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明《瘟神與花》


出版日期︰2017-01-01

七歲的翎花,在一場瘟疫中,失去所有,親人相繼離世,村人視她不祥,
避若蛇蠍,她自立更生,努力存活,連同家人的份,一塊活下去。
直到那一日,遇見了他,清輝飄逸,清臒儒雅的墨裳男人。他說我也只剩一個,
不如,我們作伴吧。又說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她想,有個師尊在身邊,彼此相伴,那也很好,翎花賭上一把,毅然決然,
牽住他伸來的手,從此,這一生,再無法與他分離。
夭厲,入魔瘟神,已失慈心,他力量強大,卻只懂破壞,
心上那朵絕豔牡丹凋萎後,世間教他絕望,棄之亦不可惜,
直到那一日,遇見了她,軟嫩瘦小,無懼瘟息的稚氣娃兒。
她說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他想,養個徒兒在身邊,
打發時間,也無妨。
寵著她,溺著她,也給她一張他深愛的容顏,以為只要如此假裝,
或許就能變成真的……當幻相撕破揭去,一切血淋淋呈現,
她該要恨他,恨他這個奪她親人性命的冷厲瘟神,在被她狠狠恨下之前,
他卻決絕捨棄了她……


楔子  翎花

    天樂村,坐落虎頭山腳下,一隅褊狹土地,村舍不及百戶,多以狩獵或種果為業。

    村名「天樂」,居民同樣樂天知命,不求富貴,僅須溫飽無虞,鄰里間和睦相處,彼此相互照顧,互通有無,你家醃了鹿肉,來換我家梅子酒;我家青蔥豐收,換你家蘿蔔,誰也不計較誰占誰便宜,生活樸實安定。

    直到那一年,可怕大瘟降世。

    村民六成以上染病,短短半月,死去一半,飼養牲畜更是近乎全部死絕。

    天樂村不受蒼天垂憐,一夕遽變,死寂籠罩,村民間熱絡往來少了,涼夜裡,眾人圍坐大樹下,吃茶喝酒,賞月賞螢,已成為好遙遠的景致。

    如今,眾人草木皆兵,逃過了瘟疫擄掠,倖存性命一條I當然珍惜萬分,對於任何再染瘟的可能,避之唯恐不及。

    因瘟疫死亡的村人,用一把火燒得乾淨,他們穿過的衣、用過的器皿、碰過的東西,盡數毀去,幾戶全家人病死的房舍,無人敢靠近,甚至全村同意,找個日子,將那些房舍也給燒了。

    而家中曾有人染病死去,存活的其餘人,被隔離好陣子,直到再無病徵,才准許外出,只是鄰人難免避開,不自覺的歧視和疏遠。

    這當中,又以對村西的薛家,最為嚴重。

    薛家一戶五口,夫婦及一兒兩女,瘟疫奪去四口生命1獨留最小女兒翎花於世,薛翎花不過七歲,本該教人加倍憐惜,對她付出更多關懷。

    可怪就怪在,薛家染病那時,薛翎花與父母兄姊待在一塊,未曾分隔,直至四人病重死亡,翎花都不肯離開I親喂他們吃飯喝水,替他們擦身換衣……換成常人,早被傳染了瘟病,翎花竟無半絲異狀。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鄰人耳語開始傳開,薛家那小丫頭,不吉利,人古怪,克父克母克手足,說不準……這場瘟疫,也是她帶來的。

    不問蒼生問鬼神,極度迷信的村人,竟也信了荒謬蜚語,視薛家如禁地,連走近都嫌棄。

    薛翎花遭到孤立,才幾歲大的娃兒,失去家人陪伴,獨留寂寥屋舍,努力生活。

    她很堅強,年紀雖小,韌性卻不,打小娘親便讓她與姊姊分攤家務,雖然她不像姊姊,米飯能蒸得白甜漂亮?僅剩她一人在,飯焦了又何妨,只要能吃,吃了能活,翎花便會吃乾淨,半粒不浪費。

    她一個人,半碗飯,幾口菜,無肉也行,和著淚水,鹹滋味也足夠了。

    很偶爾的偶爾,她會好想問爹娘,為什麼帶走哥哥姊姊,卻沒帶她一塊去?

    夜裡,她蓋著爹娘的衣裳睡,天真以為,隔日就能染上瘟疫,雖然看過發病時的痛苦,難免恐懼害怕,可與寂寞相較,那些痛,好像又不那麼駭人。

    可是清早醒來,自己仍然健健康康,無病上身,她失望至極。

    想到娘最後遺言,要她照顧自己,好好活,薛翎花只能抹去失望,小小身軀兀自振作,漱洗過後,準備上山撿柴。

    虎頭山雖有個「虎」字,不過山裡沒見過老虎出沒,僅是山形宛若虎頭嘯天,故而命名,薛翎花人小機伶,曾遇過熊狐,都能爬樹躲藏。

    唯一最慘那回,是遭蛇晈,她一時不察,來不及閃,腳踩到蛇身的瞬間,便讓牠回頭撲晈.

    她不知牠有毒沒毒,只知身軀脫力,腦子畺茫,背靠大樹,軟軟羅下。

    心想,這樣也好,這樣像要睡著了一樣,永遠醒不過來,也好。

    渾沌耳內聽見,枯葉被踩碎的沙沙聲,由遠而近,大概是野獸吧……她死後,屍體還能被處理乾乾淨淨,喂飽一窩子獸恵,不用放著腐臭化骨i曝屍野林,太好了

    但是,再等等……別這麼快……等我死透一點……等我感受不到痛……被撕開皮肉也無知覺時……再吃嘛……

    意識瞬間轉黑,不知過多久,翎花再醒來,人仍在大樹下,身上沒少半塊肉,若非腳踝處有兩處小小蛇牙洞,她都要以為自己作了場夢。

    原來……是被無毒蛇晈了 ?

    原來,還是沒有死。

    薛翎花苦笑,自己根本是福星轉世吧?在林子裡躺那麼久,居然也沒有野獸吃她。

    染不了病,蛇晈不死,獸不屑吃,她薛翎花的好連滿到溢出來,可惜,這樣的幸連,她沒那麼想要。

    薛翎花拍拍臉,要自己專注拾柴,別再去回想有的沒的,娘說,要好好活,連同哥哥姊姊沒能活的分,一塊活下去。

    林梢間生有野果,她順道採集,小小竹藍很快變沉,果子與乾柴壓得娃兒肩膀酸疼,她鼻息加濃,步履漸慢,額際全是汗珠。

    想想別太貪心,這些柴省點用,夠燒上三四日了,撿太多,扛不下山也沒用,薛翎花挪挪肩頭竹藍,深吸口氣,也吸入無比力量,嘴裡哼起娘親教過她的一首曲兒,好似這樣吟唱著,娘親便在身旁陪伴。

    肩很疼,麻繩壓在細皮嫩肉上,馱著滿藍物品,每一步,摩擦生痛,翎花要自己忽略它,只要認真唱,笑笑唱,哪裡還有痛?

    汗水滑進眼裡,雙手環抱一捆柴,無暇去擦,當它再溢出眼角,分不清是原有的汗,或是摻雜了眼淚。

    走著走著,一處山潤她停步,趕忙丟下柴薪,腳程不夠快,只好揚聲喊「別喝!那水別喝……煮過再喝比較好! 」

    她正欲阻止潤旁的一名男人,掬捧山泉水,將之飲下。

    嫩軟的娃音,成功讓男人停下動作,側過首,看她吁吁跑來。

    「水要煮過再喝才好。」她彎腰喘息,又說一遍。

    男人完全回過身,她瞧了一默,這輩子——明明才少少七年。她還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年長她五歲的姊姊曾說,全天樂村裡,最英俊挺拔的,當屬劉家三哥哥(但……她真心覺得還好),也時常聽人誇她大哥綽俏(這……死者為大,就當是吧),可偏偏不及眼前這人身姿。

    他很高,她必須仰高螓首,才勉強瞧清他模樣。

    他很瘦,身形清輝飄逸,衣袂輕揚,墨髪隨興披散,未束未綁,任其流溢優美肩脊,如山間飛瀑,那般瀟灑,眉目如畫……一個七歲娃娃,挖不出更多讚頌詞兒,對於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面龎,總歸兩字,好看。

    因為好看,她瞧了良久,眸兒都捨不得眨。

    男人面容有笑,卻很淡,好似此刻微揚的唇線,只是假相。

    翎花回過神,雙腮微紅,訥訥補充「村子疫情才剛好些,怕水不乾淨,煮過比較好……」

    「原來如此。」

    這嗓,她這輩子沒聽過更好聽的了啦!

    「我有帶水,煮開的,很乾淨,你……要不要?」她翻出竹藍裡的一管水,遞給他。

    男人搖了頭,她以為他是嫌髒,小臉一黯「我還沒喝過,而且你放心,我沒病……」全家都病死了,獨獨她,染不上。

    「我不怕病,只是不渴,你自己喝。」她看起來……更需要水的滋潤,瘦小臉蛋紅撲撲的,汗水涔涔,唇卻有些發白。

    「所以……你方才不是要飲泉水?」她明明看見他手捧清泉,誤當他……糗了,自己多管閒事,人家說不定只是要洗洗臉、浸浸腳,涼快涼快。

    「不是。」

    翎花耳裡聽著淙淙流水聲,又聽見他嗓音淺緩,如沐春風,她喉間乾涸感漸重,捧在手裡的竹管更重,在他眸光注目下,她喝了自己帶來的水,一口接一口,近乎貪婪,不一會兒,竹管內已涓滴不剩。

    可是,她還是渴,恨不能一頭栽進水光粼粼的泉潤,痛快喝個夠。

    她也確實栽了,眼前猛然轉黑,身軀一軟,就要跌進水中。

    一道勁力托起她,她什麼也沒瞧清楚?人已被放倒在陽光照射不著的樹蔭下。

    「發、發生什麼事?……」她沒弄懂情況,剛還同男人說話,她飲著水,怎麼現今變成她躺在蔭影下,手腳使不上力氣?有些發麻。

    「你險些昏倒。」男人簡單回道,拿她脖上毛巾打濕,替她敷額。

    「昏、昏倒?」她腦子重沉,努力咀皭這兩字……

    呀,難不成,她終於發病了?和爹娘一樣,也是瘟病來得又急又快,措手不及……

    「你、你快些走,離、離我遠點,越遠越好……說不定我這也是瘟疫……」她沒忘了要保護旁人,怕他同樣沾染瘟毒,畢竟路人無辜。

    男人似乎覺得有趣I笑痕深了些,也真寶了些。

    「你這不是瘟疫,你是餓過頭,又體力耗盡,才不支倒地。」他都聽見她肚子打鼓的咕嚕嚕嚕聲,響亮得很。

    「你是大夫嗎?……」

    「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發病了?我爹也是與人談話中,突然身軀開始搖晃,

    就……倒下去,接著是娘、姊姊、哥哥……我情況一樣……一定是。」她喃喃說,雙眼光采如黑夜暗去。

    這孩子,家人全死於瘟疫嗎?僅只她,倖存苟活。

    看來身子骨並不強壯,理當難以僥倖除外,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臉時,指腹滑過

    她的細腕,她渾然未察。

    只見隨指腹挪經之處,浮現淡淡黑絲,隨即色澤變淡,終至墨色盡褪。

    他詫然,但情緒掩藏極好,表面不動聲色。

    原來,是如此特殊體貿。

    他曾經……求之,而不可得的體質。

    居然是在一個與他毫無關聨的黃毛丫頭身上?小鹿般可憐的女娃,瞬間可憎了起來。

    H爾還是快走吧……萬、萬一我真染上瘟病,你就太吃虧了。」

    居然還擔心起他的安危,想騸趕他走?

