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千千《道士的春天》

出版日期: 2011年7月14日

  遠距離不是問題,因為——真愛無敵?
  結果卻是——捉姦在床!
  十年戀情一夕變調,她堅持分手,他為了挽回,
  超速開車而橫死……
  原來,失去一個人是這麼的痛!
  痛到……跳河自殺?
  不可能,她完全沒有要自殺的想法,
  只是讓冰冷的溪水醒醒她渾濁的腦袋,
  才會想走進那深不見底的溪中,
  怎知卻被眼前的男人當成是自殺。
  那也就罷了,不意他竟還言語刻薄的勸她別汙染水源,
  讓人喝屍水!
  真是夠了!
  可,她怎麼覺得眼前這個長相俊美、嗓音溫潤、
  沈穩老成,卻又嘴壞的男人有種熟悉感?
  啊!是了,他是那個在靈堂前誦經的道士!
  什麼?!輩分上她要叫他小舅舅?!
  他們「從小」就相識?!
  好吧,做朋友可以,叫他小舅舅?免想!
  不過,他真的是她的貴人,不只讓她走出傷痛,
  也讓她回複樂觀心性,
  只是,他的醉後告白是真的嗎?

楔子

  長江風浪漸漸靜,
  於今得進可安甯,
  必有貴人相扶助,
  凶事脫出見太平。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眼前的景像是這麼真實卻又如此虛幻。
  寒風吹動白色輓聯,黑色字體像是一道道符咒,鎖住她雙眼。
  痛失英才、英年早逝、少微星隕、壯志未酬……
  音容宛在、永懷舊雨、長才未竟、典範猶存……
  是誰死了?
  她眼裡只能看見那一張高掛在純白百合花海之中的相片。
  相片裡的他,笑容像是日陽般燦爛,又像星辰般溫暖。
  她四處張望,卻找不到他的人。他到底在哪裡?
  鮮黃的道袍在她面前形成一道牆,阻擋她的去路。
  她只能跟著那道鮮黃的身影,聽著那溫潤的嗓音,宛如機械人般的,接受貫穿進耳中的命令。
  「一叩拜、再叩拜、三叩拜,起!」
  「一敬拜、再敬拜、三敬拜,獻香!」
  她跪了又跪、拜了又拜,心中失去清明,只剩下無法思考的渾噩。
  道士的誦經聲,喃喃念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噹噹的敲鑼聲及悲淒的嗩吶聲,一聲一聲在她腦子裡形成一道緊箍咒。
  她的頭好痛!雙腳幾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
  嗚嗚咽咽的哭音從四周包圍過來,是誰在哭?
  那是極力的忍耐,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就怕一哭出聲就會像洪水氾濫,將所有的理智給淹沒。
  年輕道士口唸咒、手掐訣、腳步罡,嘴裡念著鏗鏘有力的經文。
  「亡者白少安,亡於農曆十一月二十日子時,得年三十三歲,請引領亡者,開通冥路……」
  道袍隨著擺動的腳步翻飛,明亮亮的黃色,是她眼裡唯一的顏色,她手拿著手爐,上頭有三炷香,煙霧茫茫渺渺中,她隨著道士一再跪、一再拜。
