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痕《債主》[閱魂錄之五]


出版日期:2013-11-08

原國然公子名滿天下,質若美玉
一張俊臉不知迷惑了各國多少佳人芳心
在她眼裡,他卻是不負責任更沒記性的魂主
倒楣的她都應魂紙的呼喚重生於這個世間了
他居然不來找她,也沒將她扶養長大
任由她自生自滅不說,在付出代價一事上更虧欠了她
還有他許那什麼行善助人、造福人間的鬼心願?
這些年來,為了他這無私無我兼愛世人的偉大心願
身為魂役的她,不知被他害得有多淒慘可憐
避生人避得有若洪水猛獸般,不得不把自己關在道觀裡
日日陪著一票老頭子修身養性兼替他們做牛做馬
餐餐不是青菜蘿蔔,就是蘿蔔青菜,連點肉渣都沒有
說什麼眾生皆苦?這世上最苦的就是她……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她還沒把罪魁禍首挖出來討債
他就主動掉到她的地盤上來,擺明了送上門讓她虐嘛
哼!他的涼薄對她造成的傷害不是揍個幾頓就能了帳
橫豎躲不過命運,她決定知命順命──
幹掉他這個破魂主,這輩子她就自由了……


第一章

  “王爺吩咐過了,三少爺必須完成王爺所交代的任務。若是你合作些,那麼在留種之後,老夫興許會賞你一個痛快。”

  昏暗的燭火下,原國宮中刑堂總管的聲音再次在斐然的耳邊響起,緊接著原本已漸漸靜下來的刑堂上,各種吵雜或哭泣或懇求的女音也隨之如潮浪般紛湧而來。

  “三少爺……”

  “奴家求求您了……”

  一個個或美麗或妖嬈的各色美女,又再次跪在斐然的腳前聲聲哀求啜泣,斐然卻看也不看,從頭到尾,他還是那麼一句話。

  “不必了,現下就殺了我吧。”

  “老夫倒要瞧瞧,究竟是你的骨頭硬,還是老夫的鞭子狠……”刑堂總管怒氣攻心地抬起手,又是好幾鞭朝他揮了過去。

  隨著斐冽逼宮的腳步逐漸加快,當再也等不下去的斐冽派人前來時,斐然已被困在宮中刑堂裡受刑了三日,在這三個日夜裡,斐然沒有一次開口求饒,哪怕掌管刑堂的總管命令手下管事們大刑輪流齊上,這個年僅十四歲的三少爺,就是生生地硬挺著骨氣,咬緊牙關任他們施為,寧死也不碰那些由斐冽送來的女人一下。

  在這一日,身為斐冽左右手的杜衍仲來到了宮中刑堂,大步走到被連連下了三日大刑的斐然面前,神色不滿地看著這個明明就只剩下一口氣,卻還是咬著牙始終不肯昏過去的斐然。

  他問向一旁,“還是一個都沒碰?”

  “這小子矜持得跟個高貴的節婦似的。”刑堂總管厭惡地瞥了奄奄一息的斐然一眼,不明白這等美事送到眼前,那小子卻嫌棄得跟什麼一樣,哪怕他們各路誘惑手段齊出,他始終就是不起半點反應,說什麼也不交出那可笑的節操。

  杜衍仲擺擺手,“算了,王爺也不是非他不可。”

  刑堂總管聽了後,隨即將那些為斐然所准備的女人都給押了下去,而以為再次躲過一劫的斐然正想閉目休息一下時,冷不防地被杜衍仲一把給狠狠扯過發。

  “聽說三少爺你十分憎恨魂役?”那些個由斐冽所許出來的魂役,老早就想殺了這個倚仗著身分而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了,今日他之所以會來這,可全拜了這小子之賜。

  斐然沙啞地開口,“那又如何?”

  “瞧瞧這是什麼?”收了無數金銀受托來此的他,自懷中取出一只信封,再小心地取出其中一張由斐冽親自賞下的紙張。

  斐然似是明白了什麼,當下如臨大敵般地握緊了拳心,惡狠狠地瞪向他。

  “既然你視魂役於無物,又總是如此瞧不起我等……那就讓你許個願吧。”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杜衍仲一開口就讓他的眉心更加深皺了幾分。

  “休想。”一想到要讓他在那危害世人、禍亂天下的魂紙上許願,斐然毫不考慮就拒絕。

  “該讓你許什麼願好呢……”杜衍仲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拒絕,只是一手撫著下巴,狀似忙碌地輾想,“至於代價嘛,又該讓你付出什麼才好?”

  宮中刑堂總管嗤聲笑了笑,“何必那麼麻煩,咱們隨意替他寫寫不就成了?”

  “三少爺,您是打算認分點自個兒寫上呢,還是由我等來代勞?要知道,若是讓我等動手,到時可就不保證我們會許下什麼願望了,哪,你說該是塗炭生靈好呢,還是再許出個混世殺神來好?”杜衍仲搖頭晃腦地說著,看似因選擇過多而好不煩惱。

  聽著他和斐冽一般不在乎人命的建議,斐然隱忍地深吸了幾口氣,不得不在這當下選擇拉下臉來低頭。

  “我寫。”

  “這才上道嘛。”杜衍仲笑笑地命人解下他右手的鎖銬,“來。”

  斐然動了動因長時間被高高系於牆上的右手一會兒,待到指尖的麻木感總算消減些了後,方抬起手,就被杜衍仲以刀割破了他右手的食指,然後強行放在那張由兩名刑堂管事所攤開的魂紙上。

  乍一看與普通紙張沒什麼差別的魂紙,在斐然的血滴落至紙面上時,吸入新鮮血液的紙張,就像只貪婪的獸,正渴望著更多的由野心和願望所帶來的血腥,素淨的紙面緩緩泛起一道道宛如琉璃般的彩光,似是在盡其可能般地勾撩著人們的心神。

  斐然只稍稍遲疑了一會兒,便在杜衍仲催趕似的目光下揚指寫下他的心願,接著馬上就被杜衍仲給拍開了他的指尖。

  “行善助人,造福人間?”杜衍仲不滿地皺著眉,“這是哪門子的鬼心願?”誰人沒有私心,誰人又不在乎功名利祿?天底下有哪個得到魂紙的人會許這等無私又愚蠢的願望?