    該說是善良,抑或……蠢?

    「你呢?染上瘟病,不怕嗎? 」

    「……說不怕是一人的,到斷氣之前,受到的病痛折騰,膚肉潰爛,渾身惡臭……」她畢竟稚齡,臉龎恐懼鮮明,不懂如何掩藏?然而在恐懼之後,她竟還能笑,笑著說「可是,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更可怕。

    這句話,他懂,刻骨銘心的懂。

    「被大家當成妖物看,誰都不敢靠近,家人明明全死光了,我卻沒事……同喝一壺水、同吃一鍋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染病嘛……要是我和他們一樣,就能不被拋下,與爹娘一塊……」她自顧自說起好孩子氣的話,帶了些心酸,可她神情淡淡,彷佛傳達沒脫口那幾句——幸好,我這次應該是真的可以走了……

    「兩回見你,你都是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臉。」流露一股厭世氣味,一股……死也無妨的扭曲豁達。這,倒令男人玩味。

    才幾歲的丫頭,見過多少世事?像個老僧似的。

    「……嗯?」她沒能聽懂,一方面頭昏腦脹肚子咕咕叫,另一方面,兩回?什麼兩回……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難得對周遭人產生好奇。

    「薛翎花,翎花,箭尾羽毛……我大哥叫箭飛,我姊姊是清弦,爹本想再添一個,叫小弓,剛好湊齊一套弓箭……」誰叫她爹是獵戶嘛I愛用生財工具替孩子命名。

    「翎花。」他輕輕重複了一回,咀嚼她名字的嗓I放得很柔軟。「你可還有其餘家人? 」

    「沒有了……」本以為自己能淡然說出這三字,沒料到,喉間仍是一緊,如遭刺鯁,字字撕扯。

    孩子終歸是孩子,心裡委屈,眼眶瞬紅,豆大淚珠滾落,哭聲嗚咽。

    「全都沒有了……被瘟神帶走了……為什麼這麼壞丨為什麼要害大家生病死掉?!

    他真的好可惡……沒有資格稱為神……神應該要很慈愛、很和藹,不胡亂傷人性命,他一定是魔!可惡的瘟神!我討厭他——討厭死他了一」

    若真要說她對誰有怨,瘟神當之無愧。

    她不曾那麼恨過誰,「恨」這字,對孩子來說太陌生,難以描述,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她定會撲上去,狠狠揍他晈他槌他踢他……

    臭駡他為何以他人的傷心為樂,憑什麼奪去寶貴性命——

    「真巧,我也討厭他。」男人驀地揚聲笑了,笑嗓輕悅,頗有巧遇知音之感,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

    「你也被瘟神奪走家人性命?……」與她一樣,同病相憐嗎?

    男人不說話,不給答案,只是持績淺淺微笑,她卻看見,他眉心灰霾籠罩,俊顏仍舊,笑靨不減,但她說不上來的古怪。

    那樣笑著,眼底卻無笑,感覺……好悲哀。

    「我也只剩一個,不如,我們作伴吧,你喊我聲師尊,我收你為徒。」男人再開口,卻提了個連他自己都微訝的意見,然而話已離口,他不打算收回。

    難得,自己如此思慮不周,未加細想,或許,也算一種機緣。

    薛翎花輕愣,一時答不了,畢竟這可不是「我摘了兩顆果子,你要不要來一顆?」這類的小事兒。

    作伴?師尊?就像村裡教書老師傅,每每字寫醜,木板子便會朝手背落下的師徒?

    「不願意?我不勉強你。」她若不點頭,確責他省心省事多了,自己一時失察脫口的話,如此輕易揭過也好。

    「不不不!你讓我想想……」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念頭,興許是「作伴」這兩字,對一個孩子引誘太大,特別是她失去過,心傷仍痛,突然有人給她希望,她很難去分辨好壞。

    尤其眼前這人,笑容溫慈,身上毫無惡氣,讓她未加想過該提防。

    「你……會拿木板子打人嗎?」幼鹿般園滾滾的眸,瞅著男人瞧。

    這問題,令他失笑|果然是孩子,不擔心他意圖為何,只擔心被打?

    「不,我不會。」

    她又想了想「……會罵人嗎?會不給飯吃嗎?功課沒作完會叫人頂著水盆罰跪嗎? 」

    提議要收她為徒,應該是個不錯的發想,這小女娃,輕易逗笑他數回。

    「不會,只是單純作伴,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她說,一個人被拗下的孤獨,更可怕。

    他懂,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多可恨。

    兩方孤獨,湊在一起,就能相互抵銷了吧?

    「你可以再想想,明日此時I我在此等你,你若不想來,我也無妨,沒見到你身影,我便離開,不等人。」他不強逼,最終決定權交付她手中。

    而後,他旋身步遠,衣袖?揚,風拂得他滿頭長髪飛舞,一絲一綹,在面龎間淩亂,絲毫不損其淡然神情,彷佛他周身的恬靜,不受任何外物干擾。

    薛翎花一直看著,直到頎長身影被林叢掩去,再也瞧不見,她都沒有收回視線。

    小小心靈不懂太多複雜事,她甚至是滿腦子空白,順應著本能,去追逐男人的形影。

    他是個陌生人,從小娘親叮喔過,千萬不能胡亂隨陌生人走,會被抓去賣到不好的地方……

    可是,他不像壞人。

    爹說壞人不會在臉上寫個壞字。

    可是,他臉上不但沒有「壞」,反而只有好看,只有笑,只有……孤獨。

    大哥說你一臉呆呆,長得一副很好拐騙的傻臉,以後不管遇到誰要拿糖哄你,你馬上跑來找我,哥替你趕跑他!

    可是,大哥已經變成一壇灰,再也不會保護她。

    姊姊說村外世界太亂|留在天樂村,與大家一塊快樂生活,彼此照應。

    可是,村人用好嫌惡的眼神看她,覺得她怪,覺得她不祥,連自小打鬧的虎子他們,也不再來找她玩……

    小拳握了握緊,內心裡,有個念頭堅責踏地。

    一個人被拋下的孤獨,你與我都別再嘗到。

    為他這句話,小小翎花毅然決然,賭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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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師尊

    因為害怕錯過,那一夜,翎花沒有下山回家。

    她等在原地,餓了就吃野果、喝泉水,窩在瀾溪旁的石上,等待男人到來。

    當男人二度出現,瞧見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頭時,心裡並非不驚訝。

    該說……太好拐了嗎?

    居然如此輕易要跟人跑,父母是怎麼教她的?

    防人之心擺在家裡忘記帶出來?

    衣裳還是昨天同一套,撿拾的柴火仍擱置竹蔞裡……她就在這兒,等待一整晚?

    是傻還是呆呢?還是又傻又呆呢。

    漆黑暗夜的山林,是野獸覓食戰場,嫩軟無抵抗力的小鮮肉,躺在那兒,等同招呼牠們大快朵頤,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駐足許久,氣息殘留周遭,野獸本能避逃,不敢靠近,怕是她早被拖進獸窩,去祭牠們一家大小的五臟廟。

    「翎花,醒醒。」他記得,是這名兒沒錯吧?

    叫第一回沒反應,他以食指輕敲她面頰,指腹停佇之處,留下點點黑印,宛若黑色小花,一瞬間綻放,又迅速凋零,娃兒奶嫩的膚上,不留痕跡。

    「……沒想到,居然有我能碰觸,卻不會因而死去的人類存在。」他喃喃說,感覺新奇,難得頑皮地加重指腹力道,戳轉她頰邊淺窩。

    他眸光雖望向她,遙眺的對象卻在更遠之地,遠得不存於這世間,

    「……為何你能,她卻不能?」

    指腹恨不能就這麼戳碎娃兒面頰,毀了他曾百般想找尋的體質,「她」既已不在了,世間再有這種存在,有何意義?

    這下子,翎花想不醒都難,臉頰被戳得很痛,雙眸登地瞠圓,看見男人玩弄她的臉——應該是玩弄吧?只是為什麼……一臉沒享受到?

    「呃……」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翎花起了音,後頭又沒了聲。

    男人笑容浮上,收回指,淡然得像方才什麼也沒做過「你在這裡等了我一夜?」

    「我不太會看時辰,你又說你不等人……乾脆守在這兒,比較妥當。」

    「傻孩子,決定同我一塊走?」

    「嗯!」薛翎花用力點頭,好似不這般篤定,自己便會產生動搖。

    「不怕我賣了你?」當真毫無防人之心,誰拐便跟誰跑?

