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雙美眸,帶著迷濛,冉冉地從黑霧之中撐開了一絲隙縫。
那一隙之間,將醒未醒,一切所見,都是朦朧淡薄的。
淡淡迤進窗內的口光,紗簾之外,走動的人影,細微的衣料窸窣聲,除此之外,四周靜寂,彷彿一池已經許久沒流動過的死水。
但,在夢之中,一直盤踞胸口的痛楚,卻是淡了。
只是,仍舊悶悶的,不舒坦。
或許是因為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沉暖的香,不絕地裊繞在鼻息之間,這氣味似曾相識,但說不上究竟是在哪裡聞過,想來不是太好的記憶,讓人想快些忘了,好遠遠地拋在腦後。
「醒了,娘娘醒了!太醫,快讓太醫進來!」
小滿興奮的嗓音帶著尖銳的高亢,一下子就將「芳菲殿」這一池多日來靜滯凝凍般的死水,激起了陣陣漣漪。
這丫頭!幾次耳提面命,都已經是這宮裡的領事女官了,竟然還如此沉不住氣,明明在生死之間掙扎的人還躺在床榻上,她那丫頭倒還比較像是從地府裡繞了一圈回來,慶幸自己一條小命得以保全。
「娘娘,娘娘……?!」
一對沉重的眼皮子再沒力氣撐住,瞬了一瞬又要閉起,再合上眼眸的最後一剎那,眼角餘光瞥到了紗簾被人飛似地掀起,一尊高大的身影箭步而入。
「瓏兒!」
是那個人。
想也不必想,就能知道此刻小心翼翼將自己抱起的一雙臂彎,屬於他。
就算不願,還是被迫偎靠進了他溫暖的懷抱裡,再度墮回黑暗之前的那瞬間,冷笑之外,只想自問,怎麼可能……會忘了呢?
曾經,還以為在雪白的招魂之幡漫天飄揚,舉宮上下為皇后之薨哭喪的那一天,自己就已經將對這人的憎惡,深深的,刻進骨子裡去了。
大風呼嘯而過,如哭號,讓這個乾冷無比的冬日,多添了幾分蒼涼。
入冬至今,未曾不過半場雪,但日子卻總是在陰霾裡渡過,宮裡的人都說,從華皇后撒手人裹的那一日起,京城沒再見過天晴。
停放皇后靈櫬的倚廬,一色的素白,隨風迎揚的招魂幡,雪白的顏色,似極漫天飄揚的風雪,彷彿這冬日裡最寒冷的冰霜,都降在此地了。
「你這般不吃不喝的,真想死嗎?!」
忽如其來的男人大掌揪住容若衰衣的襟領,將他從母后的靈櫬旁一把拉起,他恍惚地抬起眼,看見了律韜擎眉斂怒的臉龐。
沒想到是律韜,容若好半晌的怔忡,然後是淡淡的一笑,掙開他的掌握,幾日沒吃喝的虛弱身子跌回團墊上,一個收勢不住,背部撞上靈柩堅硬的側面,砰然一聲悶響,一聽就知道撞到了脊骨。
疼。
真疼。
容若頭抵著棺柩,閉上眼眸,沒瞧見一瞬間在律韜黑眸裡泛過的疼,他當然也不會料想得到這人對他會有憐惜的心出心,他不作聲,只是靜靜地忍住了背部傳來的生疼,就如同這幾天他強忍住的喪母哀痛。
「心裡覺得難受就哭出來,別忍著。」律韜蹲到他的面前,大掌抬在半空中,想摸他明顯消瘦的俊顏,但最終還是收回忍住了。
從那一天起,當這宮裡每個人都在哭啼時,唯有這人,一滴淚也沒有。
他只是不吃不喝,靜靜地守在靈櫬旁,看著與自己肖似的母后遺容,一句話也不說,偶爾會有一抹失神的笑,教人見了心酸。
「不關你的事。」容若的嗓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不若不時帶著好聽的磁性空靈,彷彿涸了水的一口井,有的只是死寂。
容若在一片黑暗之中,依舊能感覺到律韜盯住他的銳利目光,但他不願意睜開眼睛去看那張臉,卻忍不住想到了母后在臨終之前,還是在替這個曾經撫養過七年的兒子說話。
「容哥兒,不怪韜兒,在決定要服藥養血的那一天起,母后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他讓不讓人揭穿皇上的湯藥裡有人血這件事,結果都不會不同……或許有些不同,本以為能救得了那人的命,但我走了,他怕也是命不久矣,容哥兒,母后再問你一次,你願意……離開京城嗎?」
離開京城……這已經不是母后第一次對他提及了。
