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的京都,春色染遍全城,漸覺綠嬌紅奼。
如此繁華的京城,最近更是彙聚了各地的武夫勇将,大夥兒都是聽說前禦史大夫雲楚秋要為兒子招攬一名護衛便前來應征。
不過,許多武藝超群的人,也沒能被雲府相中留在府中。因為這次的護衛任務是跟随雲大人的公子出遠門,所以不僅要求護衛精通武藝,腦子更得能随機應變。
雲府管家劉廣領着今日最後一個應征名額的少年進入內堂。
能進書房的人不多,因為雲老爺會在書房親自考核。
劉廣對身後的少年不怎麽看好。少年沒之前來的刀客健壯,也沒昨天被淘汰的劍客俊朗,更沒他最看好的那個十八般武藝都精通的武師威武。
可這少年怎麽就能打敗雲府的四大護衛?還是所有人當中用時最短的?
劉廣忍不住再次打量少年。
少年身子骨修長,可比起同齡人又略顯單薄。還有那張臉,除了曬出來的蜜色膚色,能看出時常在陽光下訓練外,哪裏看出他有“高手”的氣質了?尤其他一直若隐若現的笑容,根本就沒有一絲武者該有的嚴謹!
“劉管家?”
一直随行的少年輕喚一聲便不再邁步,駐足凝視不遠處院子裏的景況。
庭院內,雪白的梨花簇擁而開,細細的春風斜斜吹落的花瓣兒間,傳來高高低低的談論之聲。再細看,梨花樹下,十來個儒雅穿着的年輕人,有些作畫寫字,有些吟詩作對,也有些正探讨學究。
梨花最深一處的那人,卻只靜靜喝着茶,嘴角一抹淺笑,比雪白的落花更淡、更輕、更安靜。
遠觀的少年微微眯眼,那就是雲府的公子雲蕭蘭?那個十八歲便進士及第,卻又在為官上任的第一天,為救馬車輪下的孩童而雙腿致殘的雲蕭蘭?
只見雪白的梨花落滿蓋在他腿上用來避寒的大氅。
管家感觸萬千嘆一口氣,若不是三年前毀了雙腿,他們家公子該是那些人之中的佼佼者。
“那是我們家公子,等會兒我們會從梨園經過,你還未被錄用,可別進梨園去。”
少年不應答,只是輕輕一笑。
梨園內傳來的話,清晰入耳。
“蕭蘭,三年前你那幅未完成的畫,可否拿出來讓我們再研究研究?”
朱景元說的那是蕭蘭的一幅山水畫作。
三年前雲蕭蘭因腿傷不能上殿,便做了一幅山水畫呈給皇上。
山水畫一般為山剛水柔。蕭蘭的畫兩旁的山險峻剛強,可流經山間的水,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是逆水。
也難怪朱景元會對那幅畫念念不忘,當今聖上得到那畫之後,将畫挂在牆上三日,便親自拿畫來到雲府,說他能從畫中看出了蕭蘭雖遺憾不能施展抱負卻不悔救那孩童的大氣,也能看出蕭蘭的無助與困頓。可是,這幅畫只有落款,沒有題詞,似是完整卻欠缺了什麽,便讓雲蕭蘭繼續作完畫作。
蕭蘭卻堅持說,那畫确實已經完結。
末了,皇上若有所思後說了一句:
“這定是一幅未完之作,亦是蕭蘭的心,誰能續完這畫,定是有才之士,更是能進蕭蘭內心,解蕭蘭心結之人。”
從此,文人墨客對蕭蘭的這幅畫趨之若鹜,都想續完這幅畫,可這幅畫至今仍未有人能續。
有才之士,并非鳳毛麟角。只是能走進蕭蘭內心,解蕭蘭心結之人,确實還未出現。
那幅畫卷在梨花樹下再次攤開,可直至畫被落英布滿,衆人沉思的眉頭還是一如既往深鎖。
“蕭蘭,這真的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畫嗎?”文武全才的窦蒙已經思考得有些不耐煩,“年年看,也看不出這畫有能添筆之處。”
蕭蘭淺淺的笑容未變,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拂去杯蓋上的粉白的花瓣,挪開杯蓋,一縷茶香袅袅升起,他的聲音溫如暖茶:
“被大家傳來傳去,我也弄不清了。”
“窦蒙,具體說,你更算是武官,想不出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朱景元打趣的話立刻招來窦蒙的不滿:
“那你這個學士看了也不下十遍,怎麽還是一籌莫展?”
衆人笑聲起,朱景元微微紅了臉,“那是因為蕭蘭緊閉着心門,未讓我進去看看!”
“也是也是,蕭蘭你也該自己揭開這謎底,讓大家看看你的內心世界吧!”才子們跟着附和。蕭蘭總是一幅寧靜致遠的表情,誰知他心裏都想些什麽。
蕭蘭緩緩喝一口茶,微笑:“我的心你們不是一直都在看?再表在裏,有何區別?”
