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上拿著錄取通知單,何琰蓉忐忑的在客廳門口徘徊,遲疑著不敢進去。
大媽與父親的爭執聲不斷的傳入耳裏,偶爾一聲摔杯子的乓啷聲響讓她膽戰心驚,嚇得瑟縮了一下。
離註冊報到的時間只剩兩天了,她如果不趕快開口,就會失去升大學的好機會,可是大媽會允許她繼續讀大學嗎?
她沒有半點把握。
六年前,因為母親去世,身為情婦的女兒被接回來這個家中,她永遠記得父親的正室,也就是大媽第一眼看到她時,毫不掩藏的厭惡有多嚇人。
她在這個家裏過了六年沒有自尊的生活,她不知道什麼是零用錢,穿的用的也都是哥哥們不要的,大媽一個心情不好,就將情緒發洩在她身上……
雖然她在家裏的地位卑微,可是她的功課卻遠比被寵壞的兩個哥哥還要好,父親常因此叨念他們,於是害得她在家中的地位更是難堪。
客廳內的戰火好不容易止歇,陷入了冷戰,這也不是一個好機會,但她別無他法。
當初母親去世時還遺留了一筆債務,那筆錢也是父親幫忙還掉的,故大媽要求她住在這個家裏的代價就是得幫忙整理家務。
她沒有半毛額外的零用,也不曾打過工,她挖不出半毛錢繳學費,口袋連點灰塵都找不到。
她深吸了口氣,鼓起最大的勇氣欲踏進客廳告知她的請托時,冷不防一個乖戾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妳在這裏鬼鬼祟崇的幹什麼?」
她險些驚跳起來,匆匆轉頭,果然是何家的長子,同父異母的何昌傑。
「什麼東西?」眼尖的何昌傑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通知單。
「還我!」何琰蓉紅著臉想搶回來。
「羅勒管理學院錄取通知書?」何昌傑怪叫,「憑妳也想進羅勒管理學院?那是貴族學校,只給我們這種『貴族子女』進去讀的耶!」
何昌傑特別強調「貴族子女」四字,來提醒她的身分有多卑下。
「我考上了。」她雖然不是貴族子女,但她有能力。
「那學費呢?一個學期三十萬的學費妳要去哪生?」何昌傑不屑的斜睨著她。
何琰蓉咬著唇,難以回答。
羅勒管理學院是有名的貴族學校,它有另一個名稱叫做「繼承人培訓學校」,學費超高,能考進去的不是政府高官子女,就是有權有勢的商業人士。
何琰蓉認為她想從現在的泥沼裏爬出來,就要讓父親認為她有能力成為他的左右手,而不是一個只能依附何家生存的米蟲。
羅勒管理學院的考試非一般大學聯考,除了筆試還有面試,唯有讓主考官認定擁有卓越管理經營潛力的人才能高分上彷。
她既然錄取了,就表示自己是可造之材,比何家那兩個紈袴子弟更適合承擔公司經營的重責大任。
見她說不出話來,何昌傑眼中的鄙視更深。
「水溝裏的臭蟲就是臭蟲,認命點!」他惡意的拿著錄取通知書在何琰蓉的頭上拍了拍,輕佻的模樣充滿藐視。
何琰蓉咬著牙,在嘴裏囁嚅,「就算你是『貴族子女』也考不上!」
「妳說什麼?」何昌傑怒目瞪視。
就算他聽不清楚何琰蓉的自言自語,也知道絕對不會是好話!
這女人外表順從、柔弱,骨子裏卻是很叛逆的。
「我什麼都沒說!」又不是想找死。
何琰蓉趁他不注意,將錄取通知單搶回來。
「給我說清楚!」何昌傑拉她頭髮。
「放開我!」何琰蓉尖叫。
早就聽到外頭吵鬧的大媽怒氣衝衝的大踏步走來。
「你們在吵什麼?」
隨後而來的何明信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通知單。
「琰蓉考上羅勒管理學院?」何明信驚訝的問。
這學校可是比台大還要難考的!