就算有著幾日不思飲食的消瘦與憔悴,律韜仍舊覺得眼前這人的容顏好看得教他一再心動,當然,他很清楚真正吸引自己的,並非是這張皮相,而是這人足以與他匹敵的才幹。
律韜知道這人不願睜眼看自己,但這樣也好,唯有這雙眼睛閉著的時候,自己才能夠肆無忌憚地看著,深沉的目光從他角度微勾卻柔順伏貼的眉毛,到根根長翹的眼睫,修挺的鼻樑,甚至於是帶著乾涸脫皮的唇辦,都逐一掃過,無論哪個地方,都讓他的心騰起了渴望。
在他的胸口,想要將這人占為已有的心,彷彿是一隻被拴著鐵桿上的野馬,就算是牢牢的被拴住了,那想要掙脫開來的瘋狂的嘶鳴,以及奮起的躁動,從無一刻停歇。
「我與你之間的爭奪……」容若輕啟乾澀的唇,平靜地說著,「無論誰是最後的贏家,都不該將母后牽扯進來,你讓母后背上了以蠱術謀害帝王的醜名,母后說她不在乎,但我不能接受,她從無害父皇之心,從來沒有。」
「那件事……」是太過了。律韜沒說出最後幾個字,也不以為向這人辯解這一切非他所願,能夠被相信接受。
雖然,在蠱術事件之後,皇帝頒旨讓人澄清此事,說他與華皇后伉儷情深,若再有人造謠生事,他定不寬貸,但這項澄清的動作,終究不敵世人眾說紛雲,謠言淡了,卻自此在稗官野史上,留不了極其不堪的一筆。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律韜渾厚的嗓音極其淡然。
話落,他抬起沉黝的黑眸,看著在容若身後靜靜躺著的皇后靈櫬,想到了躺在這棺槨裡的女子做了他七年的母后。
雖然,後來他還是稱她為母后,但終究不再像他七歲之前那般親近,會摸他的頭,對他笑,在他下學回宮時,為他備甜糊和棗糕當點心。
在很多年以後,他只記得,在他五歲時,容若剛出生,華母后的全副心神都在親生兒子身上,曾有一度,他努力學著疼愛這個漂亮的四弟,決定無論以後這個弟弟想要任何東西,他都會幫著討來讓弟弟開心。
就算那東西是他的寶貝,他也都能讓、能給,因為他發現唯有小容若笑了,他的母后才會真正開心起來。
生為帝王之子的早慧,讓他看出來,在那之前,她對他展露的笑容,雖然不是虛假,但卻有著力不從心的不願與無奈。
他知道,自己是父皇硬塞給她扶養的皇子,當作母子七年的朝夕相處,他雖想不明白,但是卻能夠看出來母后並不願意生養父皇的子嗣,而這一點,她也從不瞞父皇知道。
世人眼裡的帝后情深……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都是虛假。
還記得他七歲生辰的晚上,母后為他備了一桌子飯菜,樣樣道道都是他喜愛的,與小容若母子三人過了一個極歡樂的夜晚,兩歲的小容若話說得還不流利,祝他「粘粘有金泥,水水有金棗」,他知道這個小四弟說的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他笑樂了,但只樂了一個晚上。
隔日午後,他父皇擺駕「坤寧宮」,逗著小容若玩時,華母后淡然地開口,說要將他送回生母宮裡,不想再撫養他。
當時,他在殿門外聽著,心下沒有感覺,只是見著一片澄亮亮的藍天,看在眼裡,竟是黯淡得沒有一點光亮。
這人生沒有「後悔藥」,既然不可能從頭再來,所以律韜從不讓自己往回看,但是,有時候在與容若相惑相殺,只為分出一個勝負時,他會忍不住心想,如果,華母后當初不執意將他送出「坤寧宮」,他們兄弟不曾有過疏遠與分離,彼此之間是否能……親暱些?!
這時,容若緩慢地睜開眼眸,看見律韜緩慢地從棺槨收回目光,兩人的視線相對,誰也看不透對方眸裡如潭般,深不見底的幽靜。
「我讓人端了粳米粥和小菜過來,粥用暖盅盛著,你吃些……父皇擔心你,要你必定吃進,否則就是抗旨,你是聰明人,該知道利害才對。」
說完,律韜別開臉,起身召了隨侍過來,伺候四殿下進粥,這粥和小菜自然是他讓人備下的,他知道冒用帝王旨意,定欺君之罪,但是,如今要這人乖乖把粥吃進去,也只能用這下下之策。
只是這欺君的後果……他在乎嗎?