  “我樂意。”

  “至於代價嘛,小子,你能付出什麼代價?”杜衍仲壓下滿心的不快,不受挫地繼續開口,“聽說王爺的親衛代王爺許願時,有人給了一雙眼,有人則成了啞子,有人甚至連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奉上了……”

  斐然不言不語地任由他與刑堂上的人們惡意嘲弄,也絲毫不在意將會被迫付出什麼代價,生來就倔強的性子,讓他就像只即使被狠狠壓著頭也不肯喝水的牛,哪怕來者再硬再狠,他就是無動無衷。

  豈知他這副倔著性子的模樣卻勾動了杜衍仲的心思,他轉眼想了想,放軟了音調,格外和藹可親地問。

  “聽這些刑堂管事說,你拒絕為王爺留下血脈的原因,是因你嫌棄?”普天之下敢如此堂而皇之鄙視斐冽的人,恐怕也就唯有這不知天高地厚,且絲毫不感激生身之恩的臭小子了。

  “是嫌髒。”斐然冷冷輕哼,轉首不屑地看著他們這一票屬於斐冽麾下的走狗,“身上流著那瘋子肮髒污穢的血統,想想就夠令人作嘔了,我巴不得讓那瘋子的血脈就斷在我這一代。”

  “喲,是嗎?”杜衍仲不以為意地挑著眉,“既然你不打算留下血脈,那不如就讓我成全你這願望吧。”

  成全他的願望?

  斐然防備地看著他帶著不懷好意的涼笑,一把抓來他猶流著血的手,捏起他的指尖,惡意地在魂紙上替他書上兩字作為代價。

  “你……”指尖猶被按在魂紙上的斐然怔愣不過片刻,立即凶狠地眯細了眼。

  杜衍仲輕拍著他的面頰,“反正你不是不在乎嗎?我這是成全你。”

  一陣心情激越過後,斐然登時冷靜了下來,在杜衍仲兩眼直盯著他又開始奚落起他時,猶擱放在魂紙上的指尖,不著痕跡地動了動……

  眼看著許下願望也付出代價後的魂紙,在不久過後便因許願完成而化為一團紫色的艷火燃燒了起來,嗅著紙張燃燒後陣陣難以言喻的惑人氣息,杜衍仲一把勾起斐然的下巴,使勁地將心不在焉也不知神游至何處的他給捏回神。

  “不過你似乎忘了,你也不過是王爺子嗣中的其一罷了,就算你不肯生又如何?總還是有人能生的。”

  “什麼意思?”斐然吃痛地想躲開他的手勁,怎麼也想不出眼下府中除了他外,斐冽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就例如你視之如珠如寶的四小姐。”

  斐然頓時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你們想做什麼?”

  “三少爺還不知道嗎?王爺已將高貴的四小姐賞給我們了。”杜衍仲松開了手,自顧自地整理好衣袖,朝一旁早就等不及的同僚示意,邊說邊往刑堂的大門走去,“您就在這慢慢享受宮中的大刑吧,我們可要回王府一嘗皇室貴女是什麼滋味!”

  “回來!不許你們那麼做!”斐然聽得目眥欲裂,扯開喉嚨朝他們大嚷,卻怎麼也挽不回他們離去的腳步,“放過我妹妹!我代她,由我來代她,我願意留下子嗣,我願意了!求求你們放過她——”

  不顧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哭嚷,下一刻,朝他甩過來的鞭子又再次落在他的身上,他不死心地拚命掙扎,甚想現在就離開此地前去阻止他們的獸行,可在刑堂管事一棍打在他的頭頂上後,被敲破頭的他終究停下了所有動作,不情不願地垂下了眼簾。

  不知過了多久,被亂棍敲昏的斐然感覺有人將他自牆上解了下來,動作輕柔地將他攬進懷裡,以指耐心解開被血和汗糾黏在他面上的發絲,而後,燙熱的淚滴,顆顆無聲地滴落在他的臉上,令他自無邊的夢魘中醒了過來。

  他費力地睜開眼,就見向來脾氣溫和的大哥斐思年,眼底覆滿血絲,強行忍抑住滿心的仇痛,一手拿著干淨的帕子替他拭著額際因疼痛而不斷沁出的冷汗。

  “大哥……”

  “沒事了,大哥帶你回家。”斐思年將一身觸目驚心傷口的小弟緊緊抱在懷中,怎麼也不肯放。

  “小妹她……”斐然神智猶迷迷糊糊,怎麼也撕扯不開那糾纏著他的濃重睡意,他下意識抓緊了斐思年胸前的衣襟。

  斐思年聞言,心中一慟,再也壓抑不住潰堤的淚水,抖顫著身子,埋首在他的肩上哽咽地道。

  “不會有事的,日後,我們都會好好的……”

  濕熱的淚珠很快即暈濕了斐然的衣裳,他猶來不及分辨,隨即閉上眼,轉身沉淪在另一場……不知何時才能醒來的噩夢中。

  十二年後。

  馬車車輪輾過大街上落了一地的梧桐葉,那枯葉自輪下發出的低鳴聲,像是秋日細細碎碎的嘆息,遭方拐過街角處的風兒吐舌輕輕一卷,揉碎的枯葉便隱遁至深秋的夜色裡不知去處。

  斐然倚坐在馬車裡,出神地看著外頭華燈初上的街景,一盞盞的燈火在馬車急馳而過時,在他的眼角掠過了道留不住的流光碎影。自從幾個月前,他在西苑國以兩張魂紙向文家大少換來一個確切的消息後,他便馬不停蹄的往東南方向趕,唯恐查探多年卻始終不知其消息的人,在他趕來的路上又先他一步給跑了。

  因多日來的奔波之故,掩飾不住的疲憊在他心神恍惚的這一刻,悄然占據了他的眼簾,令他不禁倦累地合上了眼,也令他的心上一松,不知不覺間,又讓一抹闇影自他心底的柵欄中掙脫而出,某張他這輩子再也不願憶起的臉龐,也再次來到他的面前……

  那是斐冽的臉。

  那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曾在多年前深深擄獲原國無數男女的心,也是這麼一張臉龐的主人,曾讓冽親王府淪為人間煉獄。

  打小起,府中奴僕們人人都說,他與斐冽長相肖似,幾乎可說是打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哪怕斐冽的子嗣成群,在眾兄弟姊妹中,日後,他定是最耀眼的一個。

