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寄人籬下表少爺
要說起京城的富戶,那可是數不完,京城人多地貴,沒點銀子還真不好生存。
宋老太爺在京城里過得還算不錯,家眷十幾口,奴僕約五六十,靠著先祖留下來的田地跟鋪子,人生悠悠哉哉,春天品茶,夏天騎馬,秋天吃蟹,冬天賞雪,過得十分愜意。
至于考功名什麼的,沒人想過,那太難考了。隔壁張家老爺四十歲才考上秀才,看在宋家人眼里就害怕了,家里又不缺錢,吃苦讀書做啥呢?吃吃喝喝不挺好的嘛,讀書太累了,不干。
但有時候命就是這麼一回事,宋家現在是不爭氣,但先祖爭氣啊,財產留得多——那紅色的大門,黃色的銅環,還有門口一對石獅子,紅瓦高牆沿著春樹巷一直下去,都是宋家的宅子。
門口永遠干干淨淨,見不著一片落葉,黃銅環擦得發亮。
一個下午,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小男孩一路詢問,在宋家門口停了下來。
熬人待過大戶,知道大門不是普通人可以進入,于是牽著孩子往側門,開口問︰「請問有沒有人在?」
沒人回應。
那婦人又喊了一次,側門才緩緩拉開,一個守門婆子探出頭來,看婦人一身舊衣,頭上也只是用一根簡單的銀釵子,馬上鄙視道︰「找親戚去角門。」
熬人知道婆子是把自己當成下人的親戚,也不惱,「我是宋老太太的姨甥女,還請嬤嬤通報一聲。」
那婆子懷疑,「姨甥女?」
這婦人的母親跟老太太是姊妹?怎麼可能,老太太最是護短,要是知道自己妹妹窮困至此,會一點忙都不幫嗎?
肯定是很遠的親戚,怕見不著所以說謊,反正見到老太太的面再求就是了,能見到面就是機會啊。
這種人可多著了,每個月都會有不要臉的遠房親戚上門……
「我有信的。」婦人從懷中慎重地拿出一封舊信,「這是當年宋老太太跟我母親的書信,還請嬤嬤送去給老太太看,她一看就會知道。」
婆子狐疑的接過,信是很舊了,她因為識字所以才被派來守門接帖,帖子上寫著「周夫人」,老太太的妹妹,好像是嫁給姓周的沒錯……
不過今天老太爺的舊友一家上門,老太爺高興得很,老太太自然是陪同了,哪有時間見這什麼姨甥女。
于是把信往婦人身上一推,「我家今日有客,你明日再來吧。」
那婦人急了,「嬤嬤,請您幫幫忙,我們,我……我們真沒辦法等明天。」
他們的盤纏己經用盡,最後的三百文錢用來付昨晚的客棧房間了,連今天都只喝了幾口水,她是大人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兒子才六歲,那麼小,她舍不得兒子挨餓受凍,天氣這樣冷,他們哪里找地方度過今天晚上。
婆子不耐煩,「都說了我家今天有客,你這女人怎麼還糾纏不休,還不快滾!」
那男孩怒道︰「不準你這樣對我母親說話!」
那婆子樂了,「喲,這年頭上門乞丐都當自己是大爺了?」
「母親,算了,我們走。兒子就不信京城這樣大,沒有我們母子容身的地方。」那男孩說完就要拉母親離開,奈何六歲的孩子根本拉不動一個大人。
熬人一臉著急,「嬤嬤,請您幫幫忙——」
那婆子只是壞笑,還拉大嗓門說︰「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我們宋家可也算是大戶,大戶有大戶的規矩,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
