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刻緊縮的胃在提醒他,今晚餐會上他吃得不多。
他很久以前就明白接見、頒獎、餐會這些都不過是操弄手段--政客們擅於假道賀名義,行作秀拉選票之實;所以這類的表揚慶功餐會他向來缺乏興趣,若非他得陪同子弟兵出席,這樣的活動他斷然不會出席。
扯下束縛的領帶塞進口袋,將正式場合才會勉強套在身上的西服外套隨性搭在手臂上,他略顯疲憊地走著,目光隨意看著兩側。
平時經過這裡時,處處可見小吃店蒸氣漫漫,今晚卻不見騰升的熱氣。他抬臂看了眼表面,剛過十一點,他倏然明白自己今夜晚歸了,店家皆已打烊。
林方笙停步,望著前頭角間的小七招牌--只能吃便利商店的了?
他摸出手機,欲撥給李太太,詢問是否還有什麼可填胃,轉念一想,都這時間了,李太太應已休息。
倏然一陣香氣飄來,他抬眼探看,左前方一部造型特殊的小餐車吸引了他的目光;隱有熱氣從小車上頭騰升漫開,冷涼的空氣中不覺多了份甜暖,他不假思索,信步走近。
“還有吃的嗎?”小車後,女子手握大湯勺,在冒著熱氣的鍋裡撈著。
“打烊了,不好意思。”路嘉遙抬眼看了他一下,繼續撈出鍋裡的老姜母。
“什麼都沒了嗎?隨便給我什麼都好。”餐會上吃得不多,酒倒喝了不少,胃有些難受。
隨便給什麼都好?很餓了吧?路嘉遙抬臉看向男人。
純白色襯衫還算筆挺,扣子解了兩顆,外套搭在手肘上;兩只長袖挽起,露出線條有力的手臂,身板瘦長,但起伏的胸口仍隱約透出衣下精實的體魄。
男人很高,五官端正,英氣勃勃,眉宇間略帶倦色,仍難掩他軒昂氣質,想來是在附近辦公大樓某公司任職的中高位階主管。或許為了公事忙至夜深,才會有“隨便給什麼都好”這麼隨便的要求,偏偏,“隨便”最難應付啊。
她微微笑著,問:“你吃甜食嗎?”
他愣半秒,退了兩步,看著餐車上頭的圖案。餐車很特別,與一般小吃攤不同,特殊的造型看上去應是仿傳統的大紅色燈籠。
細看招牌上的菜單,山藥芝麻湯圓、山藥紅豆湯圓、南瓜湯圓、酒釀湯圓、桂花釀湯圓、養生小湯圓……原來全是甜品,她才有此一問吧。
“甜食可以接受,別太甜就好。”他看了看餐車後面,是三層樓建築物,騎樓下擺了幾組竹制桌椅,看著頗傳統。他想,若非租了騎樓做生意,便是住家是自己的,善用騎樓空間做點小生意。
“要加點姜汁嗎?我們自己用老姜母熬的,不是用姜母粉泡的。”
“好。”冷天,熱姜湯正好。
他揀了靠餐車最近的那張椅子,把外套擱在交疊的腿上,稍嫌懶散地靠上椅背;他闔上眼,腦海裡飛快轉著接下來的培訓計畫。
時值十二月,明年上半年有全國青年杯田徑錦標賽、全中運等,在距離一月訓練期到來的這段休整時間,可以先做缺點檢討,再將訓練方式調整為輕度……什麼味道這麼香?