  只是那些人卻從不曾知曉,在看遍府中一切生生死死這麼多年後,他恨不能找機會拿把刀,親手把臉上這張肖似斐冽的面皮給剝下來。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日的午後,府中總管將他自與下人們雜居的偏房中提了出來,拿著棕刷將他渾身上下刷洗過一遍,換上一身新衣,帶著他來到了斐冽的面前。午後的陽光斜斜地自門邊窄隙間篩了進來,不偏不倚地打在斐冽那張迷惑了無數人的俊容上,亦清晰地映亮了那一雙眼眸。

  俯身跪在地上的他抬起頭,靜靜地望進那一雙眼眸中,當下他胃中陣陣翻攪欲嘔,令他不得不將排山倒海一湧而上的酸水生生地截在咽喉之間,再使勁咽了下去。

  原因無他,身為相級中階的斐冽乃中原大陸唯一的強者,早已睥睨天下的他,眼中只有強者,其余的一切,在他眼裡不過只是螻蟻。這讓斐然不禁想起,他那身為相國嫡次女卻被斐冽強搶進府中的娘親,在被府中下僕凌虐至死前的光景,以及府中更多無辜遭斐冽手下橫奪進府裡的男男女女……

  或許在斐冽這個為無上力量以及權勢所瘋狂的瘋子眼中,不論身分、不計地位,哪怕就是血脈至親,對他來說,也僅是地上可任由踩踏糟踐的塵泥,只是他能利用就提出來利用的工具,倘若毫無用處,哪怕或生或死,也無半點垂眸的必要。

  一只不似武人般粗糙的大掌抬起他的臉龐,在他怔忡間,措手不及的疼痛自他的下頷處傳來,他下意識地縮起身子,蓄力抵抗起來自下頷處因掌指而捏緊的痛楚,並在那一瞬間,清楚地看見了斐冽看向他時的眼神。

  那是一種只把他當成用來專司繁衍後嗣,視他如牲畜般的目光。

  “你大哥,是個血統不純的廢物,而你的那位好二哥,為了挑釁本王,居然成了個不成體統的斷袖之輩。”斐冽輕輕轉動著掌指,以打量貨物般的眼神審視著他,“眼下本王尚存的子女中,看來看去,也只你一人尚能勉強入眼。”

  來自武者天生的威壓,在斐冽說話的同時自身上散逸開來,毫不客氣地重重打壓在他的身上,當下令斐然的口鼻間傳來一陣帶著血味的腥甜。

  斐冽用力捏緊他的下頷,“識相的,就乖乖給本王留下子嗣,原國斐氏一族,唯有我斐冽的血脈,才是正統。”

  你作夢……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裡道,面上卻半分表情也無,此刻在他胸臆間翻滾著的,是滿溢的不甘與憎恨,是欲親手執刃殺之的仇怨……

  當座下的車輪輾過道上一塊凸起的路磚,而令馬車一陣顛簸時,沉陷在短暫入夢中的斐然猛然轉醒,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繃緊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懷中隨身所攜的刀刃時,這才因馬車外頭的光景一怔,而後突兀地卸去了渾身所蓄的武力,整個人癱靠在椅背上試圖緩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沒夢到那個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於掌心中,想壓下此時的激越顫抖,又想閉上眼再回憶一會兒夢中那雙屬於邪惡的眼眸,以及,那一雙,多年來始終都在他的心頭上纏繞成死結解不開的心鎖,代表著他此生必須背負著原罪的眼眸。

  自從十二年前斐冽逼宮失敗且死在斐梟手中後,那些曾經發生在他們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願碰觸的心傷。

  可他卻怎麼也不能忘,當他被大哥斐思年帶回府中時,首先見著的,是剛晉階卻不顧根基不穩,冒險與斐冽一決生死的斐梟,一身傷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聲痛哭,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攤尚未干涸的血跡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僅剩唯一一個還存活著的小妹斐淨,則是生死不知地被納蘭清音抱在懷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尋找大夫……

  在納蘭清音難得失態地跑過他的面前時,他親眼看見,那一縷縷往下流淌的鮮血正自小妹的雙腿中流下來,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點點紅梅般的血跡,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邊的囂音隨著斐思年將他帶走後逐漸散盡,那一夜,當他渾身是傷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著遠處的燭火時,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時他若是答應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脈,那麼小妹她是不是就不會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會轉移目標,把魔爪轉移至年方十歲的小妹身上?倘若……

  搖曳的燭火沒有回答他,似水的靜夜也不理睬他的旁徨,任由他像只掉進蛛網苦苦掙扎的小蟲,被牢牢沾黏在蛛網上,不知該怎麼掙扎,不知該怎麼去排解心頭那份由巨大傷痛所成的懊悔,他不知該怎麼去面對,他那已被毀於他人之手的小妹。

  大哥斐思年曾經在他久傷不癒,且病情一日日加重時,坐在他的床畔,以一種同樣身為加害者的憐憫目光看著他,並啞聲對他道。

  “自責是一種罪,而這罪愆,卻不是你想贖就能贖的,唯今咱們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然後堅強的活下去……”

  馬車不知是在何時停止了,前來開門的知書躬著身,站在車門外恭謹地為他打開門扇。

  “三爺。”

  斐然倏地將心思自回憶中拉離遠走,二話不說地步下馬車,走向今夜將暫宿的客棧,只是在來到客棧大堂時,另一名貼身小廝達禮已來到他身後站定。

  “何事?”無視於大堂中認出皇爺府馬車也認出他身分的眾人,正對著他在四下竊竊私語,多年來行走江湖早已將此景視之理所當然的他,淡淡問向身後。

  “南濟城城主拜帖。”達禮連忙雙手奉上一張剛抵他手中新鮮出爐的拜帖。

  拜帖?斐然不悅地攏起兩眉。

  他前腳才抵這座南濟城,投宿的地方也才剛到步,這下就有拜帖了?該說是拜帖的主人太過積極,將他的行蹤打探得不錯分毫,還是該說這拜帖的主人老早就在暗中注意他許久,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

  “城主明晚設宴為其愛女過壽,邀您過府一敘。”眼看斐然對手中的拜帖看也不看,達禮只好輕聲道出帖中內容。

  “推了。”

  達禮不疾不徐地勾回他的心思,“三爺有所不知,這位南濟城城主府中門客甚多,咱們要找的那個人,聽說……與府裡的某位門人交情不淺,數月前還曾一塊兒喝過酒。”

  斐然猛然轉過身,“這消息是打哪來的?”

