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張康下馬,走到
一家挂著“粵東客棧”招牌的客店之外,高聲叫道:“喂,店家,店
家!”店房靠山,山谷響應,只聽見“喂,店家,店家”的回聲,店
里卻毫無動靜。正在這時,一陣北風吹來,獵獵作響,兩人都感毛骨
悚然。張朝唐拔出佩劍,闖進店去,只見院子內地下倒著兩具尸首,
流了一大灘黑血,蒼蠅繞著尸首亂飛。腐臭扑鼻,看來死者已死去多
日。張康一聲大叫,轉身逃出店去。張朝唐四下一瞧,到處箱籠散
亂,門窗殘破,似經盜匪洗劫。張康見主人不出來,一步一頓的又回
進店去。張朝唐道:“到別處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鋪,家家都
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顯是曾遭強暴而后被殺。一座市鎮之
中,到處陰風慘慘,尸臭陣陣。兩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馬向西。

主仆兩人行了十幾里,天色全黑,又餓又怕,正狼狽間,張康忽道:
“公子,你瞧!”張朝唐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遠處有一點火光,喜
道:“咱們借宿去。”兩人離開大道,向著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
窄小。張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賊窟,豈不是自投死路?”張康嚇了
一跳,道:“那麼別去吧。”張朝唐眼見四下烏云欲合,頗有雨意,
說道:“先悄悄過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馬,把馬縛在路邊樹上,躡
足向火光處走去。行到臨近,見是兩間茅屋,張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窺
探,忽然一只狗大聲吠叫,扑了過來。張朝唐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
走近,只是亂叫。

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手中舉著一盞油燈,顫巍巍的詢問
是誰。張朝唐道:“我們是過路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借宿一
晚。”老婆婆微一遲疑,道:“請進來吧。”張朝唐走進茅屋,見屋
里只有一張土床,桌椅俱無。床上躺著一個老頭,不斷咳嗽。張朝唐
命張康去把馬牽來。張康想起剛才見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的不敢
出去。那老頭兒挨下床來,陪著他去牽了馬來。老婆婆拿出幾個玉米
餅來饗客,燒了一壺熱水給他們喝。張朝唐吃了一個玉米餅,問道:
“前面鎮上殺了不少人,是甚麼匪幫干的?”老頭兒嘆了口氣,道:
“甚麼匪幫?土匪有這麼狠嗎?那是官兵干的好事。”張朝唐大吃一
驚,道:“官兵?官兵怎麼會這樣無法無天、奸淫擄掠?他們長官不
理嗎?”老頭兒冷笑一聲,說道:“你這位小相公看來是第一次出
門,甚麼世情也不懂的了。長官?長官帶頭干呀,好的東西他先拿,
好看的娘們他先要。”張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頭
兒道:“告有甚麼用?你一告,十之八九還陪上了自己性命。”張朝
唐道:“那怎樣說?”老頭兒道:“那還不是官官相護?別說官老爺
不會准你狀子,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你沒錢孝敬,就別想出來
啦。”

張朝唐不住搖頭,又問:“官兵到山里來干麼?”老頭兒道:“說是
來剿匪殺賊,其實山里的盜賊,十個倒有八個是給官府逼得沒生路才
干的。官兵下鄉來捉不到強盜,擄掠一陣,再亂殺些老百姓,提了首
級上去報功,發了財,還好升官。”那老頭兒說得咬牙切齒,又不停
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只怕張朝唐識得官
家,多言惹禍。

張朝唐聽得悶悶不樂,想不到世局敗壞如此,心想:“爹爹常說,中
華是文物禮義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信修
睦,仁義和愛。今日眼見,卻是大不盡然,還遠不如渤泥國蠻夷之
地。”感嘆了一會,就倒在床上睡了。剛蒙朧合眼,忽聽見門外犬吠
之聲大作,跟著有人怒喝叫罵,蓬蓬蓬的猛力打門。老婆婆下床來要
去開門,老頭兒搖手止住,輕輕對張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
躲。”張朝唐和張康走到屋后,聞到一陣新鮮的稻草氣息,想是堆積
柴草的所在,只聽見格啦啦一陣響,屋門已被推倒,一人粗聲喝道:
“干麼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給打了記耳光。