    「你說要我和你一塊作伴,把我賣掉了,不是又變回原樣嗎?……變回了你孤獨,我孤獨,我們兩個都孤獨的原樣。」童嗓有些稚嫩、有些甜,反問他時,口吻是那般天真單純。

    在孩子的世界裡,虛假的謊言,似乎不曾存在。

    「說你傻,你又有些小聰明,說笑罷了,我不缺銀兩,不會賣了你。」

    男人笑起來很好看,眉眼俱柔,臉龐仿若有輝光,一種很慈憫的溫暾。

    「你不回去收拾些行囊,準備孑然一身上路?」

    「……我還可以去收拾嗎?」她眸子圓亮。

    他頷首,她先是欣喜,又遲疑,不確定補問一句「你願意等我?」

    「好。」他僅應了一字,和藹的笑,對她已如千金之重的允諾。

    「我很快回來,你要等我,一定哦!」小娃兒邊跑遠,邊回頭,不忘叮嚀,但跑了一半,步伐停頓,又折返回來,拉他衣角,頭臉垂垂「我還是不回去了,反正也沒什麼能收拾……」

    這棄犬般的動作,到底多害怕再被拋下?

    「我答應你等,就絕對能做到,在你回來之前,我一步也不會走,你去吧,起碼收拾幾套衣裳,我那兒沒有小女娃穿的衣褲。」

    她被安撫,終於願意再挪腳,用最快速度奔下山,胡亂卷了幾件衣裳,以及家人留給她的紀念物,臨行前,拜別爹娘兄姊的墓,足足插上整把的香方覺得安心,小手合十,跪在墓前,小嘴喃語,說著離別的話,連那種稚氣至極的——你們要跟著我,我燒紙錢你們才收得到——不厭其煩,再三重複。

    「他還在等我,我要趕快走了,總覺得……他自己待在那邊,好孤單。」

    就連要下山收拾行李時,她突然折回他身邊,並非害怕自己被棄下,而是他的神情,責在是太……寂寞,她捨不得他多品嘗片刻。

    起身拂去膝上沙土,翎花飛奔回去,男人斂眸靜待的模樣映入眼底,一身墨裳在風中翻騰,似幻化黑霧,包裡他,吞噬他。

    不知怎地,她有些鼻酸,恨不能背上插翅,快一點抵達他身邊,再快一點,聽見腳步聲,他回首,淺笑微揚「跑慢些,後頭沒有熊在追你。」

    他才說完,就見小小人影撲摔在地,所幸小徑鋪滿落葉,摔也不會太疼,她自己爬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重新奔向他。

    「就這麼一點東西?」他指她的行囊,好幹扁,居然還看到碗筷形狀,她連吃飯傢伙也打包帶上。

    「嗯,我本來有在考慮,要不要把鍋子帶上……」童顏小臉崁滿認真。

    「還缺什麼,往後再添上,來日方長。」他伸手,拈開她發上一片枯葉。

    來日方長。

    是呀,她和他,從這一刻才開始。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叫師尊,我的姓名,不是你能胡亂喊。」輩分輩分,既為師徒,該謹守尊卑。

    翎花噘噘嘴,心裡好想知道他的名,但反駁不了,只好乖乖喊「師尊。」

    「走吧。」他率先邁步,她立馬跟上,小小腳步甚至得用跑的,才能追上男人步伐。

    這一天,她多了一個師尊,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她前方,仿若高山,天塌下來也能頂住,教人心安。

    感覺衣角被拉扯,他步履稍緩,看見她臉紅氣喘,仍不喊聲苦。

    「我走太快了?」

    他尚未習慣身畔多個人,一時忘記該要配合她,自己一小步,對她而言,已是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的距離。

    「我跟得上……」翎花不想被小看,不要他覺得她累贅,兀自逞能。

    他沒再往前走,大掌揉向娃兒髮際「往後,我得開始學習身旁有你這麼個徒兒,你也別逞強,喊聲師尊等我,不會讓你變得多無用,你我皆要學,知道嗎?」

    「嗯……」她用力點頭,將他的話逐字聽進耳內。

    這一次,他走得很慢,偶爾低頭看小娃兒跟上否。身姿優雅清逸,仿若謫仙,悠閒踱行于林野間,自成一幅仙景。

    她在這幅仙景之中,緊緊相隨,像只甫破殼的雛鳥,信任、依賴、尊敬,全數給予這男人。

    師尊,她的師尊,她有一個師尊了,嘻。

    師尊不是尋常人,翎花很快便察覺到了。

    他們居無定所,走走停停,想在哪兒歇腳便在哪兒歇腳,可能是山林,可能是小鎮旅店,可能是一間破廟。

    薛翎花倒很隨遇而安,未曾埋怨不滿,師尊能睡的地方,她也能睡,只是覺得師尊的行止動作,充滿一股優雅從容,並非一般販夫走卒,倒像是家世頂尖的公子耶……

    嗯,睡在破廟的公子爺。

    難道,師尊與家人爭吵,負氣離家,從此浪跡天涯?

    這可能性,不是沒有。

    跟著師尊這些日子,翎花發現,他們衣食無缺,師尊袖口暗袋永遠掏得出銀兩,偏偏那兩袖又輕巧飄飄,瞧不見半點沉重累螯。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的公子爺——因為她走得太慢,入夜前走不到下一個村,連累師尊與她委身破爛土地廟,翎花心裡好抱歉,整晚睡不好,決定替師尊騙趕蚊蟲,不許牠們在師尊身上咬半口。

    說也奇怪,破廟裡,蛛絲滿滿,地上雜草叢生,定有各種蟲兒聚集,夜蚊更不該錯失這進補機會,窮追猛叮,吸些人血滋養滋養……

    可,翎花發誓,遠遠地,她看到一群蚊嗡嗡嗡飛近,她都已蓄勢待發,來一隻打一隻,來兩隻打一雙一那群蚊,瞬間變換方向,掉頭飛走,沒半隻膽敢上前。

    難道,師尊深藏不露,還是個絕世高人,連蚊蟲都察覺他功力博深,不敢造次?

    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

    「怎還不睡?」師尊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她仰頭望去,師尊雙眸閉合未張,墨濃長睫掩著,破廟無光,僅只屋頂破了個洞,勉強迎入月華。

    她身上覆蓋著師尊的衣袖,充當被子,師尊的手臂橫過她腰際。

    「我想打蚊子。」她雙眼瞪大大,叫自己千萬不能睡著。

    「有蚊子咬你?」

    「沒,我聽到牠們飛過來的聲音……」她不怕自己被叮幾個腫包,但不要師尊的細皮嫩肉遭牠們染指。

    「睡吧,牠們不敢過來。」包含什麼蛇鼠蜈蚣狼狗貓,全都不會。

    「師尊,你會武功嗎?我聽爹說,習武習到某一階段,小動物本能不敢靠過來,老虎看到也變成病貓。」

    「……師尊看起來像習武之人嗎?小腦袋瓜就是胡思亂想,才會睡不著。」他輕拍她頟心,她低低哀了聲,不痛,只是突然嚇到。

    對,他不像是習武之人……所以,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的公子爺一劃掉——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翎花替自家師尊做完完整的勾勒想像,並暗自決定,有她在,誰也不准欺負她師尊!

    好歹她跟爹親學過些些拳腳皮毛,用來防身,打打野狗什麼的沒問題。

    立下宏大志向,薛翎花胸臆熊熊燃燒鬥志,奮力燒完後,意識也給燒光了,歪著腦袋,很快睡沉,哪裡還記得要幫師尊打蚊子。

    而同時,男人那雙閉合的眸子打開,月芒撤下,光絲微弱,瞳心僅有些些的亮,泰半的臉龐及身軀,仍舊籠罩於黑暗之中。

    孩子綿長吐納聲,在夜裡清晰可聞,睡得很沉,就算被熊拖去當點心也吵不醒。

    「我何須習武?我,就是這世間最淩厲的兇器,無人能近我身,別說是蚊,靠近了,死路一條。」男嗓低低,宛若自言,聲調銜笑,卻說出冰冷狠語。

    「不許咬……我師尊……有我在……保護……阿嗯阿嗯阿嗯……」豪氣夢囈,由他胸口前的小娃嘴裡吐出,末了那串,疑似是夢中大吃大喝的憑空咀嚼。

    方才眸心還有些冷意的眼,緩緩化去森寒,不由得被笑意漾入。

    居然想保護他?

    傻娃兒,真看扁了她新拜的師尊,他何許人也,豈須個奶娃保護?

    「師尊……吃雞腿……」

    夢見了吃雞,沒忘記給他留只肥雞腿?這娃兒,算得上好乖。

    他摸摸她柔細的發,難得眉眼俱柔,真實的溫柔,而非造作。

    她發梢微涼,是夜裡霜寒露重,小孩子耐得住嗎?

    衣袖將小小身子裹得密實,她循著熱源,偎靠更近,近到快埋進他襟口,輕巧如羽的吐納,拂過他鐵骨。

    那股暖暖的熱,溫炙著肌膚、觸感陌生至極……他,並不討厭。

    翌日,翎花的早膳,油亮亮烤雞腿一隻。

    「師尊,我們一大早吃這麼油……補?」而且,荒郊野外,哪來的雞?

    「別多問,吃。」他沒想解釋的打算,只為娃兒夢話一句,要雞腿有雞腿,師尊節操何在?還是戥戥跳過便罷。

    翎花乖乖啃雞腿,熱呼呼的,香氣四溢,肉嫩汁甜,本以為大清早胃口不開,會食不下嚥,沒料到一口下肚,擾醒饞蟲,才感覺到真的餓了。

    嘴上咬,沒忘偷膘師尊唇角,不油不臆,沒沾到肉汁,猜想師尊把雞腿讓給她吃,於是乖巧遞上另一邊「師尊也吃。」

    他本欲搖頭,對雞腿毫無喜愛,可她笑容太甜,眼神太活,沾了油的唇太亮,再再引誘他上前,張口輕撕一塊雞肉。

    「很好吃呴?」她笑靨油膩膩,卻一點也不礙眼。

    還好,真的,他不知道何謂好吃,嘴裡那滋味,便叫好吃?

    或許吧,瞧她一臉滿足,雙腮塞鼓鼓的,像只貪吃小鹿兒,應該就是了吧。

    翎花突然朝他探手,他險些揚掌揮開她,所幸理智勝過本能,他及時忍下,她只是要替他擦拭嘴間一抹油亮。

    「師尊,我們要去哪裡呀?」傻傻跟著走了幾日,她都忘記問這件要緊之事了。

    「累了嗎?」他搖頭,婉拒她再遞到唇邊的雞肉,要她自己吃。

    「不累,只是好奇,總有個最終歇停之處吧。」看是尋親或訪友,抑或追逐人世理想,都會有個目的地。

    「翎花,你想去哪裡?」他不答,反問她。

    「我?」

    「我們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咦?」師尊言下之意……擺明他真的不知道一路要走到哪兒去?