  “文家大少免費奉送的。”達禮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龐,“說是看在那兩張魂紙三爺給得那麼痛快的份上。”身為生意人典範的文家大少,聽說做生意的一貫理念就是與人為善,不但顧全了主客雙方的顏面,也很聰明的保住了日後往來的機會。

  文家大少這四字一入耳,斐然登時胸口就有股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郁悶之氣。都說商人重利投機,行走各國多年,他還真沒見過比文謹這位大少爺更懂得坑人也懂得在挖人好處之余,卻不忘留好在日後相見的後路……只是那位文家大少難道會不知道,與這個免費奉送的消息相比,當時他以兩張魂紙為代價所買來的消息,頓時就顯得一點也微不足道?

  “三爺?”還等著他答覆的達禮,有些害怕地看著向來在人前總戴著假面具的自家三爺,被氣得差點就維持不住一貫溫文有禮的假像。

  他咬牙道:“挑份壽禮,明晚與宴。”

  “是。”

  遭人暗坑還得感謝這恩惠的斐然,一逕暗生著悶氣,跟在他身邊的知書,則是如臨大敵般地趕緊將他給領去了客房,而達禮則是趁此機會聯絡手下去部署明晚與宴之事,早已做慣這事的他,連想也不必想,明晚在有了原國皇爺府然公子與宴的壽辰宴,又將是如何老套的一種場景。

  事實上,一如達禮先前所料,在次日斐然帶著他倆光臨城主府時,迎接他們的,除了在場與宴者滿面驚喜與訝然外,宴會席上,就屬那位主辦這場壽宴的南濟城城主周漕雁臉上的笑容最是刺眼。

  很不耐煩來這種場合卻又不得不來的斐然,在漾著假笑打發了一波波前來拉攏關系、或趕著來攀親搭戚的賓客後,方才落坐欣賞台上伶人們的歌舞不久,他就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

  台上吊著嗓子唱著江南小調的伶人們不知是何時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衣衫輕薄、身材姣好,令台下眾人兩眼放光的舞姬。

  在漫天飄飛的彩緞,與飛揚的衣袖和舞動的衣裙中,那一道如影隨形糾纏了他一晚的目光,已是令迫不及待想去辦他事的斐然煩不勝煩,他抬眼看去,就見在主座之處,那個聽說是今日生辰的周漕雁之女周菲,正緋紅著面頰,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伴隨著她身旁城主父親周漕雁的刻意縱容,她幾近失態地緊盯著他瞧,在她那雙不遮不掩的赤裸裸目光中,那掩不住的興奮與勢在必得的神態,當下令斐然倒盡了胃口。

  那女人是怕惡心不到他不成?她也不想想,她還是個未出閣的閨女,居然半點閨譽也不顧,就這麼大剌剌地在此等場合以貪婪的目光瞪著他瞧。君不見坐在她身旁周遭的貴婦們,此刻都蹙著眉巴不得坐離她遠點了,可她卻像看不見四下反應似的,仍是一逕地以想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目光看著他。

  “南濟城民風如此令人作嘔?”斐然懨懨地扔下了手中潔白的像牙筷,席間本就沒進什麼吃食的他這下更是沒半點食慾了。

  知書皮笑肉不笑地說著,“還不都是某位城主給縱出來的?”敢打他家三爺的主意?那位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城主小姐,她太不了解他家表裡完全不一的三爺是有多潔癖兼小心眼了。

  “聽說這位城主大人近來與西苑國走得很近?”斐然轉眼看向席間南濟與宴的眾官員,只見他們不但對台上香艷得踰矩的歌舞全然習以為常,還各自左擁右抱一名歌姬或舞姬,堂而皇之的在他這名皇爺府出身的然公子面前恣情縱樂。

  知書以看死人的目光緩緩看向席間的賓客,“不僅如此,西苑國朝中似乎還有人為他疏通一二。”

  “他打算叛了我原國?”

  “據探子回報,至今仍找不到確切證據。”不過,在今晚過後,或許就連什麼證據也都不需要了。

  早在開席前就去打點一切的達禮,在斐然就要捺不住性子想走人時,悄悄來到他的身後低聲稟報,而一旁的知書則是在斐然拿起桌上的酒杯欲飲時,連忙一掌按下他的手。

  “三爺。”知書皺眉地瞪著他。

  斐然不以為意地撥開他的手,舉起手中明顯摻了好料的酒杯晃了晃,泛著琥珀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旋了一圈又一圈,在大廳眾多的燭光下旋轉成一種嫵媚誘惑的色澤。

  他仰首一飲而盡,而後氣定神閑地道:“既然都已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何不就做回好事成全了他們?”

  知書陰沉著一張臉,不動聲色地將眼角余光掃向對面周菲之處,乍見她一臉得逞後志得意滿翩然退席的模樣,他緩緩握緊了兩拳。

  “我這就去安排。”正愁找不到個拿他們開刀的藉口,這下什麼功夫都可以省了。

  於是乎,在斐然的刻意允許下,身為座上嘉賓,且名滿天下的原國然公子,理所當然地在席上酒醉,再理所當然地被城主府中殷勤周到的奴僕給扶至客房歇息,而然公子的隨侍們,則是理所當然地被請出客院,代替然公子去應付那些各家賓客派來打探情況的小廝。

  夜未深,人未靜,城主府大廳處的舞姬們,依舊翩翩起舞勾引起一派活色生香,城主府的客院裡,則是安靜得像是一種無言的誘惑。

  將隨身的丫頭與婆子留在客房外後,周菲推開客房的門扇悄聲入內,再將房門密密掩上,圖謀此刻許久的她,定眼看著正躺在床榻上合著眼不斷喘息,面上還泛著不正常紅暈的斐然。

  什麼名滿天下質若美玉的然公子?還以為有多難弄到手呢,幾杯黃湯下肚後,不也照樣被她手到擒來?