「爸!」何琰蓉忙推開發飆的何昌傑,衝來父親面前,「讓我去讀,拜託!」
大媽一把搶過那張通知單,迅速流覽過上頭的文字後,當著何琰蓉的面將通知單撕成兩半。
「大媽?」何琰蓉驚愕的搶過,但已來不及。
「讀羅勒是什麼意思?想搶公司的繼承權嗎?」大媽甩了何琰蓉一巴掌,「情婦的女兒還想覬覦財產?忘恩負義的傢伙!也不想想妳能過著這麼舒適的生活,是誰供給妳吃、供給妳穿?還想爭奪家產?!」
「好啦!」何明信拉過還想送上第二巴掌的妻子,息事寧人道:「又沒說要讓她去讀。」
「爸?」撫著疼痛臉頰的何琰蓉驚愕的小嘴微張,「可是我考上了……」
「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不想再製造新紛爭的何明信甩手離開。
其他人也跟著散開,獨留何琰蓉一人呆站著,蓄著滿眼淚,哀傷的肩膀微微抽動著。
這是她翻身的機會,她費盡心思才考上的,就算今天她無法受到父親的肯定,成為他的左右手,憑在羅勒建立的人脈,絕對可以讓她在畢業之後取得一份好工作,離開這個家,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用力抹掉淚水,她衝回房間拿出膠水將被撕成兩半的通知單細心黏好。
她要攢到這筆學費!
無論如何她都一定要入學!
◆◆ ※ ◆◆
在市中心,靠近繁華地段某一棟舊商業大樓後方的沉靜巷子裏,數名年輕時髦的女孩邊談笑邊輕擺翹臀,自大樓後門進入地下室。
過了約略半個小時,幾名年輕男子穿著黑色西裝、打著時尚領帶從大樓正門旁的地下室走上來,同時,地下室入口處的招牌也靜靜亮起。
男子們錯落站在一方小櫃檯前,手上夾著煙,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沿著樓梯往下走,在轉角處意外發現通往一間房間的入口。入口處前方平臺站著一男一女,男子英俊,女子貌美,綻露最美麗的微笑迎向前來的貴賓。
他們在看到帶頭貴賓的第一眼就可以喊出對方的姓名,並尊稱對方為董事長或總經理,接著引領貴賓走向位於地下一樓的蘭生大酒店。
踏入酒店,首先映入眼簾的大舞池令人眼前一亮,舞池周圍則是以舒適的沙發與豪華大理石桌佈置而成的開放式包廂。
在舞池的後端,有專業樂團為來賓奏起熱鬧的各式舞曲,不管是輕快的恰恰、熱情挑逗的探戈、明朗動人的華爾滋……對他們而言,彷如吃飯一樣容易,即使是來賓隨意點歌,從不曾難倒過他們。
八點左右,客人陸陸續續的來了,酒店內笑聲喧嘩,年輕的公主、少爺忙碌的穿梭,為客人們送上熱誠服務。
一個粉紅儷影經由小燕的帶領來到五號桌。
「周董,這是我們新來的小姐叫芙蓉,請好好照顧她。」
「周董您好。」何琰蓉立刻深深一鞠躬,臉上的笑容帶著些許羞澀與不安。
「好漂亮、年輕的小姐!」周董一見何琰蓉亮麗姿色,立刻驚為天人。「過來這邊坐。」
「好。」何琰蓉立刻走來周董旁邊位子坐下。
何琰蓉的五官屬清秀佳人,清麗淡雅,如含苞待放的水芙蓉,可一上了妝之後,出乎意料的豔光四射,這是一開始帶領她做教育訓練的小燕始料未及的。
淡掃蛾眉,勾勒眼線後,一雙水汪大眼立刻魅力十足,眼波流轉之間,就將身旁的男人電得七葷八素。
看周董與旁邊的客人一雙眼都盯在她身上,連眨都不眨,就知這女孩年紀雖輕,但魅力驚人。
才來上班幾天,何琰蓉對她的工作仍有些不適應。
她向羅勒管理學院辦理了休學,企圖在這一年內賺夠四年學費,而能在短短時間內賺到兩三百萬,她能想到的只有來酒店上班了。
她的母親也是酒店出身,故她對這一行尚具備一點常識,也知道雖然是酒店,但等級也是有分別的。
她不想作踐自己,她的未來是有大志向的,她不想賤賣自己的身體來換取鈔票,若這樣的過去被挖掘出來,將會影響她畢業之後的前途與聲譽。
但她沒有選擇,於是她挑選了全台最高檔的蘭生酒店。
這兒不僅僅是間酒店,公關的涵養與素質不是只會陪著喝酒聊天而已,有些客人會利用在此應酬時,借用公關的廣博知識,順利簽下。
就是因為這家酒店在內行人的定義在此,個性堅強、處事堅決的她,抱定了不進蘭生不甘休的決心。
雖然她毛遂自薦的時候蘭生是不缺人的,然而當酒店經理薇兒問清楚她會來酒店上班的原因之後,立刻為她進行考試,破格錄取了她。
