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靖《出征》


出版日期:2010年07月15日



對他而言,愛情無疑是最艱困的出征,他並不害怕,
但也會覺得痛;他再也不想踏上這條路,
因為他好不容易倖存歸來,人活著,心卻死了,
失去愛的能力,也不想被誰愛著。
他學會以溫和的姿態與人保持距離,接近卻不親近,
但來到熱情奔放的加汀島以後,他發覺一切逐漸失控,
只因他遇上一個會唱他愛的歌的女人──
她的歌聲清麗,把哀愁唱成撒嬌,在他心上纏綿,
她做著和他一樣的工作,可比他更懂得治癒一個人,
他行過世界拯救無數生命,卻需要她撫慰;
以為自己早已沒了真心,來到她身邊,心卻又熱了,
原來他並非真的死去,只是不知如何放下過去;
她像破曉前的第一束光,穿透他心底,陪他越過黑夜,
他願為她而愛,再次賭上人生⋯⋯


序章

    對他而言,那無疑是最艱困的出征,喪命機會百分百,但他並不感到痛苦。

    亮白彌漫開來的瞬間,他看到他的故鄉——沒有四季、終年雪霧迷蒙的北國邊域。某些地方依然開著奇彩繁花,綿杉菊團簇的石砌拱門,人們走進去,形影顯在窗上,清晰得像一張照片,他的兄弟們全在里頭。那是他成長的餐館,位于浮冰漂流的大河堤岸,有個很棒的店名——Eyecontact。他和他的兄弟們最喜歡在打烊時刻,臨窗圍桌,燒幾道私房菜,喝酒聊天或打橋牌。今天,時間提早,夕彩染得窗台薄雪橘燦燦,好像他曾吃過的一種南國冰品,很稀有。都說北國難等太陽,遑論日落。看來,此情此景堪屬難得。

    兄弟們圍著圓桌,女眷到齊了,還有幾個大小蘿卜頭,最年幼的那個,被他媽媽抱在懷里,是亞杰的兒子,他記得那孩子叫——不,不對,那孩子不是流遠,抱著他的女人亦非綺璐。她是誰?他看不太清楚,不過,顯然她丈夫遲到了,使她身旁空了一個寂寥。真不應該!即便今日聚會時間提早,也不應該。不應該在特別的大團聚遲到!讓他瞧瞧是誰——

    之樣拿著被小晃一屁股坐成兩段的眼鏡,皺著眉;亞杰和他心愛的女兒正玩著一個骨董陶瓷面具;卡諾把孩子扛在肩上,顛得剛吃飽的小家伙吐了他一頭奶;希德模仿著貓頭鷹鳴聲逗得小女兒格格笑;威廉與小默是席上最安靜的,父子倆埋頭吃著餐盤里的菜……似乎所有的人都到了。他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名丈夫遲到的女子,他看不清楚她的臉,越來越不清楚,到底——

    他漏點誰的名?是誰遲到了?

TOP


第一章

    時間是早點茶過後九十五分鐘,不早,也尚未靠近午餐時刻,陽光卻已當頭照曬。

    這是值完夜班的金色周末,汗水從田安蜜微鬈劉海斜覆的額際滑下,她站在碼頭石帆噴泉廣場,打開側背的亞麻編織包包,拿出方帕擦擦一張頗具赫本清靈氣韻的臉龐,戴上米色闊邊帽。這帽子是兩個月前的夸張艷陽天,于專賣店街花坊買的,二手貨,花坊主人割愛給她,上頭別著扶桑花——這座島的島花,熱情燦艷地在搖顫。

    整條街的花都在搖顫,萬國旗飛得跟雁群一樣有形不紊,海上兩級風往陸地吹拂,氣流穩定,可不宜出航。帆船手特區,打盹的街貓窩匿系纜樁陰影下,鷗鳥懶洋洋團縮船舷。桅桿迭影瓖進碼頭壁偽裝的牆,灰黑逆十字箝制收帆的船只。

    多年後,田安蜜始終沒忘記這個不適合出航的日子。

    稍早,田安蜜坐在Segeln沙灘花園拱廊餐廳老位子,享用主廚自制的血腸,沒注意到她附近的桌位有名新客正在請侍者推薦餐食。若她落坐就拿掉耳機,她肯定會听見〈帆〉里的男人詢問嗓音,然後建議他點一客和她一樣的噴香可口血腸。

