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午十點,烈陽暖着街頭,夏如茵駕着福斯紅色金龜車,馳騁在平直的道路上。紅綠燈前,一個轉彎,她技術熟練的将車停在路邊的停車格裏,然後打開車門。
她身材纖瘦,身穿簡單的白色削肩?恤,波希米亞風長裙,腳上穿鑲着珠珠的土耳其藍涼鞋,這樣浪漫的裝扮,配上她利落的多層次短發以及美麗的臉龐,站在亮紅的金龜車旁顯得時髦極了,吸引路人們的目光。
夏如茵拎着淺紫珠扣包,走向一旁正在整修的店面。
走進門裏後,看見油漆師傅調着油漆,她微微皺眉,彎着腰看着那桶油漆。
“這顏色……”她纖指摸着下巴,輕輕出聲。
師傅頓下動作,“夏小姐,又怎麽了嗎?”
“我總覺得……”她偏着頭,道:“太白了。”
“夏小姐,昨天你說太黃的,我才調來另一個牌子的白色作底,你看這白色,不算正白,帶一點點米黃,我覺得應該跟你的想法差不多。”
這位夏小姐,從兩天前就一直更動油漆顏色,一下嫌太死白,一下嫌太黃,而這還只是一部分的漆色呢,其他牆面,她早交代要分別漆上所謂“沉穩的靛藍色”、“戀愛般的粉紅色”、“清新的草綠色”……
“陳師傅,不好意思,那不然先試刷看看好了,我再看一下。”夏如茵知道自己對色彩太龜毛,微笑著作了讓步。
陳師傅暗暗嘆口氣,面對美女,他可板不起臉來。夏小姐人美個性又好,就是對顏色太嚴格,可是他十六年的油漆師傅也不是做假的,對于調油漆他很有信心。
他将油漆往牆上一刷,看,這不就是她要的“奶油般的米白色”?
夏如茵注視着牆面的顏色,拉了張椅子坐下,沒注意到陳師傅得意的表情,只是道:“陳師傅,這樣我看不太出來,我們等漆幹,才看得準,趁現在我想先跟你讨論一下那面牆我想漆上的綠色。”她攤開設計圖,指着上面該繪出草綠色的地方。
陳師傅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夏如茵。她倒細心,知道油漆要等幹了顏色才看得準,他終于服了她,算他接了個過于認真的客人。
“啊,我忘了,你等一下喔!”夏如茵拍了下額頭,快速站起身,跑到車上拿東西。
回來時,她手中多了兩杯咖啡,遞了一杯給陳師傅。
陳師傅眉開眼笑的接過。夏小姐每天來監工,總會記得帶杯咖啡給他,是這樣的多禮,這也是讓他一直無法真正讨厭這位客戶的原因。
“不好意思,咖啡有點涼了,陳師傅快喝吧,喝完我們再談。”她舉起手中的那杯,笑咪咪的喝着。
溫熱的咖啡滑入她的喉嚨,她眯起了眼,往窗外看去。
等店面整修完成後,她的夢就能實現啦。
人愛動物醫院,剛上班一個月的助手小廖,正替老板雷醫師買大腸面線回來。他站在門口,看着招牌許久,之後若有所思的進門。
現在是星期五晚上十點,雷揚正看着電視裏最熱門的歌唱大賽。看見小廖進來,他便将鐵門拉下一半,一手接過大腸面線,迫不及待的吃了起來。
“雷醫師……”小廖有些猶豫地喚道。
“幹嘛?”
“你的招牌是不是印錯啦?”小廖指着門外。
“唔。”雷揚随口回應,頭也沒擡,全副精神放在大腸面在線。
小廖一聽,馬上坐下頭頭是道的提出建議,“那要換過啊,該更正才對,哪有人招牌這樣的啊?連院名都寫錯了,這樣不好。”
雷揚皺起眉,“等等,你在說什麽鬼?”
小廖被他淩厲的目光一掃,吓了一跳,道:“就招牌啊!仁愛的仁印錯了,變成人類的人耶。”
“小廖,你連工作地點的名稱都沒搞清楚,還敢來應征喔?”