  直到她耳邊少了道士的誦經聲,那抹鮮黃身影退到一旁,她看見道士手裡揮動靈旛,將引領送葬隊伍起程,她的腦袋才轟地清醒過來。
  她看見他的弟弟手裡捧著牌位,他的妹妹手拿一隻大黑傘,撐在寫有他牌位的上方。
  白少安。
  少安死了嗎?那站在道士身旁的人是誰?
  她看見少安對他露齒淺笑,她甚至可以穿越吵雜的聲音,聽見他的說話聲。
  小月,我得走了。
  「少安!」她大聲喊著:「你要去哪?」
  應該會上天堂吧。
  「少安,你不能這樣就走!」
  所有的親朋好友都看著她,大家都難過到鼻酸掉淚。
  「小月,你別這樣,讓少安心無罣礙好好的去,你這樣他走不了的。」杜小玲驚嚇地扶住妹妹顫抖的臂膀。
  「姊,少安就在那裡,你沒看見嗎?」她吼叫出聲,一手比著前方,扭動著顫抖的身體。
  大家聽她這麼一說,嚇到冷汗直冒,眼神全朝她所指的方向瞧去。
  「師公呀,這是怎麼回事?」道士又俗稱師公,白少安的叔叔緊張地問著黃袍道士。
  見過許多生死的道士神情嚴肅,沒有多餘的波動。「拿兩個拾圓來擲茭,問看看亡者是否還有牽掛不願離去。」
  白少安的叔叔嘴裡唸唸有詞,手裡緊握兩枚銅板,之後將兩枚銅板輕丟出去,兩枚拾圓在地上滾動兩圈之後,呈現一正一反,得到一個聖茭。
  眾人屏息,那亡者真的是心有牽掛不願離去嗎?
  「真的是少安,他沒有死,我就說他沒有死嘛,你們幹什麼要騙我,他就在這裡,還笑得很開心,你們都沒看見嗎?」她的雙眼閃爍著這些日子以來唯一的晶亮,眼角卻緩緩流下淚水,那是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滾燙淚液。
  小月,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少安來到她面前,笑意裡有著濃濃愁緒。
  「不要!我不要你走!你不能這樣就走,你走了我怎麼辦?!」她大吼一聲,看著身形越來越透明的白少安,她的氣岔了,雙目一閉,昏厥了過去,軟軟地倒入杜小玲懷裡。
  杜小玲急吼:「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杜小月的神智在最後清醒的那一刻,想起今天是白少安出殯的日子;在做完法會、舉行完家祭及公祭之後,他就會被送進火葬場。
  從此化作一堆骨灰,那真的是天人永隔了。
  她不要!她不要這樣的結局!
  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在無盡的黑暗裡,她聞到那抹熟悉的體香、感覺到那溫柔的撫摸穿越她的髮絲,最後聽見那熟悉的嗓音。
  小月,對不起。小月,我好愛你。小月,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小月……
  回憶酸甜苦辣,過往的種種躍然眼前,歡笑的甜蜜、苦澀的吵鬧,一幕幕被剪得支離破碎。
  那句愛她的話語如無形的利劍般,將她狠狠地碎屍萬段。
  最後,那抹身影如同初亮的天空,漸漸地清明,卻也漸漸消失不見。

