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棋堂,名聞全國的妝粉鋪,從俗稱水牛城的順德府發跡,經過二十年的努力經營,如今鋪子已經開遍江南,連京城也有它的分號。
玉棋堂的店主柴玉棋,早年住在一座深山的小村中,這座小村子有著媲美人間仙境的風景,他喜歡的人也住在村子裡,他希望能夠和喜歡的人一輩子住在山上,永遠都不要分開。
可惜天不從人願,他爹娘決定搬到城裡去住。柴玉棋儘管捨不得心上人,但只能乖乖聽爹娘的話,那年他八歲,離開他最愛的小豆子,他比誰都難過,他曾答應過小豆子會一輩子陪在她身邊,卻只能爽約。
他從山上一路哭到山下,再從山下一路哭到城裡,從八歲哭到十歲,整整哭了兩年,其間他的爹娘無論怎麼哄、怎麼罵都無法止住他的淚水,他三番兩次想溜回山上找小豆子,都被他爹娘發現攔了下來,為了斷絕他的念頭,他爹娘甚至還把他關起來,就是不讓他再回到山上找兒時玩伴。
即使如此,柴玉棋仍是忘不了小豆子,發誓總有一天會再回到她身邊,實踐當初的諾言,殊不知他的雙親之所以決定搬到城裡住,一是為了讓他上學堂方便,二是遠離尹荷香──即柴玉棋口中的小豆子,她實在太野了,他們怕柴玉棋遲早有一天會被她帶壞,於是毅然決然搬離山上,將他們兩人分開。
年紀尚小的柴玉棋自然無法體會雙親的苦心,只覺得爹娘好壞,整整鬧了好久的彆扭,還無法原諒雙親。
柴玉棋的雙親原本是希望他能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好為柴家光宗耀祖。沒想到外表看似文弱的柴玉棋,因為他們刻意阻斷他和尹荷香見面,和雙親唱起反調,不專心讀書便罷,還對製作妝粉產生興趣,剛好有一位打京城來的老師傅找不到人可繼承衣缽,見他肯學又有天分,便收他為弟子,將一身絕學盡傳給柴玉棋。
柴玉棋的爹娘打錯算盤不打緊,還和兒子搞僵關係。柴老爺見兒子不長進,一氣之下和柴玉棋切斷父子關係,任憑柴夫人再怎麼哭天喊地也沒用,柴玉棋都不為所動。
柴玉棋就這麼待在老師傅的身邊學習製作妝粉,一方面也沒放棄課業,有空的時候還是會上學堂學習四書五經,只是不以考取功名為目標,而是把學習到的知識全用在買賣上頭,他製作出來的妝粉,因為名字取得高雅,感覺起來硬是比別家的妝粉多了些文人氣息,因此在官家中小有名氣,不少官家千金都指定要用他製作的香粉,比鼎鼎大名的玉華香粉還受歡迎。
就在他滿十七歲的那年,老師傅不幸因病去世,他繼承了老師傅留下的妝粉鋪,成了老闆。
別看柴玉棋雖然年輕,但卻相當精明,他將這些年來撥下來的銀子全部拿出來投資在店鋪上。他首先找來木作師傅,將原本老舊的店面從裡到外徹底改造一番,有了煥然一新的店面之後,他接著攜帶著自製的香粉和脂膏,一戶人家接一戶人家拜訪,有時還免費贈送,說是請大家試用幫忙提供意見,不好的地方他會再改進。
他大方的舉動著食贏得不少好評,再加上他長相俊美、皮膚白皙、身形修長,走到哪裡都大受歡迎,一些官家千金只要一聽見他登門拜訪,無論他帶什麼來賣,一律照買不誤,就這樣,柴玉棋的名聲從官家之間漸漸擴散到市井小民,由水牛城向外擴散到其他城鎮,最後柴玉棋更是將原來的店名改為「玉棋堂」,至此完全獨立。
雙親眼見兒子如此成功,也回頭和柴玉棋修補關係,柴玉棋原本就不是心胸狹窄的人,這幾年的苦日子也讓他明白雙親是為他好,怕他吃苦才堅決反對他學做妝粉,因此很快就接受雙親。柴玉棋的爹娘好不容易才和兒子的關係好一些,立刻又把腦筋動到他的婚事上,想藉著他俊逸的外表與官家結親。
柴玉棋自然明白雙親打什麼算盤,不過這回他不再讓步,堅持要自己選妻子,而他心目中早有人選,那人便是尹荷香。
過去因為年幼,無法自己作主,以至於不得不拋下她遠赴他鄉,待他有所成就,已經過了十一個年頭,這十一年來他由一個弱不禁風的愛哭鬼,變成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但儘管他已經是人人稱羨的少東家,但在面對尹荷香的事情時,依然沒有足夠勇氣。
