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朔日,無星。
四周一片靜默的黑,燈火在這樣的夜里也顯得無力,僅堪堪照耀一微光便沉入那墨色的濃黑中,金璧皇城在陰影中顯得靜謐雄偉,九重宮闈高大森然,層層疊疊,飛檐龍脊林立。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無聲無息地躍上塔頂,就著夜色靜悄悄地在皇城的飛檐間縱躍;他們的身形太快,彷佛是兩只巨大的夜梟展翅飛翔,也像是兩道暗影,難以辨認。
皇城的禁衛軍們恍惚間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然而屢屢抬頭卻總捕捉不到那迅捷的身影。是太多疑了嗎?他們狐疑地揉著眼楮想著。
未幾,那兩道暗影飛越了狼族皇城來到邊角,高踞的龍首岩牆外便是偌大京城。站在城牆最高點的狼族旗桿下,瘦小少年轉頭遠望著北方。
「不用看,老早走遠了。」
說話之人身形瘦長縴細,懶洋洋倚著旗桿的模樣頗為瀟灑飄逸,一身玄色勁服的他模樣看起來還很年輕,那雙燦著精光的眸子顯得格外清澄明亮。
少年沉默半晌才猶疑著開口︰「父皇他……真的不回來了嗎?」
「是吧。」玄色勁服青年淡淡回答,「關不住的。你爺爺也只撐了十二年。太爺爺最久,足足二十年。」
青年扳著手指頭算︰「你爹撐了八年……是短了點,但又能怎麼樣呢?狼就是狼,荒野才是我們最終的歸宿。」
「……」
每次听到「狼就是狼」這句話,他心里總不由得一緊。那他呢?他到底算什麼?被豢養在這牢籠里,還會是一頭狼嗎?
皇太子蘭歡自幼生長在皇城內,他的祖輩則來自北方,甚至連他父親的少年時期也是在迦蘭河畔度過,直到成年才進宮登基,只有他從未見過狼族生活的荒漠與草原。
奔馳在荒野中的狼騰天為龍,關進了這個名為「中土」的籠子里,盡管籠子金碧輝煌,盡管被稱作天朝天子,然而牢籠終究是牢籠,狼族人向往奔馳曠野的心總是炙熱難擋,所以太爺爺如此、祖父如此,連父親也無法避免。
或許漢人們私底下偷偷稱他們為「狼蠻」不是沒有道理的,不然怎麼解釋他明明從未見過狼族荒漠,卻總是夢回荒漠草海呢?
「別想了,想什麼呢?」
像是知道他心思似,青年淺笑著開口︰「沒見過就沒見過唄,那種地方荒涼得很,哪里及得上京城這麼繁華有趣。就算讓你去了,你也未必喜歡。再過不久你就要登基了,不趁這機會出來好好遛遛還等什麼?」
「師父,咱們不是出來遛達的。」少年嘆息,清秀小臉上盡是嚴肅。「今夜乃是出來考察三省六部各大臣身家品格的,不親眼看看他們私底下的樣子,徒兒心里總是不安穩。」
「成天翻雀兒們的探報還不夠,非要親眼看到才算數,你這性兒可不大好。」
「眼見為憑——」
「傻子,眼見也不一定能為憑。」
蘭歡不解地看著那張漂亮臉孔,想著︰如果連親眼所見都不能信,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信的?