她故意大聲,想引得附近的下人過來看笑話,卻不意听見一個嬌憨的女童開口。
「什麼不行就不行?」
那婆子一看,大驚,「哎喲,大小姐怎麼出來了,外面天這樣冷,您小心別凍著。」
那女娃便是宋家的長孫女,叫做宋心瑤,今年七歲,雖然是女孩,卻是宋家期待已久的第一個孫字輩。
加上她出生後,原本臥床生病的老太爺逐漸康復,可見是個帶福氣的,因此雖然是女孩,卻十分受到寵愛。
今日老太爺舊友上門,宋心瑤被帶去讓祖父母炫耀了,才七歲就琴藝出眾的孫女,自然得大肆炫耀,但她後來嫌悶偷偷溜出來,沒想到經過前庭時听到守門婆子大小聲,而且還持續了一下子,忍不住好奇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只見到一個婦人跟一個弟弟,婦人滿臉哀求,弟弟一臉倔強的想拉人走,奈何人小卻是拉不動。
「全嬤嬤,是怎麼回事?」
全嬤嬤就是個欠揍的,面對弱小百般欺負,但面對大小姐自然不敢推托,「說是老太太的姨甥女,不過老太爺今日有客,老奴請他們明天來,沒想到這娘子百般糾纏,不肯走。」
宋心瑤見今天天氣冷,婦人跟那弟弟都穿得單薄——看得出婦人的窘迫,對吃飽穿暖的人來說等一天沒什麼,對于肚子餓又無處可去的人來說,一天,讓他們母子倆去哪里是好。
讓他們入住客房?她不過一個七歲小泵娘,怎能發落讓人入住這種大事,宋家可是每個月都有親戚上門的。
祖父祖母是疼她,可是並不疼她的母親,她不能給母親惹麻煩。
想了想,于是宋心瑤褪下手中的金鐲子放進婦人手上,「從這里一直出去轉角有間當鋪,拿去換些銀子,找個客棧休息一下,表姑母過幾日再來。」
那婦人連忙接過,「多謝小姐好心。」
「您是我的表姑母,不用如此多禮。」
宋心瑤見那小男孩眼眶發紅,表情又惱又氣,于是月兌下兔毛圍巾給他系上,溫聲說︰「表弟莫氣,好漢不吃眼前虧呢。我叫宋心瑤,表弟叫什麼名字?」
男孩脾氣倔,可是脖子上暖暖的觸覺似乎撫平了他的刺,加上宋心瑤一直笑語嫣然,他便不好給臉色,「薛文瀾。」
宋心瑤回到房中,跟母親汪氏說起剛剛的事情,汪氏拍胸——幸好女兒沒這樣就讓人進來。
這個家,當家的還是老太爺跟老太太,若是心瑤發落了這樣的大事,老人家首先罵的就是她不會教女兒。
她不像妯娌那樣會哄老太太,只能少犯錯。
可想想又覺得心疼,今日要見老太爺的貴客,心瑤身上的可都是好東西,那金鐲子是內造之物,價值至少上百兩。
宋心瑤見母親汪氏肉痛,笑著往汪氏懷中撒嬌,「娘,算了,鐲子而已。女兒不給,說不定明日京城路邊就多兩具尸首,菩薩要是算起來,那可是我們宋家的錯啊,就當是給弟弟積福吧。」
汪氏想想也就釋懷了,「也是,我們多做些好事,讓菩薩保佑你弟弟一些。」
汪氏當年生了宋心瑤後,很快又懷孕,大概是懷得太快了,一直沒養好,兒子宋新天生下來後身體有些問題,雖然不用吃藥,但進補可沒停過,卻還是強壯不起來。六歲的孩子看起來比同齡的還要小上一圈,臉色也是黃躐黃的,幸虧是宋家有錢,如果一般人家有這種孩子,恐怕早養不活了。
宋家現在是老太爺宋波,老太太許氏為尊。許氏這輩子只生了對雙胞胎兒子,大的叫做宋有福,小的叫做宋有祿。
生完這對雙生子,許氏大出血,躺在床上兩個多月,眾人都以為不行了,好不容易調養了半年多才恢復如常。
