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八月，熱辣辣的豔陽高掛，天地萬物被籠罩在一股熱浪裡，仿佛連空氣都是熱的。
楊曜晴看著蒸騰著熱氣的柏油路，行人專用道旁的行道樹被曬得垂了頭，覺得自己也要蒸發了。
她耐不住熱地挪了挪腳步，往遮不住幾片涼蔭的行道樹下鑽，微微送爽的涼風拂過綠葉，篩落滿地如碎金般的天光。
這樣的好天氣讓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今年就要大學畢業了，她原本和同學約好，要騎摩托車環島的，但父親突然中風入了院，讓她不得不取消計畫。
最後的暑假會在醫院度過吧？
雖然心裡有些失望，但沒有什麼比陪在父親身邊更重要，她可以明年再好好計畫如何揮灑青春。
心思一定，她抬頭再看了看湛藍的天空一眼，正準備離開時，包包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楊曜晴心一凜，就怕接到與父親有關的緊急電話。
她忐忑接起，還來不及開口，便聽到話筒一端傳來一串激動尖銳的聲嗓。
「曜晴！你磨磨蹭蹭搞什麼啊，居然花了半小時還沒到？曜予下午有鋼琴課，你是存心讓她遲到是不是？」
她將手機拿離耳朵，直到那？哩啪啦的聲音終於說完才開口。「小媽，我到了，正準備上去，你再等我五分鐘。」
王碧嫻聞言，語氣十分不耐煩。「快點、快點！慢吞吞的，時間都給你磨蹭掉了。」
楊曜晴很習慣小媽對她說話時總是帶著火氣，加上怕妹妹真的因為她而遲到，好脾氣地應了聲後，半分都不敢耽擱地加快腳步，直到來到父親的病房，看著小媽「護送」著妹妹離開後，她才松了口氣，拉了把椅子在父親的床邊坐下。
楊更川見女兒白晰的臉蛋因跑步染上淡淡粉暈，心疼地嚅了嚅唇。「晴晴，委屈你了。你小媽年輕時就是這種個性，你聽聽就算了，千萬別往心裡去。」
他的第一任妻子在生下女兒沒多久就過世了，他心疼女兒這麼小就沒了母親，所以才會續弦，讓女兒可以擁有完整的母愛。
起初王碧嫻還挺疼愛曜晴，但當曜予出生後，曜晴就明顯被冷落了，幸好大女兒懂事，沒有因此怪罪後媽及剛出生的小妹妹，讓他這個當父親的，不需要在忙事業之餘，又得操煩家裡事。
為此，他是打從心裡疼愛從小就失去母親的大女兒。
楊曜晴起身湊到父親面前，笑著說：「沒事，我知道小媽的個性，不會與她計較的。」
小媽人不錯，就是人強勢、嘴巴厲害，但在妹妹還沒出生前，她對她其實挺好的，是真心把她當女兒看待。
雖然妹妹出生後，她被冷落了，但該得到的照顧卻也沒少過，因此對小媽她是抱著感激尊敬的心，自然不會與她計較。
「好孩子……」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女兒，再想到接下來要說的事，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楊曜晴沒發現父親的異樣，微微笑問：「怎麼樣？今天感覺好一些了嗎？」
「好多了，只差還沒辦法下床……」
父親的落寞與無奈太明顯，讓楊曜晴心裡不由得一揪，安慰道：「唉喲，醫生不是說，只要爸爸出院後勤做複健，還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呀，不過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熬夜、應酬……」
發現父親欲言又止、滿臉憂鬱，她頓下話問：「爸爸，怎麼了？」
楊更川定定看著女兒，許久才擠出一句話。「晴晴，爸爸……有件事想告訴你。」
父親沉重的語氣讓她不由得忐忑起來。「什麼事？」
楊更川斟酌許久才開口。「前一陣子爸爸在馬來西亞與新的材商合作，沒想到被對方唬哢，進了一批泡過水的問題板材。發現時對方已經跑了，爸爸……可能沒辦法度過這個難關。」
楊曜晴錯愕不已。「怎麼會這樣……」