「唉,說了你也不懂,不如這樣吧,咱們去大雁樓,我給你好好——」
「姑姑……」
那人清麗的臉孔不由得扭曲,雖然夜很黑,但還是能看出她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你這小老頭性格什麼時候才能改改?才幾歲啊!這麼老成持重一點都不可愛好不好!好不容易才能出來遛遛——」
「姑姑,你每夜都出來遛。」
「咦?有每夜嗎?」
「有。」
她搔搔頭,笑了。
雖然扮成了男裝,但只要一笑就露餡。所謂的雲鬢花顏大概就是指姑姑這種長相的,遮都遮不住的美貌,扮了男裝反讓她更顯得秀美俊俏、人間風流。
「走吧,先去看誰?」她說著,足尖一點,身影已然飄逸騰空,衣袂飄飛如乘風。
「兵部吧。」少年連忙追上,他人小功力淺,得施展全力才能追上他的師父。
「嘖!看啥呢?不就是一群硬梆梆的老軍頭。兵部的人,全都是糞坑里的石頭。」她的笑聲在夜空中隨風飄揚,「還是去大雁樓吧!听說新來廚子燒的醬肘子好吃得緊哪!」
「姑姑……」
「醬肘子好啊,宮里近來燒的都不合胃口,不是太膩就是太——」
「師父!」
她終是嘆了口氣,身形急轉往另外一個方向飛去。「好好好!鍋部尚書就兵部尚書……我說啊,你這性兒咱們真得想想辦法,多無趣哪!這天下給你掌了怎麼得了,悶也悶死了!」
耐著性子,他一一考察了各部大臣的府邸,不怎麼意外地發現他們有各種「私房小青樓」、「私房小酒樓」,當然也有繁華小賭場。
有些府邸金碧輝煌更勝皇宮,有些通宵夜宴喧鬧如市,居然還有私設刑場監牢,鎮夜哀號聲不絕于耳的!那些廟堂上穿得人模人樣的高官貴爵私底下形狀居然如此不堪,真真令他大開眼界!
即便是他那向來瀟灑跳脫的姑姑蘭十三也不由得咋舌。「哪來這麼多妖娥子?還真是啥花樣都有哪。」她說著,同時遮住了他好奇的眼楮。這各種兒童不宜的場面實在太多,不僅僅暴力**,還兼之血腥殘酷。
三天。他們考察了京城里有頭有臉的大臣府邸,他那張嚴肅的小臉徹底垮了,幼小純潔心靈受到極度傷害。
這些滿口仁義道德、自詡德行高風亮節如天上謫仙的臣子們玩起來真真是……真真是……真真是讓他連句好話都想不出來!
這皇帝要怎麼當?他開始後悔。不來看倒也罷了,此時此刻看著他的戶部尚書強狎個年紀跟他一般大的變童,他真恨不得挖了自己的雙眼了事!
「還看不看?」他的姑姑支著腮幫子,不無同情地問。
趴在屋頂冰涼的琉璃瓦上,他有點傷腦筋。這皇帝位置果真不好坐,有這種臣子,天下社稷危矣。
「不如……全殺了吧。」苦思良久,他終于說話。
蘭十三嚇了一跳。
昏暗中,小徒弟的臉幽暗未明,不知道怎麼搞的,此刻他看起來可不像他那暴躁剽悍的父親蘭六,反而像是他那帶點兒陰柔邪魅的叔叔蘭七——別像蘭七別像蘭七!千萬別像蘭七!要是像了蘭七,這天下可要倒大楣了!
蘭歡不吭氣,眸里蕩漾著冷冷月光。
他該不是認真的吧?蘭十三面無表情,內心卻是波濤洶涌。
「師父——」
「姑姑。」她豎起縴縴玉指肅容糾正。「傻孩子,師父怎能替你殺人?姑姑才可以。不過,全宰了就沒人上朝了。不如這樣,我一個個去穿了他們的琵琶骨,包管他們什麼壞念頭全沒了,比耗子還乖。」
他想了想,一臉的實事求是。「那也麻煩,全剩下一堆廢人,很難辦事……」
他居然真的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一堆被穿了琵琶骨的朝臣?!那場面……
「唉,罷了,登基後一一處置雖然麻煩了點,但勝在後遺癥少。」
蘭十三暗地里松口氣,看著徒弟的眼神不由得有了幾分不同。這小子不像她所想的那麼簡單啊。
殺了這些人盡管容易,但殺伐之後呢?她能替他殺十人、百人,難道還能替他殺盡天下人?這孩子,若走偏了路……
「好唄,殿下英明。不殺不換不穿琵琶骨,那走了唄,可以去吃杏子核桃酥了沒?我告訴你啊,梧棲樓來了個甜品師傅,那手藝真是——」
「還有御史大夫府還沒去。」
蘭十三清麗的臉龐頓時擠成一團,呲牙咧嘴地悶道︰「不用吧,咱家包管那家伙更黑更恐怖,你去了準後悔莫及。」
「就算是這樣也得去,我一定要親眼看到。」
「丑話說在前頭,那家伙府邸我是不去的,送你到點就閃人。」蘭十三背過身去,雙眼熠熠生輝,心中已有計較,言詞間卻是冷了下來,哼道︰「為師生平最惡冬烘俗人,呼延恪廣是冬烘得不能再冬烘,庸俗得不能再庸俗了,殿下。」
正所謂翻臉跟翻書一樣快,但姑姑向來也不是個愛動怒的,所以……宮內的傳說是真的,皇朝公主當年真的愛慕過那個冷面冷心又冷情的狀元御史郎?