    田安蜜喜歡血腸當早餐,特別是加酒調味的,這樣一餐,她不僅布丁和肉都吃到,更喝了酒。有人說這代表她急性子、叛逆。那人如果知道她又這麼吃,肯定還會說相同的話。

    “安蜜醫師,早餐重口味對腸胃不太好。”熟識的男侍常在收空盤時來上一句。“你是醫師,應該比一般人更注重養生保健——”

    “我要去爬山。”喝完餐後茶,她拿口布輕按唇角,微笑很甜美。“一起去嗎?”離座,戴妥耳機,讓PinkFloyd統領她的听覺,她看著男侍掀動的嘴形,柔吟一句︰“Wishyouwerehere——”

    女性哼吟PinkFloyd的歌,學不來DavidGilmour的平實腔調,反倒多了纏綿與清麗,一首愁緒的歌唱得像撒嬌。至今,安秦只听過一個女人那樣唱男人的歌。他心頭仿佛有個開關咯 一聲,回過頭,不見任何令人思念的身影,也沒人在唱〈WishYouWereHere〉。他後方的桌位,坐著一家三口,離他最近的小女孩大約兩歲,很活潑,把餐具當樂器,不管柱頭上的揚聲器釋放什麼德布西、貝多芬、莫扎特,童音嬌呼呼,嚷唱在森林里遇到熊先生的有趣歌謠。

    “啦、啦、啦、啦、啦……”十六個稚嫩的啦,像花開在空氣里。

    小女孩的父親鼓掌猛夸,取了桌邊隨海風搖曳的迷你裝飾貝殼掛在小女孩耳上,一看就是極寵女兒的痴父。小女孩的母親注意到他回首,噓聲命令父女安靜用餐別嬉鬧。那母親向他致歉。他笑了笑,說不要緊,小孩有朝氣是好事。接著,他手法靈巧地變出一根花朵棒棒糖,朝小女孩遞去。小女孩開心大叫,愛上帥帥的魔術師叔叔。

    “安醫師,我以為你討厭小孩。”同桌的男子暢快地發出飲水聲。

    安秦回身端坐。

    “我當你轉過頭去罵人,其實是把妹泡妞,哈哈哈——”男子比他年少幾歲,舉止略略輕浮,缺乏醫師該有的穩重。

    安秦神情淡然,沒回話,徑自飲著旅店著名的扶桑花茶,吃完侍者推薦的酸模色拉和包了米料、絞肉的葡萄葉卷,揚手招來侍者,追加餐後甜點。

    小圓餅、霸王梨冰淇淋……塔派布丁蛋糕泡芙上齊,安秦半口未食,站起身。“海英,你不需要幫我作導覽。我不是第一次來加汀島——”何況此次非來觀光。他掏出皮夾,取幾張鈔票,用空瓷杯壓鎮。

    “你太客氣了,安醫師。”海英咧咧一嘴白牙,右手甜品叉,左手聖代匙,痛快廝殺。吞下美妙的巧克力酒漬櫻桃派,稍解嗜甜癮頭,目光才再度聚焦回安秦身上。

    “你慢用,我先走了。”戴好白色貝雷帽,安醫師多留好幾枚硬幣,供他投小費箱。

    慈善人——不愧是來自無國界的慈善人!安醫師這般體貼,他感動得都快掉下男兒淚了!

    “安醫師,”長指揩揩雙眸,海英繼續品嘗滿桌甜蜜滋味。“我偉大的舅媽要我少吃點甜食,不過,你剛剛取悅小美人胚子的花糖果,看起來很吸引人,能否賞賜?”