雖然想替丈夫再生孩子,但畢竟自己的命比較要緊,從此跟丈夫分房睡,所幸已經生有一對兒子,倒是底氣十足,什麼都不用怕。
不能侍奉丈夫,許氏買了四個青春漂亮的通房,宋波不過是凡夫俗子,面對妻子的安排當然十分滿意。
中間即使有個通房哄得宋波讓她當姨娘,沒想到許氏轉眼就把她賣了,宋波雖然生氣,可是當許氏把幾個更貌美、更溫柔的通房推到他面前,他也就氣消了。
院子里沒姨娘,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漂亮通房。
宋波膩了,許氏就把人賣了,再買一批。
所以許氏一直過得很好,等宋家分家後,許氏變成一家之母,那就過得更好了。
轉眼間宋有福跟宋有祿都長大了,宋有福娶妻汪氏,汪氏很快懷孕,第一胎生下宋心瑤。
因為有了第三代,曾經是大爺、大太太的宋波跟許氏,現在成了老太爺跟老太太。
汪氏接著生下宋新天,陳姨娘生女宋心梅,趙姨娘生女宋心湘。
許氏對大房的子嗣不太滿意,但好歹有個兒子,勉強算了。
說起來,宋有祿才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宋有祿的正妻朱氏入門一年無孕,給丫頭開了臉還是不孕,換了十幾個大夫都說沒事,二太太身體好得很,幾個丫頭也都身體正常。
難不成是宋有祿有問題?不可能啊,跟他哥是雙胞胎呢,真有問題,他哥都四個孩子了。
後來有個通房終于懷孕了,宋波跟許氏都放下心中大石,十個月後宋有祿一舉得男,那就更高興了,哭聲嘹亮的健壯男孩,誰不喜歡。
宋有祿把那通房提為平妻,還大肆宴客,告訴別人他宋有祿有兒子啦,孩子洗三居然請了戲班,還放了煙花,辦得比老人家大壽還要熱鬧幾倍。
小孩子長得快,很快會翻身、會走,然後大伙都發現了,這孩子越看越像帳房先生……
宋有祿因為這樣無臉見人到離家出走,只說要出去散散心,就這樣幾年不回,留下妻子朱氏一個人。
于是朱氏把那些通房都打發了,養起貓狗來。
許氏其實不喜歡貓貓狗狗,但想想兒子跑了,留下媳婦,不讓她養些活物寄托感情,不然讓她年紀輕輕就等著死嗎?
朱氏也知道婆婆讓步,所以平常加倍孝順,噓寒問暖不曾斷過,要是許氏不舒服,一定睡在榻邊守夜。
朱氏天生樂觀,說起笑話來可以逗得許氏笑一下午,婆媳關系相當融洽。
也因為宋有祿跑了,所以宋家的希望都在宋有福身上了。
汪氏知道,所以對于安排通房一直很上心,但不知道該說宋家男人身體不好,還是宋家運氣不好,日子都是千算萬算的,偏偏通房們就是懷不上,婆婆每次都要她想辦法,她也很無奈。
她娘家給力,又生有兒子宋新天,真的不會在意通房生孩子。
看看,芬芳跟牡丹不都懷上了?雖然是女兒,她也分別提為陳姨娘跟趙姨娘,給了名分,她汪蕊不是小器的女人,丈夫身體不好,能怪她嘛。
只不過婆婆說教,她這媳婦也只能說是。
所幸她膝下有心瑤還有新天,除了婆婆無理嘮叨,其他也沒什麼不滿意了。
過了幾日,許氏讓嬤嬤來喊汪蕊,讓汪蕊把女兒們都帶到她那邊——皮裘店的莊娘子收了一披上好的狐裘,送過來讓宋家先挑,挑剩的才要放在店里賣。
京城天冷,沒狐裘真不行,但孩子長得快,幾乎年年得買新的。自從二兒子宋有祿跑了,許氏益發疼愛大房的四個孩子,雖然最寵愛的是宋新天這孫子,但對宋心瑤、宋心梅、宋心湘這三個孫女也是照顧有加。
一般人家哪肯給庶女挑新狐裘啊,穿姊姊去年的就是了,但許氏人老疼孫,宋家又不是花不起,買。