老婆婆道:“上差老爺,我……我們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沒
聽見。”哪知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聽見就該打。快殺雞,
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兒道:“我們人都快餓死啦,哪里有甚麼雞
?”只聽蓬的一聲,似乎老頭兒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又聽
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兩七
錢稅銀,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氣也沒用。”

那老王道:“這種人,你不用強還行?這幾兩銀子,不是我打斷那鄉
下佬的狗腿,這些土老兒們肯乖乖拿出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
道:“這些鄉下佬也真是的,窮的米缸里數來數去也得十幾粒米,再
逼實在也逼不出甚麼來啦,只是大老爺只得罵咱們兄弟沒用……”

正說話間,忽然張朝唐的馬嘶叫起來。幾名公差一驚,出門查看,見
到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來倒有一筆油
水,當即興興頭頭的進屋來尋。張朝唐大驚,一扯張康的手,輕輕從
后門溜了出去。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在山里亂走,見無人追來,才放
了心,幸虧所帶的銀兩張康都背在背上。

兩人在樹叢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來。主仆兩
人行出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鎮再買代步腳力。張康不住痛罵公差害
人。正罵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來四名公差,手中拿著鏈條鐵
尺,后面兩人各牽著一匹馬,那正是他們的坐騎。

張朝唐和張康面面相覷,這時要避開已經來不及,只得裝作若無其
事,繼續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們打量,一名滿臉橫肉的公差斜眼問道:“喂,
朋友,干甚麼的?”張朝唐一聽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個老王。張
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們公子爺,要上廣州去讀書。”老王一把
揪住,挾手奪過他背上包裹,打開一看,見累累盡是黃金白銀,不由
得驚喜交集,喝道:“甚麼公子爺?瞧你兩個都不是好東西!這些金
銀哪里來的?定是偷來騙來的,好,現今拿到賊贓啦,跟我見大老爺
去。”他見這兩人年幼好欺,想把他們嚇跑。

哪知張康道:“我們公子爺是外國大官,知府大人見了他也客客氣
氣。見你們老爺去,那是再好也沒有啦!”

一名中年公差聽了這話,眉頭一皺,心想這事只怕還有后患,一不做
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雛兒,發筆橫財再說,突然抽出單刀向張康
劈去。張康大駭,急忙縮頭,一刀從頭頂掠過,砍去了他帽子。他挺
身擋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張朝唐轉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這次張康有了防備,側身閃過,仍是沒給砍
中。主仆兩人沒命價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著追來。

張朝唐平時養尊處優,加上心中一嚇,哪里還跑的快,眼見就要給公
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騎馬奔馳而來。那中年公差見有人來,高聲叫
道:“反了,反了,大膽盜賊,竟敢拒捕?”另外幾名公差也大叫:
“捉強盜,捉強盜。”他們誣陷張朝唐主仆是盜匪,心想殺了人誰敢
前來過問?

迎面那乘馬越奔越近。馬上乘客眼見前面兩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
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強人,催馬疾馳,奔到張朝唐主仆之前,俯身
伸臂,一手一個,拉住兩人后領,提了起來。四名公差也已氣喘喘的
趕到。

馬上乘者把張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擲,笑道:“強盜捉住了。”跳
下馬來。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滿臉濃須,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四名公差見他身手矯捷,氣力甚大,當下含笑稱謝,將張朝唐主仆拉
了起來。那乘馬客見張朝唐一身儒服,張康青衣小帽,是個書僮,哪
里像是強盜,不禁一怔。張康叫了起來:“英雄救命!他們要謀財害
命。”那人喝問:“你們干甚麼的?”張康叫道:“這是我家公子,
是去廣州趕考……”話未說完,已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

那中年公差向乘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們衙門的公
事。”乘馬客道:“你放開手,讓他說。”張朝唐道:“在下一介書
生,手無縛雞之力,豈是強人……”一名公差喝道:“還要多嘴?”
反身一記巴掌,向他打去。乘馬客馬鞭揮出,鞭上革繩卷住公差手
腕,這一掌便未打著。乘馬客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張康道:
“我家公子要去廣州考秀才,遇上這四人。他們見到我們的銀子,就
想殺人。”說到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