現在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回山上找她,唯一能讓柴玉棋裹足不前的是尹荷香的怒氣,畢竟當初他信誓旦旦一定會陪在她身邊,誰料得到他竟是第一個離開村子的小孩。再加上他聽說村裡所有人都搬光了,他記憶中那座美麗淳樸的小村莊已遭廢棄,就算他回去也找不到人……想到這裡,柴玉棋後悔沒早點回山上找尹荷香,就算是挨打挨罵也比失去她的音訊好。
即便如此,柴玉棋仍未放棄尋找尹荷香。他想了一個方法,那就是將自家生產的妝粉、脂膏、花露皆取名為「荷香」。如此一傳十、十傳百、百再傳千,他就不信尹荷香會不好奇,畢竟她也已屆二八年華,總要上粉塗脂,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在玉棋堂相見。
柴玉棋千算萬算就是沒料到尹荷香根本不上妝,而且還住在山上,別說聽過玉棋堂的大名,她連妝粉都還是在麒麟山莊才第一次見到、摸到,即使申夢心告訴她香粉的名字與她相同,她也僅僅是聳聳肩,心想「好巧!」就過去了,根本沒放在心上。
柴玉棋算是白等了,十一年的光陰改變了許多事,他對尹荷香的感情不變,但尹荷香原本就只把他當成兒時玩伴,碰上申夢時以後更是將他忘得一乾二淨,如果不是尹荷香的雙親後來也搬到水牛城,他恐怕要和尹荷香錯身一輩子。
然而在各種因緣巧合之下,他終究還是錯過尹荷香。雖然尹荷香的雙親答應要將尹荷香許配給他,但尹荷香的心另有所屬,實際上也已經屬於申夢時,兩人註定無緣。
至此,柴玉棋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得不放棄尹荷香。不過他倆今生雖然無緣做夫妻,卻約好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甚至連下一代,也要將他們這份情誼傳承下去。
時光飛逝,柴玉棋已四十餘一,膝下育有一男一女,男的十六,女的十八,長得都像他,長女柴憶貝長相尤其秀麗,才滿十六歲,就不斷有人上門提親,只是一直遭到柴玉棋拒絕,捨不得她太早出嫁。
「老爺,貝兒已經滿十八歲,該是讓她出嫁的時候。」柴夫人也捨不得女兒,但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總不能一直把她留在家裡。
「是啊!貝兒都已經滿十八歲,不嫁也不行。」柴玉棋其實還想多留柴憶貝幾年,到底他就她這麼一個女兒,實在捨不得。
「瞧你說得好像這門婚事多差似的,能被尚書大人看中選做媳婦兒,可是天大的光彩,別人求都求不來呢!」柴夫人不知道丈夫有什麼不滿,尚書大人可是堂堂二品京官,如果不是出身順德府,根本不可能挑當地人做媳婦,況且還是挑中他們家女兒,這是莫大的光榮,足以光耀門楣。
「我沒說這門親事不好。」柴玉棋自有考量。「但妳想想看,尚書大人是什麼身分?先別說我們家世跟人家差多少,就說貝兒好了!以貝兒連首完整的詩都背不出來,能攀得上人家、進得了人家的家門嗎?」
打從城裡最有名的媒婆上門拜訪柴玉棋後,他就沒一天睡得了覺。他原以為媒婆這回又是幫城裡哪家公子提親,正想請她打道回府,沒想到媒婆卻把尚書大人的親筆信拿出來,說是幫尚書大人家的二公子——高允寒說親,柴玉棋既不能回絕,只好當場收下親筆信,言明等他看過再做回覆。
「這倒也是。」柴夫人點頭。
想當初她知道尚書大人看上他們家女兒也是大吃一驚,雖然說貝兒長相清秀、蕙質蘭心,但畢竟出身商賈之家,比不上官家千金,怎麼千挑萬選就挑中貝兒?真是怪事。
「可對方是尚書大人哪!我們怎敢拒絕?」柴夫人其實也不希望女兒嫁到那麼遠的地方,想見上一面都難。
「就是這樣才頭痛。」柴玉棋左思右想也找不出個辦法,為此他已經好幾天沒心思做生意,連製粉的作坊也沒去巡視,全因為尚書大人這一封信。
「我還有一事不明白,既然尚書大人有意跟我們聯姻,為什麼還要貝兒進京去見他,這不等於是面試嗎?」柴夫人納悶。
「就是面試!」柴玉棋不滿地回道,恨不得回絕這門親事,簡直太侮辱人。