莊娘子一見三個小小姐,立刻夸,「哎喲,三位宋小姐可是越長越好看了,這要是在外面看到,我都不敢認了,這氣質還以為是官家小姐呢,瞧瞧小姐們水靈靈的,真好看。」
這話許氏愛听,「她們的娘倒是照顧得還可以。」
莊娘子繼續討好,「大太太人太好了。」
這邊說的當然是汪蕊沒有刻薄庶女——京城大戶,不管官家商家,刻薄庶子女似乎是不成文慣例,虐唄,反正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哪會心疼。
一番寒暄後,許氏叫來宋心瑤,親自拿狐裘給她試,太長了會絆到腳,太短又怕進風,這可是她的寶貝孫女,什麼都要最好的。
許氏左看又看,給她選了全白的,襯著水女敕的小臉蛋,顯得十分富貴。
許氏又叫過宋心梅,給她選了白色帶棕色線條的,宋心湘拿到的也是一樣白色帶棕色線條。
都是好東西,但還是分了嫡庶——給的東西都要有,可還是要分一下,不然會被笑說沒規矩,什麼時候庶女可以跟嫡女拿一樣的東西了。
莊家是京城的各種皮裘大商,這次帶來的還有老虎皮。
老虎皮稀少,不可能像貂裘這樣做好了才賣,老虎皮是賣出去了才會裁做。
宋心瑤模了模,粗粗的,不舒服啊,可憐的弟弟要穿這種東西,又不好看又不舒服,威風嘛?好吧,是有點威風呵。
宋心梅拿著祖母給自己挑的,不太高興,她也想要純白的,明明還有兩件純白的,祖母卻不讓她試,可她也不敢說,因為她知道自己並不是「母親」生下來的,本來就低姊姊一等,只是知道歸知道,還是覺得好不公平,大姊姊不管什麼都比她好……
許氏興致頗高,讓汪蕊也挑了,自己又替二媳婦朱氏挑了。
莊娘子笑咪咪的跟著帳房去領銀子。
許氏見到三個孫女,心情頗好,剛好昨日得了新茶便讓人煮了起來,親自考校三個孫女,茶葉來自哪里,茶水又是幾沸。
宋心瑤七歲,宋心梅跟宋心湘都是六歲,啟蒙時間沒有差很多,不過宋心瑤畢竟托了多一歲的福氣,她的答案比較接近……雖然說得也不正確。
三沸的水說成四沸。
明前龍井嘗成了雨前龍井。
但許氏已經很滿意,才七歲呢,于是獎勵了她一只鐲子。
就見宋心梅臉上出現懊惱神色,許氏笑說︰「梅兒,你差你大姊姊一歲,莫急。」
這時候外面突然有個嬤嬤招手,熊嬤嬤奇怪,走了出去。
熊嬤嬤是許氏的陪嫁丫頭,後來嫁給了管事,年紀有了,但還是服侍自家小姐,兒女們也都是在宋家的鋪子做事。在宋家,熊嬤嬤一定程度的代表了許氏的意思,就連汪蕊跟朱氏這兩位太太也得給熊嬤嬤幾分面子。
熊嬤嬤隔了一會才回來,一臉欣喜的對著許氏,「小姐,嫁到周家的二小姐有消息了。」太高興了,一時都忘了改稱呼。
許氏回神,驚愕又驚喜,手上茶盞掉落在地,「阿玉……有消息了?」
「是。」熊嬤嬤把手上的信放在桌子上,「是二小姐的女兒跟外孫,拿著信上門了。」
許氏顫抖著手拿起那封舊信,上面寫「二太太」,是她自己的筆跡,她當年寫給妹子許玉的信……
妹子的丈夫後來分了家,剛開始還有寫信,後來就沒消沒息,她遣人去打听,只說那戶的老爺欠了好多賭債,半夜全家跑了……
許氏抹淚,「快點讓他們進來。」
熊嬤嬤很快又出去發落。
宋心瑤拿出手絹給祖母,「祖母莫哭。」
「祖母是太高興了。」
宋心湘奇怪,「是祖母年輕時的朋友嗎?」
「是你們表姑母。」
除了宋心瑤之外,宋心梅跟宋心湘都覺得奇怪,祖母那邊的親戚不多,兩個祖舅都已經過世,現在總共有七個表叔跟幾個表姊表弟,從來沒听說過那個祖舅有生女兒,表姑母?哪來的?