TOP

第一章

  天際佈滿陰霾的烏雲,冷風呼嘯吹過寬闊的農田。
  杜小月微彎著腰,頂著寒風慢慢前進。
  走過一大片田地,來到一處野溪旁。
  接近傍晚時分,天色已染上些許墨黑,她站在溪岸邊,看著湍急的水流,聽著轟隆隆的水聲,證明這幾天來連續下雨的野溪已經暴漲到某種程度。
  這條野溪貫穿河東與河西兩村,溪上有一座行人專用的吊橋。她沒走上吊橋,反而往吊橋下走。
  天空飄起毛毛細雨,她不顧雨勢風勢,站在一塊只有兩人寬的石頭上。
  她眨動被雨水沾濕的眼睫,憂傷的眼裡充滿思念。
  春天時,螢火蟲會在溪邊的草叢中漫天飛舞,閃爍耀眼的光芒;夏天時,熱火豔陽下,清涼的溪水消暑又涼快;秋天時,蘆葦芒草開遍整座溪谷,隨風舞動的金黃,那是最美的秋色。
  四季更疊,無論白天或黑夜,她和他總愛在這條野溪裡,觀螢火、打水戰、賞秋芒。
  她獨獨不愛這裡的冬天。
  冬風刮得她頰骨生疼,溪水冷得她一步都不願靠近。
  今年的冬天,她卻來到這裡。
  往事曆曆在目。
  他和她是國中同校的學長學妹,直到大學,兩人在台北唸書,才又在異地重逢。那年他大四、她大三,因為同鄉又是同校,於是兩個遊子瞬間就陷入了熱戀。
  經過他大學畢業、當兵,之後他考上公職,為了父母的緣故申調回到鄉裡服務,她則仍留在台北當代課老師。
  這麼遠的距離,她以為真愛無敵;過去最美的風景,在被背叛的那一刻,都成為最諷刺的利刃。
  她不甘願呀。別人以為她在對白少安戀戀難捨,才會哭到昏厥過去,實情則是她被如同鬼魂般的白少安驚嚇到。
  十年的戀情,好不容易要開花結果,她原本計劃在明年結婚,甚至連拍攝婚紗照的日期都預約了。
  結果在三個月前,她從台北飛奔回家鄉,想給白少安一個意外驚喜,不料卻在白少安的房裡當場抓奸在床。他居然瞞著她大享齊人之福!
  難堪、錯愕、震驚……
  白少安口口聲聲說他愛的是她,是一時迷失才會和那個女人交往,兩人已經徹底分手,再也不會有瓜葛。
  白少安祈求她的原諒,表達懺悔之心,說他最愛的人還是她,無奈她鐵了心,容不下背叛的感情,執意要分手。
  那也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她在電話中和白少安大吵一架,她說什麼都無法原諒他;白少安苦苦哀求,不願放棄十年的戀情。
  白少安數落那個女人只是個超商店員,而且還倒追他,他一時把持不住,才會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她氣瘋了,口無遮攔,叫白少安幹脆去死一死,問他這麼爛的男人怎麼還有臉活下去,沒料到卻是一語成讖。
  白少安說要立刻開車北上,要跟她當面好好談談。結果,竟然出了致命的車禍。
  他的家人不諒解她,說她沒有顧念十年的感情,白少安只是犯了一點錯,要不是情緒受到影響又為了追回她才超速開夜車,就不會發生這種慘事。
  原來失去一個人是這麼的痛,痛到無法呼吸,吃不下、睡不著,就算咬緊牙關也無法忍耐這股痛。
  她只是要跟白少安分手,她並不想害死他呀。
  要她如何忘得了?
  告白、擁抱、親吻、海誓山盟、背叛、吵架……
  十年的感情,早已經沒有了熱戀時的悸動,一個月頂多見一次面,平淡得如那溫開水;但家人般的情誼,他怎麼可以這樣傷害她?而她又為什麼要詛咒他?
  她一腳踩進冰冷的溪水裡,冷意從腳底直竄進心裡,她的腳步卻沒有讓她退縮;冷冽的溪水漫過她的小腿肚,她努力在奔騰的溪水中繼續往前邁進。