聰明的她明白薇兒是為了替她圓夢,這份感激她會永藏心裏。
來蘭生的幾乎都是大公司的老闆或是高級主管,她發現了一個即便未去上羅勒管理學院也可以得到許多知識的地方。
她專心的聆聽,不時對客人們發出崇拜與讚歎之聲,她溫順乖巧的模樣,像貼心的女兒一般,使得那些客人不自覺的就對她疼愛有加。
專心與客人交談的何琰蓉不知為何,像是有人突然拉了她頭髮一下,不經意的就抬起頭來,恰恰好與剛走進來的客人四目相接。
那是一名高大帥氣的男子,年紀看起來頗為年輕,應不到三十歲,上身著貼身襯衫,上頭三顆扣子不扣,隱隱約約露出厚實的胸肌,下身著牛仔褲,有著狂放不羈的味道,與其他客人氣質截然不同。
他邁步自信,神色從容,看到何琰蓉亮麗的小臉蛋時,露齒微笑,瞬間,何琰蓉的臉兒紅了。
她慌慌低下頭去,心臟莫名鼓動著,連跟客人聊天也都不專心了。
過了一會,小燕走過來,低聲附耳道:「我帶妳認識一個人。」
「好。」
何琰蓉跟著小燕身後走來七號桌,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小燕要介紹給她認識的就是剛才那位元出色的客人。
「這位是臺灣有名的股市大亨,范宗一。」小燕為何琰蓉介紹道。
「您好。」淡淡紅暈染上雙頰,她有些羞澀的跟著小燕打招呼。
她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情。
來蘭生酒店的客人都是身家背景或是社會地位極高的菁英,更不缺外型身材極佳的優質男子,可獨獨就對這個人,她莫名的心臟為他而雀躍。
也許是他的氣質。她想。那份豪邁瀟灑吸引了她。
「我沒看過她。」范宗一一手橫在沙發椅背上,一手置於交疊的長腿膝蓋,灑脫自在,「新來的嗎?」
「上禮拜才來上班的。」
小燕笑著落坐於大理石桌前的圓形矮沙發,並要何琰蓉過去坐在范宗一身邊。
少爺拿來范宗一寄放的酒,何琰蓉連忙拿起水晶杯,放入冰塊,倒入琥珀色液體,以攪拌匙攪了下,遞給范宗一。
小手莫名輕顫,范宗一全看在眼裏,但他以為是她對這工作還不熟悉。
「第一次來酒店上班?」范宗一問。
「嗯。」何琰蓉點點頭。
「蘭生都只找初次下海的小姐。」范宗一對小燕笑道:「小燕也是第一個酒店公關工作就獻給蘭生了?」
「我不是。」小燕搖頭,「是薇兒主掌蘭生之後,才都啟用未曾進入酒店業界的女孩。」
蘭生酒店經理汪若薇對公關的品質有她的要求,對於受過其他格調比蘭生低的酒店洗禮,氣質不夠純淨,帶著老鳥流氣的小姐,是一概不予錄用的。
「哈……」范宗一大笑,「薇兒專門辣手摧花啊?」
范宗一只是玩笑,但何琰蓉卻當真了。
「才不是!」她立刻為汪若薇辯解,語氣顯得有些氣急敗壞,「薇兒是個好人,她很照顧我們!」
「怎麼?」范宗一微訝睜大眼,「妳是薇兒的擁護者?」
「不……是……」她不知該怎麼解釋。
對她而言,薇兒是她生命中的一線曙光,但這男人卻讓她心動,而且還是蘭生的客人,她不曉得該為薇兒而極力爭辯,還是該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選擇前者怕會壞了蘭生招牌,可選擇後者又違背她的心意,叫她好難以抉擇。
「到底是還是不是?」這女孩真好玩。
就是因為這股新鮮味,所以薇兒才都啟用新人?范宗一好奇。
「薇兒對我們公關的確很好,」小燕連忙跳出來解圍,「芙蓉還是破格錄取的。」
范宗一這時才仔細的打量何琰蓉,「是有這份價值。」
蘭生的公關外型都是上上之選,她雖美,但不算突出,可她的青澀、率直,是這聲色場所中與眾不同的氣質,很吸引人的。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稱讚她美麗嗎?低垂的小臉上有一絲笑痕偷偷彎起。
「薇兒很有看人眼光的。」小燕將一盤葡萄湊到何琰蓉手上,「幫股神剝葡萄。」別再老是低著頭了。
「喔,好……」纖纖小手連忙撚下一顆葡萄,「股神是范先生的外號嗎?」
股神……股界大亨……聽起來好象在股票上很有兩把刷子似的。
「妳別看范先生年紀輕輕還不到三十歲,他已靠股票攢下億萬資產了。」
「億萬資產?」何琰蓉驚訝輕喊。