    果真是一個負氣離家,身懷鉅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裡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公子爺師尊……

    「我對天樂村之外的地方,全都不熟呀……」突然被問及,翎花也說不出個准。

    「你慢慢想,想到了,我們便去,在這之前,暫定一路南行,沿途隨意,若有哪處地方你想久留,我們便留下,膩了再走。」他朝她溫溫一笑。

    決定權全交給她?……師尊,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又或者,你想吃哪兒的名菜,看哪兒的名勝,全都可以。」他垂目斂眸,看似凝覷著她,又彷佛沒有。

    很多年以後,翎花才知道,此刻師尊眼中之物,名喚「空茫」。

    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毫無目標,如無根浮萍,飄飄蕩蕩,能去哪兒,要去哪兒,全然不加思索。

    現在的翎花還小,不懂她所見的神情涵義,只知道師尊笑容好寵人,任由她作決定——去她想去的地方一師尊待她真好,嘻。

    「師尊,你身體不舒服嗎?這裡,好像泛著黑……」由於翎花盯瞅他俊顏瞧,才會發現,他眉心處的異狀,她手指指上前,一臉擔心。

    他微訝,意外她居然能看得到,按常理,區區一個人類小娃,不該看見他眉心溢放的……

    「是不是睡破廟的緣故?還是昨夜太冷,你受了風寒?……這可不好,我們要快點到下一個城鎮,找間有床、有熱水的旅店,好好休息!」翎花很快有了新目標,並且盡力執行,走起路來都多出幾分幹勁。

    未到中午,師徒倆抵達最近一座村鎮,首要之務,自然是直奔客棧。

    即使他再三保證身體無恙,她卻不肯信,硬要服侍師尊躺平,添上被子,蓋個密實才甘休。

    「我去給你找個大夫來瞧瞧——」說完,翎花就要開門出去。

    「翎花,師尊躺躺就好,不用找大夫。」雖然了無睡意,更無病徵,但她照顧得太認真,他找不到拒絕理由,可是找大夫……太多此一舉。

    「瞧一下比較安心……」

    「別跟師尊頂嘴,你坐下,歇歇腿。」走了一上午,他不信小娃兒不累。

    「哦。」她聽話,嘴是閉上了,手還是不放心又攏攏被子,只差沒拉高到他頭頂,把人整個掩埋了。

    照顧好師尊,她才坐到窗邊圈椅間,褪下鞋,放十根腳趾出來活動活動,孩子皮細肉嫩,半日趕路下來,腳趾已磨紅磨腫,可沒聽她吭半聲。

    「我們在這村鎮留個十來日吧。」他瞥了眼她的腳趾,話,便脫口而出。

    那雙小腳,再走下去,就破皮見血了。

    「好呀好呀,師尊多休息幾天,身子養好再走。」她沒考慮自己,直覺點頭附和。

    傻丫頭,他身子哪需要養,倒是她的腳,才得養養。

    翎花透過窗往下瞧,望向客棧外街,村鎮不算熱鬧,人群三三兩兩,炸物香味彌漫,也有小販賣些童玩、布料。

    孩子畢竟好奇心旺盛,一路看下去,不由自主雙膝爬跪到椅間,手肘支著窗櫺,掌心托腮,受外頭街景引誘,腦袋瓜越往窗外伸出。

    「翎花,當心掉下去。」他出聲提醒。

    「欸.」她縮回來一點點,很快又遭受吸引,再度探出去。

    客房位處二樓,景致能瞧得更多,但她是先聽見響亮吆喝,才仰首去尋找,聲音來自斜對面一戶圍牆內,十幾名與她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正在習練木棍,呼哈有聲。

    是武館嗎?專教孩子打拳耍棍?

    要是她也能學,以後,便能保護她家文文弱弱的師尊,

    翎花瞧得不舍眨眼,以為這樣看著,便可以偷學些皮毛,跪姿改為站立,只為了看更多、更遠——

    「你真的會掉下樓去。」領子被拎緊,翎花身子給抱下圈椅,帶離窗邊。

    「師尊,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去躺好!」她還有臉質問他。

    我若不下床揪你,一陣風吹來,你定給吹飛出去。男人默默腹誹,但懶得數落人,只問「瞧見什麼新奇事,這般專注?」連小命都不顧了。

    「師尊,我在瞧人家練棍法,那邊。」

    「你想學?」

    孩子藏不住心思,心裡想要什麼,全寫在臉上,她沒敢點頭,怕師尊覺得她太貪心。

    「想學便去學,師尊帶你去報名。」

    「可是……那要花好久時間,我們沒有要長留,師尊,我沒有很想……只有一點點想,不要緊,我可以偷偷爬牆去看就好——」

    「有理,習武非一朝一夕可及,那麼,我們便留到你學成再走。」

    「咦?」翎花傻乎乎,沒能反應過來。

    「好巧,隔壁貼了「吉宅出售」,就買下來吧。」

    師尊的口吻,活似這菜攤上,白菜碩大青翠,就決定是你樣稀鬆自然。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家師尊說到做到,一眨眼,掏錢買下武館隔壁空宅,師徒倆當天由客棧搬入新家。

    有句話,翎花好想大聲問——

    師尊,你究竟搜括了多少家產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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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芳心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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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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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外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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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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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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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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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逐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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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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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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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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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盼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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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棄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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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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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神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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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求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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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章  孤獨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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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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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光熙蟲

    為什麼……他不再回來了?

    困惑歪著蟲腦袋,身子懸掛牆上,左邊蠕過來,右邊蠕過去,癡癡淨往窗外望,等呀等,盼呀盼,遲遲盼不回熟悉身影踏入。

    牠聽見眾仙議論,說他入了魔,神性已失,不顧世間萬物安危,任意妄為,以瘟神之姿步入人界,闇息所觸及之處,無論人獸草木,無一倖免。

    牠不信,執意在這兒守著,他那般溫慈之神,絕不會如眾仙所言,去世間作惡!

    曾經有一回,牠在牆上沒巴緊,掉了

    落地,摔癱於他面前。

    他眸光由書冊間挪來,淡淡覷牠,牠頭下腳上,翻不過身的狼狽,不斷蠕動短短蟲肢。他瞧了好笑,看牠努力半晌,仍只能喘吁吁掙扎,渾身亮光忽明忽滅,總算大發慈悲,要伸指助牠,可長指探來,沒碰著牠,又收回去,改拿了枝毛筆,以筆尖往牠背後一挑,將牠翻正。「雖說光熙蟲不怕瘟息,卻也不保證太靠近瘟神不會出事,還是離我遠些,比較安全。」他用毛筆撓牠,似乎覺得筆尖刷過來又揮過去,在桌上翻覆的軟蟲呆樣,有些好玩。

    快給我住手快給我住手這樣好癢哈哈哈哈哈……樂極生悲,牠被撓得太歡快,嫩軀扭扭,忍不住翻肚,要他順便也擦撓潔白蟲腹,這一翻,又回不來了,嚶嚶。

    二度被他所救,這一次,他用毛筆挑起牠,把牠擺到窗臺邊,讓牠緩慢爬下筆桿。

    他面容清淺,隱隱笑意浮上「去待別人那兒吧,我這裡……闇息多過仙氣,瞧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去吸食些新鮮六氣,別往這兒來。」

    筆尖輕推,催促牠爬往窗外去。

    牠回過頭看,少了牠的照耀,他與那屋子,全籠罩在陰影之中。

    不知怎地,牠不喜歡,不喜歡他與黑暗相融的錯覺。

    蟲腦使勁搖,蟲屁股跟著搖,活脫脫像條狗兒,牠不往窗外爬,反倒沿著窗框,一路上爬,重新回到牠的老位置一一他的正上方,用力集氣,通體明亮璀璨,證明自己功能強大,是只不可多得的極品「小金烏」。

    他仰首淺覷,眸子因牠散發的光亮,微微眯斂,末了,笑著輕歎「要留便留吧,別再掉下來了。」他也不管牠了,隨牠去,光熙蟲是安靜靈物,並不擾他清寧,留又何妨。

    一個連要伸出手指,都謹記自身瘟息極可能傷牠的神抵,體貼、溫柔,說他去人界傷害其它生物,牠怎麼也不會信!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如同以往每一回,執行完天啟任務,帶著一身孤寂,返回此處。

    因為害怕誤傷旁人,便徹底自我囚禁,停留在這兒,誰也不敢來,他也不輕易踏出。

    那時,牠會努力發光,為他燃亮一室溫暖明亮,不要讓他感覺清冷寂寞,他走到哪,牠便努力爬到哪,就在他頭頂上方照耀,彷佛討好宣告著我陪你,我在這兒!

    牠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他真的沒再回來。

    失去那位花仙,教他疼痛至此,什麼也不管不顧,甚至入魔墮世?

    牠見過他與那花仙的相處,躲在窗櫺

    後方倫看,種種羡慕。

    羡慕她那麼美,羡慕她能那麼靠近他,羡慕她在他深邃眼中,是那麼清晰倒映著。

    可是,那些羡慕,隨花仙逝去,灰飛煙滅。

    花凋之日,牠看得一清二楚,花仙渴望碰觸他,於是百般央求、說服、撒嬌,說她已學會護體法術,定不會受瘟息所噬。

    結果證明,愛,不能戰勝一切。

    花仙的歿落,不過一瞬,消散得無影無蹤,化為光點香息,短暫飛舞又熄滅。

    牠看著他,渾身黑霧失控,被其吞沒。

    一大片可怕闇息中,瞧不清他的面容,他甚至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沒有嘶吼,沒有哭泣,沒有痛苦咆哮著花仙的名字……

    他與那片黑霧,靜寂得好可怕,牠一直在發抖,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了。

    牠好想穿過那洶湧的闇息,爬到他身邊去,給他光明,用盡全力發光,讓他知道,牠在這兒,一直在這兒陪他,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不要疼痛了……

    牠一直在,可墨裳仙人,沒有再回來過。

    盼不到他的歸期,只盼到關於他的種種傳言,聽聞哪兒出現他的蹤跡,哪兒城鎮爆發瘟疫,哪處又奪去多少性命……

    牠終於,體悟到,他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牠好想看見他,好想留在他身邊,好想成為他生命中,一點點微弱光亮。