律韜冷笑了聲,知道自己為了這人,就算毀滅天地,遭天打雷劈都不在乎了,又怎會在乎起小小的欺君之罪?
他背過身不再看容若,挺直背脊,讓傲岸的身軀更顯高大,絲毫不讓自己顯出半點軟弱與優柔,抬起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出殿門。
出了殿門,迎面而來的寒風,讓他的思緒為之醒振,走過夾道兩列為華母后而立的招魂幡,那縞素的雪色如幻,是否招回了華母后的一縷芳魂猶未可知,卻在飄振之間,讓他的思緒彷彿也隨風而揚。
在他的眼前,像是又見到在月餘之前,那一日,在「坤寧宮」裡,與華母后闊別多年的「促膝長談」……
自從華芙渠病倒之後,一連數月,「坤寧宮」裡都燃著藥香,日夜的熏香,讓那股子帶著些許苦味的香氣,遠在幾個宮門之外都能聞到。
那氣味律韜在定省的請安時,已經聞慣了。
但是,這一日當他走進「坤寧宮」時,藥香的氣味幽微,倒是飄著淡淡的蘭膏香氣,不似尋常的蘭膏,香中還帶著一絲甜,十分沁人心脾。
「韜兒來了?快坐。」
華芙渠還不等他請安行禮,已經笑著招呼他坐到平榻的另一旁,在他們中間的几案上擺著幾道精細的茶食。
他不必問,一聞味道就知道是蘭姑姑的手藝,離開這宮裡之後,偶爾,他的華母后還是會派人賞賜膳食過去給他,但那是後來他建府以後,次數才頻繁些,當初他離開這裡之後,被父皇帶隨在「養心殿」的那幾年裡,他幾乎都快要忘記這宮裡的膳食氣味。
在消瘦蒼白的華母后面前,他不與她堅持禮不可廢的俗套,七年,夠他知道這位母后從不在兒子面前端架子,生平最不愛的就是「禮教」二字。
華芙渠看著律韜在臥榻另一畔落坐,含笑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母后還沒問過你,這些年,武功練得如何了?」
「兒臣資質愚鈍,所習的武功不過堪可防身而已。」
「是嗎?你那些師父可不是這般說法。」不似在容若面前總是恣意的笑,華芙渠在律韜面前,便是真心笑了,也總帶幾分自持靜雅,「你知道母后為何自小便讓你習武嗎?」
「因為兒臣自小有哮喘之症,是以母后希望兒臣能習武強身。」說起來,他能有如今一身高強武功,因緣之起拜華母后之賜。
「對,真的論起來,你出生時剛抱到母后這裡來時,比容哥兒出生時還要瘦弱,好不容易在三歲時,將你的身子調養好了,在那之前,你每次喘症犯了,還要母后抱著你一整夜才能緩過來,可是除此之外,你的筋骨甚佳,就像你五位師父們說的,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所以當那些人說想收個徒弟時,我便讓你拜了他們為師,他們都是縱橫天下幾十年的老江湖,一生斷人無數,唯有你和容哥兒身邊的敖西鳳讓他們誇過,但容哥兒的那位鳳弟唯一長你之處,是天生帶了一身蠻力,遠不及你的天資高,悟性好,那天你五師父最後一次來見母后,雖然語帶保留,但母后可以看得出來,他眼裡充滿了對你這位徒弟的驕傲。」
「謝母后誇獎。」律韜的嗓音依然極淡,默了半晌,才又道:「那天,兒臣親自去送五師父最後一程路,老人家只盼與四位師父在九泉之下再度聚首,望母后勿念,保重鳳體為要。」
「謝韜兒還關心母后。」華芙渠知道就算那位老友真有說過這話,但此刻從律韜口中說出,實則挾帶著律韜對她的幾分掛念,「韜兒,你怨母后嗎?」
律韜知道她說的是當年遣他出「坤寧宮」一事,沒料到會突然提及此事,心下微怔,但表面上沒動聲色,只是淡然道:「母后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兒臣相信,母后的決定不會有錯。」
「錯與對,重要嗎?韜兒,如果說,母后當初想將你送回謹妃宮裡,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你信嗎?」
聽到這句話,若說律韜心裡沒有詫異與疑問,是不可能的。