乘馬客問公差道:“這話可真?”眾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
后,乘他不覺,突然舉刀摟頭砍將下來。乘馬客聽得腦后風生,更不
回頭,身子向左微挫,右足“烏龍掃地”,橫掃而出,正中老王足
脛,將他踢出數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強盜來啦。”兩個舉起
鐵尺,一個揮動鐵鏈,向乘馬客圍攻過來。

張朝唐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憂。乘馬客卻挺然不懼,左躲右
閃,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終傷他不著。那老王站起身來,搶刀上前夾
攻。乘馬客大喝一聲,老王吃了一驚,一刀沒砍准,乘馬客劈面一
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顧護痛,雙手掩面,當□一聲,手中單
刀跌落在地。乘馬客搶過單刀,回手揮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鐵尺的公
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持鐵鏈的公差左腿中
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戰,不顧同伴死活,和老王兩人
撒腿就逃。乘馬客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擲,躍上馬背。

張朝唐忙上前道謝,請問姓名。乘馬客見兩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視,說道:“這里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
談。”張康拿回包裹,牽過馬來,三人并轡而行。

張朝唐說了家世姓名。乘馬客道:“原來是張公子。在下姓楊,名鵬
舉,江湖上人稱摩云金翅,是武會鏢局的鏢頭。”張朝唐道:“今日
若非閣下相救,小弟主仆兩人准是沒命的了。”楊鵬舉道:“這一帶
亂的著實厲害,兵匪難分,公子還是及早回去外國的為是。在下也正
要去廣州,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便可結伴而行。”張朝唐大喜,一再
稱謝。這幾日來他嚇得心神不定,現今得和一位鏢客同行,適才又見
到他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心安。

三人行了二十幾里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著干糧。取
出來分給兩人吃了。張康找到個破瓦罐,撿了些干柴,想燒些水來
喝,忽聽得身后有人大叫:“強盜在這里了!”張康嚇了一跳,手一
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楊鵬舉回過頭來,只見剛才逃走的公
差一馬當先,領了十多名軍士,騎了馬趕來。楊鵬舉叫道:“快上
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二人先走,抽出挂在馬鞍旁的單刀,
在后掩護。眾軍士高叫:“捉強盜哪!”縱馬急追。楊鵬舉等逃出一
程,見追兵越趕越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面有
條岔路,叫道:“走小路!”張朝唐縱馬向小路馳去,張康和楊鵬舉
跟隨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伙
兒分他金銀。”

楊鵬舉見追兵將近,索性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那公差嚇
得倒退,其余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敵不過人多,混戰中腿上中了
一槍,傷勢雖然不重,卻已不敢戀戰,雙腿一夾,提□縱馬向前急
沖,揮刀將一軍士左臂砍斷,其余軍士嚇得紛紛后退,楊鵬舉已回馬
疾馳。眾軍士見他逃跑,膽氣又壯,吶喊追來。

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張氏主仆,這時道路愈來愈窄,眾軍士畏懼楊鵬
舉勇猛,不敢十分逼近。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彎曲曲,追兵
吶喊之聲雖然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馳中前面突然出現三條小
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刻
間追兵也已趕到,那公差略一遲疑,領著軍士向一條岔路趕了下去。

楊鵬舉道:“他們追了一陣不見,必定回頭。咱們快走。”

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向另一條岔路急馳而去。過不多久,后面追
兵聲又隱隱傳來,楊鵬舉甚是惶急,見前面有三間瓦屋,屋前有一個
農夫正在鋤地,便下馬走到農夫身前,說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
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躲一躲。”那農夫只管鋤地,便似沒聽見他
說話。張朝唐也下馬央告。

那農夫突然抬起頭來,向他們從頭至足打量。就在這時,前面樹叢中
傳來牛蹄踐土之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了出來。那牧童約莫十歲
上下年紀,頭頂用紅繩扎了個小辮子,臉色黝黑,一雙大眼卻是炯炯
有神。那農夫對牧童道:“你把馬帶到山里去放草,天黑了再回來
吧。”小牧童望了張朝唐三人一眼,應道:“好!”牽了三匹馬就
走。楊鵬舉不知那農夫是甚麼用意,可是他言語神情之中,似有一股
威勢。竟然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張朝唐急
的連說:“怎麼辦,怎麼辦?”