  「你在幹什麼?!」
  身後傳來的低吼男聲,在她尚陷在回憶裡時,感覺腰際立時被一雙有力的手給抱住,旋即她雙腳懸空被抱離水面。
  「放開我,你是誰?!」她雙手用力揮舞,雙腳也用力蹭踢。
  男人的手臂非常用力地箝制住她的躁動,但還是無法制止她那慌亂的動作,況且,溪邊全是滾滑濕漉的石頭,這下……
  砰地一大聲,兩人就這麼硬生生地摔落到地上。
  「噢……」男人悶叫一聲。
  「啊……」她也大叫一聲,不過她幾乎沒有摔痛,因為她身下有個肉墊。
  「你是誰?你想要幹什麼?」因為太過慌亂,讓她只能連滾帶爬地爬離男人身上。
  男人眉頭皺得死緊,四腳朝天,幸好頭部沒有撞到,在深深地喘息之後,稍稍緩和全身上下所帶來的劇痛,才能慢動作地從石頭堆上爬坐起來。
  「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我?」他的話從牙關裡擠出,帶著濃濃的輕蔑。
  「我……」她嚅動唇瓣,對於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她驚嚇過度,還無法明白男人話裡的意思。
  「你還年輕,為什麼要做出這種危害生命的事?」雖然四肢像是要解體般的痛,但他並沒有咆哮,反而以一種不疾不徐的語調在斥責她的荒唐行為。
  「……」她的胸口起伏,看著這個有些面熟的男人;男人痛到頻頻喘大氣,暫時應該不會對她有什麼企圖。
  「這條野溪的溪水很幹淨,你不會希望有屍體來汙染水源,讓下遊的住戶喝到屍水吧?」她的雙眼紅腫,面色憔悴慘白,他的話雖然說得硬,微瞇的眼裡卻滿是疼惜,那是隱藏在內心最深處、不欲人知的。
  像是閃電劈進她混沌的腦子裡,她終於聽懂了男人話裡的意思。「你以為我要跳河自殺?」
  「不是嗎?」他緊蹙濃眉。「屍體經過泡水會腫脹變形,死相可是很難看的。」
  她沒有自殺的想法,她只是想要讓冰冷的溪水醒醒她那渾濁的腦袋,只是剛剛好像有那麼一瞬間,她像是被鬼迷失了心智,真的想走進溪裡那個深不見底的潭水之中。
  男人刻薄的言語有種熟悉感,而被這麼一刺激,反而激起她不認輸的個性。
  「我沒有要自殺,我只是……只是腳髒,我想洗腳!」她的辯解多麼薄弱,薄弱到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一語戳破她的謊言。「最好是穿著鞋子洗腳。否則還要勞師動眾,麻煩員警來打撈屍體,說不定還會登上媒體頭條,這個小村莊可就沾你的光爆紅了。」男人非但沒有憐香惜玉,反而說出惡毒的話。
  剛剛這一摔倒,讓兩人都狼狽地坐在溪水之中,她想像男人所說的畫面,全身不覺泛起一股冷顫,她可不要變成腫脹的屍體。
  「我沒有要自殺,你這人幹什麼這樣說話!誰讓你多管閑事!」她有著被指責的難堪,更多的是惱羞成怒。
  「我的確多管閑事。」他努力從佈滿石頭的溪床上爬起來,然後坐到一塊大石上,背脊傳來撕裂痛,痛得他得以大口呼吸來調節那股痛意。
  「你……」還好吧?但她沒問出口。
  她驚慌於自己尋死的行為。看著男人皺緊眉頭,意識到這個男人其實是為了要救她,若他沒有拉她一把,她現在搞不好真的已成為他口中的浮屍了。
  他挑眉,喘出一大口氣。「杜小月,你別忘了,你還有愛你的家人,你得為她們努力活下去。」
  「你認識我?」她微訝。
  「你很驚訝?」他不怪她忘記他。
  那一天,她空洞的雙眼裡充滿悲憤,眼裡容不下其他人,還因為悲傷過度而昏厥過去,最後送到醫院休養。