但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律韜看著眼前仍舊如他兒時般清麗動人的母后,用這些年刻意養成的沉冷寡淡態度,來回應這位從不曾在他面前表露過真心的長輩。
華芙渠見他沉靜的臉色,輕悠悠地笑了,「你不信也好,都做下的事情,如今再拿來說嘴,何必呢?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是吧!所以,我們只能往的看,但很多事情如今再想來,都是意外,當年,母后只是沒想到,你父皇雖然答應讓你可以養回謹妃宮裡,卻下令不准將你的皇子身份記回謹妃的牒紙上,如今,你與容若都記在本宮的牒紙上,論起來還是本宮的親生嫡子,讓謹妃以區區妃位撫養皇后的兒子,是逾越身份了,是個聰明的人,都知道要避諱,也難怪她一直要將你往外推,不過,她不養你,真的只是避諱嗎?」
話落,她呵笑了聲,美眸深處泛過一絲冷意,她素來不必爭寵,卻不代表她沒能看透宮裡嬪妃爭寵的手段,但她知道謹妃不夠聰明。
或許,是因為謹妃才是真心實意愛著皇帝的人,所以才會傻得用拒絕養回親生兒子,來向皇帝抗議多年來的冷落,以及當初堅持要將律韜從她這位生母身邊抱走的狠心。
真傻。華芙渠好笑地心想,就算她這個不需爭寵的皇后,都仍要顧忌給帝王三分顏面,以保母家一世榮寵,更何況是一個從不受寵的妃嬪呢?
律韜當然知道華母后話裡未競之意,如果他當初還有半點疑問,那麼,如今的他也早就看得十分透澈了。
或許是因為多年來,他與謹妃這對親生母子的關係陌生得很,所以他能夠冷眼旁觀,他的親生母妃確實不智,深愛著皇帝又如何?身無所仗,卻想與皇帝的心上人爭寵,能憑什麼?
話點到為止,華芙渠不急著說下去,只是抿著淡笑,伸手提起銀箸,夾了一塊棗糕到律韜面前的小碟上,畢竟是從小撫養長大的孩子,他喜吃些什麼,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說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蘭兒做這棗糕的手藝太好,他和容若都極喜愛這味道,百吃不膩,兩個孩子都被她養得極嗜甜,真不知是不是罪過?
「這棗糕母后讓你蘭姑姑做了好些,一半讓你四弟剛才帶回去了,你吃了這些,其他的裝了匣,讓你帶走可好,如今還愛吃嗎?」
「兒臣愛吃,謝母后賞賜。」說完,已經慣了喜憎不形於言表的律韜,頓時自覺失言,但想到這棗糕的另一半讓那人給帶走了,剩下的這一半,他就無論如何也想占為已有。
念頭才閃過,他自嘲如今在自己心裡,竟還有這一點孩子氣?!他斂下眸光,神思卻是飄往那銅爐裡飄出的蘭膏香氣,這熟悉的香味,在那人身上總是似有若無,一瞬間,他想閉上眼,假裝那人就在身旁。
但他沒動聲色,只是沉靜的,思念。
一如從前,當他還是個孩子,每當下學時,華芙渠總會為這個她生平第一個撫養的兒子備下茶食,但是親自為他挾到碟上,這卻是除了他七歲生辰之宴外的唯一一次。
不是不喜歡這孩子,不是刻意想疏遠他,而是不願意母子兩人感情太過熱絡,免得日後要分開時,雙方的心裡會生出太多不捨。
如今,說是討好也罷,說是求和也好,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華芙渠知道自己必須拉下這身段,向這個曾經被她拒養出宮的「兒子」開口請求。
「韜兒。」她悅耳的嗓音輕柔,如四月的春風,帶著令人舒心的暖意,「若母后求你,他日登極之後,許你四弟一個閒散之王的位置,讓他退居封地,再不插手朝政,饒他一命不死,你可願意?」
他可願意?
「芳菲殿」內,已經一連幾日都焚著清潤心肺的藥香,取代了原來的「還魂香」,太醫們對於「還魂香」是一知半解的,只是知道珍貴異常,但也說這香的勾勁太大,皇后娘娘的病情已經稍緩,可以對症下藥了。
帷帳內,律韜倚在床頭,靜默地抱著他的皇后,她仍舊昏迷不醒,就算偶有清醒,也總是很快就陷入昏迷,但他就是捨不得放開這人分毫,就怕一放開了,就是永遠的失去。
他可願意?一抹帶著嘲弄的淺笑,挑上律韜的唇畔。
為什麼?