  踩著得意的腳步來到床畔,周菲在看似難受得緊的斐然身旁坐下,低首看著他這張不知迷惑了各國多少佳人芳心的臉龐,她得意地勾揚起唇角。

  斐然被她那驗貨般的目光看了許久,正抬起玉手想摸上他的臉時,突然間整個人的模樣驟然一變。運起內力的他,再也無絲毫醉態,臉也不紅,氣也不喘了,反倒是睜開了清明的雙眼,躲開她欲碰上自己的手起身坐正,再事不關己般地看著手猶僵在空中的她。

  情況驟然急轉直下,被這份措手不及打得有些茫然的周菲,就這麼錯愣在當下,好半天都沒法回過神來。

  她愣愣地瞠大了美目,張口結舌,“這、這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

  她像見鬼似地兩眼直盯著他的下身,“你怎會半點反應也無?!”不該是這樣啊,在下了那麼重的媚藥後,就算是頭牛也早該有反應了。

  “在下該有什麼反應?”斐然走下床榻,任由她猶兩手撐按在床面上發怔。

  當然是被藥性迷惑了心智,身子求慾若渴,不碰女人便如眾蟻囓心,如狼似虎般挺著慾望朝她撲過來的正常反應……經驗豐富的周菲百思不解地想著。

  可偏偏斐然他怎會什麼反應也沒有?當時她明明就親眼看著他將那杯酒水給喝下腹的,難不成……

  難不成……傳言中斐然寡人有疾是真的?

  瞪看著斐然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某種被蒙騙後的憤怒,似把悶火般地在她胸臆間燃燒了起來,她直搖著螓首,在滿懷的不甘,與照妖鏡般的現實兩相對照之下,她抖顫著唇,似是不願相信又不得不信地啟口。

  “不,這不可能……你可是然公子,你怎會是金玉其外的閹——”

  斐然氣息一窒,當下說翻臉就翻臉,掌腕一翻,一記掌風就朝她的臉扇了過去,直把她整個人給扇翻栽倒在床榻上。

  “你、你怎麼敢……”周菲難以置信地掩著刺痛的臉頰,好不容易才在床榻間掙扎起身。

  “別太拿自個兒當回事了,以為你是女人我就會客氣?”斐然冷冷瞥她一眼,“失禮了,憐香惜玉這四字,我斐然這輩子就從沒學過。”

  惱羞成怒的她一手直指著他,“我……我要告訴我爹,你竟敢如此對我……”

  “爬床不成還有臉去向老父告狀?你也夠知廉恥了。”斐然若無其事地別開眼,朝客房外頭拍了拍兩掌。

  早就候在外頭的知書聞聲立即開門入內,將時機捏得恰到好處,在斐然舉步欲往外走時,正好攔下氣紅了一張臉,邊放聲尖叫邊朝斐然撲過來的周菲。

  “堵上她的嘴。”斐然懶得理會身後的爛攤子,只管吩咐知書後就往外頭走,而等在門外的達禮隨即迎了上來。

  “三爺,都辦妥了。”

  他點點頭,“該在城主的頂上安個什麼罪名不必我教吧?”

  “那自是當然。”壞事干多了,總是會愈來愈稱手的。

  斐然自始至終所在乎的只有一事,“人在哪?”好歹他也犧牲色相一回了,他可不打算在今晚空手而回。

  達禮揚起一掌,“已帶至客房,三爺這邊請。”

  原本在席間與城主的門人們抱著美姬同樂,卻在下一刻遭僕從打扮的人給掩住口鼻,然後綁來這間客房的任嶼,此刻正一頭霧水地蹲坐在客房的角落,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就在他想再開口問問門外看守著他的人時,斐然打開門走了進來。

  “然公子?”任嶼訝然地看著曾在今晚席間見過的城主貴賓。

  “你認識杜衍仲?”斐然也不多廢話,開口就直指重點。

  他一怔,“是……”

  “前陣子還同他喝過酒?”

  “你怎麼知——”任嶼不解地開口想詢問,下一刻,一只大掌已牢牢地按握在他的頸間,狠戾地一把將他給拖拉過來。

  斐然難掩殺意地收緊了五指,“杜衍仲現下人在哪?”

  當素有辦事效率的知書料理完那位大小姐,也派人搞定以為事情已成、猶在大廳內飲酒慶賀的城主周漕雁時,斐然也已自任嶼的口中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消息。

  “三爺?”知書攔下正匆忙想離開城主府的斐然。

  “城主府的事,就由你倆留下善後。”滿心迫切的斐然飛快地向他指示,“順道捎封信告訴小皇帝一聲,他最好是速速給南濟城換個像樣的新城主,不然下回我回原國時,他就得當心他那金貴的小屁股了。”

  “是……”斐藍如今都幾歲了,還打他屁股板子?這也太不給他這個做皇帝的面子了。

  “三爺,您要上哪?”替他牽來馬匹的達禮,早已經習慣他動不動就拋下他倆,一人在外頭擅自行事的作風了。

  斐然接過他遞來的韁繩,“我去會會我的那位老朋友。”

  知書與達禮相互看了一眼,而後不約而同地嘆口氣。

  “我倆就在南濟城等著三爺。”這麼多年來,斐然始終都念著的,也只有那一段拋不開的舊怨了。

  “嗯。”他微微頷首,扯過韁繩後便任由座下的馬兒縱蹄飛奔。

  按著任嶼所給的消息,斐然馬不停蹄地一路往南濟一處地理位置偏僻的鄉下趕,不熟地況的他,在翻過幾座地勢險峻的山頭後,便棄了行之不易的馬匹,改以輕功繼續趕路,只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冒冒然只身前來尋仇的他,很快就感到後悔了。

  霧陣?