小廖噤聲,看着突然發冷箭的雷醫師。雷揚一手拿着湯匙停在半空中,表情很危險。
雷揚哼了一聲,又說:“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們人愛動物醫院的人是哪個人?”
小廖馬上領悟,“……人類的人?”
“嗯哼,以後別再說什麽招牌印錯的蠢話,我會蠢到連招牌印錯都不知道嗎?”
“我以為現在很流行怪招牌嘛。”小廖立即狡賴。
“你說我的招牌是怪招牌?”雷揚将湯匙往嘴裏送,應道。
“不是啦,因為隔壁的新招牌也與衆不同啊,我才以為現在很流行哩。”
雷揚懶得繼續這話題,拿起遙控器關上電視,道:“廖備亞,現在已經十點半,你是不是不想下班了?”
本名廖備亞的小廖顫了一下,“雷醫師,我走羅,拜──”他才沒心情留下來,每天下班後得替雷揚跑腿買大腸面線已經夠累了,今天不小心多聊了幾句,差點忘了要快快下班,待會兒愛整人的雷揚若又差遣他做別的事,他可慘了。
小廖腳底抹油迅速走出門,跨上他那部快報廢的小綿羊機車,戴好安全帽。他先帥氣的催油門,又緊按煞車,反覆了幾次,他陶醉于引擎發出的聲音,覺得自己像騎着帥氣的重型機車。
二十秒後,雷揚沖出來罵道:“你有病啊?還不快滾!”
小廖嘻嘻笑,這才放開煞車,搖搖晃晃的往前騎,“雷醫師,明天見!”
雷揚看着小綿羊虛弱且緩慢的走向路面,不禁哈哈笑。這小廖,個性樂觀愛鬧,當初他就是看中小廖這個性,這樣工作時才不會無聊嘛。
他不喜歡跟無趣的人相處,愛哈啦的小廖比起上一個一板一眼的助手有趣太多了。
回到桌前,沒吃完的大腸面線已涼了,雷揚不在乎,唏哩呼嚕的喝掉,愛死了這味道,滿足的嘆氣。
十一點整,雷揚關上門欲離去時,街上已沒有行人。他走到鐘愛的黑色福斯金龜車旁,正欲打開車門,從車窗反射的景致裏看見背後陌生的招牌。
他好奇的轉身,踱到隔壁門口,看着那立在門邊的長型木頭招牌。像是日式道場似的,這樣豎在門邊,上頭寫的店名只有兩個字。
“因為?”雷揚念出店名。
小廖說得對,這的确是塊怪招牌,讓人摸不透賣的是什麽藥。
這位店主人的創意,引起了雷揚的興趣。
“賣什麽咧?賣‘所以’嗎?”他摸着下巴,凝視着這塊招牌,覺得這家店就算賣什麽都似乎是合理的,畢竟,萬事的起頭不都是“因為”嗎?
雷揚很興奮,看來隔壁的新店主頗富創意,他喜歡特別的人,能為平淡的生活增加點色彩。
就跟那些小動物相處時一樣,它們不會說話,他得用猜的,猜它們的感受、猜它們是快樂還是悲傷,這讓他的人生充滿挑戰和趣味。
這世上有許多可愛的動物與太多不可愛的人們,而他的畢生的志願,就是與可愛的動物們親近,以及結識那些少數的、可愛的、特別有趣的人。
這天,“因為”開幕了。
說是開幕,也沒挂上喜洋洋的大紅彩球,更沒放鞭炮慶祝,夏如茵不愛這套,“因為”是間畫廊,何況這只是遷居,不是新開店,過于大張旗鼓不是她的風格。
這間畫廊是夏如茵與新興畫家沈蔚合開的,說是合開,其實是沈蔚将畫都交給她,由她代賣,沈蔚不管事,只負責作畫,偶爾來畫廊露個臉,其他大小事都由夏如茵包辦。
夏如茵站在店門前,戀戀看着自己費盡心思整理的門面,憶起剛開始與沈蔚合業時的小小店面,直到沈蔚知名度大開,多了資金,她才終于租下這個兩間打通的寬敞新地點。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回過頭,看見熟識的藝文記者吳姊,因此揚起微笑。
“嗨!”吳姊有着爽朗的聲音,她站在如茵身邊,說:“整理得不錯嘛。”
“謝謝,小蔚還沒來喔。”夏如茵領着吳姊進門,任她自己東逛西看。
“這沈蔚,神經大條,可是每每看她的畫,卻覺得好細膩。”吳姊看着牆上一幅幅的畫作,有感而發。