「我們柴家雖然無人在朝當官,但在地方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高尚書提出這個要求,不是擺明看不起我們柴家嗎?這樣要如何結親?」柴夫人本想女兒嫁入官家,但她只要一想起高尚書的要求,什麼心思全沒了,只想為女兒出口氣。
「夫人說的是,我立刻去找吳媒婆回絕這門親事!」柴玉棋吞不下這口氣,轉身就要出門,硬是被柴夫人攔下來。
「老爺,你先別衝動!」還是柴夫人深思熟慮。「我也和你一樣心疼女兒,不忍貝兒受辱,但你想想看,倘若你一口回絕高尚書,高尚書會怎麼想?還不把我們的生意給斷了嗎?」
……沒錯,高尚書位居要職,是正二品高官,司掌禮部,全國的學院以及科舉考試皆歸他管,另外和藩屬外國往來事宜也歸屬禮部,身為禮部最高長官的高尚書握有多大權力自是毋須多言,況且他還和宮中熟識,無論是司禮監的太監或是六局的尚宮跟他都有交情,加上他又長年在京為官,京城那些大官小官沒有一個不以他馬首是瞻,就有謠言說他權力大過首輔,雖然只是謠言,但不可不防。
「咱們這些年生意能夠拓展得這麼順利,都是靠京城那些鋪子,萬一惹得高尚書不高興,咱們賠了京城的生意不打緊,恐怕連江南的鋪子也會受影響,老爺,你行動前千萬要三思。」柴夫人或許貌不驚人,但在生意方面卻頗有見地,事實上玉棋堂這些年能在全國各地迅速展店,柴夫人功不可沒,柴玉棋亦相當尊重她的見。
「難道咱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貝兒遭受侮辱,還不能吭聲?」豈有此理!
「其實老爺不妨退一步想,這對貝兒來說也不失為一個好機會,就不會如此生氣。」柴夫人提出她的看法,惹來柴玉棋眉頭輕皺。
「什麼好機會?」
「讓貝兒定下心來好好唸書的機會。」柴夫人回道。
柴玉棋本來還以為老婆犯糊塗,經她這一提點,倒是眼前一片豁然開朗,頻頻點頭。
是啊,他怎麼就沒想過利用這個機會逼貝兒唸書?貝兒什麼都好,唯獨不愛讀書,看見書本像見到蛇一樣跑得比什麼都快,見到真的蛇倒不怕,一直嚷嚷著要抓來泡藥酒。
「夫人這話有理,但是……貝兒會聽我們的話嗎?」十幾年來逼她讀書,沒一次她肯乖乖坐在書案前的,總是一晃眼就看不見人影,每每都得出動家丁尋人,想著就累。
「貝兒是個孝順的孩子,她不會讓我們為難的。」柴夫人對自己的女兒有信心,她雖然稍嫌活潑好動了點兒,但聰明又識大體,只要跟她好好說明,她一定會同意。
「還是夫人聰明,這事兒就這麼辦!」柴玉棋興奮回道。「如此一來,既不會得罪高尚書,還能逼貝兒唸書,可謂一舉兩得。」
「沒錯。」柴夫人點頭。「雖然高尚書此舉擺明不尊重我們,但忍一時風平浪靜,倘若這關能夠順利度過,對我們的生意也會有所幫助,老爺不是一直很想把我們的妝粉引入宮中?這是個好機會,得好好把握。」
都說柴玉棋精明幹練,但和他的夫人相較,顯然又略遜一籌。就像他夫人說的,他一直都想把自家生產的妝粉銷往宮中,如果能讓宮中的女眷使用玉棋堂的產品,那無疑是對他最大的肯定,必能將他的事業一舉推向高峰。
然而即便如此,柴玉棋仍然不會拿女兒的終身幸福作為交換,他希望女兒選擇她所愛,幸福快樂過一生,不要像他一樣留下遺憾,畢竟兒女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會因此犧牲他一手創建的玉棋堂,他也在所不惜。
「雖然時間過於匆促,我們沒法派人去京城打探對方的底細,但我相信既然是尚書大人的二公子,學問、教養方面一定不差。」柴夫人知道丈夫在擔心什麼,到底京城離順德有一段距離,要將一個人的底子摸清楚,沒在京裡待上十天半個月是做不到的,這一來一回起碼也要耗費一個月,他們沒這麼多時間。
「問題就出在貝兒的學問不好,若真的跟高尚書的二公子見了面,那還不露餡?」這是柴玉棋遲疑的另一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是呀,不能給柴家丟臉。」說到這,柴夫人也沒轍了。臉上長了斑可以靠妝粉掩飾,學問不好,卻是一開口就聽得出來,她雖然不認為自個兒的女兒說話低俗,但也絕對無法出口成章,這要如何是好?