    安秦沉眸,從襯衫衣前袋抽出一根糖插進山巒狀的冰淇淋里。

    “哇、哇、哇!山頂開花了——”海英鬼叫,跟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差不多,無視用餐禮節。

    雖是半戶外的拱廊餐廳,可也得注意別太雜噪。無論何時用餐,田安蜜老是听見海英大鳴大放,即便她塞著耳機,虎群沖進她腦里,那高調家伙的身形已顯清明。海英實在是她認識的男人之中,最吵的一個。原本沒察覺他在這兒,這秒她走到拱廊口,他的大嗓門開了個黑洞,吸噬一切。她難抵莫名回頭的舉動,掃視目標物。

    就在她的老位子斜後方,海英背對廊口方向雙手張成V又放下,他似乎在和誰講話。高大的男侍擋住了那個人,她只看到男侍頭顱上方突冒一弧白。

    “安蜜醫師!”男侍快步朝她走來。

    田安蜜拉掉左邊耳機。

    男侍說︰“你的帽子忘了拿。”

    是帽子啊……田安蜜淺笑,收回遠瞟的視線,接過男侍遞來的闊邊帽。“這種天氣爬山可不能沒戴帽子。”道了謝。

    送她走出廊口的男侍轉身回返,差點撞上要離開的人。他愣了神,看著戴著貝雷帽的男人。“您要和安蜜醫師一起去爬山嗎?”嗓音反射地騰涌出口後,記憶跟著浮起——這位客人也是醫師。最近杜氏醫學中心舉行研討會,好些權威醫師現身加汀島。

    “艾恩賽林在香檳山是嗎?”這名外地醫師丟了個怪問題。

    男侍一時間沒應聲,五、六秒溜過,聲音正常滑出。“您需要花束嗎?”

    “不用。謝謝。”他微頷首,走到廊口,說了一句︰“她對花過敏。”

    “哈啾——”進入Flore花坊,田安蜜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尋望花草空間里的花神。

    今天,木犀花開了,全開了。她看不到任何一朵,但感覺得出來,羞澀花苞爆裂地款待人們,以它清奇之芬芳令這花坊更像城堡地下室。

    那綠得深暗的長春藤爬成一面面高矮牆,牆里長出吃人似的大花和挑人心的小花。田安蜜每次走這迷陣,總得花不少時間,走到盡頭,手里也就抱了一把色彩姚冶的花束,好像她在迷陣里抓到壞妖精。那花神——天天穿著高腰帝政線雪紡紗長裙當工作服的花坊老板——何欣會幫她整治它,用緞帶、用奇妙的碎布或寫滿詩句的神秘紙張包捆起來。

    听說這花坊是請來與加汀島同一海域的隻果花嶼之名人——湯舍設計。湯大師喜歡透過空間說故事,說新奇故事、說古老神話,這花坊融入兩種元素,視覺沖突強烈,卻詭異中帶自然。

    陽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報時鋒芒,人形兔雕像拿著懷表告訴她花了多少時間在綠迷牆紅花叢里魂游。

    “安蜜醫師!”察覺外方動靜,走出工作台的何欣顯得有些驚訝。“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鐘旁發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發呆,那表情是在醞釀一個秀氣的噴嚏。

    “木犀花開——哈啾!”又一個噴嚏打斷田安蜜想好好說話的聲音。她拉掉兩邊耳機,收進包包里,單手挾著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頭往工作台抽了張面紙,遞給田安蜜。“怎麼有空來這兒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舉行醫學研討會?”帆船手特區有醫學背景的人士全為這事奔忙,她的兒子正是這樣,人難得在島上也像沒在島上。

    “杜老師沒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給的面紙輕掩鼻子,按揉著,回道︰“再生醫學不是我的研究領域……”語氣含糊。

    “這樣啊,那你可輕松了。”何欣沒多問研討會之事,接拿田安蜜選取的花,說︰“要買點木犀花回去嗎?”

    “嗯,得買一些回去。”美眸瞧見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後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過去,何欣跟著進工作台,繼續早先中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著花,邊說道︰“若若戴起來硬是少了點感覺——”

    “謝謝你肯割愛。”田安蜜移開面紙,丟入充滿斷枝殘葉的垃圾桶,笑著響應。“若若遺傳自你的絕色容顏,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這帽子也不對,當然讓給你了,安蜜醫師。”何欣柔聲細語。

    田安蜜听著听著,笑了兩聲,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專心選花,沒再開口說話。水池中央浸著一尊雕像,只露出頭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樹遮蔭,枝葉懸著熟艷果子偶爾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漲退,沒個恆定,唯一不變不動是直立水中的雕像。這同樣是湯舍大師的杰作,听說舀點水倒進雕像嘴里,或喂它一顆果子,可得天機。

    田安蜜對天機沒興趣,盡管挑選攬網線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靈動,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機有什麼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為泄漏天機,才得永世站在水里被頭上的果子釣釣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點沾濕的長裙擺。

    “好了嗎?”何欣提著水桶和噴霧罐過來汲水。

    田安蜜將花朵放進水桶中,說︰“這些請與剛剛那些襯風船葛一起包束。”

    “風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說要買回家?”