    放眼天界,牠該去求誰?誰能幫牠?那麼多的神只,誰聽得見牠說話?拜託你,聽我一個心願……我想到他身邊去!我想到他身邊去!我想到他身邊去……

    一襲雪色白袍,落入牠眼中,幾乎曳地的同色長髮,泛著銀白光澤,低眸垂睫的仙容,面龐如霜白皙,不帶半絲情緒,不染半點雜質,坐于蓮池間沉思。

    牠識得祂!祂也是神,求祂吧,求祂幫幫牠——

    努力攀上仙人白髮,一路往上爬,要爬到白髮仙人面前。

    仙人幾乎立即察覺到牠,琉璃色瞳仁間,深邃無邊,眸裡似乎包容了普天萬物,渺小如牠,被映入眼中,卻覺得祂不僅僅只看著牠。

    那雙眼,看得更遠,遠在牠所不明了的未來。

    牠由祂發上滾下,落在祂膝前,只見一條軟黃色小蟲,抬起蟲腦,又迅速點地,不斷重複此一動作。

    「……小蟲兒,你心中所求,並非一件易事,回去吧,日後羽化為蝶,方是正途。」仙人僅淡淡開口,雙眸再度合上,無視牠的磕頭請求。

    牠不放棄,一直求一直求,蟲腦晃得近乎暈眩,也不曾停下。

    每叩一回頭,心裡就默念一遍「我想到他身邊去」……

    白髮仙人不為所動,如一尊冰凝雕像,一入定,數年不挪不動亦是常態。

    天界無寒暑,歲月不知年,此地沒有四季,見不到花謝雪落,牠不知道自己在白髮仙人座前跪了多少年,叩過多少回的首,只知某一日,牠背後傳來火焚般的痛,鑽膚透骨,彷佛有什麼要衝破蟲軀出來一一

    牠痛得直打滾,發光的身軀時而刺眼炫目,時而黯淡無光,背脊被羽翼穿透,薄光蝶翅瞬間展開——光熙蟲一旦成蝶,便會沖入雲霄,化為星河一體,成為耀天之光。

    不行,牠不要!

    不行,牠不要!

    牠轉過首,咬住光翅,忍下劇痛,咬斷一邊羽翼,幾乎已騰飛至半空的身子,重重摔下去。徒留的單邊光翅,雖仍奮力拍動,企圖飛天,卻已承載不了牠。

    而牠,也不要飛。

    牠可憐兮兮在地上掙扎蠕動,斷去的羽翼處,小小光點不停溢出,由體內消散,帶走牠的生命力,卻帶不走牠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喃願。

    想到他身邊去……

    牠被拾入冰冷掌心內,背上難忍的疼痛,竟緩緩消除。

    白髮仙人的慈顏,近在眼前,眸裡,有牠看不懂的神思,好似憐憫,又彷佛惋惜。

    「當真如此堅定,為求與他為伴,不惜放棄羽化、捨下性命?癡兒,癡兒呀……也罷,此求這般卑微,亦不貪婪,助你一回何妨,小蟲兒,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求之易,行之難,諸多磨練相隨,好自為之。」

    神的音嗓,輕若流泉,滑入意識,牠吐息漸緩,慢慢閉上雙眼……

    媳婦戰爭番外

    龍骸城,出九龍,個個娶了好娘子

    大龍妻,蚌殼精,天真善良好單純

    二龍妻,活靈參,藥效奇佳好滋補

    三龍妻,鬥天女,武藝蓋世無人敵

    四龍妻,俏姑娘,名叫紅棗非紅棗

    五龍妻,女媧子,言靈亂城小禍害

    六龍妻,美人魚,泣淚成珠惹心憐

    七龍妻,鳳凰兒,羽翼拍拍展翅飛

    八龍妻,龍族女,短髮俏麗份紅鱗

    九龍妻,……雄壯威武猛漢子

    樂冤家,甜蜜蜜,恩恩愛愛永不離

    一一龍骸城童謠

    海中的天際,沒有雲絲清風,沒有飛鳥夕日,沒有皚雪紛揚,可也一點都不顯單調。

    海際熱鬧非凡,各色魚群悠游其間,湛藍海水鋪天蓋地,充滿每一方寸。

    深海數萬里之下,人類永難抵達之處,一座宏偉巨城,巍峨聳立,沿著一具雪白龍骨而築,蜿蜓整片海脊,何其驚人龐大。

    此城,名曰「龍骸城」。

    龍骸城,通常無大事,若有事,定是有人無事找事。

    例如,上回裝病,要兒子們去替他尋藥,弄個人仰馬翻,惹出許多是非,卻毫不知反省,此次又有新招,面對頑劣不聽話的九隻兒子不成,改找兒媳婦下手總行吧?

    「今天熏池大帝身穿一襲新袍,是他兒媳替他所紡,黑中發亮的星河布,以夜幕墨色為絲,淬入點點星屑之光,再繡上一整幅祥鶴仙松圖,說多好看就多好看,宴席上屬他最風光,哎喲,本龍主好生欽羨呀一一」聲聲唉歎。

    換言之,本龍主也好想要!

    「……」兩大桌家人瞟眼過去,又各自挪開,無視某人撚胡籲歎假捧心,注意力重回滿筵菜肴間,搶肉的搶肉,剝蝦的剝蝦,喂愛妻的喂愛妻,當自家老頑固,不,自家老爹……不存在。見別人家有好物,便吵鬧著也想要,又不是小屁孩!

    「本龍主是想……我家寶貝兒媳眾多,沒道理輸他家一個,紡紗織布刺繡這些小事,哪裡難得倒,我們龍骸城也來展展身手,威風個幾回,讓大家羡慕嫉妒恨,你們覺得,好是不好?」

    「不好。」九兒多有默契,異口同聲,半字不差,兄友弟恭只在吐槽老爹時,發揮得最淋滴盡致。

    「呃……」四海龍主險些嘔出一口血,想大罵這群不孝逆子,偏偏逆子聯手擊敗老爹綽綽有餘,老爹迫于現實無奈,血又給吞回肚裡去。

    「小一,你說,替父王縫件衣裳,是很過分的要求嗎?」四海龍主尋求戰友認同。

    兒子由一排到九,兒媳自然比照辦理,編號前頭掛個「小」字,代表和兒子的對照區分。

    小一,正是大龍子之妻,蚌精珠芽。

    「……縫衣裳是什麼?」珠芽眨眨圓眸,望向夫君,又望向龍主,一派天真無知很單蠢。

    是呀,一顆蚌,怎會看過針線?不懂也是應該的,不怪她。

    「小二呀,你久居陸地,一定知道!拿絲線繡繡東西嘛,很簡單對不對?」

    小二,二龍子的那口子,百年活藥材,靈蔘蔘娃。

    「我見過蜘蛛吐絲結網,是不是和那個差不多?」

    差你個十萬八千里啦!

    一支蔘,生性純真,不懂女紅,情有可原。

    「小三……呀不,辰星天女,您……呃,不不是我不好,我沒有要刁難您的意思,您吃飯,多吃一點,千萬別餓著,來快夾菜!」四海龍主改不掉對三媳婦兒的恭敬有禮,雖然海中龍主身分不比她低,可她堂堂戰鬥天女,專打各類兇暴惡徒,惹不起。

    況且,要一名戰鬥天女刺繡,太大材小用,他沒那個臉提出要求,跳過。

    「我會刺繡……」小四緩緩舉手,自告奮勇,不忍見老人家沮喪失望。

    小四是尋常人類,而且是溫婉賢慧那一種,裁衣縫布的基本技能她有。

    「你不行!」四海龍主立馬嚴詞否決「我有聽過懷胎禁忌!不能拿針線縫,會把孩子的眼睛給縫起來,不能動剪刀,會把孩子剪成兔唇!你什麼事都甭管,把我孫子顧好就行,跳過去跳過去!」

    不能怪龍主迷信,寧可信其有,說什麼也不能有一絲一毫傷到寶貝孫子的可能性!

    衣裳可以不要,孫子不可不護!

    「小五小五,你……行嗎?」四海龍主繼續點名下一號。

    小五,五龍子愛妻,身負女媧一族血脈,既然女媧曾補天,想來其後補件衣裳也不難吧?

    「我行呀,只要我繡了,父王敢穿,那有何問題。」小五笑容豔美,甜如摻蜜,一旁五龍子掩嘴低笑,一臉笑覷趣事的輕鬆神色。

    咦?這話乍聽下很順耳,但好像哪邊怪怪的……是他太多心了嗎?

    「小六應該也沒問題,鮫與鮁皆擅長紡織,同屬海中佼佼者,那個區區星河布算老幾,與鮫綃齊名的海波紗,便是由鮁族製作出來!」四海龍主憶起這回事。

    太好了太好了,比下熏池大帝的絕妙好時機,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六正欲應諾,老六卻冷顏阻止「別理他,浪費時間精力。」

    聽聽,為人子者,可以不孝成這樣嗎?!

    生顆蛋都比生你們好!咦……龍好像是生蛋的沒錯。

    「小七,你們鳳族衣裳出了名的配色精巧,全是自己織繡的呴,也給父王做一套好不好?」四海龍主哄誘下一名。

    小七,棲鳳穀中的鳳凰一族,屬「奇鳳系」,擁有由鳳鳥化人之能力,鳳精一隻。

    「那顏色是天生鳳凰羽翼,不是織繡出來的,父王若想要,我可以拔些羽毛,幫您制一一」後頭的豪語,被鐵顏老七瞪回來。

    拔羽毛?這三字像禁句,惹得丈夫不快,她自知失言,連忙吐舌乾笑,低頭勤快將丈夫堆滿碗內的菜肴吃光。

    呿,又是個夫管嚴的,太不成材了!