傷腦筋。
「唉!」
「唉!」
柴氏夫婦同屬樂天派,很少有事情能教他們兩人嘆息,但他們女兒的學問……果真是亂七八糟,字也寫得奇醜無比,最簡單的「一」字,也能寫得像條垂死的毛毛蟲。
怎麼辦?
夫妻倆互看一眼,都想不到辦法解決眼下的難題,高尚書的信裡頭提到希望能在這個月底見到柴憶貝,也就是說他們只剩下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其中扣掉到京城需要三天,還要兩天整理行李,就只剩下十三天,這麼短的時間,他們能想什麼辦法……
「對了,我們可以請荷香幫忙!」柴玉棋手指扳著扳著突然讓他想到救星,於是大叫。
「荷香?」柴夫人愣住。
「荷香不是有個兒子叫經綸嗎?」柴玉棋狂點頭。「我聽說經綸的學問很好,跟貝兒也沒相差幾歲,由他來教貝兒,肯定比書院那些老師傅更適合。」
「你的意思是……」
「十天的時間雖然沒辦法讓貝兒的學問突飛猛進,最起碼不會吞吞吐吐,我是這麼想的。」他是不知道高尚書要怎麼考她,但他猜想幾句對仗肯定免不了,以他女兒連一首詩都背不齊全來看,這簡直要她的命,不惡補不行。
「可是才短短十天,貝兒能進步到哪兒去……」
「我不管了,死馬當活馬醫,總比躺在地上等死好。」柴玉棋下定決心,就算婚事談不成也不能丟柴家的面子,給人看笑話。
「這……好吧!」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只好去求人家。「但荷香會答應嗎?也許她會嫌麻煩……」
「荷香一定會答應,妳不必擔心。」他對這個熱心的兒時玩伴非常了解,她不可能拒絕。
「就算荷香肯,她兒子也不曉得肯不肯……」
「放心,一切交給荷香。」別怕。「她一定能幫我們搞定她兒子,無論用什麼方法。」
荷香說話向來一言九鼎,只要點頭使命必達,他對她有信心!
※※※※
「娘,妳說什麼?再說一遍!」
麒麟山莊一向熱鬧,原因就是出在尹荷香身上,只要她一心血來潮,整座山莊就跟著喧嘩,她的長子尤其倒楣。
「我說,你的書太多了,得清掉一些。」尹荷香邊嗑瓜子邊掏耳朵,一邊還不忘喝茶,悠閒的模樣令人生妒。
「娘,妳說過不動我的書的,這會兒怎麼又把主意打到我的書上頭?」這其中有鬼。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句話?」尹荷香皺眉。「我只答應過你不用火燒,可沒說過不撕、不揉、不踐踏你那些書,你可別搞錯我的意思。」
尹荷香別的本事沒有,威脅人的功夫一把罩,尤其喜歡拿自己的大兒子開刀。
「娘,妳明明知道那些書對我有多重要,其中還有許多書是玲瓏嬸婦送我的,你不能將這些書清掉。」申經綸搬出尤玲瓏救命,尹荷香點點頭回道。
「所以那些書要還給人家,我已經跟你玲瓏嬸嬸打過招呼,她也能夠諒解。」尹荷香早料到他一定會出這招,也早就想好因應對策。
「玲瓏嬸嬸能夠諒解?」申經綸的臉扭成一團,俊美的五官都快攪成一塊兒。
「她不但能夠諒解,還委託我幫她處理那些書。」尹荷香又喝了一口茶,總覺得今年的茶好香。「聽說那些書中還有兩、三本宋版,如果拿出去賣,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吧?」
尹荷香眨巴著一雙大眼睛,雖然年紀一大把仍然很可愛,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個四十歲的女人。
申經綸的牙齒磨得吱吱作響,別人看他母親像尊可愛的瓷偶,他看她像女魔頭,只是隱藏在無害的外表下,其實比誰都邪惡。
「妳說,這次妳又要我做什麼?」申經綸十分了解他這個親娘,每當她對他有什麼要求,一定拿他心愛的書當人質,無一例外。