展眸,他目光落在餐車後那纖細的背影上。女子不知忙著什麼,只瞧見熱氣不斷漫開,連空氣都甜了起來。
其實剩余的桂圓紅棗黑糖湯底和姜湯是打算自己喝掉,不過這位客人既然不挑,她就做碗養生湯圓。將兩種湯汁一起煮開,丟入已熬煮過的龍眼乾和紅棗稍滾個幾十秒,再放入一些也是熬過的白木耳,撈起另一鍋中已滾開的幾顆湯圓。
把撈起的湯圓擱入白瓷碗,加入熱甜湯,放進湯匙,她端至男子面前。
“包餡的湯圓只剩兩個山藥紅豆和一個南瓜口味,沒包餡的小湯圓統統給你了。你試試,要小心包餡的會燙舌,得小口咬。”路嘉遙貼心提醒。
他看了她一眼,輕頷首。“謝謝,麻煩你了。”不再說話,握住湯匙柄,先抿了一小口熱湯。湯滑入喉,進了胃袋,他忽看著湯匙,笑了起來。
意外,相當意外--原本他對她賣的甜湯不抱什麼期待。湯圓還能怎麼樣?除了甜就是甜,可這一口,他要用兩字來形容--驚艷。
黑糖做底的湯保有黑糖香氣,卻無他以為會有的人工甜膩;口腔裡漫開黑糖香味,帶了點老姜的微辛,還有龍眼干特有的香甜,甚是美味。不過是一小口熱湯,便能嘗出層次感,除了用驚艷來形容,還能是什麼?
他舀了顆紫色胖湯圓,記住老板娘的叮嚀,小口咬下,立即感受松軟的紅豆在他嘴裡化開;以為吃進的會是甜膩,留在口腔裡的味道卻意外清爽。
他看著被他咬開的湯圓,淡紫色的薄皮裡奔流出來的紅豆幾乎顆顆分明,而非色澤較深較濃稠的紅豆泥,難怪口感與超市買來或一般外頭吃到的紅豆湯圓不一樣。他想,應是她費時熬煮的紅豆,才能保有豆子完整的形狀。
稍回想方才所見菜單上的價位,一碗要價九十元,不算親民的價格,可只吃上一口,便覺物有所值。
“餡料是自己煮的嗎?”林方笙看一眼女子忙碌的背影,淡聲問。
“是。從皮到餡料和湯,全都自己煮。”路嘉遙擦著餐車,並未回首。客人來來去去,這類的問話常有。
“這碗甜湯,是刻意少放糖的?”
她笑一下,說:“甜度固定,沒特別調整。湯先用龍眼干、紅棗和白木耳熬,撈起這些料後,再加一些黑糖,黑糖能讓身體溫暖、活絡氣血。”他大概以為是他說了不要太甜,她才為他特別煮了碗不甜的湯圓吧。
“南瓜裡頭包的是什麼餡?”他看著湯匙裡那顆被他咬了一口的南瓜湯圓,只感覺口齒生香,但吃不出深濃的褐色流體餡料是什麼。
“裡面包的是椰糖,一小塊而已。太甜嗎?”擱下抹布,她走了過來。
“不會。好奇這是什麼而已。”他晃了晃湯匙,笑了一下。“很香。”
“椰糖是椰子的花序汁液,經過蒸煮後取得的,礦物質含量比一般糖類高,是健康的甜料。”
這麼養生?他聽了聽,微笑道:“第一次吃。”
“可能無意間在哪道餐點吃過,只是不知道裡頭有椰糖;好比說泰式料理的涼拌木瓜絲,或是西米露,這些食材裡都該有椰糖。不過椰糖成本高,也不保證店家都是使用椰糖。”她稍作說明,微一頷首,轉身回餐車繼續打烊工作。
將幾個大小不一的鍋子收疊一塊,繞過餐車,拿至角落水龍頭下;她挽高袖口,清洗起來。得快點收拾干淨,她尚有講座內容要設計編寫,早點完成方能早點休息,讓疲憊的身軀重獲能源。
一碗湯圓吃得精光,一滴甜湯也不剩。他胃暖實了,掏錢包准備付錢時,卻不見女子身影。
“老板娘。”林方笙起身,微揚聲音喚,僅有水流聲回應他;他循聲而去,餐車遮去他大部分視線,只瞧見右前方騎樓梁柱前有隱約的身影晃動。“老板娘?”
沒聽見?他稍揚聲,道:“老板娘,九十元對吧?”