    “先去爬香檳山,回來另買一束。”田安蜜感覺鼻腔癢癢,趕緊再抽張工作台上的面紙。

    “我記得心蜜對花過敏——”

    “我今天就是要讓她打噴嚏打到跳起來。”田安蜜擤擤鼻,壞心眼地笑道。“讓她晃著兩管鼻水跳起來!”

    何欣像在看一個俏皮孩子般地瞅著她,久久,紅唇微緩彎抿一個柔笑。“心蜜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跟她學的。”田安蜜點著頭。“不過,我這些年有練過,她休想再像小時候那樣整我……”聲音淡了下來,神情也淡,飄煙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來,我一定把她帶來你這兒。”最後,她如此說。

    何欣頷首。“嗯。”

    她們倆感情很好。

    像雙胞胎,每當有人這麼說,其中一個肯定會抗議。

    不是雙胞胎,年齡差二十個月,二十個月的意思就是兩人之間還可以塞進兩人!

    二十個月就是以後她會比她晚死二十個月!田安蜜小時候總是這麼對姊姊田心蜜說。

    “現在,幾個月了?”

    又過了多少時間?

    一季、兩季、三季……或八季?

    香檳山石階步道兩側的黃馨,永恆凋謝、永恆綻放,開得讓身體終于、慢慢產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

    倒掛的藤,懸搖一縷縷殊雅寧香,淹蓋古城牆。該開的花開得山腰、山頭迤邐亮麗,折光燦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飛,染綴整山沒了遺址灰頹。這兒說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紀前闢為加汀島近代英雄長眠用地。

    大部分加汀島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賽林墓地。

    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園都美,綠樹長在城堡垛後走道上,嫩草鑽出磚地,層迭出跳的各處平台像空中花園,簡直不像墳場。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齊齊,一列列,每個兩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擺花,僅只她的沒有。

    安秦摘下貝雷帽,放往應該擺花的船首。風吹亂他雲浪一般的中長發,他旋足,迎風遠眺。山下一個城牆、城樓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著帆、張著帆都有,即便短時間暫泊,今天不適合出航,就沒有一艘會駛出濕塢之外。

    轉回身,安秦面對粉紅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風再次把他的頭發吹得遮蓋臉龐,他伸出手來,細細撫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個加汀島英雄,死時相當年輕。貌美的照片瓖鐫在粉紅帆上,這兒的習俗不用誰誰誰之墓,她的夢幻墓碑有“永遠出航”的字樣。這是不會返航的出航。

    “那麼,你現在听得到我的聲音嗎?”安秦拾起貝雷帽,往帆頂掛戴,稍微掩擋了照片里的清絕眉眼。他說︰“你朝哪兒出航?風的方向嗎?今天,吹海風,我當你在這兒……”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听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沒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開黃馨、飽散木犀科氣味的長石階,她抱著一束花,頭上帽子也有花,走沒幾步一個噴嚏,她喃喃自語、呢呢跟唱——

    “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我會打噴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聲調陡頓在一個噴嚏響、一個撞擊聲、一個陽光曬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檳山的午後。

    若不是男人抓著女人,她大概滾下石階了。她抬起頭那秒,他的雙眸閃過幾不可辨的驚訝。或許不是驚訝,是不耐煩。

    他說︰“對花過敏,別抱著當寶。”

    田安蜜回過神,發現耳機掉了一邊,懷里買來的花束壓塌大半,帽子歪斜一側肩。她揚眸,盯著下階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幾秒已凝思,將重迭女人身上的幻影抽掉。是有點像,但不是。“鼻子紅得像馴鹿——”

    “你走路不靠邊?”田安蜜打斷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頭皺一下。是啊,他的確可以避開這個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階頂就看見她埋頭一路走上來,她嘴里哼著歌,歌聲越來越明朗,讓他以為奇跡出現,下階直直與她相遇。

    他以為奇跡出現……

    “請放開你的手。”女人語氣微慍。

    安秦收回抓著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別一邊唱PinkFloyd,一邊走路。”頷個首,他繞過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傳進她一邊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對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機,她不听冒牌貨那風中沙啞聲調,快步拾級往上。

    有人來過!