律韜心裡覺得可笑,因為無論是母后或父皇,都以為他絕對會狠心殺掉眼前這個人,只是前者盼他手下留情,而後者則是盼著能藉兒子的手,除掉極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的嫡子。
一直到那日,這位帝王將攝政之權交予他時才一併坦白,兩年多來,原來他們的父皇,任由兄弟二人相爭相奪,似是無心,卻是有意放權予他這個庶皇子,就為了打殺這個生平最得寵愛的嫡生兒子。
然而,卻在最後一刻,帝王改變了心意,終是捨不得心愛女子誕下的這點骨血,終是盼著這兒子極有可能是自己的親骨肉,在華皇后薨逝後隔年春關,帝王重病不起,頒旨由皇二子領監國攝政之位時,也同時降下一道旨意,封旦四子為藩鎮之王,居守封地,永世不得回京。
至此,庶子奪嫡,終是有了定局。
只是,後面一道封藩王的旨意,被律韜給扣下了,他以父皇病重,需要靜養為由,傳令任何人非傳令不得進見,其中,也包括了容若與其臣屬,同時以禁軍封鎖宮闈,任京遠春為統領,下令宗室百官擅離妄動者,以逆謀論處。
他怎麼可能讓這人走?
律韜閉上眼眸,俯首輕吻著抵唇的柔軟髮絲,在心裡嘲弄自己的自甘墮落,竟是無論如何都離不了這個對天下蒼生而言似菩薩,但對他這個敵人而言卻似閻羅的皇后嫡子。
為了這人,他甘犯不韙,以監國之權,軟禁病重的父皇,隔絕聖聽,也同時斷絕聖躬與外人接觸的機會,最後,除了他親伺湯藥之外,「養心殿」外重兵嚴候,殿內只留一位啞奴,既聾且啞,就算皇帝說破了嘴,也傳不出半句話,當不了傳話之人。
無論逐居藩地,又或者是再改變心意,要取嫡子性命,他都不許,更加不許讓那個高傲的男人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
不許,他都不許。
這時,帳外傳來了稟報,剛才在為皇后號完脈之後,幾位太醫在外廡間做了一番詳細的討論,最後仍舊推了年資最深的姚太醫和郭太醫進來回話。
「說重點,少廢話。」律韜開門見山,劈頭冷道。
「是。」郭太醫拱手道:「啟稟皇上,據微臣與幾位同僚所得,娘娘的風寒之症已經去了大半,肺裡的積痰經過多日用藥熏蒸,也化了七八分,只要再細心調養幾日,便可大好了。」
「不許落下病根。」這一點,沒有妥協餘地。
「微臣惶恐,請皇上恕罪,如果要妥善加以調理,不落下丁點病根,還需要娘娘清醒之後,以藥方和膳食雙管齊下,才能確保妥當。」
律韜淡淡挑起眉梢,透過紗簾看著兩位太醫朦朧的身影,他不必看清楚他們的臉面,也知道他們現在絕對是惶然不安,冷汗涔透官服,「責任推得倒乾淨?那皇后至今不醒的罪過,朕該算在誰頭上?」
「臣無能,請皇上恕罪!」兩位太醫咚地一聲撲跪在地,郭太醫顫聲道:「依娘娘的脈象看來,應該已經沒有大礙,奴才只能大膽推測,娘娘不醒,是因為……不願醒。」
在吐出最後三個字時,郭太醫已經有心理準備自己的腦袋也跟著這三個字一起落地,但過了良久,二人皆未聽到帝王發落,心裡惴惴不安。
「都起來吧!」律韜揚手,要他們退下。
見帝王沒有降罪,兩位太醫悄悄鬆了口氣,起身之後,並沒急著離去,郭太醫與同伴相覷了一眼,吞了口唾沫,才站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還有一事稟報,也是關於方才為娘娘所把之脈象。」
「說。」律韜大掌執起懷中人兒一隻削瘦的柔荑,握在掌心之間,近乎婪渴地感受著那屬於生命的微溫。
「皇上,方才微臣等人在為娘娘號脈時,感覺有一絲脈息,雖然微弱,但如珠走盤,應是滑脈沒錯……」
郭太醫一字一句都說得謹慎,娓娓地將皇后娘娘此刻的情況說出來,料想說完之後,帳中的帝王應該會有反應,但是,久久,卻只是一片岑寂,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又或者沒聽懂。