“啊?喔,四十元就好。”她太專注於思考,並不知道客人已喚她三次。
“不是九十元一碗嗎?”
“一碗會有五個或六個,你那碗我只賣你剩下的三個,算你四十就好。”路嘉遙關了水龍頭,起身走來,兩手在圍裙上抹著。
他翻著錢包,只有兩張千元鈔票,掏掏褲袋,零錢不足,他遞出一張千元紙鈔,道:“抱歉,沒有零錢。”
“我找你,你等等。”
林方笙想了兩秒,出聲阻止:“不用了,寄放這裡,我兒子喜歡吃湯圓,我會帶他過來吃。”他頷首,拿了外套轉身欲走。
“也不用這麼多,萬一你忘--”
“請幫我放著吧,這邊的店家我幾乎都有放點錢;方便的話,簡單記個帳,不夠了再告訴我,我再給你。”說罷,轉身離開。
看看手中的鈔票,再看看男人的高瘦背影,路嘉遙忍不住摸摸自個兒的臉,想著--難道,我長得像儲值卡?
“老板娘,有名片嗎?”想起什麼,停步回首的林方笙正撞見她摸著臉與鈔票對視的有趣模樣,他笑了笑,揚聲問。
她回神,從餐車抽屜裡拿了張名片。“後面是Menu,參考看看。”
林方笙接過名片,並未細看,只兩指夾著名片,微舉手臂,晃了下名片。“湯圓很好吃。”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許是方才那碗加了老姜母的姜湯起了作用,他出了點汗,抬手抹過額際,果然微濕著;他腳下一頓,停下步伐,稍作歇息,低眸看著手裡那張名片,覷見上頭店名時,笑了笑。
圓滾滾湯圓?店名挺有趣。
翻至另一面,上頭列著品項,價位一律九十元,下面小字注明著每種不同口味湯圓的數量,南瓜和酒釀有五顆,其余皆有六顆;大概是南瓜裡的椰糖和酒釀的成本較高。
將名片收進掛在手肘上的西服口袋,抬眼時,他微地一愣。那是……他半眯起眼,看著前頭校園圍牆上晃動的黑影,倏然想起近日學校一連掉了電腦、單槍投影機,還有相機一事;更早前,還有學生單車遭竊。他不多想,邁開長腿往前直奔。
越過馬路時,他看清那黑影,果然如他所想。
兩名黑衣偷兒一人在底下接過物品,另一人手裡不知拿著什麼,准備從圍牆上方再次遞出來。他盯著對方,掏出手機,直撥三個數字,壓低聲音:“我要報案。地點是理仁中小正門旁圍牆……”
簡短說完,把手機擱進褲袋,他悄悄靠近,忽揚聲斥喊:“你們在干什麼?!”
兩名男子被嚇了一跳。“干!被發現了啦!卡緊咧!”圍牆外的黑衣男子先反應過來,朝上喊了聲,迅速抱起地面上的竊物。
“干你白痴哦?東西不要了啦!”上頭男子收回已半跨過圍牆的腿,在上頭指揮著。“緊造啊!”
見林方笙已靠近,男子果真放著竊物不管,拔腿就跑。
林方笙不急著追,他雙臂抱胸,岔開雙腿,身子站得直挺挺;他微抬下顎,看著圍牆上的男子,噙著淡笑,“你打算在上面待多久?”
“你、你……我警告你,你別多管閑事,要讓我下去,打得你叫不敢!”
林方笙招招手。“你下來,我想知道你如何把我打得叫不敢。”
男子側首,朝同伴逃離的方向看去,溜得可真快;他看看底下的男人,一面思考著該從哪方向逃走,一面恐嚇出聲:“我同伴去烙人來了,你好膽麥造,在這裡給我待著!”