「幹嘛擺出這副嘴臉呀?」忒不甘願。「我只是為了你的生命安全著想,怕哪一天屋頂崩了,滿屋子的書掉下來,就算不把你砸死,也要把你砸成傻瓜,萬一發生這種事,你教娘下半輩子怎麼活下去?嗚……」
「娘!」能不能不要再演了,他都看膩了。
「好吧!」不演就不演。「其實娘也沒要你做什麼,就是當當夫子、教教書,這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三兩下就能搞定……」
「等一下!」容不容易他會自己判斷,別替他作決定。「我不想當夫子,更討厭教書,妳別想要我點頭同意。」
「是嗎?」很好,很有志氣。「那我就隨便處理你那滿屋子的書了……」
「等一下!」申經綸伸出手阻止尹荷香起身,怕她立刻去燒書。
「後悔了嗎?」很好,懂得見風轉舵,有前途。「我這就去告訴廢柴……」
「再等一下!」他真的很不喜歡教書,真的真的很不喜歡。
「我已經等兩下了,你還要我等多久?」尹荷香的眉挑得高高的,等著看他還能怎麼拗。
「無三不成禮,總要等我想清楚才能答應。」申經綸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就是不想順他母親的意。
「在你喊第三次等一下的期間,我已經命人去打掃你的書齋,這會兒應該已經到門口。」尹荷香涼涼的提醒他時間寶貴,別做無謂的掙扎,趕快認了吧!
不是申經綸想拖延,而是他打從心底不願教人讀書,因為他有不好的回憶。
「妳讓我教誰讀書?」說不定這次會好一點,申經綸安慰自己。
「柴叔叔的女兒,你小時候見過,是個美人呢!」提起柴憶貝,尹荷香的臉都亮起來,她這一生最羨慕手巧的人,偏偏柴憶貝的手就是這麼靈巧,編織繡花都難不倒她,還會調配妝粉,比夢心還厲害。
「……妳說誰?」申經綸怕自己聽錯再問一次,免得待會兒呼天搶地時找錯對象。
「咦,我沒說清楚嗎?」她明明說是廢柴的女兒,她的朋友中也就他一個人姓柴,沒第二個人。
「不,妳說得很清楚,但我希望我沒聽清楚,更希望妳說得不清不楚,我好順理成章推說妳沒說清楚,然後這件事就可以不清不楚的算了。」申經綸學尹荷香玩繞口令,但他怎麼可能玩得贏她?她可是始祖。
「問題是我說得夠清楚,沒法子不清不楚的算了,你清清楚楚知道這事兒你逃不掉,你如果不想你那一屋子的寶貝書本被一把火燒掉,最好馬上點頭,知道嗎?」
「知道了。」
「很好。」
母子大戰的結果是尹荷香大獲全勝,申經綸一點都不意外,反正他本來就沒指望自己會贏。
「我現在就派人叫你柴叔叔快點把人送來,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貝兒,等不及要跟她見面呢!」尹荷香不知道是少一根筋還是故意視而不見,申經綸難看的臉色一點都沒影響到她的好心情,一心巴望會見好友的女兒。
看著尹荷香蹦蹦跳跳的背影,申經論重重嘆一口氣,好想連夜離家出走。他母親都已經四十歲了還是那麼天真,總喜歡把別人家的女兒當成自己的看待,先前雲心好歹還是自個兒的表妹,母親對她好勉強還說得過去,但柴憶貝算什麼?她不過是母親朋友的女兒,還忒會惹麻煩,他之所以不願意教人讀書,就是因為柴憶貝。
申經綸自認為是個心胸寬廣的男人,但他真的無法忘記兒時的慘痛教訓。那年,他七歲,已背完《重定千家詩》和王相的《五言千家詩》,正要開始背《論語》,他母親帶著一個小女孩走進他的屋內……
「綸兒,你在幹嘛?」
打從申經綸開始摸書,最忌諱別人在他讀書的時候探頭,可他娘不但喜歡探頭,還喜歡明知故問,真齒是很討厭。
「我在讀書。」他擺出一副不歡迎的態度,結果被打得滿頭包。
欠揍──砰砰!