那農夫道:“跟我來。”帶領三人走進屋內。廳堂上木桌板凳,牆上
挂著蓑衣犁頭,但收拾得甚是潔淨,不似尋常農家。那農夫直入后
進,三人跟了進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臥房。那農夫撩起帳子,露
出牆來。伸手在牆上一推,一塊大石翻了進去,牆上現出一個洞來。
那農夫道:“進去吧!”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屋
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此藏身
之所。

三人躲好,那農夫關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領軍
士追到。那老王向農夫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邊過去
嗎?”那農夫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就過去啦!”公差軍
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見張朝唐等蹤跡,掉轉馬頭,又來詢問。那農
夫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名軍士罵道:“他媽的,多問這傻
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

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內,隱隱聽得馬匹奔馳之聲,
過了一會,聲音聽不見了,那農夫始終不來開門。楊鵬舉焦躁起來,
使力推門,推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楊鵬
舉創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
軋作響的開了,透進光來。那農夫手持燭台,說道:“請出來吃飯
吧。”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張氏主仆隨后走到廳上。只見板
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兩只肥雞。楊
鵬舉和張康都暗暗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夫和牧童,還有三人,都作農夫打扮。張朝唐
和楊鵬舉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一個面目清□
、五十來歲的農夫道:“小人姓應。”指著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人
道:“這位姓朱。”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
則說姓羅。張朝唐道:“我還道各位是一家人,原來均非同姓。”那
姓應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

張朝唐見他們說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似尋常農夫。那
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氣,姓應的則氣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
士人。張朝唐試探了幾句,姓應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

飯罷,姓應的問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
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
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須眉俱張,開口
欲罵。姓應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

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
十分得意,說道:“這算得甚麼,想當年在江西我獨力殺死鄱陽三
凶,那才教露臉呢。”當下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
、如何敗中取勝,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
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又說
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從來不敢招惹。正說得高興,那小牧童忽然嗤的
一聲笑。楊鵬舉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談論江湖上的事
跡。張朝唐對這些事聞所未聞,聽得很有興味,張康更是小孩脾氣,
連連驚嘆詢問。

楊鵬舉后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划。幾個農夫卻似
乎聽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后。
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氣,
這塊石頭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

姓應的見他面色有異,說道:“山里老虎多,有時半夜里撞進門來,
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樹枝呼呼
作響,門窗俱動,隨即聽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著門外牛馬驚嘶
起來。姓應的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背后取出一柄鋼叉,嗆□□一抖,說道:“今
兒不能讓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聲答應,
奔進右邊屋里,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鐵槍。姓朱的提
開大石,一陣狂風砰的一聲把門吹開,風夾落葉,直卷進來,蠟燭頓
時熄滅。張康驚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縱出門去。楊鵬舉提起
單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
一掙,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
得。黑暗中聽得那姓朱的說道:“別出去,大虫很厲害。”楊鵬帶又
是往外一奪。那姓朱的沒給他拉動,也沒更向里拉,只是抓著不放。
楊鵬舉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開了手。

只聽得門外那姓倪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的嗆□聲、疾風聲
、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著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
虎,顯是在門外惡斗。過了一會,聲音漸遠,似乎那虎受創逃走,兩
人追了下去。

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只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張康早嚇
得臉無人色,張朝唐和楊鵬舉也是驚異不定。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
聲,過了半晌,遠處腳步聲響,轉瞬間小牧童沖進屋來后,笑逐顏開
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

張朝唐見他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
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正思念間,只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
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只大老虎。他將老虎往地下
一擲,張朝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也不
動,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倪的臉色鄭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剛才你打錯了,知道嗎
?”小牧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著大虫放鏢。”姓倪的
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面放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
后,須得立時往橫里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壞它一只眼睛,卻站看不
動。大虫負痛之后,扑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
命還在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贊他幾句:“你這幾支鏢准
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
大了,腕力自會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著老虎糞門上的一支
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它肚里,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
啦。”小牧童道:“明兒我要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
后堂。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心下惴
惴,看來這批人路道著實不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張氏主仆
胡里胡涂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真糟了。張朝唐卻不以為意,極力稱
贊小牧童的英勇,撫著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甚麼?你名叫承志,
是不是?”那牧童笑而不答。