林方笙笑笑,道:“好,我不跑,就在這陪你。”看看周遭,在矮花台上坐了下來,大有“你不下來,我也不走”的姿態。他看那竊賊的反應和動作,不像老手;他氣定神閑,開口問:“上星期學校掉了電腦、投影機,還有相機,有個老師自備的麥克風也不見了,那麥克風可不便宜,挺識貨的。”
像是刻意欲讓對方心神不寧,稍頓,才問:“統統是你們偷的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東西了?不要誣賴我!”
“那地上那幾樣東西怎麼說?”林方笙細看,主機、液晶螢幕,還有……筆電?筆電應是哪位老師的私人用品吧。
“說什麼!你看到我拿那些東西了嗎?!”男子打量著外頭花台上的男人。不知道這家伙跑得快不快?他要是越過圍牆,被直接攔住的機會很大;但不越過圍牆,他就得往校園裡跑,並須在這家伙翻牆進來追上他前翻過另一道牆……
“我看見你把東西遞給你的伙伴,但那些不是你的東西。順便教你,不屬於自己的物品,不該拿。”林方笙笑著,音色微冷。
黑衣男子察覺他語氣的改變,瞪著他瞧。這人看上去斯文,身子瘦長,文質彬彬,像讀書人,應非凶惡之人,但這刻坐在那,笑著說話的樣子,卻令他背脊竄上一陣寒意。不會這麼倒楣,讓他遇上便衣吧?
“誰跟你說那不是我的東西?”男子揚高嗓,壯大氣勢。
“你是理仁的教職員嗎?”
“我、我當然是!”
林方笙笑兩聲,問:“哪班的老師?還是科任的?”
“問這麼多干嘛?我來拿我的東西有什麼不對?你也管太多!”
“拿自己的東西沒有不對,但為什麼要翻牆?”林方笙起身,緩步靠近,目光盯著圍牆上的男子。“我在理仁不曾見過你,你如何證明地上這些都是你的東西?”
這人不是便衣,是理仁的老師?老師在他眼裡,不過就是很會考試的書呆子一個,是能多會跑?黑衣男子不再理會他,看看幽靜校園,盤算著逃跑路線。
“不用想逃。”林方笙看了看表,道:“大約五分鐘前,我電話報警了。”
男子聞言,瞪大眼,一時間心慌意亂,不加思索便躍下圍牆,跑進校園。
林方笙不意外,隨手扔了手中西服外套,身子輕躍,雙掌攀上圍牆,長腿一跨,翻進校園,依著那黑影移動方向快步追上。
現在怎麼辦?路嘉遙看著那翻牆進校園的背影,一會便不見蹤影;她忽望向身後路邊幾部停放的機車,隨手抓了其中一頂吊掛在機車把手上的安全帽,撿了他的外套,沿著圍牆邊跑至校門口候著。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從正門出來;但她沒時間多思考,只能在這等著,要是他們從這裡出來,那再好不過;若從其它地方出校園,她至少也是盡力了。
她站在開啟的小門邊,探頭望進校園裡。夜已深,偶有汽機車經過的聲響,再無其它;她靜佇一會,便聽見跑步聲,眯眸一瞧,果真有兩條黑影從穿堂旁冒了出來,直往門口奔來。
退兩步,她身側貼牆,豎耳靜聽。喘息聲混著腳步聲,還有兩聲聽不清的咒罵,已如此接近;她屏息,在覷見黑影竄出的瞬間,手中安全帽用力一扔,准確砸中黑影;下一秒,只聽見一聲痛喊,那黑影趴跌在地,還咻咻喘著。
林方笙驚愕地瞪視面前這一幕。只差兩步,再兩步他便能揪住竊賊,誰知天外飛來一頂安全帽,精准無比地砸中對方,省去他這兩步。
一名女子背對著他走向竊賊,從她衣物和系在腰上那件圍裙,他認出是湯圓店老板娘;擔心那竊賊身上還有刀械,他快步上前,只輕道一句“抱歉”,手一輕扯,拉下女子腰間圍裙,利用綁帶將竊賊兩手反綁於身後。
“起來。”林方笙拉起黑衣男,湊臉將對方看了個仔細,低眸時,覷見對方黑色外套底下的襯衫有些眼熟;他拉下外套拉鏈,確定那件襯衫是鄰近一所綜合高中制服。
他習慣性岔著腿,兩手抱臂。“在學生?”