「你們都回自己房間去吧,祖母要跟你們表姑母好好說說話。」
三姊妹雖然好奇,但已經開始接受閨閣教育,知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不听,于是都隨著嬤嬤回翠風院去了——孩子還小,現在都隨著汪蕊住。
宋家的規矩,男孩九歲獨立院子,女孩十歲,現在四個孩子都不到那年紀。
許氏想起年輕時跟妹妹許玉種種,忍不住淚漣漣。
京城的人都以為許家是三手足,其實是四手足。許氏還有一個小妹許玉,嫁人一年多就不見了,從此二十幾年沒有音訊。大哥跟弟弟死前都還掛念著這個小妹,擔心她過得不好,又擔心她死了沒人知道。
找了這麼多年,許家都絕望了,沒想到這時候妹妹的女兒上門了,許氏確認這信沒錯,是她寫出去的,妹妹的女兒手背上有個胎記,她還記得……
現在算算,那女娃也二十多歲了,不知道後面還有沒有弟妹,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許氏一邊想,一邊覺得時間怎麼這樣漫長……
終于,熊嬤嬤把人領來了,一個年輕少婦跟一個小男孩,穿得很樸素,一臉近親情怯。
少婦長得有五分像許玉,走起路來更是一模一樣,不用看胎記了,許氏知道眼前的女子一定是妹妹的親生女兒。
妹妹嫁給一個姓周的商戶,但那周大爺偏偏不學好,不但打妻子,還賭博……
少婦一見許氏跟自己母親相似的面容,一下紅了眼眶,「甥女華貴見過姨母,華貴的夫君姓薛,這是我給夫君生的兒子,叫薛文瀾,文瀾,快點給姨婆磕頭。」
小男孩在母親催促下,有點別扭的行了大禮。
許氏伸手,「乖,過來姨婆看看。」
小男孩長得很精致,雖然難掩一路風霜之色,眼楮還是炯炯有神,小小的孩子,滿臉的倔強。
許氏模模他的頭,一臉慈愛,「你乖,幾歲了?」
面對那樣和藹的神色,男孩便倔強不起來,「六歲。」
「讀書了嗎?」
「上了兩年的學。」
「四書五經都開始念了嗎?」
「尚未,還在念詩詞。」
「那也挺好的。」許氏模模甥孫的頭發,想到妹妹已經有了外孫,臉上更顯得慈藹,「循序漸進,才是正道理。」
許氏看完孩子,對周華貴伸出手,「華貴,上次看到你還是抓周那日,現在都這麼大了,跟你娘……長得真像。」
周華貴听到姨母提起過世的母親,又想起一路種種辛苦,忍不住鼻酸,「母親也說我們娘倆長得像。」
握著周華貴的手,許氏想起二十幾年前,「那時你娘還擔心你這胎記會越長越大,不好對親,現在想來倒是淡了不少。瞧我糊涂的,你都成親了,這胎記什麼的自然不重要,對了,孩子的爹呢,怎麼沒一起過來?」
若說周華貴剛剛是想哭,現在就是真的哭了出來,「夫君走了。」
許氏錯愕,妹妹的命不好,沒想到外甥女的命也不好。
看著這跟妹妹相似的面容,心中百般憐愛,「坐來姨母身邊,好好跟姨母說,周家到底怎麼了?我跟你兩個舅舅派了好多人去找,一點消息都沒有。薛相公走了,他家里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嗎?」