人影已然飄飛而去,衣衫破空獵獵作響,漆黑如緞長發散成一片飛瀑;只見她足不點地,身影瀟灑橫空,側臉淡漠如冰,居然很有幾分天上謫仙的況味。
即便是看盡天下佳麗的皇太子蘭歡,此刻也不由得痴望著她,有那麼半晌的怔愣。
誰敢說蘭十三不美呢?
跟那些嬌滴滴、柔若無骨、美艷絕倫的女子不同,蘭十三英姿颯爽、脫俗出塵,無人能及。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要她。是傻了吧?她的身分尊貴,天下無二,呼延恪是有什麼毛病居然敢不要她?
橫過大半個京城,遠至城南,卻不見屋舍,只有一整片翠竹林。
「喏,就在那里。」
茂密竹林間有一處小院落,只三宅一院,小得跟戶普通人家沒什麼兩樣,而且還藏在林間,僅一條小徑可通往外邊。
外于三省六部,地位超然卓絕的御史大夫府居然這麼小,還躲在那麼偏遠的城邊。
這樣小,簡直連躲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躲。
只見那天上謫仙的修長手指隨意往邊牆一指,冷道︰「書房在那兒。半個時辰。這兒的門房松弛得很,殿下請自便,半個時辰後咱家來接殿下。」
話聲方落,人已飄遠。
蘭歡等了半晌,什麼聲音都沒有;還真是說走就走,決絕得很。
師父發起脾氣就是這樣,什麼都不管不顧,冷冰冰地喊他「殿下」,貌似尊重,實則疏遠鄙視,根本不當他一回事。
莫可奈何地,他悄悄躍人內院。
誠如師父所說,這里的門房當真松弛得很,沒有護院巡房,也沒有門丁看守,他就這樣傻站在院子里半晌,居然一點事都沒有。
身為監管三省六部的御史大夫,連點門禁都沒有真的可以嗎?
仗著輕功了得,加以門禁松弛,沒多久他便把御史大夫府逛了個透徹,還順手將書房里的奏章文書翻了幾遍。
雖然不致家徒四壁,但跟其他官員比起來,這里委實寒酸得很——牆上掛著的是御史大夫自己的親筆字,還有幾幅縴巧花卉,看來應是出自女子手筆,想來是他夫人所繪。
沒有華貴的布置,也沒有珍奇骨董,小小的園子里所種全是尋常花草,當然更沒有珍禽異獸,簡而言之就是樸素簡單,或者干脆說極之干淨的一座小宅院。嗯……干淨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也許是藏在什麼密室暗房里……呼延恪為人嚴肅謹慎——表面上;他可不是其他那些腦包,若真有什麼奇怪的嗜好也會緊緊地搗著,絕不像其他笨蛋那樣只差沒在自宅掛塊招牌那般招搖。
但……會藏在哪里呢?
