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年後。
同樣是冬夜,冷得令人猛打顫的寒風呼嘯過空無一人的街道,掃起幾片泛黃落葉,凌空打轉。
一抹輕盈的身影倏然出現在空蕩蕩的街頭,停在丁家大門外,那身影向四周略一張望,隨即翻身進了丁家,悄無聲息的落在丁家後院,利落的身影絲毫不受寒風影響。
再一張望,確定無人後,她腳步輕巧的穿過迴廊,但正欲經過大廳,卻見廳門開敞,裏頭傳來人聲,她立刻止步,一個鷂子翻身,躲到暗處窺視大廳里的情況。
「老爺,」周秀娟喝口茶。「湘文都已經十八歲了,你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丁明宗撫撫鬍子,笑道:「自然是替她找戶好人家了。」
「這是當然,但是老爺心目中可有人選了?」
「這……」丁明宗也喝口茶,面露為難。「來提親的人不少,但是我實在不知如何抉擇。」
經過八年的努力,丁家不止回復了火災前的舊貌,甚至成為這附近的望族,光是他經營的米行就有二十家之多。也因此,來提親的人全都是一些名門貴族,不是有錢、有權,就是有勢,叫他實在難以決定,深怕一個不好,得罪了哪位權貴人士,那可就糟了。
「老爺何不說來聽聽?」周秀娟建議道。女兒可是她的心肝寶貝,千萬不能隨隨便便就嫁了。
「也好。」丁明宗一頷首。「首先是城南張府的二公子,聽說他人品端正,相貌不凡,就是年輕了點,只比咱們湘文大了幾個月。」
「張府二公子?」周秀娟皺眉。「老爺聽誰說他人品端正?」
「這……」丁明宗一愣。「自然是聽媒婆說的。莫非不是?」
「當然不是。」周秀娟猛搖頭。「我前些日子正巧撞見過他一次,長得是不錯,但是竟然在大庭廣眾下調戲一個弱女子,還是我出面阻止的呢。」
「什麼?」丁明宗惱怒的拍桌。「該死的媒婆,竟然亂說!」
「算了,老爺,還是再說說看下一個吧。」
「第二個是城西趙府的長公子……」
「城西趙府?」周秀娟面露難色的打斷丈夫的話。「老爺該不會是說那個趙紀中吧?」
「就是他。」丁明宗不免好奇。「夫人知道他?」
「唉!」周秀娟未語先嘆氣。「老爺真的是太忙了,每天都埋首賬冊中,難怪連這個鼎鼎有名的浪蕩子都不知道。」
「浪蕩子?」
「是啊,聽說他迷上了青樓女子,夜夜流連青樓,已經一年沒回家了,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妹妹在處理,就連他在青樓欠下的一大筆爛賬也是,可能是因為這樣家道中落了,所以才想娶湘文,好挽救財務困難。」
「什麼?」丁明宗氣得直跳腳。「這媒婆是怎麼回事?竟然都介紹這種貨色?未免太瞧不起我丁家了!」
「老爺,彆氣了。」周秀娟婉言相勸。「媒婆不都是一個樣,只要有錢賺,死的都可以說成活的,氣她做什麼?」
「氣死我了!」丁明宗怒氣仍難消。「還好夫人平日多少有出門,否則我還真會被媒婆給騙了。」
「就是啊,老爺,還有其他人來提親嗎?」
「嗯,最後一個是城北邵府的大公子邵翰笙,老實說,他是我最中意的人選。」丁明宗停下來喝口茶,才又接着說:「不提邵府在這一帶的名望,光是邵翰笙在商場上的做事態度,就很讓我欣賞,公正不倚、不卑不亢,難怪能把邵家的事業發揚光大。」
「邵家大公子我是聽過,和老爺說的倒是不相上下,但不知邵府是做什麼買賣的?」
「邵府從三代以前就是做布匹買賣的,直到邵老爺那一代都還只有兩家布行,但是邵翰笙接手后,布行生意越做越大,聽說到目前,至少已經有十來家布行了吧,就連京城裏一些王公貴族也都指名要他們的布匹,甚至還有人買來當呈給皇帝的貢品呢。」
「如此說來,這邵公子可真是不簡單。」
「可不是嗎?」丁明宗一臉得色,彷彿此刻稱讚的人當真成了他女婿似的。「還不止如此呢,邵翰笙還另外開了幾間客棧,城西那間鼎鼎有名的鴻鶴樓就是屬於邵府的。」
「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人選,不過……」
「不過什麼?」
「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沒有娶妻呢?」太不可思議了,如此好的家世背景,怎麼可能沒有閨女想嫁他?