周華貴一邊哭泣,一邊還是緩緩說來。
她有印象開始就是到處躲,這地方住幾個月、那地方住幾個月,然後每個月爹總會發酒瘋幾次,母親總是把她藏在沒有米的米缸里,每回她被從米缸抱出來,母親身上一定是傷痕累累。
她一點也不喜歡爹,可沒辦法,母親說,畢竟是你的爹,畢竟是他養活我們娘倆。
就這樣直到她十歲上下,爹有一天酒醉掉下河里淹死了,母女倆才結束了膽戰心驚的日子。
母親終于不用再以「周二太太」的身分活著,而是變回了許玉。
許玉識字,懂算數,便在碼頭當算盤娘子,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到了周華貴待嫁年齡,碼頭有個掌櫃跟許玉提起周華貴——掌櫃有個遠房佷子也在碼頭工作,爹娘雖然都不在,但人很老實又肯吃苦,嫁給他不會吃虧的。
周華貴就這樣成了薛家的媳婦。
相公人很好,又溫柔又有擔當,還疼妻子,周華貴日子過得很順心,然後薛文瀾來了,兩夫妻都高興得不得了。
沒想到因為孩子來了,相公想多掙一點錢,所以跟著上船——船運是很好賺的,一趟就能賺上五兩,除了月銀,還會有老板給的花紅。
才跑船沒幾趟就跟上人家出海,出海賺得更多,相公說,想讓孩子進學堂,以後靠寫字營生,不要像他,在碼頭太辛苦了。
結果第一次出海就遇到颶風,一船三十余人都沒人回來。
周華貴抱著一歲的薛文瀾哭到暈厥,後來還是母親許玉趕來照顧。
喪事過後,薛家不知道哪來的親戚出現跟她搶房子,那親戚有一點門路,官府居然把房子判給了那遠房親戚,連帶船東賠償的每人一百兩都給那不要臉的親戚拿了,周華貴只能抱著孩子回到許玉租的小瓦屋。
母女兩人養著小娃,日子倒也能過得去。
周華貴生得十分貌美,年紀也不大,還能生兒子,雖然是寡婦,還是有人想上門求親,她一面念著過去相公的情意,一方面也舍不得兒子,始終沒同意。
雖然母親許玉一直勸她,「趁著年輕貌美,找個好人嫁了吧,文瀾娘幫你養,娘有一口飯,就不會讓孩子餓著。」
但周華貴沒有點頭。
就這樣過了四年,許玉因為傷風突然一病不起,傷風來勢洶洶才沒幾天就下不了床,大夫說她身體其實虧損得厲害,加之長年郁悶,不好醫。
許玉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于是拿出昔日信件跟女兒說,真的過不下去的話,就上京找舅舅跟姨母。
周華貴也想像母親養大自己那樣的養大兒子,可是她沒辦法,母親會刺、會算數,腦筋靈活,她完全做不來。
把母親的後事辦完,她身邊只剩下二十兩銀子。
京城的路很遠,二十兩其實不多。
租不起馬車,只能用走的。鞋子破了,就拿針線補。天氣不冷時就睡路邊、睡廟宇,下雨了這才會找客棧。
周華貴雖然出生不富裕,但在母親跟相公的照顧下並沒有吃過什麼苦,要不是為了兒子,她真想隨著母親一起去算了。
她先去找大舅,大舅已經不在,去找小舅,小舅也已亡故,只能來找已經出嫁的姨母,心里也不是不害怕,萬一姨母不在或者不見她,她要怎麼辦?