「讀書很好啊!綸兒這麼用功,為娘的也很高興。」尹荷香的笑容有如春花,嘴角上方的小梨渦若隱若現,可愛得不得了。
嗚……他娘是魔鬼,難怪他爹都想跟西洋僧人買那個叫做「十字架」的東西,他也好想要一支。
申經綸揉揉被打疼的腦袋,才發現有另一顆小腦袋躲在他娘身後偷偷看他。
「貝兒,不要害羞,快出來跟哥哥打聲招呼。」尹荷香感覺到背後的小腦袋鑽來鑽去,似乎對申經綸很好奇,於是柔聲喊她。
柴憶貝手抓著尹荷香的裙子,慢慢的從她背後走出來,仰頭看著申經綸。
「這是柴叔叔的女兒,叫憶貝,第一次來家裡玩。」尹荷香伸手摸柴憶貝的小臉,好希望自己也能生個女兒,幫她好好打扮。
柴憶貝對申經綸露出一個羞怯的笑容,圓嘟嘟的臉蛋上泛著兩抹紅暈,好像蘋果,配上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唇,乍看之下竟和尹荷香有幾分神似,難怪討她歡心。
申經綸對小女生沒什麼好感,原因不外乎他有個囂張跋扈的表妹。他表妹司徒雲心小他兩歲,說起話來卻像大他二十歲一樣神氣,還喜歡指揮東、指揮西,看了就討厭。偏偏他爹和他娘把她當成寶,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他縱使有滿腹委屈也只能往肚子裡吞,就算去跟他爹哭訴,也只能挨一頓打回來,根本沒有用。
現在,又出現了一個小女生,想當然他不會高興,更何況這個小女生從頭到尾只會張大眼睛傻傻的看他,好像他是什麼沒見過的動物似的,教人全身不舒服。
「貝兒,叫經綸哥哥。」尹荷香見柴憶貝只會一直盯著申經綸,乾脆蹲下來摸她的頭鼓勵她開口。
「經綸哥哥。」柴憶貝很乖,大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更加惹人疼愛。
「好乖哦,貝兒!」尹荷香興奮地抱著柴憶貝,用臉摩擦她的小嫩臉大叫,這一瞬間她就是她的女兒,誰都不能欺負她。
「哼!」又來了,自己沒生女兒,就誰的女兒都好……
砰!
尹荷香再賞申經綸一個拳頭,又把他的頭打出了包。
好痛!爹也要打他,娘也要揍他,他一定不是他們親生的,嗚……
「總而言之,我把貝兒交給你了。」尹荷香帶柴憶貝找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什麼?」申經綸瞪大眼睛看著一臉天真的柴憶貝,她一對漆黑的眼珠子仍跟著他打轉,絲毫沒有鬆懈的跡象。
「我要跟貝兒的娘聊天,沒有時間照顧貝兒,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教貝兒讀書寫字,也好排遣無聊。」尹荷香話說得好聽,但申經綸知道這只是藉口,她根本只是想盡情聊天,有孩子在身邊不方便才把她推給他,他可不會上當。
「我不覺得無聊……」
「嗯?」尹荷香用眼神警告兒子最好別做無謂的抵抗,除非他的頭頂想再添一個包。
「教就教!」申經綸非常不情願,但母命難違,他也沒有辦法。
「貝兒乖,妳留在這裡跟著經綸哥哥讀書寫字,等會兒大娘得空,再帶妳去找妳娘,好不好?」尹荷香跟兒子用拳頭,跟朋友的女兒就輕聲細語,看在申經綸的眼裡,真的是很吃味兒,又不敢抗議,怕惹來更多拳頭。
「是,荷香阿姨。」柴憶貝嘴甜,管尹荷香阿姨阿姨的叫,樂死尹荷香。
她自己都說是大娘了,幹嘛硬要改稱呼,阿諛奉承……
申經綸在心裡犯嘀咕,不期然接觸到他娘冰冷的視線,趕緊轉頭假裝看別的地方。
「呿!」既不懂得阿諛奉承,又不會看臉色,難怪不受疼。
尹荷香再三交代兒子要好好照顧柴憶貝之後,便迫不及待去找柴王棋的老婆閒話家常,增進兩家感情。
尹荷香走後,申經綸總算能鬆一口氣,老是被莫名其妙敲頭,遲早有一天會變成白癡……
他摸摸頭上的腫包,才發現柴憶貝的目光沒離開過他,不禁有點生氣。