夏如茵正忙着準備茶點,聽見吳姊的話,也覺得與有榮焉,笑着說:“這就是小蔚迷人的地方。”
吳姊點頭,走到會客區的沙發坐下,又道:“你将牆面漆成這麽多色,我覺得很有特別,大膽又新奇。”
夏如茵端了茶來,又回身拿來一盤餅幹,說:“能得到吳姊的贊賞,我就放心了。”吳姊跑了藝文新聞二十年,眼光準沒錯。
此時,沈蔚來了,她身穿簡單的白?恤,破洞牛仔褲,一頭長鬈發有些蓬亂,素淨的臉脂粉未施。
沈蔚如一陣風,匆匆坐到吳姊對面,拿起桌上的茶,不怕燙的一口飲盡,才笑着打招呼,“吳姊。”
吳姊攤開記事本,開始詢問沈蔚對新畫廊的想法,以及下半年的展覽計劃。
夏如茵靜靜的走在畫牆間,聽着沈蔚沉靜的回答聲,她仰望那些出色的畫作,心念流轉。
從大學時期,她就知道沈蔚一定會出名,沈蔚的畫太有感情了,本人反倒是像是将靈魂全獻給了畫作,顯得素淨許多。
夏如茵很喜歡幹淨如白色的沈蔚,所以畢業後,沈蔚邀她合作,她便一口答應,熬了一段日子的無薪生活,現在終于苦盡甘來。
“茵茵,你什麽時候才要去拜訪隔壁鄰居啊?”沈蔚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夏如茵回首,才發現吳姊的記事本早已合起,與沈蔚一起暧昧的看着她。
她臉一紅,“我……還沒想到要帶什麽見面禮。”
吳姊撐着下巴,優閑的笑道:“還想什麽見面禮喔?随便買些小點心都可以啊。”
“可是,我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歡。”
“你神經喔?還管人家喜不喜歡,有禮物就很不錯了呢!”吳姊笑她。
夏如茵遲疑着,沈蔚則靈機一動,抽了張衛生紙,将桌上的手工餅幹放上去,随手包起,遞給夏如茵。
夏如茵眨眨眼,不明所以的看着手中的那團衛生紙。
“快去吧!我替你準備好羅!”沈蔚将她推到門邊,吃吃地笑着。
“小蔚……”
“這是老板的命令喔。”沈蔚端出架子,露出孩子氣的笑容,将她推了出去。
夏如茵站在門外,偷觑着隔壁明亮的動物醫院。
看見沈蔚對她揮手,夏如茵只能暗暗嘆氣。她試圖整理一下手中衛生紙團,但無論她怎麽整理,衛生紙還是衛生紙,并沒有變得體面些。
沒辦法,她只好垂着眼睫走過去,怯怯的推開人愛動物醫院的門。
動物醫院裏,中間的鐵臺邊圍着一群人,伴随着哭泣聲,讓初來的夏如茵迅速感染那緊張的氣氛。
她一眼就看見雷揚。
他滿手的血,面無表情的處理鐵臺上的黑色土狗,旁邊狗兒的女性飼主正聲淚俱下的解釋情況。
“小黑把玻璃踢破了,以前它不會這樣的……嗚……醫師,它還有救嗎?”
雷揚默不作聲,只是仔細看着小黑的後腿。
“醫師,你說說話啊,小黑會不會死?”女飼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吵死人了。雷揚翻了個白眼,說:“要縫喔。”
“縫?!”女飼主不禁尖叫。
“小姐,你先冷靜一下。雷醫師技術很好,只是縫合傷口,小狗不會死的。”小廖只好替他回答。
女飼主上前一手扯過小廖的衣襟,激動的說:“你保證?保證小黑沒事?嗚……小黑雖然是只土狗,可是我一直把它當自己的孩子看待,每天給它吃好睡好……如果、如果小黑有事,我也不想活啦──”
天,這女人瘋了嗎?小廖嘴角抽搐,往後退離她三步遠。
“就是因為吃太多,才這麽肥。”雷揚淡淡地開口。
“你說什麽?小黑哪裏肥了,它只是壯。”女飼主反駁道。
“它還不肥?”雷揚怪叫,指着狗兒道:“你自己看,已經肥到腰都不見了,只剩一圈肉,一點美感都沒有,難怪它可以輕易踢破玻璃,以前踢不破是因為那時它比較瘦吧?”
