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些年來,他常常問自己後不後悔?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他卻始終得不到答案,因爲只要記憶裏那幕場景繼續在腦海裏停留、盤旋,他便會因爲心痛而無法回答。
盡管身邊的人並未太過苛責他,總說是那個女孩自作自受,不自愛,誤入歧途,要他不要太自責,但他自己知道,是他用一通電話將她送下地獄,即便是出于爲她好的想法,仍無法免除他內心的自責。
好幾年的時間過去了,他不曾再見過那個女孩,但記憶裏有關那女孩的面容依舊清晰,連帶也始終記得那天他報警,跟著警察一起逮捕她的畫面……
不顧旁人的勸阻,拿起電話報警,向警方說明概略狀況,然後出發前往目的地,要帶著警察親手將那個女孩逮捕,希望借著這次落網,讓那個女孩可以“再次”悔悟。
盡管他知道,這次如果她再遭到逮捕,那就是五年內第二次了,牢獄之災恐怕難免,也無法像上次一樣進去勒戒兩個月就能安然脫身。
可是他無法這般眼睜睜看著她繼續沈淪墮落下去,她可以不愛惜自己,他卻無法舍棄那個記憶裏依舊可愛的小女孩。
最可笑的是,盡管連她自己都已經抛棄那曾經可愛的小女孩,他卻還想再試試看,再努力一點。
幾名警察圍在門口,手裏甚至都已經拿出槍械;他站在後方,想上前,但遭到警方攔阻。
“你站遠一點,我們不確定他們會不會有武器?”要他退後。
“就是這群青少年,我們已經盯他們很久了,他們到處勒索、搶劫、吸毒,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聽說他們到處勒索、搶劫,都是爲了買毒來吸,毒品害人不淺。”
“就是,要不是你向我們通報,還不知道他們要害多少人呢!”
他沒回話,心裏只是疑惑,她有這麽壞嗎?已經壞到人盡皆知?惡名遠播?那個可愛、乖巧的小女孩,真的死了嗎?
小敏……
爲首的警察一聲令下,取來的破壞器材立刻對著門把敲下,登時傳出巨響,可以聽見屋內似乎傳來騷動。
掌握時間,避免屋內的人逃逸,警方對著緊閉的門把敲下,一下、一下、又一下,終于將門把敲壞,大門開啓。
幾個警察衝進去,嘴裏同時大聲喝斥,企圖壓制全場;他不用進門,光用聽的就可以知道裏面一片混亂。
爲什麽不進去?警察是他叫來的,也是他希望可以藉由讓這個女孩落網,讓她有機會改過遷善,既然如此,既然都是出于好意,爲什麽不進去……
他閉起眼睛,再張開時眼裏已是一片薄霧,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努力控制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
如果有別的辦法,他真的願意在不傷害她的情況下救她,但是他不夠聰明,他已經想不出別的方法了。
走進屋內,他看見了優勢警力已經控制住現場狀況,一共六名青少年遭到壓制在地,其中包括兩名女孩。
小敏就是其中之一……
地上、桌上都擺滿了毒品吸食器,甚至隱約可以看見粉末痕迹沾在木質桌面、沾在大理石地板,也沾在這群年輕人的臉上、發上。
“統統不要動!年紀輕輕不學好,搶劫、勒索什麽都來。”
就著其中一人說:“上次抓到你時,你才十七歲,你現在滿十八歲了吧!我看誰能救你?”
“還有你,莊若敏,叫你跟這些人保持距離,你就是不聽,現在看你怎麽辦?”
“不管你們還涉及什麽犯罪,現在你們都因爲吸毒而遭到逮捕,全部帶往派出所。”
將六人統統抓起來,讓他們站穩腳步,終于他看見了她,看見了那個一臉桀骜不馴的女孩。
那是小敏嗎?是那個乖巧、可愛,總是繞在他身邊喊著他小泉哥哥的小敏嗎?他不相信……
他好想說,他不相信……
那女孩當然也看見他了,一雙眼睛略顯迷蒙,顯然還在毒品的控制下無法自持,無法保持清醒理智。
在警察的壓制下,六名年輕人魚貫向門口走去,一一經過他身邊,而他的眼睛卻始終都放在那個女孩身上。
終于她故意停下腳步,站定在他面前,盡管雙腳微微發軟,兩手也無力,卻依舊將視線凝聚在他身上。
他沒有回避,接住了她投射而來的視線,自然也清楚了解她眼神裏的種種情緒,很複雜,有著憤恨不滿,卻似乎也有著歉意,各種情緒交雜紛陳,讓人難以清楚辨別,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心。
“是你報的警嗎?”