這三座廳堂各有幾間小房,除了正廳,兩邊的側廳及屋舍多半已經轉暗,幾間還點著燈的也就些丫鬟小廝百無聊賴地守著,宅子小人口少,一整個枯燥乏味。不遠處傳來喁喁人聲,兩個打扮素淨的丫鬟由遠而近。
「還在里頭玩兒啊?都大半個時辰了。」
「是啊,老爺也真是的,每次都這樣,上回玩太久還招了風寒,怎麼勸也沒用。」
「嘻……沒辦法,太可愛了嘛!這世上再也沒有誰能這樣打動老爺了吧,你看老爺那張誰看了都怕的臉,只有這時候才會笑。」
這御史府雖小,屋舍倒是都蓋得挺高;他竄上大梁,靜候那兩名一無所覺的丫鬟無所顧忌地嚼舌根。
她們所說的老爺當然是指御史大夫呼延恪,那另一個人呢?是侍妾?還是誰?經過這幾日的觀察,他對朝中所有大臣都已絕望,擁有幾個侍妾是很尋常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年紀還小嘛!上回拖好久才好。」
「也是。去了又怕招老爺罵,怎麼辦?又不能去請夫人——」
「你瞎扯什麼!」
丫鬟吐吐舌頭,握了兩下臉。「瞧我這張嘴!」
「去找總管吧,他不怕挨罵。」
「好主意欸!快走吧……」
這沒頭沒尾、充滿懸疑的對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根據迷雀的探報,呼延恪只有一個妻子沒有侍妾;他那妻子臥床已久,且未曾听說有過孩兒,那麼現在跟他在一起、年紀還很小的人到底是誰?
他的腦袋錚地一響,很悲催地又想起了那個漂亮的變童。不是吧?該不會又是個雛兒或者變童吧?
這世道到底是怎麼了?就不能……就不能正常點嗎?
丫鬟們走遠後,他躍上屋頂放眼四望,想知道她們所說的地方到底在哪。這宅院小得連躲都沒地方躲,哪里還有人在玩而他卻沒看到?
正猶疑著,忽見不遠處密竹林上方裊裊飄散著薄霧,細看才發現原來密林是天然屏障,里頭別有洞天。
穿過蜿蜒幽暗的小徑,就見一幢竹廬隱在密林中,在四周高聳的瀟湘竹掩蔽下,這竹廬真可說得上是藏得天衣無縫,若不是竹廬中央那口飄散著薄霧的溫泉露了餡,恐怕連他也會錯過這個地方了。
果然啊這朝廷里就沒有一個干淨人!
他心里不知是喟嘆還是冷笑;不知是嘲諷還是悲哀。短短幾天,他只覺得看盡了這世間最最骯髒齷齪的人心。
竹廬搭建得小巧雅致,牆上掛著幾幅墨跡,竹桌上擺著石壺、幾只石杯,還有個石制棋盤擺在一旁,上頭錯落著一局散棋。
此處地面皆以小片黑玉石砌成,踩踏其上感覺微透暖意,微風吹拂,竹香泉香交錯,說不出的靜謐清幽。
突然,一只暖暖小手撝住他的嘴,他大驚失色!正待出手,那人卻輕輕地在他耳邊開口︰「噓……跟我來,阿爹睡著了,要是吵醒他,你可就完啦!」
阿爹?
一個小孩兒,身上隨意套件寬大白袍,頭發濕漉漉地散在肩上,握著他的手軟軟暖暖的,好香!
小孩兒拖著他穿過竹廬,小心翼翼地躲在廬後;他探出頭,見池畔藤椅上果然躺著個修長的男人,正沉沉睡著。
「你……」從未曾听說呼延恪有孩子,這孩子是?
「噓……」小孩兒緊張地望著池畔沉睡的男人,紅通通的臉蛋上寫滿了緊張。
「要什麼呢?銀兩還是吃的?」
「咦?」
「快說啊,阿爹睡著呢,他醒來你就完蛋啦!君子先生。」
君子?喔……梁上君子。這小子當他是賊來著。
他有趣地笑了起來。「要銀兩作啥呢?說不定我是來要命的。」
那小孩兒突然轉過身來,他這才看清他的模樣。
圓滾滾的一張白玉雕就的小臉,兩道英氣劍眉下瓖嵌著一對同樣圓滾滾的眼楮,而那雙烏溜溜的圓眼楮清澈澄淨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那軟軟暖暖的小手還緊緊地牽著他。
從來沒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感覺到手的溫度、鼻尖所聞到的淡淡馨香;他的心跳不知怎地突然一滯,然後失速狂跳。
哇!好……好可愛!
這突如其來的沖擊太過震撼,他不由得微微往後退了些,手緊緊搗住胸口,感覺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他的心哪里曾這樣劇烈地顫動過?