    「小八,你們圖江城沒教導些女紅之類?」

    「圖江城的針,通常不是拿來繡布。」小八,八龍子另一半,同為龍之族系。

    「咦?針不拿來繡布,還能幹麼?」四海龍主好生困惑,撚胡求解。

    「……我大娘拿它來插人眼,三娘拿它縫人嘴,五姨用它戳婢女指甲縫。」小八認真答覆。在圖江城中,十大暗器,針大概排名第七。

    眾人點點點,龍主一臉「(@_@)~」,很久很久也端正不回龍顏。

    瞟眼去看小九……不,小九是他最小麼兒,他家那位驚蟄,應該昵稱老九……四海龍主默默收回視線,找老九繡,他不如自己來。

    老九,由蛟修獲龍身,難得一見之曠世奇才,至於他對小九做過的種種狼心狗肺事,姑且略過不談,每談一次,就湧生想扁他一次的念頭。

    一個大男人,他都不知該喚聲媳婦,抑或兒婿……

    不將老九列入名單,目標還是只能擺在一到八,即便不知裡頭有幾根廢棒。

    四海龍主突生一計,樂得心裡猛誇自己好棒棒,不愧是堂堂海中尊主,聰明無人能比「這樣吧,來個小小比試,你們幾個兒媳婦,會繡的教教不會繡的,各自盡力就好,為期一年,繡出披風一襲,成品最優者,本龍主珍藏多年的句芒玉,就賞給她了——小四,你例外,針線剪刀全別碰,本龍主直接宣佈你並列冠軍!」(眾人喂!偏心偏到冰雪大洋去了!)

    句芒玉,木神句芒所配聖物。此玉具有萬物復蘇之奇效,更能幫助草木生長,手執此玉,輕巧由一堆種子上方挪過,種子立馬便能長成大樹,當然配戴身上,亦有吸汲靈氣之效,簡言之,戴者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但顯然地,句芒玉對眾兒眾媳沒啥誘惑力,瞧一個個意興闌珊,誰也不想要一塊能種樹的破玉。

    「再追加一尾冰海豆腐魟,贏的人獨吞,不用跟其它人分享。」四海龍主不太抱希望說,一時想不出還有啥獎賞能搬出來。

    豈料,兩大桌子的兒子媳婦,個個眼睛瞬間發亮了。

    結、結果區區一條冰海豆腐魟就能打發嗎?句芒玉哭哭呀……

    無論如何,眾人皆上鉤就好,四海龍主開心等著收兒媳們的繡作,明年仙宴穿出去獻獻寶。不知該說四海龍主高估了兒媳婦們的女紅能耐,或是低估了自身對美感的基本要求,短短這一年,他雀躍,他期待,他走路都忍不住愉悅小跳步。

    終於等到了一決勝負的這一天。

    快快快快,快呈上來,快把他家寶貝兒媳婦的大作全呈現上來呀!

    四海龍主容光煥發,整個人亮了一大圈。

    「這是小一繡的嗎?好好,待本龍主仔細觀來一一」

    第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為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居然……只繡了一個「珠」字,而且繡得歪七扭八,慘不忍睹,他自己來繡好歹還能繡朵花!

    這襲披風若圍出去,老友指指點點,笑言你這「珠」繡得頗有趣……你這珠,你這豬,小珠小豬傻傻分不清楚呀!

    偏偏小一一臉等待被誇獎的欣喜神色,四海龍主不忍傷之,忍下龍掌顫抖,拍拍她腦袋瓜,違心誇了幾句。

    「那父王要天天穿哦。」小一是認真的,小一是認真的,小一是非比尋常認真的!

    噗!無形之血噴了漫天。

    「本、本龍主再瞧瞧小二的……小二都繡了什麼呀?」趕快轉移話題,不要再自掘墳墓。

    小二驕傲仰首,手捧作品遞上,看她那得意貌,想來很是自信。

    四海龍主接過之前,心裡產生冀盼,但想到小一和小二的好交情,該不會一個繡「珠」,一個繡「蔘」吧……這不祥之感是?

    攤開布面,第二口血,無形無色,順沿嘴角流下。

    到底有什麼好驕傲的?!這種成品,到底有什麼值得小二一臉驕傲呀!

    最簡單的線條,最破的技法,根本只是一條線穿過去再穿出來的單調,形成一株叉腰狂笑的蔘形小娃,正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在料子上囂張倡狂。

    四海龍主辭窮,此時還是甭誇為妙,不然小二也來要求他天天穿,他就真的要吐血身亡了。幸好小三棄權,沒交出半樣作品,四海龍主慶倖萬分,否則若他看見一團亂七八糟的線圈,也不知該如何按捺戰鬥天女,才不惹她惱羞成怒。

    小四很聽話沒碰針線剪刀,卻在這一年內,認真擔負起顧問之責,教導妯娌精進繡技,懷龍胎不是幾十個月能解決的事,現今的她,仍挺著小圓肚,被老四服服貼貼抱入懷裡。

    「小五呀,換你了。」父王對你冀望頗深呀……千萬別對不起你那另外一半的女媧血統。

    「請父王過目。」小五素荑輕拍,喚兩名魚姝推衣架子入內,架上大刺刺展示她一年辛勤努力的成果。

    四海龍主正喝茶壓驚,水尚未咽下,噗地一聲又全給噴出來。

    小五繡技不好?也不儘然,眼前那作品,堪稱中上,雖看得出慵懶敷衍,倒也構圖仔細,只不過——

    把他和妃子的魚水之歡繡成圖樣,要他這張老臉擺哪兒呀呀呀呀!

    重點是,他哪有那麼小!(重點誤)

    四海龍主呼吸急促,一口氣再要喘不上來,下一任的龍主就得換人頂替了。

    「繡、繡得太好了……收下去,快收下去!本龍主要好好珍藏……」一輩子鎖進箱底,不容它見光。

    事實證明,就算你娘是女媧,女兒也可能只是女蝸,「有其母必有其女」不過神話一句……

    心臟有點痛,四海龍主遲遲未喚下一位,先行在寶椅上調勻氣息,好好歇歇。

    呀,下個是小六,小六不會出差錯,她的成品在他心目中排行非一即二。

    「小六,來,呈上你的繡作。」讓你那群妯娌好好瞧瞧,什麼才叫技法!把她們甩到十條街外去!給她們打擊!要她們自慚形穢些!

    「是。」小六是媳婦群中最溫馴懂事的,呈上來的繡袍也相當完美。

    一幅滿版牡丹春曉,繡得扎實美麗,一針一線,皆不馬虎了事,偌大花朵紅豔絕塵,開滿了布面。

    ……但,小六呀,你家公公一副雄壯威武,好歹「四海龍主」四字端出去,活脫脫是條好漢子,你繡什麼不好,繡嬌嫩牡丹給我是想逼死我嗎?!

    男人就算渾身光溜溜站出去,也絕不身穿花花衣!

    四海龍主這回不吐血,改默默垂淚,眼角微酸。

    「小七,你呢,怎不見你的作品?」

    「我做了……但被沒收了。」小七委屈垂首,眼角還紅紅的。

    「誰這麼大膽敢沒收我的東西!」四海龍主怒拍桌。

    「我。」老七清冷坦承。

    桌上的手趕快收回袖裡,佯裝方才拍桌的傢伙不是他,清清嗓「呀……原來是老七……怎麼了?小七哪兒做不好?你有話慢慢說,別老鐵著面欺負人……」四海龍主自個兒都抖了一下。

    「我看到她在拔羽毛替你織布。」老七瞟眼過去。

    「小七,你也太孝順了……父王好感動……」古有割肉奉親,今有拔羽制衣,好媳婦!好媳婦!

    「我才拔一根,就被發現……」

    發現後,便受嚴厲處罰……看小七腮上兩大坨紅暈,八成是被摁在床上,狠厲這樣那樣,順便口頭訓斥你渾身上下每根毛全是我的……諸如此類,為父不方便腦補太多的恩愛情況。

    老七教訓妻子那一套,自然不可能用於老爹身上,為人爹親者,自己知所進退——尤其,被兒子冷冷瞪視中。

    「小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下回不許做這種愚孝蠢事,聽見沒!」四海龍主義正詞嚴,斥責她,佯裝罵完,將希望擺在下一位。

    「小八,你——嗚哇!」四海龍主嚇掉了手捧的衣物。

    那披風上,斑斑血跡,一點一點又一點,無數點點點,綻開一片紅梅小花園,乍見……有些恐怖。

    「我手腳太笨,一直紮到手指。」小八左手滿滿全是針洞,已經上了藥。

    這已經不是手腳太笨的緣故,根本是肢體障礙啦!

    手究竟要有多殘,才能將自己戳成那德性?!

    那襲披風,不,根本是拭血布,他若穿之,踏進天庭都會被當成殺人犯抓起來吧!

    「有這等心意,父王心領了……」也只能心領,雙手也領不到,嚶嚶,等了一整年,連件能穿上身炫耀炫耀的,卻沒有……

    失望歸失望,還是得從中挑出第一名,送上句芒玉和冰海豆腐魟,看來,就給小六好了——

    「還有我。」

    老九低沉渾厚的嗓音響起,同時折疊方正的披風置於四海龍主面前,恭請他驗收。

    四海龍主眼神很鄙視。

    大概是剛剛一路受傷中箭,心早已死,什麼媳婦親繡的衣裳有多暖身,全是浮雲!全是熏池大帝的屁話!

    也難怪他現在端不出期待嘴臉,再者,老九是啥貨色,打架還行,拈針刺繡?老九若會,他把針吞下去都沒問題!

    嗤一聲,不拂了老九顏面,意思意思抖開衣料,瞄半眼過去——

    波濤大浪直接往臉面上拍過來,頰畔彷佛還能感受到海水沁涼,鼻間似乎飄散海潮鹹味,耳裡一整個白浪滔滔我不怕的壯闊迴響。

    披風上,卷天海浪氣勢澎湃,豪邁的靛藍色,深淺漸進,頂端白浪激蕩出瀟灑潮湧,直至廣闊天際,一輪明月,皎潔無比。

    而這片教人屏息的大海中,一頭翻騰巨龍,既威猛,又美麗;既龐大,又細膩,大至龍軀,小至龍鱗,處處如幻似真,龍陣點綴出靈氣,使得牠像要破圖而出,狂囂入雲。

    此繡之精,不在於圖美,更教人讚歎的是,繡圖並非死板不動,相反的,那條龍,那波濤,宛若活物,徐徐變幻,龍鱗反照著月光,第一眼看見是青銅金,第二眼卻添了些白銀光,再仔細看,又是極為漂亮的寶藍色……

    就連龍軀翻江弄浪之姿,似乎也繡出那股恣意妄為。

    四海龍主雙膝發軟,雙手捧衣顫抖,一股想跪地膜拜的衝動,油然而生。

    「你你你你你你繡的?」四海龍主口齒不清。

    「是。」老九頷首。

    「你你你你你你、你學這個幹麼……」一個魁梧漢子,居然有此娘兒們嗜好?!

    難道,驚蟄當真是「媳婦兒」那方?