“干你屁事!”黑衣男子瞪著他。
林方笙微挑眉,點頭笑道:“的確是不干我事,管你要偷要搶要殺人放火都與我無關,反正吃上罪的是你。”
方才兩臂交抱胸前時,左手觸及一片濕黏,他憶起什麼,忽笑了笑,說:“我這人什麼都不好,只有一個優點--我很會記仇。看見你身上制服時,本來想著念在你還是學生,不想看你人生留下太多污點,打算手上這一刀就算了;不過你毫無悔意,這一刀肯定會記上,等等好好跟警察大人說明一下。”
右手臂上被劃了一刀,是他警戒不夠。
這賊夠狡猾,擺明了要耗他體力,一路穿過兩棟建築物,又跑上操場;他本該能迅速追上,偏今日這身正式衣褲,還有底下皮鞋,令他無法伸展開來。他少了平時速度,只能一路緊追上了跑道,才終將對方逮住,卻不想對方身上藏有刀械;當他看見銀光晃過時,已不及閃躲,臂上硬是被劃了一刀。
打落對方手中利刃,卻又讓他趁隙逃了;他再追,方追出校門口,一頂安全帽精准砸上對方……對了,安全帽。
他回首,意外老板娘還在,正欲開口說話,她已先問出口。
“你受傷了?”聽見他對那竊賊所說的話,路嘉遙才仔細去看他,發現他右臂袖子確實染紅一片。
“不要緊,等等包扎一下就好。倒是你……你怎麼會在這?”他一邊說,一邊拉下袖子,扣上衣扣,按住傷口。
“我是因為突然想到你沒有留--”路的那端紅光閃爍,她望向燈源處,一眼便認出是警車,道:“好像是警察。”
在店門口,她拿著他給的鈔票,怎麼想都不對。一千元不多,但也是錢,萬一錢放著,他卻忘了來吃湯圓,那她怎麼處理剩下的錢?他也未留下任何資料,她上哪找人還錢?思慮後,她便拿著鈔票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理仁門旁圍牆,覷見他坐在花台上和圍牆上的男子說話。她本不以為忤,可靠近時,聽見了部分內容,才發現圍牆上那男子似乎是翻入校園偷竊被他逮到;她不作聲,靜靜隱在停放路邊的休旅車旁,聽著他們的對話。
知道他已報警,但見他又翻牆進校園去追竊賊,她也沒多想,只知道自己也該做點什麼,便拿了路邊機車上的安全帽追了過來。現在,看著那部已緩下車速、准備停車的警車,她知道這事情已可以順利解決。
“總算來了。”林方笙順著她目光,看向逐漸靠近的警車,最後車子在校門口停下。在他邁步迎上前時,她又聽見他的自語。
他語調略有不屑,說:“真慢。”
慢?也是。最近的警局離這裡,騎車不必兩分鐘。
她為他的自語笑了一下。
*
這輩子還沒進過警局,做筆錄這種事,只在電視劇裡看過。
路嘉遙步出警局時,呵口氣,為這罕有的經驗。看了看表,時間已近凌晨一點;她看看周遭,想著是不是慢慢走路回去就好。
“怎麼回去?”林方笙隨後走出,見她遲疑著,開口問。
她側首看他,微微笑著。“在想是不是用走的就好。”
一名女子這麼晚搭計程車,確實會有所考量,但走在馬路上也不妥。“住的地方好像不遠?”筆錄時,他聽見她說她住理仁中學附近。
“是不遠。你晚上才去吃過一碗湯圓呢。”
他恍悟過來時,笑了一下。“就是餐車後面的住家?”