  一腳踏上這座不知名的山頭後,就被陣陣白霧給攏困在其中,原地不知茫然打轉了幾回的斐然,再如何心急火燎的,也明白過於大意的自己這下子犯了什麼錯誤了。

  當他正想定下心來試著一解這來得詭異突兀的霧陣之時,陡地腳下一個踩空,就連半點呼救聲也來不及發出,他便自山崖上一頭栽了下去。

  霧氣彌漫的深谷底,終年不見陽光,一條水勢湍急的小溪流經谷底,吟唱出悅耳的淙淙水音,可此刻在他人聽來許是甚是悅耳的水音,在斐然的耳裡聽來,卻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

  斐然不知他究竟昏了多久,而墜至谷底並落入溪中的過程,他只記得他體內的內力莫名一空,哪怕他再如何運氣也無法催動半分內力,於是在一路往下墜的過程中,他只能奮力攀抓著壁面上稀稀落落的藤蔓,想方設法地減緩下墜的速度,接著他便一頭栽進濃密的白霧中,再墜至冰冷的溪水裡。

  巨大的衝擊力道,當下令他昏了過去,他只知醒來後即身處在激流中,一手僅僅握住了一根卡在岩縫中的枯枝,而冰冽凍人的溪水早已麻木了他的身軀,以往蓄在他丹田中的內力全然枯竭,令丹田空空如也,也令他不知該如何從這困境中脫困而出。

  緊咬著牙關在水中浮沉了約莫一個時辰後,他悲慘地發現,他用盡所有力氣握住枯枝的手指已凍僵了,漸漸地,指尖再握不住枯枝,他的身子亦開始往水中沉去……

  踩在草木上窸窣的足音,在斐然已經撐不住就將要放手時,宛如來自上蒼的救贖,他費力睜開眼,撲面而來的晶瑩水花模糊了他的視線,隱隱約約的,他看見在不遠處的岸上出現了一道逐漸走近的灰色身影,他深深喘了喘,終於擠出了一絲力氣向岸上喊道。

  “救命……”

  來者在聽見他的沙啞呼喚後,驀地止住了步伐,目光准確地落至他的身上,卻在見著他後飛快地往後退了兩步。

  “等等,別走……”斐然見來者似要轉身離開,他忙出聲留人。

  站在岸上的人影,雖是如他所願沒有再挪步了,可他也不知是被溪水凍得太過昏沉,還是被無處不在的水花給影響了知覺,他總覺得那道灰色的身影在剎那間似乎縮小了許多,可一晃眼,就又恢復了原狀。

  站在岸上的尚善,一語不發地冷眼看著斐然就這麼在水中半浮半漂,整個人幾乎就快要被溪水給衝走了,若不是他死死握住那一小截枯枝的話……

  不知怎地,一見著他的那張臉,她不但心底有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還有種莫名壓抑不住的暴躁感,這讓長久以來都以救人救命為習慣的她感到很不自在,因她發現,這還是她頭一回打心底的不願去救人,也是頭一回,由衷的想要溪中之人去……死一死。

  怪了,怎麼一見到這個人,她心底就有股說不出的熊熊怒火?

  尚善緊蹙著眉心,怎麼也無法理解此刻存在她胸臆間的古怪感,這種莫名的感覺就像這谷底煩人的白霧般籠罩住了她,任她怎麼甩也甩脫不開,也令她在救人這一事上感到躊躇不已。

  “救……咳咳咳……”眼看來者就一個勁地站在岸上沉思毫不施加援手,再也等不下去的斐然忍不住出聲提醒來者,卻一開口就被溪水給嗆得差點就松了手。

  尚善努力壓抑著此刻自身奇怪的異狀,十分忍抑地自袖中翻出一張黃符拍在身上,然後走上前彎下身子,伸長一手拉住斐然的衣襟,輕輕松松地將他給拖過來再扔到岸上。

  總算獲救的斐然,狼狽地趴在地上直喘著大氣,感覺渾身上下的骨頭似就要散架了。待到他總算勻過氣息,想一謝眼前的救命恩人時,一雙粗布鞋映至他的眼簾前,他緩緩抬起頭,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樣。

  身著一襲灰色道袍的恩人,有著一張精致美麗的小臉,可在她的頭頂上卻束著類似道人的發髻,且她此刻看向他的眼神不但十分不友善,彷佛還像是在強忍著什麼似的。

  “多謝……”他雖有些不解於她那幾乎無法掩飾的厭惡目光,但還是選擇先向她道謝。

  “叫什麼名字?”尚善捺著性子問,眼下她只想搞清楚來者何人,以及在面對他時她的拳頭又為何會直犯癢。

  斐然想也不想的就答了,“在下名喚斐然……”

  說時遲,那時快,尚善的面上隨即風雲變色,原本看向他還猶帶懷疑的目光當下變得凌厲似刀,緊接著,她二話不說地起腳再把他踢下去。

  無端端又被踢回水中的斐然,被冰涼的溪水一浸,原本稍稍放松的心神馬上全數回籠,千鈞一發之際,他緊急抓住岸上的一撮雜草,這才沒被強勁的水流給衝走,他驚魂未定地看著站在岸上不打一聲招呼,說翻臉就翻臉的救命恩人。

  “這是做什麼?”

  她面無表情地道:“我後悔救你了。”

  “慢著……”眼看著她又抬起腳,似是打算把他踹進溪去,他急急忙忙扯開嗓門大叫。

  “你就下去吧,祝你早日不得安息。”尚善完全不理會他的叫嚷,抬起一腳踩在他的肩上開始緩緩使勁,一心一意的,就是要他再回去死一死。

  “咳咳咳,等等……”不小心整個人被她踩進水裡後,斐然使出了僅有的力氣掙開了她的腳浮上水面,不明白方才的救命恩人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了殺人凶手。

  尚善沒給他廢話的機會,下了狠心再賞他俐落的一腳,一鼓作氣將他給踹得遠遠的,而受了她一腳後,斐然沒能掙扎半分就被卷入溪水中重游舊地,湍急的水勢一下子就將他給衝了個老遠,他才勉強將頭冒出水面,整個人便撞上了溪中的大石,強烈的暈眩猛烈朝他襲來,令他迷茫地閉上了眼,咕嚕嚕地沉進了水中。

  將斐然踹回溪裡的尚善,此刻正在岸上煩躁地走來走去,最終,她停下了矛盾不已的腳步,忍無可忍地抓著頭上的發,揚首朝天大聲怒吼。

  “啊——”

  可,即使都已怒吼過一通了,她腹內的火氣與恨意卻絲毫沒有消減半分,她索性將頭一扭,氣衝衝的走回岸邊,不甘不願地往自己身上拍了兩張符,便踩著水花半飛半飄到小溪的上頭,順流往下找了許久後,在水底兩顆大石間找著了早已不省人事的斐然後,一手拎著他的衣領把他又給拖回了岸上。

  無情地將他隨地一扔後,尚善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斐然他,好像……不喘氣了?