律韜當然聽見,也每一個字都聽懂了,一瞬的怔忡之後,在深沉的眼眸裡所泛起的,卻是太醫們未曾料過的惆悵與哀傷,自然,他們從帳外是瞧不見帝王的神情,只覺得悄然無聲得可怕。
「元濟。」
「是,皇上。」
元濟在主子身邊隨侍多年,只需要揣測語氣,就知道主子現在只想與娘娘獨處,他帶領著兩位太醫,以及殿內值侍的宮人,迅速且靜悄地退出。
在一室的藥香與寂靜無聲之中,律韜收緊了臂膀,將懷裡的人兒抱得更緊,渾厚的嗓音裡,不掩愁濃的思念,「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他不願意承認,但是,方才太醫所稟奏的話,就如同一記利刃,狠劃過他不及設防的心頭。
這一刻,沉沉的,卻彷彿要割裂般的痛,讓他徹底醒悟,終於無法再自欺欺人,那一年,在那個漫天雪夜裡,自己極力挽留住的,終究不是原原本本,不是當初那個膽大妄為到敢挑戰他監國攝政大權,帶兵潛進皇宮,只為了能在他的監禁之下,見已經病危彌留的父後一面之人。
那一日,血染宮闈的漫天風雨,至今,仍舊歷歷在他眼前……
刀光劍影,腥風血南。
從來是沉靜肅穆的宮闈,此刻竟是廝殺聲此起彼落。
陰霾天色之下,律韜一身藏青色的王爺袍服,昂立於玉階台上,一臉沉靜地看著在精兵擁護之中,毫髮無傷的俊美男子,不知道該是氣怒,或者是激賞這人竟然可以在重兵圍守的宮禁之下,帶著一營精銳,殺到這只離帝王居所「養心殿」一牆之隔的乾清門內。
「我要見父皇。」
容若從敖西鳳的護衛之後走出,他揚手示意眾人後退,就連想要保護他的敖西鳳,都在他的示意之下後退兩步,但仍舊是眈眈地準備隨時躍出。
「這就是你想要見父皇,所能想到可以用的唯一方法?只要容若肯來求二哥,二哥未必不會答應。」律韜冷笑了聲,站上的一步,居高臨下,中間再無閒雜人等能夠阻擋他看著這個一身銀白戎裝,圍繞著肅殺之氣,卻仍舊看起來如無瑕白玉般乾淨的男子。
或許,這就是他一見情鐘,然後深深戀上這人的原因。
自小的皇子出身,在這險惡重濁的宮廷之中習得了一手的嚴酷手段,但是,看起來卻仍像是從淤泥中生出的蓮花,不沾半點塵埃,一面菩薩,一面閻羅,這矛盾的衝突,在他身上卻是揉合得沒有丁點斧鑿之痕。
「二哥說笑了,我不求二哥,定因為料想你也不會答應,如果你肯答應的話,就不會只放著一位啞奴隨侍父皇,只留一個既聾又啞的奴才在父皇身邊,好二哥,可是有什麼不能對外說的隱秘嗎?」
聞言,律韜的眸光一厲,但隨即以輕笑掩飾過去,「四弟才是說笑,父皇是一朝天子,金貴之身,我怎麼可能只讓一位啞奴伺候他老人家呢?」
「如果二哥沒有虧心之處,那就請你讓道,讓弟弟見父皇一面,只消見到他老人家聖躬康泰,我自會向二哥請罪,聽憑殺剮。」
「就憑你帶兵進犯皇宮,二哥就可以用逆謀的罪名治你,何必與你談條件呢?」律韜冷笑,看那一雙涼冽的眸子裡,毫無畏懼,知道他敢帶人深入宮廷,就不會沒有外應之策,心下微凜,啟唇沉聲道:「眾人聽好,留心刀槍無眼,四皇子身矜體貴,不許傷了。」
話落,他抬起手輕揚了下,傲岸的身軀往後退入親軍之中,一時之間,兩方人馬交會,殺鋒再起。
就在這時,有一道身影從「養心殿」的方向過來,孟朝歌走進兩軍之間,一臉泰然,只苦了他身後充當護衛,一路打殺過來的京遠春。
刀槍紊亂之中,律韜與容若的目光,卻是不約而同地落在這人身上,只見他先向律韜的方向拱手,然後緩慢地轉身,面對著容若等人,就在誰都還來不及意會過來,他雙手高捧起一卷明黃色的聖旨,悠容的嗓音已經揚升而起。
「皇上龍馭賓天,傳遺詔,二殿下毅王即刻繼天子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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