    田安蜜尚未到達姊姊田心蜜墳前,五公尺開外,便已瞧見那頂白色貝雷帽。等她緩步走過去,她看清帽上繡著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對著姊姊的照片,說︰“是他嗎?”她從沒見過他——那個傳說中姊姊的秘密戀人。他是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國界組織醫師,那年,和姊姊上前線載運傷患,一個人獨活下來。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長相輪廓,垂眸看手上的貝雷帽,目光緩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風像一只手,把她別著扶桑花的米色闊邊帽掀至墓碑上。她靜眄姊姊甜燦的年輕笑臉,好一會兒,說︰“你比較喜歡這一頂嗎?那——這一頂,我帶回去了喔——”揚揚貝雷帽。

    當晚,田安蜜把貝雷帽掛在床頭柱,睡前,听著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書房找出海英借給她的醫學期刊。

    翻至某頁,男人的臉容躍進她眸底。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安秦醫師,接受羅布爾瑞斯國家研究院聘任,執掌再生醫學研究中心……

    “就是他嗎……”

    比起怎樣讓戰爭中斷手斷腳的士兵長回完整肢體,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過,如果為了要讓好動而不小心遭門板夾斷手的孩子長回可愛指頭,則另當別論。

    再生醫學不是她感興趣的領域,甚至有那麼點排斥……但也許,她明天會去听听那位權威說些什麼上帝的台詞。

    田安蜜記起來了,他下午說了“心”字,應該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緣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點點酒的熱飲,把身體弄暖,入夢較快——這是他在寒冷北國的日常習慣。

    來加汀島,他得將習慣拋回北國冰海,入門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調低旅店原本設定的室內溫度。

    六度,降低六度。壓縮多余的六度,空氣薄冷,他感覺舒適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沒出隊,大部分時候待在嚴寒北國,身體竟然顯出嬌貴,耐不了加汀島這點熱,出門一趟,像淋了雨回來,或者,他就是一朵雨雲,汗水從發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連睫毛都濕了。

    男人這麼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現象。

    安秦抹把臉,喝完啤酒,離開螺旋梯下的小吧台,準備進房沖澡,電鈴聲裹著冷空氣抖顫而來。

    安秦停住邁步的雙腳。

    鈴聲神經質地響個無止無盡。Segeln是加汀島最為住客保密隱私的高級旅店,一般,住客沒有設定訪客名單,櫃台不會隨便放行。他沒有作這項設定,櫃台沒致電通報,誰會來找他,他十分明白,門外那個歇斯底里家伙。

    “安醫師、安秦醫師、無國界組織的安秦醫師——”

    安秦站在過道小廳的寬闊三層台階上,回過頭。那家伙無孔不入,彎出玄關,踏進客廳。

    “呼——”喘嘆一口大氣,海英寒毛直豎。“這房怎麼有點冷……”喃喃自語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說︰“我以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邊,你們寒地來的,時興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鑰匙?”安秦脫掉濕透的上衣,露出精壯結實的軀干。

    若非他皮膚白淨、說話神情雲淡風輕得仿佛隨時會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樣還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時兼職旅店駐醫,為了謹慎,我被授與必要時刻進出客房的權利。”他不需要鑰匙,旅店高科技辨識機器儲存了他的聲紋、指紋、虹膜、臉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會走動的鑰匙、萬能鑰匙!“門鈴按半天,沒響應,我只好自己進來,確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邊找——”

    “我正準備沐浴。”安秦拎著衣服,走一步,左腳踩中異物,低頭看——一個風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撿起,剝開苞膜,里頭種子還翠綠,他盯著白色心形紋——像下午那名對花過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圖樣,他記得她胸前有個心,即使她抱著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對她那件織錦緞拼接蕾絲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這苞膜應該也是從她的花束沾夾在他衣物,被他帶回來。

    “你在看什麼?安醫師——”

    安秦正神,回眸對上湊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種子交給他。

    海英愣了愣,盯著掌中幾顆小珠子。“這好像是一種植物?”