小孩兒臉上沒有恐懼,專注又執拗地用那雙清澈的圓眼楮盯住他,彷佛自己是蛇,而他是獵物。
「你真的是來殺我阿爹的嗎?娘說過,爹得罪了很多人,他們都想要他的命,你也是嗎?」他的聲音軟軟糯糯,彷佛聞得到甜味。
「當、當然不是……我只不過、只不過……」
「你別殺我阿爹,他是個好人。」小孩兒將臉湊到他眼前,認真無比地盯住他,樓色唇辦小而豐潤。
「听見沒?不準殺他。」
「……啊……嗯……」他紅了臉,尷尬地別開目光,小孩兒還有些胖呼呼的臉跟他只有咫尺之距,他的臉紅得更厲害,連耳根都幾乎要燒起來了!
然後那張端莊嚴肅的小臉漾開甜笑,彎彎的眉、彎彎的眼,純真無邪,那笑像是明媚的日光暖暖地驅散了他心底濃濃的陰翳,露出了燦爛輝煌的天光。
他眼楮發直,心底也隨著那笑蕩漾著。
「君子先生,你明不明白什麼是俠之大者?又何謂俠之重者?」小孩兒在他跟前坐下,正經八百地說著。
「……」這小鬼才幾歲!竟然在訓他?
「真兒……」
突然,叫喚聲傳來。
圓呼呼的胖娃兒立刻拖著他的手快速往竹林子里竄。「快跟我來,別出聲。」
「真兒!桂玩啦,快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
奔馳在幽暗的竹林間,幽徑兩旁的火炬搖曳著,忽明忽滅,那穿著長袍的小小身影給他一種虛幻的感覺,那又香又軟的頭發在他鼻間飄拂,恍惚間周圍的其它一切彷佛不復存在,只停留在這片刻。
「呼延真。我叫呼延真。」那娃娃甜笑著回頭,領著他到一處密林前,然後將個暖呼呼的物體塞進他手里。「這可以賣點錢。」
蘭歡低頭一看,握在手上的是一把半月形暖玉梳子,飄散著馥郁香氣,光澤溫潤。
「君子啊,以後別再闖進來了,我爹爹功夫很高的,為人又嚴峻,萬一被他抓住,你一定會被關進牢里去的;比關進牢里更糟的,是被他沒日沒夜的教訓,慘……得不得了呢!」
密實的竹林所構成的竹牆完全看不出有路可走,就見那娃娃在一處細竹上用力一躺,再往旁邊一擠,居然讓他擠出一方小小出口;他想,這小娃兒平時大約就是從這里偷溜出去玩的吧?
「快走!快走!」
「我……我還可以來找你嗎?」
「真兒!」男人的呼喚急切了起來,隱隱夾帶著風雷之勢。
「別再來啦!」小小的呼延真用力將他推進那出口。「我爹真的很凶啊!他會宰了你的。」
「呼延真!」
「來了!」晶亮眸子閃動著笑意,肥肥的小爪子朝他揮了揮,長袍底下赤著的小腳又白又胖,轉頭跑去,腳步輕快如小兔。
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啊!
可愛得教他覺得自己的心都揪起來了!
原本布滿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突然感覺夜色淡了,天上的星星亮了,連周遭的涼風也清冽芬芳了起來。
呼延真,他記住了。
翌日,御史大夫府迎來一紙皇後懿旨。
「……御史大夫呼延恪之子呼延真秉性純良,溫恭儉讓,今敕封為太子侍讀並中書侍郎,即日起進宮……」
御史呼延恪額上青筋隱隱在跳動!
尚未即位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這未來君臣關系開始得可不大好。
呼延恪是當今皇帝的愛將,他二十歲高中狀元,被驃皇拔擢為中書侍郎;不到兩年,驃皇退位,燎皇繼任,他則從中書侍郎破格升任御史大夫,是金璧皇朝有史以來年齡最輕的御史。
他跟燎皇交情匪淺,但跟眼前這個即將登基的太子卻不怎麼熟。燎皇臨走前的確委托過他,請他照應皇太子;可是一沒聖旨二無證人,那該死的家伙拍拍**走人,他為啥得替人當保母看顧孩子?