  該不會真溺死了吧?

  哼,哪能那麼便宜了他!

  尚善揚起一抹陰冷的笑意,握緊拳頭後,一記重拳直賞在他的肚皮上,就見差點跑去鬼門關探親的斐然動了動,先是大大吐了幾口灌飽的溪水,接著便是撕心裂肺地劇烈咳起來。

  他怎麼又上來了?

  咳到幾乎沒力的斐然虛弱地半眯著眼,一時之間還不太清楚自個兒是怎麼上岸來的,但在他又見著那雙熟悉的布鞋後,他有點驚嚇又有點恐懼地看著尚善,並閉緊了嘴巴,在心底想著這回他到底是該謝還是不該謝她。

  瞧瞧方才她把他踹下去的那股子狠勁……身為習武之人,他知道,那可是貨真價實的殺意,這位姑娘不是在同他開玩笑,也不是無聊想作弄作弄他,她是真心實意的想要他去死。

  始終想不出他到底是從何得罪了這位陌生恩人,斐然在猶豫許久後,最終還是膽戰心驚地選擇了重蹈覆轍,緊張萬分地自嘴邊蹦出一個字。

  “謝……”不會又一腳把他踹下去吧?

  尚善聲音裡的寒意像是摻進了冰渣子。

  “不必謝我,我會讓你後悔活過來的。”呵呵,他們來日方長。

  聽著她威脅的語調,斐然霎時覺得圍繞在周身的寒意似乎又更凝重了幾分,令原本就因浸了溪水而冷得發抖的他更是抖得有若風中秋葉。只是正當他全心全意提防著她又有些什麼出人意表的舉動或是突發的狠招時,她卻是轉身就走,留下孤零零又濕淋淋的他躺在原地。

  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還是不小心得罪過哪一路神仙?斐然幽怨地撫著被她踹過的胸口,搖搖晃晃地自地上坐起,目送著她那抹快要消失在白色霧氣中的身影,然後認命地站起身子跟上她。

  跟著她一路走回溪水的上游處,在溪邊不遠處有座由茅草所搭的簡陋小屋,而方才那位丟下他的恩人,此刻正坐在小屋前收拾著一些用來調味的香料。

  他小心地走上前,卻又不敢再靠她太近。

  “姑娘,咱們……可曾有過什麼過節,或是在下可曾得罪過你?”他自認他的記性不錯,很確定在今日之前,他並未見過這位道姑似的小姑娘。

  她柳眉輕挑,“何以見得?”

  “又或者,咱們是否有過深仇大恨?”若非如此,普通人會似她那般心狠手辣?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

  “你挺自覺的。”尚善不陰不晴地瞥他一眼,嘴邊漾出一抹他看了就頭皮發麻的詭譎笑意。

  都險些被她溺死一回,這種情況下他再沒半點自覺他就是個蠢人了……硬著頭皮迎上她那仇恨多得幾乎都要滿溢出來的目光,斐然提高警覺地默默再往旁挪了挪位置,以拉開彼此間的危險距離。

  尚善沒理會他的小動作,她瞧了瞧就快暗下來的天色,接著起身走至前頭不遠處的小樹林,挑了棵已枯死多年的老樹,掏出一張符拍在身上,彎下身子兩手扶在樹身上一使勁,硬生生地將整棵樹給“拔”了起來,再慢條斯理地拖著枯樹走回來。

  斐然瞠目結舌地看她也不用斧頭也不使柴刀,一拳砸壞了樹身後,單單就只用雙手,開始把已碎裂的枯木給掰成一根根大小合適的柴火。

  她是力大如牛還是天生神力?哪有人像她這樣處理柴火的?雖說十分省時省事,但這讓人看了覺得很驚悚好嗎?還有,她方才往身上拍的那張符紙是什麼?

  沉醉在震驚中的斐然頓愣了許久,好半天這才腦袋暈呼呼地回過神,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令他攏緊了一雙好看的劍眉。

  來到這谷底後,他內力盡失武功全無,可她一個小姑娘,看起來卻絲毫不受影響,這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因為他注視的目光過於熱烈,尚善在掰好柴火並取出火摺子生起一蓬暖和了他身子的火堆後,狀似不經意地問。

  “想知道為何你內力全無,而我卻安然無恙?”

  斐然正了正神色,“是,還請姑娘告知。”

  “不告訴你,你繼續憋著吧。”豈料她卻存心想嘔他,還不懷好意地哼了哼。

  饒是斐然素來再怎麼好脾氣,此刻也被她的態度給惹得有點毛了,他登時斂去了面上敷衍的笑意,冷清的目光直瞪向她,然而她的回應卻是挑了挑柳眉,趁著他渾身還很虛弱之際,出手如閃電地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一鼓作氣地拖著他再次來到溪邊,作勢就要把他扔下去。

  “你——”沒有反抗能力的斐然震驚地瞪大眼,兩手連忙抱住她為惡的小手不讓她逞凶,怎麼也不相信她一個姑娘家可以殘忍到這個地步。

  “想死就說一聲,我很樂意幫忙的。”人在屋檐下的道理沒學過是不?今日她教也教會他這幾個字怎麼寫!

  斐然腦子不笨,也見過不少世面,因此當下他識相地閉上嘴不說話,也不再冒冒然地招惹她,只管把藏於眼底的怒意壓下去,配合地換上了一副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低姿態。

  雖然乖得不像只貓,但勉勉強強也算意思到了……尚善一把松開手,懶得去理會他此刻的低眉順眼是真是假,逕自把他扔在原地就不理他了,而斐然在她又一聲不吭走至另一邊的樹叢時,則是被谷底吹來的寒風給凍得一個激靈,這才想到自己還穿著一身會滴水的濕衣。

  當他拖著老牛般的腳步回到火堆邊烘烤凍得都快沒知覺的身子時,尚善早已取了釣竿來到溪邊,她先是拍了一張符在身上,再將手中的釣竿往溪裡一甩,接著,坐在不遠處一直觀察著她的斐然便難以置信地張大了雙眼。

  這是什麼神乎其技的釣魚法?