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著枕之后立即酣睡。
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里,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
凶險,又想渤泥國老虎也是不少,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
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
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張朝唐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斗
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
牧童正自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
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看,書面上寫著
《紀效新林》四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
名,張朝唐在渤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寇的名將,后來鎮守薊
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

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
可能見告麼?”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
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
以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文武全
才,果非蠻邦之人可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
睡去了。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只聽楊
鵬舉低聲道:“這里果然是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
低問:“怎麼樣?”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只木箱邊,掀起箱蓋
道:“你看。”張朝唐一看,只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
聲不得。

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著,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
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隱私,只怕惹出禍來。”楊鵬舉
道:“這里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甚麼氣息?”楊鵬舉道:
“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
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台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
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制過,是以須眉俱
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
腳發軟,張朝唐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
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
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著
燭台走了出來。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
頭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
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
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

奔了十幾里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后面馬蹄聲響,有人
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縱馬急行。突然黑
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驚,長
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
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
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
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來,順
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夫。那人冷冷的道:“回去
!”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后跟來。楊鵬
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著他
回去。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著相候,
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
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

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麼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
“張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干保鏢
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甚麼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
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姓羅的站起身
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
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
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吧!”姓應的與眾人對望
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
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

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
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
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
“好,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
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麼?”

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
我。”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
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時砍下三個手指,笑
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干系……”

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氣慨。姓倪的
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
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楊鵬舉不愿再行停留,轉身對
張朝唐道:“咱們走吧。”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極,想叫他
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姓應的道:“張公子來自萬里之
外,我們驚嚇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國,說我們中土
人士都是窮凶極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
吧。”說著從袋里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一塊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
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甚麼用處。姓應的道:“眼前天下大亂,
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家。這幾天在路上要
是遇上甚麼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兒用處。過得幾年……
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
名,得之無益,反是惹禍。”

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
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張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辭出來,
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適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見單刀兀自在地,
閃閃發光,楊鵬舉拾了起來,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
里,屁也不值!”

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上,張朝唐找了客店,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
一晚。次晨才再趕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里
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
絕塵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馬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
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眉目之間英
悍之氣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張朝唐道:“這人倒也古怪,怎麼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張公
子,待會你自行逃命罷,不用等我。”張朝唐驚道:“怎麼?又有強
盜麼?”楊鵬舉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過咱們后無退路,
也只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兩里多路,只聽見噓哩哩一
聲,一支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從林中竄出,攔在當路。楊鵬舉催馬
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武會鏢局姓楊,路經貴地,并非保鏢,沒向
各位當家投帖拜謁。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
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
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的是一伙,是以
措詞謙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
子。”他說的是浙南土話,楊鵬舉和張朝唐愕然相對,不知他說些甚
麼。

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楊鵬
舉見他們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須憑本事!”當
先那人喝道:“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號,
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
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剛只一呆,突覺左腕劇痛,單刀當的一聲落
在地下,才知已被他彈子打中了手。

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他腰間盤打
而至。楊鵬舉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卷起單刀,抄在手
中,長笑一聲,縱馬疾馳,掠過張康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揮了兩
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卻毫不停留,催馬向前奔馳。
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
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眼間三人跑
得無影無蹤。

楊鵬舉只是嘆氣,無話可說。張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
裹,這……這……怎麼回家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
算不錯的啦,走著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又行。

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后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
那三人又追了轉來。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搶了
金銀也就罷了,難道當真還非要了性命不成?”