他很淡定,雖然額上青筋隱隱跳動,但俊逸臉上依然淡定無波。
太子所求之事的答案很簡單,只有三個字︰辦不到。
結案。
「御史大人,何以低頭不語?太子年紀雖小,但素來秉性純良寬厚,為他侍讀必定不會虧待了令公子。何以御史大人只來謝恩,卻沒讓公子隨行進宮?」
「稟皇後,呼延真頑劣駑鈍,雖已九歲但尚未啟蒙,臣不敢讓他進宮,免得驚擾殿下。臣懇謝皇後、太子恩澤,但呼延真實無法適任太子侍讀,望皇後、太子慎思,另覓他人。」
「駑鈍頑劣?尚未啟蒙?」那跟他昨夜所見可完全不同,那純真如精靈的孩子怎可能是什麼駑鈍頑劣之徒?
但……就算駑鈍頑劣,那又怎麼樣?那孩子可愛討喜得很,他根本不介意他到底啟蒙沒。
「是。呼延真極為駑鈍,臣教子無方,請太子——」
「不打緊。」還沒即位,但實際上誰都知曉他將登基為皇的太子蘭歡笑道。呼延恪一悶。
「伴讀嘛!又不用考較學問,也不是擢選狀元探花,啟蒙與否本太子並不介意。」太子歡微笑道︰「倒是呼延大人既然覺得自己教子無方,何不讓太子太傅試試?胡先生為天下大儒,和藹可親又學問淵博,沒有他教不好的學生。」
「稟太子,胡先生自是個極好的先生,然教導太子跟教導一般的牛孩子完全不同;太子天資聰穎過人,呼延真難以及萬分之一,更何況臣不日之內就要將呼延真遣回狼帳,不會讓他留在中土。」
太子歡蹙眉。「遣回狼帳?這又是為何?」
因為那孩子就是該在草原上跑著,讓日頭好好地曬著,聞著自由自在的草香長大,而不是關在這籠子似、爾虞我詐的鬼地方。
呼延恪垂首。「臣方才說了,呼延真資質駑鈍,作文章等事怕是學不來的,不如回狼帳去學習騎射兵法,方合了他的性子。」
「要學騎射在宮內不能學嗎?宮內也有極好的騎射先生,若呼延大人還覺得不夠,讓皇姑收呼延真為徒也——」
「太子,」皇後搖頭,「呼延大人既是不願讓呼延真進宮,太子又何須強求?」
太子歡抿了唇。他自幼在這宮內從沒有要不到的東西,即便如此他也是進退有據,未曾驕蠻傲慢,只這一次,他想。
呼延恪垂首不語,對皇後的話不置可否,那是默認了。
他不想讓呼延真進宮,寧可送回遙遠的北方狼帳也不讓他進宮?!
這家伙對天家究竟有什麼意見?!不肯娶皇姑,也不肯讓呼延真進宮,他自己卻領著朝廷的俸祿,安坐御史大夫的位置?!
太子歡朝身旁的內侍使個眼色,小太監上前,兩人嘀嘀咕咕了幾句。
小太監行個禮便將周圍其他的宮女內侍全都帶走,連門窗都牢牢關上。
這是?
「皇兒,此舉何意?故弄甚麼玄虛?」連皇後都蹙眉。
太子歡故作純真狀,十二歲的小鬼,睜著雙清朗的眸子道︰「母後,若是皇兒說,只想要呼延真伴讀呢?」
呼延恪垂著的頭硬了一下,慢慢抬起臉。這小鬼,尚未繼位就打算跟他這個御史大夫鬧翻嗎?
一直以來,他就是個孤臣,也願意做個孤臣;御史大夫一職外于三省六部,直屬皇帝,負責監察百工群臣,所以也只能是個孤臣。
他不與朝中任何同僚往來,清白孤高地忍受著朝中歲月。正因為他是個孤臣,燎皇向來對他頗為信任,任得他在朝中獨來獨往,這是他們君臣間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願意當個孤臣,不去結黨營私,而燎皇也願意任他自由,不拘束干涉他在政務之外的瑣事;但這小皇帝跟他沒有這種默契,他愛問就問,高興就要他把孩子送進宮,不高興的時候說不定就要他滾回老家,或者更糟。
「胡鬧!」皇後蹙眉,「天下之大,只不過尋個伴讀而已,哪個不能?更何況過去那些年沒有伴讀,皇兒不也好好地?今日何致于此?」
太子歡想了下,笑道︰「伴讀是日夜要陪在兒臣身邊的人,哪能隨便找一個?過去那些年兒臣始終沒找到喜歡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怎能輕易放過?」
找到?