「看什麼看?」他最討厭別人盯著他看,可很奇怪,無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喜歡盯著他,好像他是什麼珍禽異獸,教他渾身不舒服。
柴憶貝搖搖頭,總覺得好神奇,常有人誇讚她多長得「很漂亮」,白白淨淨好似一疋白布,但她覺得申家父子長得才真是好看,飛鳳似的眼睛,眼珠子濕濕潤潤,讓她不由得想起湖水。
而且他的唇好有血色,比她的還要紅,也比鋪子賣的脂膏更有光澤。
柴憶貝踮高腳尖,伸出手想摸申經綸的嘴唇,還沒碰到他的下巴就被他一手打掉。
「幹什麼?」他怒視她,受夠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小客人,忒沒禮貌。
小手不期然被打疼,柴憶貝委屈地咬著下唇,但並沒有因此打退堂鼓。
「妳會寫字嗎?」看到她紅著眼眶,申經綸有些慌張,因為司徒雲心若挨他罵,一定加倍奉還,從來沒露出這麼委屈的表情。
「會。」她點點頭,眨掉眼淚回道。
「那妳寫幾個字給我看看。」申經綸讀書不喜歡找伴,但既然被委予重任也沒有辦法,只好盡力而為。
「好。」柴憶貝對讀書不是特別感興趣,但她想討好申經綸,希望他喜歡她。
「跟我來。」申經綸領柴憶貝進偏房,柴憶貝乖乖跟在後頭,被書架上的書嚇到。
「好多書哦!」她張大眼睛看著那成疊的書冊,還伸出小指頭數數。
「一點兒都不多,也不過百來本,書架都填不滿。」申經綸還嫌少,考慮跟他爹央求多買幾座書架給他,他也好再蒐書。
她連一本《三字經》都背不完,他竟然已經擁有一百本書,柴憶貝對申經綸的仰慕之情瞬間又往上提升不少。
四歲的柴憶貝,最希望能有個像申經綸一樣厲害的大哥,聽說他什麼都會,書唸得好,武功又棒,最重要的是長得比他爹還要漂亮。
眼見柴憶貝的眼睛都快貼到他的臉上,申經綸趕緊拉開椅子,神氣下令:「坐上來。」
柴憶貝費力地爬上椅子坐好,申經綸到後面的櫃子拿紙,照理說練字用毛邊紙就夠了,問題是他的櫃子裡只剩下玉版宣,這可是非常名貴的紙,一卷就要價十兩,而且還沒幾張。
他很想拿張用過的廢紙打發柴憶貝算了,但憑他娘的個性,一定會跟他要柴憶貝寫的字,萬一讓娘知道他連張紙都捨不得給她用,又得挨一頓打。
申經綸嘆口氣,抽出其中的一張宣紙,攤開在桌案上。
「妳真的會寫字嗎?」他不放心再問一次,柴憶貝點點頭,堅決回道。
「我會寫。」
「那就好。」他鬆一口氣,不希望好好的一張玉版宣被平白糟蹋,天知道他都捨不得用,只有畫畫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申經綸接下來痛苦地發現到,他不只得拿出心愛的宣紙,還得一併奉上紫毫筆和端硯,還有程君房做的徽墨,這些都是夢意叔叔買來送給他的,他平常就有在使用,如果現在收起來顯得小器,而且他也怕柴憶貝會去跟他娘告狀。
「妳保證妳會寫字?」他同一個問題要問三次,柴憶貝點了三次頭,一次比一次堅定。
「好吧!」申經綸躲不掉,只好卯起來磨墨。
「經綸哥哥,我該寫什麼呢?」柴憶貝接過他遞給她的紫毫筆,小心翼翼的握住筆桿,不敢跟他說這枝筆對她來說太粗,很難抓牢。
「寫一字。」他挑了個最簡單的字。
「好。」一字她會,她爹說她的字寫得不錯。「其實,我還會寫更難的字。」她補充。
「是嗎?」申經綸小心的磨墨,就怕知名的君房墨有所損傷。
「嗯。」柴憶貝希望能留給申經綸好印象,但申經綸根本沒在看她,柴憶貝失望之餘只好把目光轉往他處,意外發現一本很舊很舊的書就放在她的右手邊,於是好奇伸長脖子。
「這本書好舊……」
「別碰我的書!」她剛伸出手,申經綸就厲聲警告,嚇得她又把手縮回去。
柴憶貝被他這麼一吼又紅了眼眶,申經綸不懂她怎麼這麼愛哭,還是雲心好些,從來不哭。