他低頭凝視著她,盡管心裏很痛苦,但還是點了頭。既然都做了,那就沒有必要躲藏、掩飾,讓她知道也好過始終被蒙在鼓裏。
“這次以後,我就要被抓去關了……”
“小敏,這才是救你……”
“救我,跟『救』我媽一樣嗎?”強調那個“救”字。
他瞪大眼睛凝視著她,看見了她眼裏逐漸泛濫的淚水。他知道她這幾年之所以會變壞,就是因爲那段說不清,也難以解釋清楚的過往。
“你就爲了這個理由,把自己變成這樣,你媽看到,她會開心嗎?”
搖頭,想讓自己的淚水不要掉下,“沒關系,反正我本來就不該存在,讓我跟我媽一樣,死在勒戒所好了……”
“你這樣子怎麽對得起駱叔和欣美阿姨?他們千辛萬苦才把你養大……”
突然她像是發瘋一樣,盡管已經被上了手铐,還是直挺挺的衝向他,嘴裏不停激動大吼,憤怒之火完全噴向他。“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所有人,我恨你們──”
她的憤怒之語,像火、像針、像劍,毫不留情的噴向他,在他心裏留下深深的傷痕,即便多年時光過去,那種疼痛的感覺依舊存在。
走出那道門,小敏就真的離開他了……
那最後一見所夾雜著的憤恨怒語,他至今仍然印象深刻。那一年,小敏十九歲,第二次吸食毒品被抓到,除了勒戒,更要判刑。
幸好,那幫青少年從事的勒索、搶劫,經過證明都跟小敏無關,她只是單純的跟著那些人吸食毒品。
只是他知道,如果再不把小敏拉出來,跟著那群混混相處久了,那些勒索、搶劫的壞事,小敏總有一天也會做。
後來小敏因爲吸食一級毒品判刑三年,進了勒戒所,進牢裏。他跟駱叔還有欣美阿姨都曾經去探視過她,但小敏始終拒絕見他們。
她在牢裏說不見,倒也沒人可以逼她,他們也就真的沒機會再見到她,那種不能見面失望,不下于發現那個年幼時期可愛的小敏已經死去的失望。
他知道小敏心中始終有著怨恨,怨恨她的親生母親會死在勒戒所,駱叔和欣美阿姨難脫幹系,也怨恨他竟選擇報警,讓她遭受牢獄之災。
但是他期待有一天她可以醒過來,可以發現所有的事並沒她想得那麽負面,她不需要用那麽悲觀、憤世嫉俗的角度來看世界。
這幾年他自己也離開了家鄉,在台北工作,出身貧困的他,靠著自己的苦讀,在金融業找到了工作,雖然辛苦,但收入頗豐,至少可以讓自己現有唯一的親人母親開始過好日子。
工作忙,但他開始給小敏寫信,一封接著一封,盡管她不願意見他,至少可以看看他的信。
三年後,小敏二十二歲那年,他也已經二十七歲了,他已習慣在忙碌的生活中抽空寫信給小敏,甚至已成爲一種反射動作,然而那封從監獄裏退回來的信讓他著實嚇了一跳,他打電話去監獄問,這才知道──
“莊若敏已經出獄了。”
他奔回家鄉,想知道小敏有沒有回便當店,得到的答案是沒有。事實上,連駱叔和欣美阿姨都不知道小敏出獄的事。
這個女孩就這樣消失在他們的生命中,她沒再出現過,他們自然也無從得知她是否依然懷抱著怨恨,還是已經放下。
他說不出自己心裏的感覺,是後悔,還是不後悔但遺憾,他有點後悔,當初或許不該報警,但不報警,怎麽把小敏拉出來?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情絕對不只是遺憾,小敏是他年幼生命裏一個很重要的寄托,盡管許多人只記得小敏長大後誤入歧途時那張牙舞爪的跋扈模樣,但他依舊保有另外一半的記憶,是關于小敏曾經的可愛模樣。
很多時候,他甚至不太記得小敏長大後的樣子,只記得她幼時的容貌,並以此作爲他珍藏的記憶,其它的部分可有可無。
只是生活還是得過,他失去了小敏的消息,沒人知道小敏去了哪裏,甚至家鄉的人也漸漸淡忘那個誤入歧途的小太妹。
只有他,靠著那張被監獄退回來的信,始終無法忘記這個人……
小敏:
我知道,你還在氣。這些年,你始終不肯見我們所有人,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駱叔、欣美阿姨,三個弟弟、妹妹,還有我,我們都很想你。你並不是一個人,你並不孤單。
或許你會怪我爲什麽要報警,爲什麽要背叛你?你甚至會把這件事和當年你母親的事放在一起看,甚至鑽牛角尖,但我還是要說,報警是爲了要救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害你的念頭。
不管如何,期待你出獄,就算依舊怨恨我、怪我,沒關系,至少出獄後去看看駱叔和阿姨,相信阿姨會准備好吃的飯菜等你,你的家永遠都是你的家。
至于我,我永遠都在這裏。
汪士泉(小泉)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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