  只要她將手中釣竿的鉤垂至水中,不過眨眼的瞬間便有肥碩的魚兒上鉤,而她就這樣,一鉤一甩,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兒便接連被甩上岸來,不過一會兒工夫,她便收獲滿滿滿,身後的草地上堆了一大群撲騰四跳的魚兒。

  挽起衣袖動手宰魚,再將魚兒們洗淨裝到木桶內,尚善的動作顯得熟練無比,當發呆的斐然終於回過神時,她已經坐在火堆前插起一根根處理好並串起的肥魚開始烤魚了。

  火堆前二十來只肥美的溪魚,在尚善熟練的翻烤之下,逐漸泛出誘人的焦香,斐然深深吸嗅了一陣,神魂差點被拐走一半不說,他腹裡的餓蟲也被四溢的香氣給誘得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臉色有些難看地按著飢鳴不已的腹部,又餓又冷地抿著唇,看著那位小道姑也不顧魚還燙口,已是毫無形像地一只接一只地開吃,完全沒想到要招呼他這位陪客一聲,讓他也有機會沾沾光。

  極度惑人的香味無處不在,斐然實在是被餓得有點受不了,見她吃著香噴噴的烤魚,一口咬下時,她垂下了長長的眼睫,幸福滿足地眯著眼,彷佛就像是在品嘗天底下最無與倫比的美味般,隨著她的咀嚼與吞咽,斐然恍然以為自己也跟著她一道細細品味起那焦香細嫩的魚肉……

  又冷又餓的斐然抖顫著身子,不語地坐在地上抱緊膝蓋,聆聽著他腹內陣陣震天價響的飢鳴,那壯烈的腹鳴聲,相信只要不是聾子的也都該清楚聽見了,可偏偏對面的救命恩人就是無動於衷,甚至是愈吃愈津津有味,彷佛他那肚餓聲就是人間最極上的佐料般,令她不但愈吃愈過癮,也益發吃得更加快速。

  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這位黑心的救命恩人,是在變個法子存心折磨他?

  無奈飢寒交迫下,斐然此時也顧不得他的顏面和那什麼貴公子的身分了,光看她那副餓死鬼投胎的吃相,他發現他要再這麼沉默矜持下去,而她又一直保持如同秋風掃落葉的速度吃下去,火堆前僅剩的兩只烤魚也快要被她塞下肚了。

  “姑娘……”他終於不得不拉下面子對她輕喚。

  尚善頭連抬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啃著香噴噴的魚肉,並把剩下的兩只烤魚又拿至手中。

  斐然心急地道:“姑娘,能不能——”

  “不能。”

  “在下餓了……”

  “早該有人替天行道好好餓你一回了。”她非但不打算分他一杯羹,反倒還幸災樂禍地反唇相稽。

  他猶不死心,“姑娘……”

  “你的。”尚善被他煩得好食慾都快跑光了,索性轉身在她的行李中找了找,隨手扔了個東西給他。

  斐然眼明手快地接住,然而在火光下一瞧清楚所接為何物後,他大失所望地瞪著手中干巴巴又瘦癟癟的蘿蔔干。

  她就給他吃這玩意兒?

  不情不願地咬著手中又老又硬又鹹的蘿蔔干,斐然恨恨地瞪著對面吃得好不歡快的某人,在他正滿腦子想著要如何把她手中最後一條烤魚給搶劫過來時,忽然間她的身形一晃,空氣中蕩漾起一股類似波紋般的波動,接著她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女娃。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身著一身小道袍正大啖烤魚的小女娃,那吃相、那模樣,與方才那個救命恩人簡直有說不出的相似,可就在一個晃眼間,出現得突兀的小女娃又不見了,而那個心情陰晴不定,還對他帶有濃濃恨意的救命恩人,則取代了那如同幻像的女娃,又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不禁抬手揉揉眼,對於眼前的異像毫無半點頭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方才他不是眼花,也不是餓昏頭了,他絕沒有看錯。

  只是這是怎麼回事?

  吃完最後一尾烤魚後,尚善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巴,站起身拍了拍吃得鼓脹脹的小肚子,然後側首看著將蘿蔔干啃了一半,此刻卻看著她在發呆的斐然。

  “方才你問我,咱們可有過節?”既然都已吃飽喝足了,那麼,也該開始辦正事了。

  斐然定定地道:“看來肯定是有的。”

  尚善邊活動著筋骨邊走向他,慢條斯理的問。

  “還記得十二年前你曾對魂紙許過願嗎?”

  斐然登時心頭一震,緩緩地眯細了眼眸,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得充滿了危險與殺意。

  “你是怎麼知道的?”當年那件事,僅有親近的幾人知情,她這個來路不明的恩人是打哪兒知道的?

  “我叫尚善。”她走至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龐,“曾死過一次,也曾又活過來一次。”

  什麼叫死過一次又活過來一次?斐然猶來不及想清楚她這話的話意,她的音調陡地大大一降,看向他的目光像是淬著劇毒的兩柄利刃。

  她咬著牙道:“倘若能選擇,我倒情願我從沒復活過。”

  “你……”斐然錯愕地望著她,“你是魂役?”能夠符合復活這一說法的,普天之下,也唯有魂役了。

  “很不巧,我還正是那個被你許出來後,你卻不聞不問,也從不放在心上的倒楣魂役。”踏破鐵鞋無覓處……她還沒去找他,他就主動掉到她的地盤上來了,這是不是正說明著,就連上天也看不過眼,要她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你是我的魂役?!”他猛然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瞧著這名他老早就遺忘不知到何處去的魂役。

  “沒錯。”她咧嘴一笑,然後開始挽起道袍過長的袖子,並拿出一疊黃符放在一旁備用。

  方才已見識過她只要拍了符在身上後就力大無窮的模樣,斐然頓了頓,有些了然地看著她那疊充滿玄機的符紙,然後他再打量著她如同猛虎正緊盯著獵物的神情,突然間,某種他很不想體會到的預感隨即躍上他的心頭。

  莫名失足墜谷、落水、被踹、再落水、看得到吃不到……已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他,接下來,不會還有更慘烈的事正等著他吧?

  “你……你又想做什麼?”他縮了縮頸項,防備地往後大退了數步。

  尚善將十指的關節扳得格格作響,就著火堆明明滅滅的火光,對他笑得格外陰森凄厲,宛如一抹來自異世的幽魂。

  她氣定神閑地道:“揍你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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