    「先前,小九想要條帕子擦嘴,又嫌外頭花色難看,所以我隨手學了一下。」老九雲淡風輕道,此次耗時耗力完成繡圖,更只因小九想吃冰海豆腐魟,如此而已。

    隨、隨手學一下就這樣了?!再給他多練兩年,豈不成了刺繡之神!四海龍主咕嚕腹誹,近乎愛不釋手,僅差沒用臉去磨蹭繡圖。

    「本龍主在此宣佈,優勝者,小九和老九這組!打賞!」

    快快結束頒獎小事,四海龍主趕著飛奔回房間,去比畫這披風多襯他的威武雄壯——

    於是,下一回仙界宴,四海龍主精心打扮,沿著玉石雲階踩上,步步生花,步步輕快。

    「哎喲,老友,你這身披風真是好看!怎好似看見繡圖在變換?這是什麼繡技?出神入化呀一一」此日,聽見最多的話語,便是這幾句。

    四海龍主笑得整日合不攏嘴,臉部仰角始終半朝著天。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家兒媳婦給我繡的啦哦呵呵呵呵呵……」

    「你真是好福氣呀!」眾仙欣羡。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哪管兒媳是雌雄,只要能讓他大出風頭的,就是「真?好兒媳」!

    「大龍子房」

    珠芽悄悄打量夫君許久,睫兒眨巴眨巴地搨,夫君撫著琴,琴音悠揚平靜。

    「你是不是也很想要我幫你繡一套衣裳?」

    琴聲乍止,大龍子長指似乎僵硬一頓,不過很快恢復尋常,繼續撥弄琴弦,她眼太拙,並未瞧清楚。

    「我知道你想要,只是怕我太辛苦,才忍著不說,你看見我替父王繡的那襲披風時,眼睛都笑了呢。」她由夫君身後抱來,掛在他背上,下鄂抵向他的寬肩,輕輕蹭動,撒著嬌。

    「……」雖然很高興你注意到為夫在笑,但希望你早日學會分辨,「慶倖那種鬼東西不是叫我穿」的冷笑,及「自作孽不可活,愛叫媳婦兒繡衣就是這等報應」的嗤笑。

    「於是,你家愛妻我呢,蕙質蘭心、體貼入微、善解人意,瞞著也幫你動手繡完羅,你有沒有很開心、很高興、越來越愛我啦?」

    「……」奇怪,怎麼有股當初如意寶珠遺失,自身心緒紊亂,強烈湧上的失控抓狂感?

    「我拿給你看,你看完一定會滿意!」說完,便要抽開環在夫君脖子上的手,趕著想獻寶。大龍子哪容她去取……不,是哪容她離開他,一手便輕易扣握她雙腕,讓她維持撒嬌姿勢,掛在他身後。

    「我替你作了首曲,取名叫《好蚌蚌》,要不要聽聽?」他溫淺微笑,嗓兒誘人酥骨失魂,企圖迷醉愛妻,讓她快快忘了正事。

    「好呀!要聽要聽,快彈!」愛妻果真好操弄,骨頭一酥,腦力也酥了。

    美妙琴聲響起,曲調優柔,教人聽了舒懷,忘卻俗事一一當然,也忘卻繡裳這一類小事……至於一曲彈畢後,該如何毀衣滅跡,容他再想想……

    「二龍子房」

    繡上癮的蔘娃,樂此不疲,勤奮認真,將眼見所及的布料,全加上蔘形繡樣。

    上至床帳、棉被、紗簾,下至衣褲抹襪,無一倖免,一處處添上繡圖。

    二龍子撩了塊抹布近看,居然連這兒也有,繡有一株勤奮擦桌子的揮汗蔘娃。

    「你這是在做記號嗎?「本蔘娃到此一遊」?」他好笑問。

    「不是,這叫「蔘娃所有,不許擅動」!」她糾正。

    手邊工作剛好完成,她收拾線尾,俐落剪斷,上前把夫君身上衣裳剝開,改套起手中新裳。

    毫無意外,新裳上繡滿她的蔘圖,各種神情皆有,笑著的、鬧著的、叉腰狂笑的、垂淚嗚咽的、臉腮紅紅的、吃飽打嗝的……

    「蔘娃所有,不許擅動。」她拍拍他胸膛,重申一遍,一語雙關。

    「乾脆在我胸口也刺上一個。」他給予建議。

    她斜眸睨他「針根本紮不進你的龍鱗,哪刺得上,哼哼。」

    「敢情你還真的這麼想過?」他咧嘴,笑她心思單純,真容易看透。

    蔘娃回他一記吐舌鬼臉。

    偏偏在他眼中還是好看,一點也不嚇人。

    不跟他鬥嘴,她很忙,要繡之物還多著呢。

    「把褲子脫下來,我也要在上頭繡幾隻蔘娃。」標注專屬人記號。

    娘子有令,夫君自當遵命,二龍子歡歡快快解了褲頭繩。

    她正低頭穿針引線,殊不知某人的「針」,早已傲然挺立,昂揚抬頭,步步朝她逼近。等她察覺不對,人已經被壓進繡滿蔘圖的床衾裡,動彈不得。

    「你、你、你、我只叫你脫褲子,又沒叫你衝動——而且是脫你的,又不是脫我的!」她尖叫,卻輕而易舉被剝光光。

    某人吃蔘進補的時候又到了。

    針,自然是刺不穿龍鱗,在上頭留不下半絲痕跡,可有人呐,早已囂張跋扈,將身影烙印他心窩口,塞得滿滿,又何須針線?

    他心上,早有一株靈蔘進佔。

    在上頭,開花結果,滿園燦爛。

    「三龍子房」

    辰星靜坐窗邊,不發一語,凝望著隔絕在窗窗臺外,那片湛澄海天。

    「想什麼?」老三端了盤海果折返,她眸光才慢慢轉回,落向他。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去學。」

    「學什麼?」他挑了最甜的果子,遞給她。

    「繡衣。」

    「別。」老三拒絕得神速,老爹的下場歷歷在目,傻子才想跟進。

    「……她們都會。」連老九一個男人居然也如此上手,她頭一回覺得……自慚形穢。

    「你覺得她們那樣叫做「會」?」在他眼中,連半調子都稱不上。

    術業有專攻,留口飯給繡工們吃,何必逼自己將那種繡品穿上身,中傷自身品味,又荼毒路人眼睛?

    她認真點頭「我覺得她們繡得很漂亮。」

    「……」老三掉了手上果子。差點忘了,他家這一位,審美觀很缺乏。

    以後,她若誇他俊帥,他絕對不會傻乎乎地沾沾自喜。

    「一個好妻子該要會的,我幾乎全不會……」她垂下頭,髮髻已解開,那頭烏亮長髮溢了滿身,快把她嬌小身軀淹沒。

    老三挨近她,將她攬進臂膀內「我若只是要個擅長繡衣的妻,娶個繡工不更省事?順便娶個廚子,娶個澱衣女,娶個揀菜婦。」

    「……」她雙眼微眯,不自覺露出「你敢」的騰騰殺氣。

    「那些我全不要,我家娘子,只要很會打架就好。」此番話,自然沖著愛妻唯一優點吹捧。這點小三很有自信,九隻媳婦裡,她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哪怕是老九,也不見得能勝過她——她總算稍稍恢復幾分柔軟神色。

    「我需要遇到危險時,能跟我一塊並肩作戰的妻,而不用我費神去擔心的軟柿子,我喜歡你手握紗劍,一臉淡漠無懼,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我只怕你不喜歡我。」

    天不怕,地不怕,因為她並不在意天地,她只為心底最緊要之人,才有了忐忑,有了不安,有了……貪心。

    老三笑得連眼都眯成縫,向她偎來,額心相抵,笑歎道「娘子,那麼,你已是天下無敵了。」

    她唯一害怕之事,永遠不可能會發生,在他對她完全死心塌地之後。

    小三輕舒眉眼,淺淺一笑。

    這樣的「天下無敵」之名,她樂於接受,而且,絕不從榜首離開。

    「四龍子房」

    懷中妻子睡顏正香,抱她一路回房,不曾驚醒過她。

    向來粗手粗腳的魯男人,也開始學會小心翼翼,如何去珍愛花朵般嬌弱的人兒。

    在他懷裡熟睡之人,反倒被他挪進床第之間,少掉他的溫熱及心跳聲,緩緩清醒過來。

    「……我又睡著了?」小四惺忪揉眼,想要坐起身,他按住她的肩制止,要她乖乖躺回床上去。

    擰來一條溫熱帕巾,替她擦臉拭手,也幫她褪掉鞋襪,順便熱敷腳掌,再捏捏小腿肚。

    這已是他的每日工作,做來相當得心應手,並且樂在其中。

    「我問過魟醫了,懷孕的女人,這樣倦倦懶懶很正常,而且人類懷胎不過十月,你懷的時間早已超出許多,體力負擔極大……生完這只,我們就不生了。」他表情嚴肅,不是隨口說說。

    目睹她妊娠過程,很是不舍。

    「我不覺得辛苦呀,孩子很乖,一點都不難為我。」她甜甜一笑,手撫小圓肚,他溫暖大掌跟著覆上來,與她指掌相疊,掌心之下,是愛情的結晶。「牠要是敢給我胡鬧,出生後我第一個扁牠!」

    「最好你捨得,到時別最溺愛孩子的人,除父王外,就屬你了。」她真擔心日後教育問題,有這兩尊爺爹輩的礙事,怕是打罵不得,若養成了少爺小姐病,可如何是好。

    幾名龍子中,老四與四海龍主最為相似,於是看爹便知兒,四海龍主如何寵溺孩子,便能直接套用在老四身上。

    要是生兒子還好,若是女兒……龍骸城新一代的小霸王,馬上就被那兩人給慣養成型了。

    老四只能撓臉乾笑,無法反駁。

    每日例行要事之二,耳朵緊貼她肚皮上,去聽孩子動靜。

    「……我好像聽見牠叫爹耶!」老四驚喜抬頭,咧開一抹標準蠢爹傻笑。

    「……」幻聽吧你。不是說龍出世時,是裹著蛋的嗎,你隔著蛋殼是想聽見什麼?

    小四選擇笑而不頂嘴,掌心輕撫著重新貼回圓肚間的男人頭髮,緩而輕柔地梳理。

    這一刻,她的最愛,皆在懷中,她覺得圓滿,再無任何貪求。

    「五龍子房」

    「你猜,父王敢穿嗎?」小五由貝床間翻身,疊到夫君身上,托腮問。

    正因想逗逗四海龍主,看他瞧見繡樣時一口血要噴不噴的模樣,所以刺起繡來多賣力,否則要繡幅「老龍戲花叢」也非三天兩天的小事,她這懶性子,哪能堅持?