  今日的她,雖然氣色仍慘白如紙,瘦弱到像是風一吹就倒,但至少有了脾氣,那代表了她生存的活力。
  杜小月這才仔細端看男人的長相。
  內雙的眼眸透露著一股淩厲,單薄的唇形有著堅毅,這是一張斯文中又有著幾分俊美的長相。
  會是誰?
  她揣測不出男人的年紀,那股沈穩顯得老成,但嘴壞的程度又像個討打的死小孩。
  「你是誰?」
  他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死後若下阿鼻地獄可是永世不得超生,還要日日輪轉生前自殺的動作,永無止境、無法停止。」
  「你……」被男人左諷刺、右說教,她氣得胸口起伏,以雙手支撐,從溪水中爬起來,坐到與他相近的一顆大石上。「你到底是誰?!憑什麼這樣教訓我?!我就跟你說了,我沒有要自殺!你是聽不懂國語嗎?!」
  豆大的淚珠滾落她頰邊,她已經分不清楚是因為受到責罵的委屈,還是在發洩壓抑在心裡的沈痛。
  「你該叫我一聲小舅舅。」她總算有了生氣,不再是死寂到像是隨時會消散,讓人跟著心慌卻又無能為力。
  「我沒有舅舅!」她媽媽只有姊妹沒有兄弟,這男人說謊不打草稿,卻給她有種熟悉感,她到底在哪裡見過他?
  「你想哭就大聲哭,這裡沒有別人,重感冒總比變成屍體的好。」寒風一陣陣吹來,兩人渾身濕透,他看著她的悲泣,臉上嘲諷依舊。
  一抹鮮黃背影在她腦中浮現,她驚嚷:「你是那個道士!」
  她不記得他的長相,卻認得這道溫潤的聲音,雖然此刻有些尖酸刻薄,但厚實的嗓音依舊;她聽不懂那一長串的經文,卻是烙印在她心底深處,化為一股慈悲的力量。
  他微訝,同時也有滿腹心酸。
  她果然忘了他是誰,只記得他在靈堂前誦經的身份。「沒想到你還認得出來,正確來說我是你的小舅舅。」
  她沒法質問他為何自稱是她的小舅舅,她的心思太混亂,飄飄蕩蕩,一旦開啟悲傷的情緒,眼淚就再也停不下來。
  道士總在唸經祈福,也許能解決她心中的疑惑,她像是看到一盞明燈,將心中的不平全力傾訴。
  她啜泣地問:「他為什麼會被那個酒醉的王八蛋撞上?他就算有錯,也不該受到這麼大的懲罰。」
  「生死有命,你要讓他安心的離去。」天色將晚,這條野溪太過陰冷,不適合再繼續待下去了。
  「我聽你在鬼扯蛋!什麼叫生死有命!他是個好人,只是不小心犯錯,為什麼要這樣就死去?!」道士的嘴巴雖然不留情面,卻是字字刺中她不服輸的個性,她握緊雙拳極力忍耐,卻再也壓抑不了悲痛。
  「人一出生就注定死亡,人間本就是一場修行,他只是回去他該回去的地方。如果他是好人,就會成仙成佛,你該為他高興。」任由她咆哮,他伸長手拍撫著她顫動的肩膀。
  「他真的成仙成佛了嗎?道士有通鬼神的能力,那你看得見他嗎?我相信他沒有離開,他是不是還在我身邊?」她急問著,抓下他擱在她肩上的手。
  「我不會通靈,也看不見他。」他的眼眸一黯。「無論他在不在你身邊,他都會希望你快樂的。」
  「他還這麼年輕,就這麼突然死去,一定有很多未了的心願,我甚至沒有送他到最後,我為什麼要昏倒?!為什麼?!」她有著無止境的悔恨。如果她不要詛咒白少安,是不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你這個樣子,不但對你自己不好,對亡者也不好。」
  她聽不進他的話,急說:「不是可以觀落陰嗎?你幫我安排好不好?我想跟他說對不起,他也一定有很多話想要告訴我的。」像是重新燃起希望,她加重握住他手腕上的力道,眼巴巴地看著他。