「這……」被妻子這一提醒,丁明宗也覺得奇怪。「這倒也是,明兒個我再派人去探聽看看。」
「也好。」周秀娟點點頭,起身,「老爺,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歇息了。」
隨着腳步聲遠去,四周又回復安靜。
邵翰笙?她記下了。
外頭傾聽良久的人冷冷一揚唇,離開了隱身處。
那抹黑影沒有離開丁家,而是穿過迴廊,來到一扇猶亮着燈的窗下。她沾濕手指,在窗紙上穿破一個洞,看着屋裏的動靜。
只見一美人端坐鏡前,銅鏡中反射出的臉蛋柔美無比,一對明眸閃爍著水也似的柔光,櫻桃小唇微微開啟,雖未說話,卻似微笑。
「小姐,小翠聽說今兒個又有人來提親了。」丫鬟小翠邊小心翼翼的拿下小姐頭上的發簪,邊開口。
「是嗎?」丁湘文微偏頭,自鏡里看着小翠。「你又去偷看了?」
瞧見這似曾相識的動作,窗下人不由皺起眉。
「小姐,」小翠拉長音,「小翠可也是為小姐着想啊,總得先去瞧瞧是哪號人物嘛,是不是?」
「那又是哪號人物啊?」
「聽說是城北的邵府大公子。」小翠一臉羨慕。
「邵公子?」丁湘文一掃原先懶洋洋的表情,紅暈滿頰。「你是說那個以布行起家的邵府大公子?」
「不是。」小翠搖搖頭,瞧見小姐一臉失望的表情,立刻笑了出來。
「好啊,你戲弄我?」丁湘文惱怒嬌嗔,伸手狠狠擰了小翠一把。
「哎呀!」小翠叫着求饒。「小姐手下留情,小翠以後不敢了!」
屋裏嬉笑怒罵,窗下那個人眉頭卻越來越糾結,露在外頭的雙眼冷冷看着窗內的一切,眸底隱隱約約可見一絲恨意。
「哼!」丁湘文收回手。「說,到底是不是那個邵公子?」
「當然是啊!」小翠誇張的揮揮手。「要配得上我家小姐的,除了那個邵公子外,還會有誰?」
「貧嘴!」丁湘文低斥一聲,眼神語氣卻都帶着喜悅。
真的是他?他真的派人來向爹爹提親了?
自從兩個月前在能仁寺遇上惡人,幸虧邵公子出手替她趕跑了意欲輕薄她的人後,她一顆芳心便已給了他,只是礙於顏面,不好親口說出願意以身相許之類的話,只得每日在家苦苦等侯,都過了兩個月,她快絕望了,沒想到他真的派人來提親了!
「小姐,」小翠一臉促狹,手指刻意在小姐胸前畫着圈圈。「芳心大悅喔。」
「死丫頭,你再胡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丁湘文老羞成怒,起身想打小翠。
「小姐,我可沒胡說,」小翠跑給她追。「誰不知道小姐自從兩個月前,邵公子出手相救后,就已芳心暗許,如今好不容易才盼到邵公子來提親,小姐自然高興了。」
「死丫頭!」丁湘文自臉紅到脖子了。「叫你別說你還說!看我不揍你才怪!」
「啊——小姐饒命啊!」小翠笑嚷着,「小翠下次不敢了。」
芳心暗許?