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
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
包裹,交給張康。張康卻不敢接,眼望主人。張朝唐點點頭,張康這
才接了過來。

當先那人道:“剛才聽得這位言道,一位是楊鏢頭,一位是張公子,
都是真姓麼?”張朝唐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

三人聽了,均有詫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先那人說道:“在下姓
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劉。張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
我們無禮。”張朝唐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
不定之際,也不知說甚麼話好。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聖
峰嶂去了,咱們一路走吧。”張朝唐和楊鵬舉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
浩大的盜伙,遠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張朝唐道:“我和這
位朋友要趕赴廣州,聖峰嶂是不去了。”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里迢迢的趕來
粵東,你們到了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麼,八月十六有甚麼干
系,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張朝唐硬了頭
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

姓黃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甚麼山
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山宗”是甚麼東西。
楊鵬舉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聖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凶
險,也只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也似并無惡意,便道:
“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著向張朝唐使
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

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氣
。”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只做幾個
手勢,說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
得加意的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將近聖峰嶂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
向聖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
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執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
的,但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
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地,人人都是風塵仆仆。張楊
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栗栗危懼。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
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
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霉之極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
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
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來,涌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
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
立,似在等甚麼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
提高了腳跟張望,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
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
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
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
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孫,名
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
去了。

晚飯過后,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
勢。張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人家是讀書人,話總容
易說得通。”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
門。只聽到房里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幾下,讀書聲就停了。房門
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談談,最好不
過。”張朝唐一揖進去,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
見寫著“遼東”、“寧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
奏章。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

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據實說了。孫仲壽說道:“張兄這
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
張兄還是暫回渤泥,俟中華聖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的為是。”張朝唐
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
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
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泄露,小
弟擔保張兄決無危害。”張朝唐謝了,卻不敢多問。孫仲壽問起渤泥
國人的風土人情,聽張朝唐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不知
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渤泥國一般,安居樂業,不憂溫飽,共享太平
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張朝唐才告別回房。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
聽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才放下了心。

次日正是中秋佳節,張朝唐、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中午
時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擔著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
陣,繼續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查到張楊三人時,
孫仲壽點一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了。張朝唐暗叫:“好險!要是昨
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

傍晚時分,已到山頂,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中間一人身材魁梧,似
是眾人的首領,見到孫仲壽上來,快步下來迎接,攜手走入屋內。山
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廟。這些屋宇模樣
也甚平常,并無碉堡望樓等守御設備,卻又不像是盜幫山寨。楊鵬舉
在山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哪
知渾不是這麼一回事,心下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
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更有一件奇事,這些人萬里來
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每
人神色間都顯得十分悲戚憤慨。

張楊三人被引進一間小房,一會兒送進飯菜。四盤都是素菜,還有二
十多個饅頭。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干
甚麼,對孫仲壽所說“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難明所指。次日張楊二
人起身后,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只見到處都是大漢。有的頭上疤
痕累累,有的斷手折足,個個是身經百戰、飽歷風霜的模樣。張楊兩
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就回進房中,一直不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
仍是素菜。楊鵬舉肚里暗罵:“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
般嘴里淡出鳥來的素菜。”傍晚時分,忽聽得鐘聲*R*R。不久一名漢
子走進房來,說道:“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張楊二人跟他出
去。張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張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幾間瓦屋,來到寺廟跟前。張朝唐抬頭一看,見
一塊橫匾上寫著“忠烈祠”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
供的是誰?”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
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張楊二人
暗暗心驚,原來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

張朝唐抬頭看時,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裝束,但頭戴金
盔,身穿緋袍,外加黃罩甲,左手捧著一柄寶劍,右手手執令旗。那
神像臉容清□,三綹長須,狀貌威嚴,身子微側,目視遠方,眉梢眼
角之間,似乎微帶憂態。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張朝唐隔得遠了,
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挂滿了旌旗、盔甲、兵刃、馬
具之類,旌旗或紅或藍,也有黃色鑲紅邊,有的是白色鑲紅邊。張朝
唐滿腹狐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
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
黑壓壓的跪得滿地,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著跪下。

孫仲壽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
些甚麼,張朝唐卻愈聽愈驚。

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
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
“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壞神州萬里之長城,甘為黃帝苗裔之
罪人”。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唐
聽得驚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來愈凶,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
罵了個痛快,甚麼“功勛蓋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
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藍玉、劉基等功臣之事﹔后來又罵神宗亂征
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是入
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