她點頭。
“一起走吧。”他偏首邀約,不待她回應,逕自邁開腳步。
路嘉遙跟上。“你手傷要緊嗎?”他先被送醫院包扎,她在警局等做筆錄,一會時間後,才見他被帶進警局。
“不要緊。”
“不要緊?你衣袖都是血,真不要緊?”
他看了看染血的白長袖,道:“確實縫了幾針,但真的不要緊。謝謝你,還幫我撿回外套。”他穿上西服外套,遮去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的衣袖,稍拉整衣領和衣擺,繞到她左側。
這舉止讓路嘉遙多看了他一眼。她帶著微笑,說:“原來是體育老師,難怪看你爬牆的動作那麼俐落。”在警局時聽見他回應警察的話,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與職業,也知道他今晚因參加一場慶祝餐會,喝了些酒,才會徒步回家,卻意外撞見竊賊翻牆而出的畫面。
林方笙看看她,噙著淺笑,道:“你把安全帽當武器的功夫也很厲害,平時拿湯圓砸人?”
“才不是。”她笑出聲,“我家的湯圓食材很高檔,砸人不劃算。”
他忽停步,定定看她。
“怎麼了?”她睜圓美目。
“抱歉,今晚拖累你,還讓你進了警局。”
她愣了下,擺手笑著。“沒事。抓小偷這種事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每個民眾都該這麼做的,而且經驗難得,挺有成就感。不過……”
“嗯?”他微揚眉。
“我以為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被關在小房間裡做筆錄。”結果警察只是拉開椅子,要他們坐下,接著就拿出電腦開始進行筆錄。“然後,警察打字好慢,電視劇中的警察打字都好快……”
她是電視兒童嗎?他為她的言詞感到有趣,笑了一下。“應該是每個分局的情況不大一樣。至於打字速度……我感覺不管哪方面的速度,似乎都不大快;通常要有壓力時,速度才會快起來。”幾次發生學生單車遺失,後又有學校設備被竊,皆未能破案,更別說筆錄打字這種事了。
他非首次進警局做筆錄。剛接生教時,有個學生偷竊機車,因家長沒有時間陪同制作筆錄,最後是他這個生教組長陪同學生進警局,當時的警員打字速度一樣慢,十分鐘能打完的內容,硬是拖了一個多小時,還連篇錯字。
路嘉遙點頭。“也對。難怪剛剛警車到時,你會嫌慢。”
他不置可否,伸長手,含笑凝視她。“林方笙,理仁中小生教組長。”
“路嘉遙。”她只輕握一下他掌心,便松開來。短暫接觸,感覺男人的手很暖,也很粗糙。“所以你是體育老師,又是生教組長?”
“是。”他微低著臉,像看著地面上的影子,腳步不大,速度亦不快。
“我以為組長或是主任什麼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資深老師。”警察問話時,他個人資料她全聽見了,知道他長自己兩歲。
“你是在稱贊我保養得好?”林方笙偏過臉龐,唇角有淺淺笑意。
她微微笑著。“這樣解釋也是可以。”她回想學生時期,道:“我記得以前讀書時,學校裡掛上組長或主任職稱的,真的都有年紀了,好像只有訓導主任是比較年輕一點。”
“因為訓導處管的是品格操性部分,年輕一點的比較有體力。”
“你是說……罵學生時比較大聲,打學生時比較有力?”
他只是無聲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麼,生教組長是管哪方面的?”她不大記得以前讀過的學校有生教組長這一職,印像中就是總務組長、學務組長、教務組長、訓育組長等的。
“和訓導主任差不多。從頭發、服裝,管到操行。簡單來說,訓導主任是我的主管。”
路嘉遙不知想到什麼,笑了笑。“是巧合嗎?我想到我國中和高中的訓導主任,正好都是我們班的體育老師;你是和訓導主任差不多的生教組長,也這麼巧是體育老師?”
“不是巧合,確實大部分的生教組長和訓導主任都是體育老師出身的。”
“為什麼?”她看他側顏,疑惑地問。
林方笙抿著唇笑。“因為體育老師常被認為有武功,比較制得住學生。”
“有武功?”