一個邪惡的念頭竄進窗下人腦中,她眼神一陣閃爍,隨即低低笑了起來。
「誰?」丁湘文耳尖的聽見那陰沉的笑聲,立刻停止了笑鬧。
「小姐?」小翠也停住腳,疑惑的看着小姐。
「小翠,你有沒有聽見女人的笑聲?」丁湘文神情嚴肅的問。
「女人的笑聲?」小翠一頭霧水的指著自己。「我的笑聲?」
「不是你!」丁湘文踱到窗前,猛然推開窗戶。
外頭一片暗黑,除了花花草草外,瞧不見任何人影,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安靜得只聽見她和小翠有點急促的呼吸聲。
「沒人啊。」小翠探頭望望。
「我明明聽見有人在笑。」丁湘文依舊不安心,瞪着窗外那一片暗黑,像是想將任何躲在黑暗中的東西給揪出來。
「小姐一定是聽錯了。」小翠推著小姐轉身,坐回鏡前。「我想小姐一定是累了,小翠幫你卸下這些東西,好讓小姐早些歇息。」
「聽錯了?」丁湘文搖搖頭。「不可能啊,我明明聽見了……」
「小姐!」小翠推着她上床。「該睡了,別胡思亂想,晚安。」說完,還細心的關上剛剛推開的窗子,才推開門出去了。
丁湘文靜靜躺着好一會,周遭依舊一片寂靜,只聽見她自己的呼吸聲,望着被小翠關好的門窗,她搖搖頭,沉入夢鄉。
大概真是她聽錯了吧。
他從來不是個好奇的人。
至少在今晚之前不是。
但此刻他卻對前方那個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身形十分好奇,甚至忍不住使出輕功跟了上去。
才結束了一場累人的生意晚宴,邵翰笙最想做的其實是回家好好休息一番,但就在他趕回家的路上,一個轉角處,撞上了那名女子,和她的眼……
那是一雙蘊藏了過多感情的眼,寂寞,痛苦,仇恨,以及渴求……
怎會有人的眼容得下那麼多複雜的情緒?
而明明月黑星稀,那雙眼裏的情緒又怎會如此清晰?
女子盯了他片刻,毫不遲疑的錯身離去,而他卻望着她的背影,起了探知的心,甚至使出輕功跟了上去。
有人跟蹤?
女子心頭一凜,停下腳步,握緊手中劍,眼神銳利的四下探望。
沒有殺氣?會是誰?
「師妹?」擰起秀眉,她低聲試探。
師妹生性調皮,兩人結伴的這一段日子裏,她最愛玩這種遊戲。雖然前些日子各自分道前往尋仇,也約定好每逢十五互報平安,今兒個才十三,但是難保她不會調皮性起,故意來鬧她。
「師妹?是你嗎?」女子又低喚幾聲。
邵翰笙屏住氣息,雙眸眨也不眨的定在女子身上。
她有師妹?是出自何門何派呢?又為何在夜裏身着一身夜行衣行走?最最重要的,她叫什麼名字?眼裏怎會有那麼多複雜的情緒……
「咦,我想知道她的事?」邵翰笙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忍不住低呼,聲音雖低,卻清清楚楚的入了女子聽力甚佳的耳中。
「誰?出來!」女子低喝,持劍的手警戒的向前。
「我竟然想知道她的事?老天!」邵翰笙對她的喝問聽而不聞,自顧自的喃念著。
身為赫赫有名的邵家大少,什麼樣的女子他沒見過,不管是名門閨秀,小家碧玉,甚至是江湖豪女,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也從未想過要知道任何女子的私事,而如今他卻想知道一個恰巧撞上,臉上還矇著黑布,除了眼睛外其他都看不見的女子的私事?
這可是生平頭一遭。
「你是誰?」一柄劍突然伸到他眼前,森冷的劍光映着甫出現的月光喚醒了他驚愕的神志。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對她產生如此大的興趣?