「噓!」范宗一食指立刻抵在她唇上,要她噤聲,「小聲點,我還不想被綁架。」
他朝她眨眨眼,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大驚小怪而臉紅,粉唇上那根手指散發著異樣的熱度,彷佛正燙著她的唇。
「對不起!」她吶吶道歉。
「妳真好玩。」范宗一呵呵笑,收回食指。
不矯情、不做作,也不像其他公關一樣學識淵博,氣質沉穩。
她算是這群公關中的奇葩。
他的長指一離開,何琰蓉立刻感到若有所失,不自覺的抿了抿唇,想在觸感消逝之前多回味一下。
小燕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兩人的互動。
當初在做教育訓練的時候,不過三天的時間,薇兒意外喊停,要她直接上場,就讓小燕覺得不解。
現在,她終於明白薇兒的用意了。
蘭生的公關每個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現在社會時事脈動了若指掌,也由於跟各行各業的菁英接觸頻繁,她們幾乎掌握了各大公司的內部機密。
職業道德讓她們守口如瓶,但也靠這些機密而有了許多賺外快的管道。
公關的生命不長,像她跟小靜都已快三十五歲了,既沒有另一半,也不屑成為被包養的情婦,退休之後的出路就得靠自己。
像她們這種老公關,約再過個一兩年就要退休了,真要靠公關陪酒所攢來的錢度過尚餘一半的生命其實不足,她們靠的就是這些外快。
也因為這些外快,每個公關其實都荷包滿滿,但表面都裝低調。
她們的城府個個深沉,來店的客人也都清楚明瞭,所以薇兒才要安排這樣一朵清水芙蓉,為蘭生注入另一股生命力。
何琰蓉忙著害羞的同時,也未漏掉范宗一不到三十就攢到億萬資產這句話。
想她都十九歲了,積蓄連一塊錢都沒有,現在還靠陪酒賺明年入大學的費用,讀完四年畢業,即便順利入大公司,但億萬資產對她仍是遙不可及。
能夠這麼年輕就擁有這麼多的資產讓她心生羡慕。
何明信的資產應該與范宗一不分軒輊,可他已經是個中老年人,而眼前的男人卻是這麼的年輕帥氣。
「小燕。」少爺走過來叫人,「六號桌許董請妳過去。」
「好。」小燕轉對范宗一歉然道,「我請小靜跟意如過來。」
「不用。」范宗一擺手,「有她在就好了。」
「我?」聽到只剩她一個菜鳥公關,何琰蓉立刻慌了,「我怕我不行,我……我太菜了。」
她的反應讓范宗一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別怕!我不會吃掉妳的。」
別的公關是巴不得被獨點,這菜鳥果然嫩,卻顯得更為可口。
「我不是這個意思!」何琰蓉連忙解釋,「我是怕我服務得不好,會惹你生氣。」
「沒關係,股神會照顧妳的。」小燕露出要她放心的笑容,隨即旋身走去六號桌。
「啊……我……呃……」要說些什麼,她心裏沒半點主意。
「我酒杯空了。」范宗一搖搖僅剩冰塊的酒杯。
「抱歉!」她竟然沒注意到!
何琰蓉慌忙伸手接住酒杯,不經意的與范宗一指尖碰觸,她慌得險些將杯子打破。
「別緊張。」范宗一大手包住小手,何琰蓉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慢慢來,我不會怎樣的。」
「好。」可她的手仍僵在半空中。
他的手不拿開,她就不能為他倒酒,但她可以擅自將手抽離嗎?何琰蓉拿不准主意。
「妳不倒酒嗎?」范宗一慵懶的問。
何琰蓉沒注意到他的臉靠得她很近,所有的注意力仍在連同酒杯一塊握住的大手。
「要。可是……」
范宗一很快的猜出她呆滯的原因。
「妳還有另外一隻手。」他提醒。
「喔。」何琰蓉恍然大悟,「對!我忘了。」
她右手連忙拿起酒瓶倒酒入杯。
范宗一再也忍俊不住地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引起他桌客人側目。
見他狂恣大笑,何琰蓉小臉立刻紅透。
天啊!她好蠢,一直在出糗,其他公關都做得那麼好,只有她像笨蛋一樣,老是出錯。
嗚……難道她一點都不適合這行嗎?
如果真的不適合,她四年三百萬的學費要怎麼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