所幸母親在天保佑,姨母見了她。
此時見姨母望著自己的眼神十分憐惜,周華貴更是忍不住放聲大哭,一路行來的委屈、無助、旁徨,全都哭出來。
她想娘,想相公,可是她只剩下兒子了。
姨甥倆抱著哭泣,許久才停下來,熊嬤嬤端過水來給兩人洗臉。
許氏拉著周華貴的手,「別怕,姨母在,以後定不讓你們母子吃苦。」
說罷,拉過小小的薛文瀾,「你有個也是六歲的表弟,以後就一起讀書寫字,賀夫子很有名,跟他學,以後考秀才、考舉子、考進士,給你娘爭個誥命,嗯?」
薛文瀾用力點頭,又安慰母親,「母親別哭,兒子一定好好讀書,將來給我們薛家爭光。」
周華貴破涕為笑,「還不快點謝謝姨婆。」
薛文瀾入京後沒遇過好人,還看盡臉色,姨婆是第一個好人——不對,還有前幾天那個說是她表姊的小泵娘。
她給他系上的兔毛圍巾很暖。
那金鐲子當了一百二十兩,他們又回去剛進京城時的那間當鋪,把他爹留下的那塊玉佩贖了回來,娘把那塊玉佩重新給他掛上,說這塊玉佩就像爹在一樣,會一直保佑他的。
那個兔毛圍巾他放在包袱中,舍不得戴,怕弄髒了……
他的小表姊眼光燦燦,笑起來的樣子溫暖極了。
天色已晚,要開新院子肯定來不及,于是管家帶了周華貴跟薛文瀾入駐客院——宋波朋友多,客院是天天打掃得很干淨的。
熊嬤嬤帶著幾個粗使丫頭過來,讓兩母子好好洗了舒服的熱水澡,趁這間隙,管家娘子已經去取了衣服過來——給周華貴的四套是汪蕊還沒穿過的冬衣跟睡衣,給薛文瀾的四套則是宋新天還沒穿過的。
時間太晚,店鋪早關了,現在做又來不急,只能讓人勻新衣服過來。
晚餐送來,三葷三素,葷的是宮保野兔、雞絲銀耳、姜牙蟹肉,素的是杏仁豆腐、綠蔬鳳尾、清炒大白菜,甜點是紅豆湯。
周華貴除了酒席,沒吃過這麼好的菜。
熊嬤嬤雖然是跟著許氏的,但听到二小姐後來落魄成那樣,內心也很憐憫,知道下人都是看人下菜,于是親自服侍。
丫頭端了金盆過來,熊嬤嬤笑說︰「薛太太跟表少爺洗洗手,便開始吃飯吧。」
母子倆這才知道,那放著茶葉的銅盆是用來洗手的。
一旁還有丫頭拿著干淨的布巾給他們擦手。
安安靜靜的吃完飯,丫頭撤下席面,熊嬤嬤知道他們母子還有體己話要講,就退了出去,順便把門關上。
花廳里,只有燭火搖曳,還沒下雪,用不著燒炭,但怕他們冷,熊嬤嬤還是命人放了幾顆燒熱的暖石。
周華貴摟著兒子,松了一口氣,「文瀾,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薛文瀾點頭,「兒子一定給您爭口氣。」
「這個家雖然不知道其他人對我們母子如何,但有你姨婆在,倒也不用怕了……還有前兩天那個小泵娘,要不是那只金鐲子,我們這兩日都不知道要住哪。還有你爹那塊玉佩,幸好能贖回來,這玉佩就算普通,那也是薛家家傳的東西,你要好好留著,知道嗎?」
「兒子知道。」六歲的薛文瀾靠在母親懷里,「娘,外祖母當年怎麼不帶著你就先上京?那些信都那麼久了,外祖母還留著,可見她也想念京城。」
「當年所有人都勸你外祖母不要嫁給你外祖父,說他不好,外祖母偏不信,後來想了辦法讓兩家同意。」周華貴說得隱晦,其實她也不明白,是父親酒後說出來的,他們當年先做了夫妻,逼得兩家同意他們成親,「你外祖母排除眾議嫁入周家,沒想到周家真的那樣不好,外祖母羞愧,所以不敢回京找哥哥姊姊——說來也是娘沒用,若我會算數,好歹能找個算盤娘子的工作,可偏偏娘什麼也不會,帶著你一路吃苦,還擔心受怕。」
「娘,您別這麼說,兒子只要跟您在一起就好了。」
听到兒子這樣講,周華貴欣慰,「娘也是,有你就好了。文瀾,你記得,就算你姨婆好,我們也是寄人籬下,家里其他小少爺、小小姐不知道會怎麼對你,但無論如何你都要忍耐,我們沒有地方去了,就算挖苦你,你也忍著,把精神放在讀書上,好不好?」
六歲的薛文瀾歷經家變,這一路又看盡人情冷暖,點點頭,「兒子知道,兒子一定好好讀書,將來考舉子、考進士,讓娘風風光光離開這座大宅,自己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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