  「我不會觀落陰,也無法幫你安排。過去的都過去了,你最好早點清醒,你都已經三十二歲了,不是只有十二歲,別讓你的家人為你擔心。」
  「那你算什麼道士?!你什麼都不會,你根本就只會騙吃騙喝!」她揚聲大罵,他連她的年齡都知道,這個道士到底是誰?
  「我的確是個騙吃騙喝的道士,所以我沒法幫你,你最好自己振作起來,否則下次就讓你當這條野溪裡的無名女屍。」
  「你這個臭道士,你的嘴巴怎麼可以這麼壞!」她搖著頭,淚如雨、雨如淚。「如果我沒有詛咒他,如果我原諒他,是不是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事?」
  「夠了。世間事沒有早知道。他已經往生了,該去哪個世界就得去哪個世界,你這樣只會讓他流連人間。」他冷冷阻止她的悔恨,雖然不懂她口中的詛咒是什麼,只能盡力勸慰她。
  她握著他的手腕,感到那微濕的觸感,原以為是溪水,可是怎麼會是熱的?
  她低頭一瞧,天色雖已昏暗,但她還是被那怵目驚心的血色給驚嚇到。那是一道長長的傷口,正汩汩流著鮮紅的液體。「你……流血了。」
  四周陰風慘慘,他抽出自己的手,奮力地從大石頭上站起來,感覺全身的筋骨幾乎要散了。
  「你折騰自己,就是在折騰愛你的家人。天要黑了,快回家去。」
  她也跟著站起來,以手臂抹去頰邊的眼淚。雖然這個道士講話相當刻薄,但他是為了阻止她做傻事才會被石頭割傷,這讓她內心升起愧疚感。
  「你要不要緊?」
  「你還會關心我,表示你的心是熱的。請你摸摸自己那顆熱騰騰的心,別讓你的家人承受跟你一樣的痛。」他轉身,以著不穩的步伐離開溪邊。
  看著這個自稱是她小舅舅又是道士的男人,杜小月只能渾身僵硬地定住。
  生氣的是她、暴吼的是她、不平的還是她!
  他自始至終都以一種涼涼的嘲諷姿態說著她都懂的道理。
  他最後那句話,如當頭棒喝,狠狠敲進她受創的心中。
  她用雙手捂在自己的臉上,以一種悲慘的痛心用力哭出積壓在心頭的痛。
  這些道理她都懂,可是她就像失去自我意識,無法控制那股悲傷。失去白少安是這麼的突然,狠狠地、深深地,讓她悔不當初。
  她剛剛到底在做什麼?
  她為什麼會失神的走入溪水之中,差一點就讓白髮人送黑髮人,差一點就讓父母痛失愛女,差一點就讓姊姊失去手足!
  她實在太自私,封閉自我的世界,讓家人日日夜夜擔憂她的狀況。
  她用雙臂環胸,努力抑住那股顫抖。為了愛她的人,無論如何辛苦,她一定要努力振作。
  直到杜小月離開野溪,萬毅元才從另一側的吊橋旁走出來。
  斜雨冷風,她的身影是那麼孤單瘦小,他以那扭傷的右腳,悄悄地、偷偷地跟在那脆弱的身影之後。
  因為他不確定自己說的話是否可以戰勝她的哀傷,她的哀傷就如同陰霾的天際,讓他束手無策。
  好幾次她在雨中踉蹌跌倒,他差一點就要追上前去;他看過太多生死難關,自己的心早該變得無情無緒。
  唯有她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
  她是個陽光、活潑的女人,一場死別居然讓她傷得這麼重,幾乎要去掉她半條命,可見她有多麼深愛白少安。
  愛情是人世間最苦的歡樂,愛恨嗔癡、七情六慾,陷入其中就無法自拔。
  他心裡也藏著一份愛,永遠都無法說出口的愛。
  唯有無情才能強大,偏偏他仍是沾惹紅塵事。
  一直不願被情所傷,但他終究還是讓情給傷了。
  