父親的「衍川」建材公司專營各種進口建築、傢俱用木材，多年來憑著父親的專業，爭取到許多與大建築商合作的機會。
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讓楊曜晴無法不感到訝異。
臨老跌了一跤，詫異的何止是旁人，連楊更川都無法原諒自己，他苦苦扯唇，只能萬般感歎地歎了口氣。
「身邊沒個值得信任的左右手，大小事務都得親力親為，鐵打的身體也撐不住呀！或許出來後還能苦幹下去，但……爸爸終究是老了啊！」
雖說兩個女兒都讓他感到驕傲，但沒有兒子繼承他的事業，一直是他心裡的遺憾。
楊曜晴聽出父親的感慨，看著他霜白的髮鬢以及不再意氣風發的憔悴樣，突然發現，父親因病在一瞬間蒼老許多。
還記得去年暑假她帶同學回家，一大票年輕人在建材工廠旁的田地焢窯，同學們看到父親時，直嚷著他是最帥最有魅力的老男人……而眼前的父親，哪還有當時的風采？
這想法加深了她想要為家裡盡一份力、為父親分憂解勞的想法。
但她還來不及開口，楊更川滿懷愧疚地搶先一步問：「晴晴，你……可不可以幫爸爸一個忙？」
「當然。」她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
「真的？」
面對父親的質疑，她有些氣惱。「爸爸，你還有沒有把我當女兒？家裡有事，我有能力幫忙，為什麼不讓我幫忙？」
見女兒板起小臉表明想法，楊更川的思緒起伏不定，許久才開口。「其實這次的難關是霍家幫的忙，除了資金周轉，霍氏還借了人才，讓他暫替我的職位，讓工廠繼續營運下去。」
「霍氏？是霍叔叔嗎？」
她聽父親說過，在臺灣建築界頗負盛名的霍氏企業老總裁霍啟勝與父親是大學同學，學生時代便十分要好，在多年後於商場重逢，兩人開始合作，也算是商場上的戰友。
「對。出手幫忙的是霍家老四。」
誰說商場上沒有朋友？
霍啟勝在得知他的狀況後，立刻讓老四出手幫忙楊家度過難關，但其實……幫忙之外還有個附加條件，至今連他都不知道，答應那個條件是好是壞？
見父親擰眉沉思許久，楊曜晴擔心地問：「那……爸爸希望我幫什麼忙？」
楊更川打住思緒。
「爸爸希望你畢業後暫時不要去找工作，聽說霍氏接了大案子，未來一年會很忙，所以爸爸希望你進霍氏幫忙一陣子，報答霍家對我們的恩情。」
楊曜晴一愣。
一年？！
原本她打算畢業後再考研究所，或者到國外留學的，不然至少也要留在父親身邊陪伴照顧……
見女兒沒說話，楊更川拉拉她的手。「晴晴，小予雖然只小你兩歲，但不及你懂事，也不及你機靈，所以……」
楊曜晴點點頭，自從妹妹出生後，她就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話，很多苦差事，到最後都是攬到她肩上。
心裡雖然偶爾會冒出——「為什麼又是我？」的想法，但她和妹妹感情不錯，再加上妹妹自小身體不好，讓她無法不打從心底疼她。
於是聽父親這麼一說，她不假思索回道：「好啊，就我去，只是這樣我就沒辦法專心照顧你了……」
楊更川看著女兒說話帶笑，臉上沒有半點勉強，甚至關心起自己術後照顧的問題，他感動不已，憐疼她的想法滿溢胸口。「沒事的，有專業看護幫忙就夠了。」
略頓，他哽咽了聲嗓。「晴晴，爸爸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
楊曜晴開口打斷父親的話。「爸爸，你不要再說這些了，霍氏是大公司，應該有不少與外商合作的機會，能去體驗磨練，從中學習，對我未來找工作也有很大的幫助。」
這是真心話，雖然代價得犧牲未來一年的計畫，讓她有些小小失落，但沒有什麼比為家裡付出心力還要重要。
思緒一定，她笑著又問：「餓了嗎？我喂你喝些湯好不好？」
「好。」
楊更川定定看著女兒，誠摯希望，這個乖巧懂事的女兒在那樁被他刻意隱瞞的交易裡，得到幸福！
|
發表於 2024-8-6 11:05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