女飼主臉一紅,道:“那是因為我疼它啊!給它吃飽穿暖有什麽不對?”
“會得心髒病。”
她倒退一步,“什麽?”
“還有糖尿病。”
她倒抽口氣。
“還會休克、器官衰竭。”
“不會吧……”女飼主抖着聲音道。
雷揚撇撇嘴,一旁小廖看到他這個表情,明白雷揚已經懶得開口,于是硬着頭皮說下去:“會喔!小姐,狗狗的健康很重要的,不能因為寵它就害它,因為狗狗不會說話,所以我們要更細心才行。”語畢,小廖自己都好佩服自己,真是說得太誠懇了。
“那你教我啊!怎麽幫它減肥?”女飼主霍地沖向小廖。
小廖愕然,低聲咕哝,“幹嘛都針對我啊?”
剛剛雷醫師那麽跩,這女人都不發飙,他一開口就對他動手動腳,大小眼也太嚴重了吧?
小廖只得哀怨的轉開話題,“小姐,你先在這裏等着,我們先處理你愛犬的傷勢,等一下再讨論減肥的方法。”
女飼主擦着眼淚,這才退了開去,不忘直叮咛,“好好縫喔。”
小廖準備縫合工具的空檔,雷揚擡起頭,看見不知何時闖入的夏如茵。
他皺眉打量這女人,一身大花洋裝,搭高跟涼鞋,露出潔白的腳趾,她睜着霧濛濛的大眼,癟着玫瑰色的唇,望着那只受傷的小黑狗,像要哭了。
八成是這位女飼主的朋友吧。
雷揚沒理會她,只把注意力擺在狗兒身上,将它推進手術室。
直到他們将小黑的傷口的縫合,也送走飼主後,夏如茵仍在原地。
“小姐?”小廖走向前詢問。
“啊?”夏如茵如大夢初醒,看見小廖饒富興味的看着她。
“有什麽事嗎?”小廖看着她迷濛的眼眸。喔,這女的超會放電,亂惹人憐愛的,他快不行了。
“我……是隔壁新搬來的,來打個招呼……”她的眼眸不經意凝視着仍在後頭忙碌的雷揚。
小廖拍了下額頭,“你是‘因為’的老板?”
“嗯,我叫夏如茵,請多指教。”她露出笑容,“這是……手工餅幹,請你們嘗嘗。”
小廖狐疑的看着那團衛生紙,伸手接過,“這是餅幹喔?好特別……”用衛生紙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夏如茵臉爆紅,不知該如何應對。
“好別致的包裝。”一道富笑意的嗓音加入。
她看向出聲的雷揚,臉更紅了,“總之,請你們吃吃看……”
“好啊!”小廖攤開衛生紙,拿起一片就吃,“欸,挺不錯的,你自己烤的啊?”
夏如茵點點頭,道:“嗯,如果喜歡,我可以常烤給你們吃。”
“好啊,那你也很會做菜嗎?會不會做大腸面線?我們雷醫師是大腸面線迷。”小廖随口問道。
“我會。”她定定地開口。這道大腸面線,她練得可勤了。
雷揚神色複雜的看着她,視線停留在她搽着粉嫩色指甲油的指尖上,“看起來不像。”
“我真的會做。”她認真的說。
雷揚聳聳肩,對此事興趣不高,“随便你。”
此時又有人送寵物來急診,雷揚轉身前去查看,小廖則在一旁幫忙。
被留下的夏如茵看着雷揚,雙眸一暗。
剛剛她差點主動提出煮大腸面線給他吃的建議了。
差一點。
因為,她是真的很想煮給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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