    “你拿去種看看。”安秦說。

    “你何不自己種?”海英欲將種子交還。

    “帶回無國界種不活。”安秦往房間走。

    海英亦步亦趨,尾隨安秦。“你們不是有個專門改良植物的實驗室?現在連扶桑花都在雪地開遍了,還有什麼種不活——”

    “一顆死心種不活。”很玄妙的答話。

    海英低瞥掌中種子的白心紋。一顆死心嗎?他手臂抬擺,拋了一把俗塵。“安醫師,你還真看得開,講話神性十足,‘生命隨緣’是這個意思吧?明天的研討會可別說此類箴言,免得人家以為進了什麼大師開釋場子——”

    “海英,”安秦打開鏤花房門,回身,手臂搭靠門框,斂首,倦累沉懶地說︰“謝謝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請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醫師渾身濕、頭發滴水、俊臉濕亮。“這是汗水嗎?”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擊右掌,大叫不妙。“安醫師,你是不是新陳代謝有問題?身體出毛病?流這麼多汗——”何況這房里像冰箱。

    “加汀島太熱了。”安秦答道︰“多謝關心,我想我沒問題。”

    海英攤手。“是是是,沒問題最好,你們這些北國來的,脆弱得不可思議,曬個太陽就昏倒——”

    “我听蕊恩講過之樣當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費唇舌、重復講古。“我這里還有些糖,”搭在門框的手收進門後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現,他可真是魔術師!

    “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安魔術師——不,是安醫師,慷慨至極地說。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確想問你,早上的糖到哪兒買——”

    “無國界的。你喜歡的話,蕊恩下一次要回來加汀島,我讓她帶上兩箱給你。”

    安醫師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奪一根糖叼餃嘴邊的海英,朝安秦豎起大拇指。

    安秦淺笑,沒什麼感覺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進房里,關上門,走往臥室,去沖澡淨身。

    加汀島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邊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卻覺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開關,確定沒開熱水,往淋浴亭沖冷水澡,再鑽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過三十分鐘……也許超過三十七分鐘,是一個發燒體溫般的數字。他越泡越覺得熱,恍若躺進一個大煮鍋中,食人族圍著他叫囂,他的血液沸騰地沖破血管。

    “怎麼會熱成這個樣子?”安秦朝自己臉龐潑幾把浴水,甩甩頭,起身離開瓖貼大紅扶桑花樣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簡單在腰間圍個浴巾?大可不必,這總統套房,就他一人,圖涼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間,安秦在鏡台室對著雕花銅框鏡檢視自己。記得無國界的“等待太陽”有個完全仿造南國的人工沙灘泳池,那兒一切跟這兒太像,他們偶爾去接受人工日照,曬得出汗、體溫升高,沒多久,那熱感即退,不同這兒持久,貼著肌膚、滲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從前來加汀島,沒有這次的感覺。

    安秦看著鏡中一綹濕發垂掩下來,蓋住模糊的臉容,他皺眉,揉捏鼻梁,往隔著一道活動牆的衣物間移步。擦干身軀,他給自己量了體溫和血壓脈搏,吞一顆安眠藥,旋即尋找舒適國王床。

    光著身子走出衣物間。海英離開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臥室窗台軟榻的小茶幾。安秦熱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領,細看幾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養足精神。

    安眠藥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卻睡不沉。夢里,听見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氣、吹氣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來是哪首歌——

    “不對,這個地方要吸氣,否則音出不來。”他忍不住發聲。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邊,問他——

    “安秦,你很會吹口琴對不對?”

    他睜開眼楮,看見她拿著的,正是他的口琴。

TOP


第二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三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四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五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六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七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八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九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終曲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全書完】









    ☆♬☆ www.happyfunnyland.com ☆♬☆

TOP

谢谢分享

TOP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About Us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Our Service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Expected Quality System Certification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Contact Us Our Partners – Sai Fung Electronics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