「妳都背了哪些書?」抱怨歸抱怨,申經綸隱約感到自己確實對她凶了一點,於是隨便找話題,順便了解她的程度,才知道怎麼教她。
「《三字經》。」
「還有呢?」《三字經》啊!真令人懷念,他三歲就背得滾瓜爛熟,還能倒著唸。
「沒有了。」
「沒、沒有了?」申經綸聽了以後差點沒摔倒,她都四歲了,竟然只背完《三字經》?會不會太扯了些。
「墨磨好了,妳先寫字,等妳寫完字,我再教妳唸《千字文》。」申經綸決定一樣一樣慢慢來,反正他娘只要話匣子一打開,沒說上兩個時辰是不會停的,短時間之內他別想脫身。
柴憶貝點點頭,只要他不再生氣,他說什麼她都照辦。
她怎麼點頭點得那麼用力,脖子不痠不累嗎?看她每次點頭都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害他就算想再說點什麼,都不好意思說了。
「這紙很貴,妳下筆的時候要小心。」才說不好意思囉嗦,她才開始蘸墨,他就在一旁忙著交代,害她也跟著緊張起來。
本來申經綸的筆對柴憶貝的小手來說已經太大,加上他又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都給柴憶貝很大壓力。
她用力握住筆桿,在潔白的玉版宣上寫下最簡單,卻也最難寫得好的「一」字。
「好了!」柴憶貝自認為夠努力,但這紙好奇怪,把墨汁都吃掉了,她只好使勁兒寫,寫到最後筆都開花了呢!
無論如何,她總算達成申經綸的要求。她興沖沖地把寫好的字拿給申經綸過目,申經綸看了以後眼珠子都快掉下來,這、這哪像個字,就是一條毛毛蟲,就差沒長眼睛,他幾乎都能聽見它喊救命,竟然有人可以把字寫成這樣!
「妳在跟我開玩笑嗎?!」申經綸視讀書為天下第一要事,無法忍受任何這方面的侮蔑,她這一手破字對學問來說是大不敬,難怪他生氣。
「經綸哥哥。」柴憶貝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他要大發雷霆。
「妳不是說妳會寫字?」申經綸指著桌上的白紙黑字,懷疑它真的會蠕動。
「我、我會啊!」她滿臉委屈的看著桌上的「一」字,雖然不是很好看,但她真的已經盡力,他為什麼要凶她?
「妳會才奇怪──」
「啊!」
申經綸由於過於激動,手部的動作大了些,柴憶貝以為他要打她,小手嚇得亂揮,不小心翻倒放在書案邊緣的洗筆水。
碰!
「我的《重定千家詩》!」
接著是一連串悲劇,洗筆水浸濕了書本,申經綸搶救不及只得怒吼,柴憶貝被他吼得連忙丟掉手中的紫毫筆,他為了撈紫毫筆不小心撞落硯台,昂貴的端硯頓時龜裂,他珍愛的君房墨更是重重摔到地上斷成三截,至此文房四寶俱毀,再加上夢意叔叔送給他的宋版書,眼下的狀況只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申經綸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不起,經綸哥哥。」柴憶貝也知道自己闖禍了,雖然她不是故意。
「……」申經綸已瀕臨發火邊緣。
「經綸哥哥……」
「……滾!妳立刻給我滾出去,這輩子不准再踏進我的房間!」他怒吼,柴憶貝嚇得爬下椅子,哭著衝出他的房間。
結果,他又得教她,真是孽緣。
收起悲慘的回憶,申經綸考慮到廟裡找廟公幫忙,既然都能斬桃花了,沒有理由斬不了孽緣,就怕她是冤親債主,沒把他整死不放過他,這就難辦了。
這麼說起來,他有幾年沒見過柴憶貝了?算了,懶得數了。他不關心她是否出落得亭亭玉立,柴憶貝現在就算長得再美都不關他的事,他只盼望她別像小時候一樣找他麻煩,他就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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