  杜小月渾身濕透的回到家門前。
  她家位於河西村最熱鬧的馬路旁,父親是現任河西村的村長。這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家門前有個植滿花草的小庭院,可供村民來此泡茶聊天。
  此時屋內散發暈黃光芒,立時溫暖她冰凍的四肢。
  家人不知道白少安背叛的行為,因為好強的她說不出口;如何告訴他們,她談了一場十年的戀愛,在她答應他的求婚之後,他卻跟別的女人上床?那對她而言是奇恥大辱。
  家人的感情是這麼親密,她對於不愛惜自己的行為感到滿心愧疚,她真的太對不起愛她的家人了。
  父親的焦慮、母親的眼淚、姊姊的恐慌,這些天來,她只有自己的痛,怨恨老天爺對她的不公平,完全看不見他們的擔憂。
  就算她再如何的痛,她也只能將痛苦深埋在心底,都不該讓家人跟著她受苦,她得為他們重新展開笑靨。
  進入家門之後,她深深凝看著愛她的父母。父親的唇邊冒出鬍渣,母親的黑髮長出些許銀絲,他們像是一夜之間蒼老,她怨歎自己怎麼會這麼不孝!
  「爸爸、媽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她深深一鞠躬。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杜母欣慰的噙著淚水。「怎麼全身都濕透了?」
  「淋了雨。」
  杜母柔聲說:「快去洗個澡,不要著涼感冒。」
  「嗯。」杜小月眼中閃著晶盈的淚珠,很想哭,卻只能抿緊唇。
  「我燉了雞湯,洗完澡就來喝一點湯,你看你這麼瘦。」拍拍女兒的手背,杜母給女兒無言的安慰。
  「爸爸、媽媽,請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做出傻事的,我會好好的活下去,請相信我。」杜小月說得鏗鏘有力,好加深那虛弱的語氣。
  杜母看著消瘦到成為紙片人的女兒。才短短半個月就不成人形,她很心疼,卻又無能為力,除了怕她做傻事還是怕,只能日日夜夜緊盯著她的動靜。
  「這是媽祖廟求來的平安符,洗完澡就戴上吧。除了洗澡,都不要拿下來,這會保佑你平安的。」杜母將平安符交到女兒的掌心裡。「隔兩天去跟媽祖燒個香。」
  平安符是萬毅元送來的,那時女兒已經走出家門,杜母原本滿心不安的跟在女兒身後,但萬毅元說他可以跟著女兒,或許他可以渡化女兒的怨念,於是她同意讓他跟隨著迷亂又悲痛的女兒。看來,她的決定是對的。
  杜小月收下平安符。「我會戴上的。」
  杜父難掩激動的情緒。「幸好學校快放寒假了,你可以休養到過年後。你就什麼都不要再多想,爸爸和媽媽都是最愛你的。」
  「嗯。」她在國小擔任代課老師,雖然學生的課業非常忙碌,但學校還是體恤她的處境,臨時找來其他的代課老師,讓她專心處理後事。
  「快去洗個澡,雞湯涼了就不好喝了。」杜母再次叮嚀。
  杜小月點頭,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拿換洗衣物,再走進浴室。
  熱水從頭淋下,暖和了她的四肢,讓她想起剛剛那個面熟的道士。
  他為了護住她,跌倒在溪石上,他手掌上的鮮血直流,恐怕傷得不輕。
  小舅舅?他為何自稱是她小舅舅?
  剛剛因為思緒太混亂,整個人渾渾噩噩,以至於失去了思考能力,但現在霧氣蒸騰中,她坐在放滿熱水的浴缸裡,仔細回想與他有關的一切。
  「啊……」她小嘴微張,想起來了。
  他是杜小雪的小舅舅。杜小雪則是她叔叔的女兒,亦即她的堂妹。
  她爸爸就只有叔叔這個弟弟,爸爸早婚、叔叔晚婚,她還記得那一年,她都已經十歲了,杜小雪才剛出生。
  她和父母一起去探望叔叔和嬸嬸,小嬰兒好小好可愛,臉頰紅紅潤潤的,因為在冬天出生,所以叔叔將可愛的女娃取名叫小雪。
  大人們忙著聊天,聊的都是她聽不懂的話題,當她看到那個個子比她小的男生正在翻看故事書,她開心地上前打招呼。
  「你幾年級?怎麼這麼矮?」她看著比她矮半顆頭的小男生。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卻是第一次有機會跟他單獨講話。
  「我二年級了。我是班上第五高,我哪有很矮?」小男生揚起下巴,一副不認輸的模樣。
  「我四年級了,那你要喊我姊姊。」
  「我不能喊你姊姊。」
  「為什麼不能喊?」她不懂。
  「我大姊說你不是姊姊,你要和小雪一樣喊我小舅舅。」小男生態度很堅決。
  「哈,笑死人了,你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喊你小舅舅,你應該是小弟弟才對。」她輕哼了兩聲。
  「不是的,我大姊是你的嬸嬸,小雪是你的堂妹,所以你要有禮貌,要喊我小舅舅。」小男生以為她聽不懂,耐心地解釋輩分關係。
  小男生一板一眼的模樣讓她很生氣。「你才要有禮貌!明明才二年級,還要我喊你小舅舅!小學二年級是不是沒有上社會課?你根本搞不懂那些稱謂。」
  「我不想跟你講話了!」有理說不清,小男生只好繼續翻閱童話書,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樣。
  