    要是有幸再見四海龍主穿上,定會更加有趣。

    「絕對不敢。父王沒那個膽量。」不過若她想看,他可以用言靈逼父王就範。

    「換作是你,你敢穿嗎?」

    「有何不敢?能穿上父王大展雄威之披風,四處招搖顯擺,贏盡眾人目光注視,倒也頗具趣味。」反正丟臉的,也不是他,呵呵。

    聽他說得一派輕鬆,她玩心突生,起了惡劣玩性。

    「要不要跟我賭一把,繡給父王的那襲披風你敢穿,我繡的另一款,你龍五爺絕不敢穿。」

    「哦?」他抽口香火,籲出白霧嫋嫋。

    「賭不賭?」她挑眼看他,媚眼兒微挑。

    「行呀,愛妻下戰帖,為夫沒道理不接。賭注為何?」

    「輸的人,要為贏方做十件事,心甘情願。」她可是早已洋洋灑灑悄列了百來條,苦無機會拐他去做罷了。

    例如用言靈叫老四在宴席上跳跳豔舞啦、用言靈讓老爹去調戲百花天女……諸如此類。他豪爽允了,賭約就此開始,相約三個月後開盤。

    這期間,她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努力完成曠世巨作,終於來到勝負揭曉之日——

    老五攤展布料,只看了一眼,咬在嘴裡的煙管便給掉落地。

    「……你贏了。」他認輸認得很快速。

    「耶!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她在貝床上跳躍歡呼,小人得意,看了夫君直搖頭,沒料到她來這招。

    太卑鄙了,居然繡上她自己的全裸圖,姿勢撩人,媚眸如絲,唇紅膚白,倒臥花間……哪個男人容許愛妻這副模樣被旁人瞧去?那醋意,可不是區區挖眼就能了事。

    「說吧,要我做哪十件事?」他問。全裸圖他收起,當然只能暗暗關起房門自用。

    同時,心裡替老四及老爹默默哀悼……她那本列滿百條記事的小冊子,他早不知偷翻過多少回。

    「六龍子房」

    「我總覺得,父王那時面有難色,好似不太中意牡丹繡樣……可你明明說,父王最最鍾愛牡丹,繡牡丹他一定會滿意呀。」房裡,小六苦惱皺眉,梳理長髮的手停頓了下來。

    當時似乎還能看見,父主悄悄以袖抹眼,說是太感動而拭淚……又不像。

    老六俊顏向來淡漠,不見太多情緒起伏,倒是接過她手中篦梳,為她梳整青絲時,眼神添上些許柔情。

    「我沒說錯,他素來就愛花花草草。」否則也不會一朵鮮花采過一朵,淨做條花心龍,風流豔事豈還會少?

    小六正是聽從夫君建議,決定以豪放牡丹為主題,繡了連她都會懷疑——父王真的敢將如此俗豔,呃嬌豔……的花披風圍上身?

    換成要她穿,她也得掙扎半個時辰以上……

    「你很想贏?看中了句芒玉,還是冰海豆腐魟?」依她的性子,應該不會在意繡賽勝負,更別提回房後仍耿耿於懷。

    她搖首,輕笑「一點也不,句芒玉或冰海豆腐魟,我都不感興趣,亦不在乎勝負。」

    「既然如此,又何必理會老爹喜不喜、愛不愛。」哼。

    就是這一句,就是這表情,終於讓她理解過來。

    「負羼,你騙我,牡丹根本不是父王喜愛之物。」她轉頭睞他「你就是不想父王披上我繡的衣,對吧。」

    知夫莫若妻,加上他不答腔,代表默認。

    小六歎氣「居然連這種小醋也吃……」向來知曉自家這只醋桶不小,可她沒想到,自家親爹呀,您六爺何必呢……

    「說吧,你喜歡什麼圖紋,明兒個我替你編一套,不,我也替自己編一套,咱倆穿穿夫妻裝吧。」她深諳按捺夫君之道,順著龍鱗摸,准沒錯。

    鏡裡映照出的夫君,露出一抹微笑,似極了心滿意足的孩子。

    「七龍子房」

    鐵血處罰,持續進行中。

    (罪犯嗯嗯呀呀喊著我不行了饒了我下次不敢了……夾雜哀哀喘息聲,教人不忍聽聞)

    「八龍子房」

    小八翻看著呈給龍主的繡作。

    上頭繡的圖少,沾的血多,她實在是捉摸不著那小小細針,永遠不懂它會從哪端穿出來,老是瞄準她指尖戳,大概她上輩子與針有仇,不共裁天。

    不過有件事,她注意到了。

    「把你的手伸出來,我瞧瞧。」小八手拎血衣(找不到更好的用詞D),在自家夫君面前站定。

    「怎麼突然要看我的手?」老八笑容可掬,嗓音溫淺,剛沐浴完畢,正癱在躺椅上曬長髮。

    「這上頭的血漬,我明明記得沒那麼多,我懷疑有人半夜趁我睡著,想幫我偷繡,結果技巧與我一般的差,也被針給戳得哀哀叫。」

    「……」藏在長袖底下的手,乖乖伸出來受檢視,果然上頭處處有針洞。

    龍雖有鱗,不過手腳部分例外,也是血肉之軀。

    「只是小傷,早已痊癒,不用上藥……」老八見娘子凝著臉,轉身去取藥香,出聲想阻止。

    堂堂龍子,豈會在乎幾十個針洞?況且針洞不到一個時辰也僅剩小小紅點,連傷都稱不上。

    「那你先前幹麼逼著替我包紮?只是小傷而已呀。」還把她左手裹得像傷殘人士一樣,照三餐換藥。

    「你不一樣,女孩子細皮嫩肉,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得小心呵護。」

    她才不聽他歪理,挖取藥膏,替他抹上,一邊抹,突然有感而發「以前不是沒被大娘拿針紮指,可那時覺得好疼,疼得像鑽了心似的,可刺繡時紮傷手指,卻又不覺那般痛,明明都是針,明明皆刺了入肉,流了血,為何感受不同呢?」

    她生長的地方,太過陰狠,就連對待一個孩子,也是費盡心機傷害,她一直以為,外頭世界也應該如此,勾心鬥角,互相利用、陷害……

    他聽了皺眉,心忍不住微微一痛,把人帶進懷中。

    「你在刺繡時,是樂意為之,並無半點不情願及委屈,心境與圖江城裡的你不同,圖江城的那些髒事,你別再回想了,在這兒絕對不會發生。」

    「我知道,圖江城是圖江城,龍骸城是龍骸城,兩處永遠不一樣。」

    圖江城有太多灰暗穢氣,龍骸城沒有,在這裡安心吃食,不擔心菜肴被下毒,也不會時時有人算計,每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得先思忖是否合宜,會不會被扭曲。

    最重要的是,龍骸城裡,有他。

    有他在,便覺心境清朗,沒有半點怨懟,連刺繡時被紮破手指,也有他陪著一塊……

    「可惜,沒贏到冰海豆腐魟,否則一邊配酒喝,一定很不錯。」她在他懷裡唯一的小小不滿足。

    「我們去廚房瞧瞧還有什麼,若真找不到半樣下酒菜,相公烤魚團子給娘子吃,望娘子不嫌棄。」

    最後,下酒菜找不著,魚團子也沒有,可又何妨?一壺酒,有他,有她,滋味同樣香醇,入喉回甘。

    「九龍子房」

    冰海豆腐魟被一口一口吃進嘴裡。

    新鮮魚肉豪邁切成塊狀,顏色如冰晶般透明無瑕,口感極為細膩,無須費勁咀嚼,不加任何多餘調味,鮮得唇舌倶甜,回味無窮。

    這等美味,向來難得,即便有幸擺上桌,全家一人分一塊,最多也就嘗一口,像今日這般獨佔,簡直夢寐以求。

    至於句芒玉,誰管它塞進哪個箱子裡去,反正它不能吃,不重要。

    「好媳婦兒,讓為夫臉上好有光。」小九樂呵呵,腮幫子塞得鼓脹,抬腳去磨蹭身旁人的臂膀,以資獎勵。

    是,你臉上真的泛起漂亮光澤,根本就是被餵養饜足的紅潤好氣色。

    「多謝夫君誇獎,娘子該做的。」好,愛玩嘛——行,奉陪。老九順其口吻,跟著入戲。

    「好媳婦兒也來一塊,為夫喂你,呀?」筷子夾魚肉,抵在老九唇畔,他順從張嘴,將其吃下。

    「娘子吃相真誘人,嘴裡吃的是魚肉,心裡想的是為夫?」下三流的豔書對白,也給搬出來用,小九演得很盡興,還拿筷子撩撥他下巴,挑逗完,再度去夾取下一塊要餵食,可這回,老九不吃餌。

    「魚肉留給你,我吃夫君就夠了。」露出一抹笑靨同時,人已經欺至面前。

    魚肉啪嘰掉在小九襟口,老九以指拈起它,塞往小九嘴裡,而他沿著魚肉留下的濕印子,吻了上去。

    「喂!哪有媳婦兒這麼主動——」小九推猛那顆越吻越往下的腦袋瓜。

    「人前巧婦,人後蕩婦,是所有為夫者最想擁有的愛妻典範。」他不過是盡職演活「娘子」角色。

    「你——」來不及阻止,被人一把掏出龍寶,納入口中。

    蕩、蕩婦!真、真真好蕩婦……呀嘶……那裡……不可以這麼用力吸……

    夫君不敵媳婦兒經驗豐富,所有弱點全暴露於歡愉之前,很快在他口中繳械,癱軟桌上——

    與那盤沒吃完的冰海豆腐魟,並列桌間佳餚。

    海底,就是一個如此殘酷的世界,弱肉強食,小九吃豆腐魟,而老九吃他,萬物皆公平,維持一條祥和食物鏈,個個有飯吃,人人不肚餓。

    「娘子喂飽了夫君,現在,也該換夫君來喂娘子……」老九舔掉唇邊白濁,在他耳畔沉笑,舌尖也滑過他耳廓。

    雄壯無比的「娘子」,膩上「夫君」身軀,張口開始一寸一寸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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