放眼朝中,他未向任何人提起真兒的事,這麼多年來的孤臣身分,怕是完全沒人知道他有個孩子吧!太子是如何「找到」呼延真的?
呼延恪黑著臉低語︰「太子幾時親臨呼延府?下官竟未曾遠迎,實是不敬。」
太子臉上一紅,賭氣道︰「嘖,見不得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哪里是本太子去不得的?」
「你跑去我家偷看我——」呼延恪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他硬生生止住差點出口的話,緊緊地閉上嘴。
「講偷看太難听了吧?」太子歡沒好氣地哼道︰「探查一下大臣們的品性操守有何不可?難道呼延大人寧可本太子派迷雀上門?」
「為君之道,正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提這點還好,提起來真令他一肚子火。太子歡沒好氣地回嘴︰「父皇正是一點都不疑,所以這滿朝文武都是變態、戀變者跟虐待狂!」
呼延恪一怔,險些為之絕倒,連忙側臉掩住狂笑。
呃……他的確听說文武百官中,某些人的某些「癖好」不甚文雅,但直指為變態、虐待狂也未免……
「好了,你們兩個。」皇後搖頭嘆息,「太子年紀尚幼也就罷了,呼延大人怎麼也跟個孩子似地胡鬧,成何體統。太子,你即將登基,是為九五之尊,堂堂天子暗地里跑去臣子家中實為不妥。」
皇後雖未動怒,然語氣中已顯威儀,太子只得服軟,悶悶地垂首。「母後教訓得是,兒臣知錯。」
不待皇後教訓,呼延恪已率先一步朝皇後下跪磕頭。「老臣有罪,請皇後恩準老臣致仕。」
太子歡一愣。
皇後頓時著慌,連忙打圓場︰「呼延大人年不過三十,說老臣未免太早,更何況本宮並未怪罪大人。」
「臣為官已十載,心力交瘁且力有未逮,想早早致仕回鄉耕讀。」
太子歡霍地揮袖起身,一臉惱怒。
「心力交癢、力有未逮?這是從何說起?呼延大人為父皇及太上皇劬勞十年,卻連一日也不肯為歡效命,趕著致仕退休,莫非呼延大夫厭惡本太子?」
「太子言重。呼延恪自認能力不足,無法為太子效命,但朝中能者多矣,望太子另擇高明。」呼延恪說得雲淡風輕,但低著的肩膀卻是硬梆梆的一點也不肯退讓。
太子歡惱怒道︰「只不過是給本太子伴讀,尚未啟蒙也罷,當玩伴本太子也願意,呼延大人未免小氣!」
「臣就是小氣。伴君如伴虎,呼延真絕對不能進宮。」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大家也不用再虛偽客氣,呼延恪凜著臉毫不退讓,想來這未成氣候的昏君也不敢真要了他的腦袋。
「呼延恪!你好大膽!」
「臣放肆,臣魯直不諱,望太子準臣回鄉思過。」
「你要回去也行!稈呼延真留下,你愛去哪去哪!」
「休想!」
這一大一小居然層次很低地吵起來了,簡直蔚為奇觀——皇後眨眨眼,轉念一想,突然欣慰地笑了笑。
皇兒早知道會有這一吵吧?他特意命人屏退了左右還關上門窗,就是打算跟呼延恪吵上這麼一架;原本還擔心這孩子年紀太小不知輕重,不適合此時登基,看來是她多慮了;又憶起今晨十三公主蘭秀特意繞去漪清宮跟她說的一番話,她想了想,緩緩開口道︰「呼延大人……」
「臣在。」
皇後想了想,長吁口氣。「內廷……唉……不瞞呼延大人,自皇帝私走後,內廷風雲詭譎,本宮確實掌管無方……」
呼延恪連忙伏身跪拜。「皇後言重!呼延恪無狀,求皇後恕罪。」
皇後娘娘居然執巾按了按眼角,極為憂傷地︰「呼延大人哪有無狀,本宮也是為人父母的,怎會不了解呼延大人的顧慮。這內廷確確實實不適合孩子,呼延大人不讓令公子進宮的想法是對的;更何況太子年紀尚幼,心性不定,誰知道他會喜歡多久?說不定過不了兩天也就厭膩了……」
「母後——」
皇後示意太子讓她說下去。「唉……既是如此,不如讓太子登府跟著呼延大人學習吧。」
「啊?!」兩人都傻了。
皇後淡淡地了太子一眼。「怎麼?太子不願意?」
「願意!兒臣願意!」太子立刻跪下叩恩,「謝母後!」
呼延恪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讓太子登門學習……讓皇帝到他家學習?莫說金璧皇朝無此先例,放眼過往歷朝歷代也從未有過此例!