“比如跆拳道老師、柔道老師。”
“喔。”她恍然大悟,也被勾起好奇心,遂問:“你教跆拳道還是柔道?”
“都不是。”他輕笑。“我教田徑隊。”
她瞧瞧他身板,很精實,但不若籃球員或棒球員般的健壯,原來是練田徑。
她又想,由跆拳和柔道老師來擔任生教組長或訓導主任還說得通;籃球或棒球占著體格優勢,也說得通;但是……田徑?
“跆拳、柔道或是籃球棒球這些都說得過去,但為什麼會讓教田徑的老師任生教組長?”她跟在他身邊,慢慢走著,說話語調也輕輕緩緩。
林方笙悶笑數聲。“大概是……若打不贏學生,逃命時,跑得比較快。”
她呆了兩秒,笑出聲來。“上你的課應該很有趣。”
“恨我的學生比較多。”
“你很凶?”
他笑笑。“據說是。”
稍早前,在理仁圍牆外,聽見他和那竊賊的對話,他聲音沉而緩,不躁不急,根本聽不出凶意。
她又想起他姿態沉穩坐在花台上與竊賊談話的畫面。這樣的男人,若不是心機深沉,便是人生歷練豐富、懂得人情世故,否則怎能笑著面對竊賊?可轉念一想,他長自己兩歲,今年都三十二了,這年紀若還單純、衝動,難免顯得幼稚。
“現在的教育環境允許你凶嗎?”
“一直以來,訓導主任和生教組長扮演的都是黑臉角色,有些老師教不動,就會往訓導處送;對某部分學生來說,訓導主任和生教組長還是有些威嚴的;當然也有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的學生,端看情況來做較妥善的處理。”
“那……輔導主任就是白臉?”
他輕笑一聲。“是。”
“我記得我以前--啊,抱歉。”手機響了,她歉然笑道。
摸出褲袋裡的手機,路嘉遙接通電話。“媽,你怎麼還沒睡……沒事啊,已經做完筆錄……”她抬眼看了看。“我快到了,在小七門口了……我知道,你快去睡……不用啦,我又不餓。你先睡,我等等還有講座的內容要安排,大概要晚一點才能睡了……”
結束通話時,她抬首便見他轉進便利商店旁的巷道。記得他填寫的地址非這條巷道,他是打算送她到門口?她喊住他:“林組長,你不用送到門口,我--”
“不差這幾步路,這麼晚了,得看著你進門,才能放心。”
她不再拒絕他的好意,道:“對了,那一千元,我想--”
“放著吧,這邊的店家我幾乎都有放一點錢,你要是不相信,明天開店時問一下其他老板。”
“這邊的店家?”可不少。每家都放錢,那得放多少?他又是基於什麼?
林方笙像是知道她心裡的疑問,徐聲道:“田徑隊每天都要訓練,有時表現好,請他們吃點東西,通常我讓他們放學後自己過來找吃的,就從我寄放店家的錢裡邊扣。部分是為了家境不是那麼好的孩子准備的。曾有學生連件保暖外套也買不起,吃的部分更是隨便;這年紀正在發育,每天還得有體力接受訓練,不吃飽一點、營養一點,怎麼有體力跑步?”
“像待用咖啡那樣的意思?”
“是。不過我只是給自己的學生用,心意上來說,是不及待用咖啡的。”
她點點頭。“不會。基本心態都是良善、有愛心的,所以我就不還你錢啦。”
“錢用完了再告訴我。”他笑著,在她家門前停步。
“當然!待用湯圓很有意義。”
他瞄瞄她身後。“餐車呢?”
“在那裡。”她指著騎樓角落被帆布蓋住的物體。“應該是我媽推進去的,打烊後會把餐車推到裡面。”
“我看你進門。”
路嘉遙掏出鑰匙,道:“先進去了,再見。”
“再見。”他微頷首,見她進門,轉身朝返家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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