這篇祭文理直氣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里去,他雖運在外
國,但中土大事,卻也知聞。祭文后半段卻是“我督師威震寧遠,殲
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后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張朝唐聽到這里,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斃清太祖努爾哈
赤、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
如生,雙目遠矚,似是痛惜異族入侵,占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
復生而督師遼東,以御外侮。

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原來祭文最后一段是與
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
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贊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橡暨列位殉難
將軍神主叩首。”眾人俯身叩頭。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
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原來這幼童便
是那天所遇的殺虎牧童。

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是淚痕滿面,悲憤難禁。孫仲壽對張朝
唐道:“張兄大才,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請予刪削。”張朝
唐連稱:“不敢。”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說道:“小弟邀張
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筆,于我袁督師的勛業更增光華。也
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師蒙冤遭難,普天共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
們舊部的一番私心。”張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來為此,不由得
好生為難,袁崇煥被朝廷處死,是因崇禎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
聽信了奸臣和太監的挑撥,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渤泥之時,也曾聽
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的說起過。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
說冤枉,便是誹謗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紙詔書來到渤泥國,連
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可是孫仲壽既這麼說,在勢又不能拒絕,情急
之下,忽然靈機一動,想起在渤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一部是
《三國演義》,一部是《精忠岳傳》。他讀書有限,不能如孫仲壽那
麼駢四驪六的大做文章,當下微一沉吟,振筆直書:“黃龍未搗,武
穆蒙冤。漢祚待復,諸葛星殞。嗚呼痛哉,伏維尚饗。”他說的是古
人,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據此而定罪名。

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沒甚麼學問,也寫不出甚麼好句子
來,只盼他稱贊幾句袁督師的功績,也就是了,待見他寫下了這六
句,十分高興。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于諸葛亮和岳飛,自是推崇備
至,無以復加。清人為金人后裔,皆為女真族,滿清初立國時,國號
便仍稱為“金”。岳飛與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兩
人才略遭遇,頗有相同之處,倒不是胡亂瞎比的。

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大家轟然致謝,對張楊兩人神態登
時便親熱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孫仲壽道:“張兄文筆不凡,武
穆諸葛這兩句話,榮寵九泉。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
要令后人得知,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連萬里之外的異邦士民也盡皆
仰慕。”張朝唐作揖遜謝。

各人叩拜已畢,各就原位坐下。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某某營某
將軍”、“某某鎮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
聲說話。張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
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憤而離軍,散處四方,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
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聖峰嶂相聚,祭奠舊主。聽
他們話中之意,似乎尚有甚麼重大圖謀。

當贊禮人叫到“薊鎮副總兵朱安國”時,一人站了起來,張朝唐和楊
鵬舉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夫,楊鵬
舉心想:“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那麼我敗在他手里,也不枉
了。”

只聽他朗聲說道:“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步,書也
讀了不少,我和倪、羅兩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
師。”孫仲壽道:“咱們兄弟中,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
朱將軍不必太謙。”朱安國道:“袁公子學武聰明得很,我們只稍加
點撥,他馬上就會了。我們三個已經傾囊以授,的確要另請名師,以
免耽誤他功夫。”孫仲壽道:“好吧,這事待會再議,誅奸的事怎麼
了?”那姓倪的殺虎英雄站起身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羅參將
前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兩人
的首級在此。”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

眾人有的轟然叫好,有的切齒痛罵。孫仲壽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
上。張朝唐這才明白,他們半夜里在箱中發現的人頭,原來是袁黨的
仇人,那定是與陷害袁崇煥一案有關的奸人了。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
獻首級,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聽這些人的稟報,
人頭中有一個是當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賢的黨羽,曾誣奏袁崇煥
通敵賣國,眾人對他憤恨尤深。

各人稟告完畢,孫仲壽說道:“小奸誅了不少,大仇卻尚未得報,韃
子皇太極和昏君崇禎仍然在位。如何為大元帥報仇雪恨,各位有甚麼
高見?”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孫相公!”孫仲壽道:“趙參
將有甚麼話請說。”那矮子說道:“依我說……”剛說了三個字,門
外一名漢子匆匆進來稟道:“李闖將軍派了人來求見。”眾人一聽,
都轟叫起來。孫仲壽道:“趙參將,咱們先迎接闖軍的使者。”趙參
將道:“對。”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