  見小男生不理她,她覺得無聊,只好在小男生的旁邊坐下。「喂,你叫什麼名字?」
  「萬毅元。」小男生嘴裡說不跟她講話,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哪有人的名字叫一元的?我還十元呢。」她哈哈大笑,取笑小男生的名字。
  小男生更氣了。「不是一二三的一啦,是有毅力的毅,你才沒念過社會!」
  她歪頭想了下。「毅力的毅要怎麼寫?」
  小男生將童話書翻到第一頁,那裡有他的名字。
  她張大眼睛一看。「這個毅字的筆劃怎麼這麼多?好難寫哦,你爸爸為什麼不取一二三的一?這樣你的名字就會跟我一樣簡單。」
  小男生瞪看著她,略小的眼眸裡充斥滿滿的氣恨。「連這麼簡單的字都覺得難寫,你一定很笨哦?」
  「你才笨呢,明明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叫你小舅舅,真的很好笑。」
  這時,她看見媽媽走過來,顯然是聽見了她最後的那一句話,因為媽媽狠狠瞪看著她。「小月,論輩不論歲,不管年紀大小,你是該喊毅元一聲小舅舅。」
  「我不要!」
  媽媽的大掌巴上她的後腦勺。「媽媽怎麼教你的!毅元是你嬸嬸的弟弟,快喊人呀。」
  「哪有可能?」她還是不相信。「嬸嬸都這麼老了,怎麼可能有個小學生的弟弟?」
  小男生眼眸微瞇,用力質問:「我大姊大我十八歲,不行嗎?」
  「行呀。」她看見小男生嚴肅的模樣,只能點頭說行。「但我不想喊,不行嗎?」
  當時年紀小,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是嬸嬸的弟弟,明明年紀比她小,她卻得喊他一聲小舅舅,那根本是在邏輯上打了結。
  後來,她就不太愛去嬸嬸家,怕碰到他,怕叫他一聲小舅舅,那是她童年時的惡夢,好像叫他一聲,就會讓她矮上一截,更像會少塊肉似的。
  於是她故意喊他小萬,這樣兩人同是「小」字輩,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
  既然他住在嬸嬸家,總是避免不了見到他,大概就是一年三節那樣的次數。直到她高中畢業,北上念大學之後,聽說他高中住校,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她沒費心去記住這個人,只記得他的嘴巴真壞,老是說些氣死她的話。偶爾聽父母談及,她也當作在聽路人甲的故事,不僅對他的長相沒有記憶,甚至連他的故事都像八百年前遙遠的事。
  他的母親在生下他時難產死了,他的父親因為痛失愛妻,自此鬱鬱寡歡,後來聽說自殺身亡,因此他是他的大姊一手拉拔長大的。
  只是沒料到多年不見,他居然成了道士。

TOP

第二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三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四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五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六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七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八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九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尾聲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全書完——

TOP

谢谢

TOP

标题

谢谢

TOP

标题

谢谢

TOP

标题

谢谢

TOP

标题

谢谢

TOP

谢谢

TOP

thank you

TOP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About Us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Our Service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Expected Quality System Certification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Contact Us Our Partners – Sai Fung Electronics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