「臣惶恐!臣——」
「呼延大人不願意?」
「臣……」
「那就送進宮。」
呼延恪氣餒了。這怎麼回事?他怎麼有種被坑了的感覺?
「臣,遵旨。」
呼延恪不但氣餒、頭疼,還舉棋不定。
心愛的孩子就在他跟前,散著一頭烏黑柔軟的發,瓖著繁星似的雙眼黑黝黝、骨碌碌地打轉著,後頭的丫鬟恭謹地候著——候了大半個時辰了。
「爹?」呼延真耐心地問︰「可以梳頭了嗎?您不是說有客人要來?」
他應該更強硬些的,更強硬些說不定就不用這麼傷腦筋了;或者他應該動作更迅捷些,例如一大清早就快馬加鞭將真兒送回迦蘭河——保不準下一刻那昏君就撤了他的官職,追去北狼把孩子逮回來。
太子歡即將登基,他可以驕可以橫,這天下就他最大,誰也奈何不了他。
「什麼時辰了?」
「回老爺,午時剛過。」
呼延恪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終于疲勞地揮揮手。「梳起來吧,單髻。」
單髻?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屋瑞安靜得彷佛連空氣都凝結了。
呼延恪嘆口氣,將孩子擁入懷中,溫言道︰「從今天開始,你是呼延真。」
孩子一臉莫名其妙,她本來就是呼延真啊。
「是個男孩子。」
呼延真錯愕地睜大了眼楮。「我是嗎?」
「是。」
「可是我本來是——」
「嗯。但從今以後都不是了。你是個男孩子,直到爹說可以改回女孩子的時候才能改。」
「哇!」呼延真樂得要暈倒了,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好的事!從今而後,她再也不用听到爹說「女孩子家」要這樣,「女孩子家」要那樣!「那我可以學騎馬、學劍法了?」
呼延恪失笑,寵愛地揉揉孩子的發。「可以。」
「哇!」呼延真大樂,手舞足蹈,哪里有半點女孩子的矜持。
呼延恪轉向一屋子候著的家僕,淡淡開口︰「從今以後,呼延家只有一位公子,听明白了嗎?」
「听明白了。」家僕們齊聲答應。
凝視著正慢慢被打扮成男孩子的女兒,呼延恪素來淡然的面孔微微動搖。
這樣做對嗎?他真的不太肯定。
若對太子坦誠以對,他可以藉著男女之防將他們遠遠隔開,那麼他所擔憂恐懼之事就不會發生;然而太子的脾性他已略有所知,愈是讓他得不到,他只會更加糾不休。萬一他不肯放棄,登基之後硬是將真兒選入宮去,那真兒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讓真兒改扮男裝,過一陣子,等太子的熱頭過了,不再來府里糾纏,他便可以將真兒遠送回老家,這件事便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是吧?
傻嗎?這樣的老爹爹,明明有機會可以將女兒送上枝頭當鳳凰,卻千方百計阻撓著……
或許吧,傻氣痴心的老爹爹就是這樣。
呼延恪看著女兒從嬌嫩的小女娃變身成俊秀可愛的小男孩,心里酸酸地泛著疼。
「好看嗎?」呼延真笑咪咪地朝他彎著眼楮。
「好看。」呼延恪微笑,輕輕揉揉女兒的頭發。
他要她自由,要她好好地活著,平平凡凡地度過這一生就好,永遠不要入宮,更永遠不要涉人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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