大門開處,兩條大漢手執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三個人來。楊鵬舉
已久聞李闖的名頭。知他名叫李自成,這幾年來殺官造反,威勢極
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
滿臉麻皮,頭發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褲,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壞,
到處打滿了補釘,腳下赤足﹔穿一雙草鞋,腿上滿是泥污,純是個庄
稼漢模樣。

他身后跟著兩人,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白淨﹔另一個廿多歲,身材魁
梧,面容黝黑,也是農夫模樣。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實,怎麼他們竟
是橫行秦晉的“流寇”。當先那人走進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
站。那白臉漢子從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燭,在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
地,磕起頭來。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

三人拜畢,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李將軍知道袁督師在關
外打韃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來袁督師被皇帝冤枉害死,
天下老百姓都氣憤得很。李將軍派我們來代他向督師的神位磕頭。現
今官逼民反,我們為了要吃飯,只好抗糧殺官。求袁大元帥英魂保
佑,我們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個個殺了,給大元帥和天下的
老百姓報仇。”說完又拜了幾拜。

眾人見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們督師,都心存好感,聽了他這番話,雖
然語氣粗陋,卻是至誠之言。孫仲壽上前作揖,說道:“多謝,多
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劉芳亮。李將軍得知今日
是袁大元帥忌辰,因此派我前來在靈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見。”孫仲
壽道:“多承李將軍厚意盛情,在下姓孫名仲壽。”那白淨面皮的人
道:“啊,你是孫祖壽將軍的弟弟。孫將軍和韃子拚命而死,我們一
向是很敬仰的。”

孫祖壽是抗清大將,在邊關多立功勛,于清兵入侵時隨袁崇煥捍衛京
師。袁崇煥下獄后,孫祖壽憤而出戰,在北京永定門外和大將滿桂同
時戰死,名揚天下。孫仲壽文武全才,向為兄長的左右手,在此役中
力戰得脫,憤恨崇禎冤殺忠臣,和袁崇煥的舊部散在江湖,撫育幼
主,密謀復仇。他精明多智,隱為袁黨的首領。

孫祖壽慷慨重義,忠勇廉潔,《明史》上記載了兩個故事:孫祖壽鎮
守固關抗清時,出戰受傷,瀕于不起。他妻子張氏割下手臂上的肉,
煮了湯給他喝,同時絕食七日七夜,祈禱上天,愿以身代。后來孫祖
壽痊愈而張氏卻死了。孫祖壽感念妻恩,終身不近婦人。

他身為大將時,有一名部將路過他昌平故鄉,送了五百兩銀子到他家
里。在當時原是十分尋常之事,但他兒子堅決不受。后來他兒子來到
軍中,他大為嘉獎,請兒子喝酒,說:“不受贈金,深得我心。倘苦
你受了,這一次非軍法從事不可。”《明史》稱贊他“其秉義執節如
此。”孫仲壽為人處事頗有兄風,是以為眾所欽佩。  

注:明成祖應渤泥國蘇丹之請,封其山為“長寧鎮國山”,親制碑
文,并題詩一首,譯意如下:

“在熱帶的海上,是渤泥國所處的地方。人民親近仁義,只有歸順,
沒有違逆。賢王勤懇謹慎,仰慕中華教化。大明管理外國的官員加以
指導,就到中國來朝拜了,帶了你的妃子、世子、兄弟、陪臣,來到
大明宮殿階下磕頭,陳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樣,將溫暖和愉樂普
賜天下,對任何人都一樣眷顧,沒有偏愛,沒有歧視。’但我自己反
省,德行不夠,沒有你所說的這樣偉大。你冒著風浪,遠涉重洋,乘
船來到,實在是很辛苦。查考歷來遠邦的臣屬,歸順的時候就來朝
拜,不服的時候就不來了,自己前來都不容易,何況還帶了家室?你
國王秉志貞誠,象金石一樣堅固。西南各國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
得上你?你國內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鎮寧邦國。現在在石碑上刻了文
字,以發揚你國王的美德。但愿你國王美德光大,國秦民安,今后千
秋萬歲,都歸附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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