邵翰笙望着眼前這張蒙面的臉,兀自沉思著。
「為什麼跟蹤我?」女子冷冷問著。
對了,是她的眼。
冷淡中含着深刻的哀痛,陰鬱中藏着無數的寂寞,叫他忍不住就想探索那眼裏的秘密,給她安慰。
「你叫什麼名字?」邵翰笙興匆匆的問著,彷彿橫在眼前的不是能殺人的劍。「今年幾歲?許人了沒?」
「什麼?」女子冷漠的眼中出現一瞬的愕然。
「我說……」邵翰笙推開礙眼的劍,就想靠近她。
最好能順道扯下她臉上礙眼的蒙面布。他賊賊的想着。
「我聽見了!」她手腕一旋,劍身又穩穩回到他面前,擋住了他靠近的身軀。
「那好。」不靠近就不靠近。邵翰笙悻悻然的立定,等了片刻卻不見回答。「你的名字?今年幾歲?許人了沒?」
望着他眼中過火的熱切,女子眉頭越皺越緊。她到底是遇上了什麼怪人?
「你的名字?今年幾歲?許人了沒?」邵翰笙不屈不撓,第三次問道。
「無聊!」拋下一句斥責,女子收回劍,輕功一使,離開了。
「唉,等等,你還沒回答我!」
邵翰笙嚷嚷着,瞪着空無一人的黑夜,無奈又懊惱的嘆氣。
好不容易遇上一個他感興趣的女子,怎麼這樣就讓她給跑了?
鏡前,同樣端坐着一個女子,昏黃的燭光依舊照着,不同的是此刻銅鏡中映照出來的那張臉,不止說不上美麗,甚至可以說是醜陋。
坑坑疤疤,看似燒傷的傷痕佈滿左邊臉頰,連唇角都略略上翻,而右邊的臉,也沒好到哪裏去,一道深深的,說不出來是什麼東西造成的傷痕自上而下劃過,雖已是舊傷,但臉頰上完好的肌膚實在所剩不多。
然而這樣恐怖的臉卻配上一對美眸,鳳凰似的雙眼眼角勾起的弧度仿若時時對人拋著媚眼,黑幽幽的瞳孔叫人一望就幾乎醉死在其中,這是一雙足以傾城傾國的美眸。但那是說如果不去看眸底那既深且重,又叫人忍不住直打寒顫的仇恨的話。
一旦瞧見了那恨意,只會覺得這雙眸可怕,可怕得令人想遠遠逃離,尤其又加上那樣的一張臉。
所以易容術甚好的她不常以真面目示人。
她怔怔撫著臉上早已不再作痛的傷,眼神停留在桌上一張薄薄的麵皮上,猛吸一口氣后,將麵皮套上自己的臉。
再度揚眸看向銅鏡時,鏡子裏回看她的是昨夜才見過的美女——丁湘文。
「柔嫩粉白的肌膚……」她喃喃低語。
明知道這張麵皮是假的,甚至還是自己親手做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對着鏡子裏反射出來的臉龐發獃。
「如果……」她抬手輕碰鏡面,沿着鏡中人的臉龐畫着,不自覺低喃出心頭壓抑已久的期望。
如果沒有那件事,她的臉是否也會如此美麗,眸子是否也會清澈不帶一絲恨意,甚至也能像丁湘文一樣,用着嬌羞的語氣談論著心上人,而不是在這樣的夜裏對着鏡子裏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幽幽喟嘆……
該死!她在想什麼?
師父帶大她的這八年,她不是日日夜夜想着要報復?
好不容易才得到師父的准許,讓她和師妹結伴出來闖江湖,順道了結她們各自的恩怨,她也才能乘機來丁家報復,如今才見到丁湘文的長相,她心中竟產生這麼多不該有的情緒?
難道八年來,日日夜夜對着這樣一張醜陋的臉,仍舊沒讓她死心?
猛然扯掉臉上的麵皮,她憤恨不已瞪着鏡中再度出現的醜女人。
看清楚,這才是你的真面目,丁家父女倆賞給你的真面目……
「這才是你!一個醜陋到全天下沒人敢靠近的女人,哈哈哈……」她驀然仰天大笑,笑聲中不見愉悅,反倒帶着過多的傷痛。
拿起一旁的麵皮,緩緩戴上,她眼中泛出絲絲寒意。
該是他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她的痛,她的苦,如今,她要叫丁家父女倆好好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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