若是看不到一個人的心,就算掏出來擺在眼前,也還是看不到的。
衆人還未開口,只覺得手中重量一輕,畫被輕巧取走。
定眼看,取走畫的少年面生的很。
“蕭蘭,這是何人?”
蕭蘭靜望着少年,只是從他的角度看,看不到他的模樣,只見他高舉着畫卷,來回看了又看。劉廣氣喘籲籲地攆過來:
“你這小子,怎說不聽?不是不讓你進梨園的嗎!你要是弄壞公子的畫,我拿你是問!”
少年笑着将畫放回桌上,左右閃躲管家欲擒拿他的胖乎乎的手。
“我只是久聞雲公子的無題畫作,所以來看看的嘛……別拉別拉,我又沒弄壞畫卷!啊啊,管家,畫沒弄壞,我的衣服倒是快被你就揪破了!”
“管家。”淡淡一聲,讓管家停止拉扯,朝着輪椅上的男子恭敬道:
“公子。”
“這小公子是何人?”
管家拖住少年不讓他繼續造次,這裏可都是令人起敬的書畫,弄壞了一張都是亵渎了才華。
“公子,他是……”
“我是你的護衛。”少年笑臉盈盈。又被管家使勁一扯:
“你還沒通過老爺的考試!”他可沒看好這沒規矩的小子!
“原來是個武者啊!”文人語氣之中難免多了不屑,“你也懂得欣賞畫作?”
“不懂。”少年十分誠實。
“那你可知剛才那畫卷的來歷?”
“知道啊。”少年看向梨花深處面容淡定的人,笑容怏然,“恐怕無人不知雲公子的無題畫吧?”
“光靠些道聽途說的武夫,是沒有資格評論這幅畫的。”朱景元搖頭輕嘆,窦蒙看他自恃清高的模樣,又忍不住譏他:
“武夫怎麽了?武夫就不能吟詩作畫?還連看看都不行了?小兄弟,你就看,看看能不能續。”
“就他也能續蕭蘭的畫?他是才士,還是蕭蘭的知己?”朱景元譏笑之意愈加明顯,“蕭蘭你能讓那樣的人品你的畫嗎?”
蕭蘭輕握手中的茶杯,保持一貫的微笑:“讓他看看也無妨。這畫,擱置多年,已無隐藏的價值。”
朱景元被蕭蘭這麽回答,頓時覺得下不了臺,顏面大損,刻薄道:“說的也是,蕭蘭的這畫,指不定有無可續之地,無論怎麽看都是逆流的水,原本就有悖常理。只怕也是因為聖上的金口,才炒作成名。”
“朱景元,你這是什麽意思?”窦蒙惱紅一張臉,“你是不是還在嫉恨蕭蘭考試名次排在你之前的事情?”
“我何須那樣?!”朱景元被周遭同仁疑惑的目光照得無處遁形,老羞成怒,“我怎麽會嫉妒一個傷殘之人?你們想想,若是那畫真的有可續之處,雲蕭蘭為何遲遲不肯續完?!”
“朱景元!你敢出言不遜!”窦蒙聽好友被嘲諷,立刻要撲上去。
朱景元大驚,窦蒙雖然文不出衆,拳頭可能打死人的。
“窦蒙。”蕭蘭還是淡淡溫和的聲音,“景元兄說的也不無道理。”
“他在嘲笑你!”窦蒙一急,忘了身為一半文人的斯文,跳起來揪住朱景元的領口,拳頭剛要落下。蕭蘭輕喚。
“窦蒙休要動手!”
“公子要你不要動手。”不知何時竄出的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拳頭,笑着拉下。繼而對着面色驚恐的朱景元不鹹不淡道,“你剛剛說,公子的畫沒有可續之處?”
“……是。”
“那你的意思是,當今聖上是眼光不好,才識不行才會說這畫還有可添筆之處?”
“我我我,我絕無那意思!”被反将一軍的朱景元更是吓得面無血色,“皇上……皇上是因為同情雲蕭蘭的遭遇,借故、借故給他面對人生的勇氣!”
“那你是認為,沒有聖上的話,蕭蘭就沒有面對的人生的勇氣?”少年笑得更是燦爛,卻讓朱景元冷汗涔涔。
“他……他正是得志之時,卻殘廢了雙腿,悔不當初。救那陌生的小孩,卻毀了自個兒前程,自然會覺得生不如死。”
管家聽得咬牙切齒,那不守規矩的臭小子還在笑,此時該給朱景元幾記拳頭才對!窦蒙更是七竅生煙。
“那是你軟弱無能的敗類才有的心理!小兄弟,你別擋着,我今日非要打死這小子!”
少年卻再次輕易擋去了窦蒙的攻擊。
“別啊,打朝廷命官,你不想要官職還是不想要命了?”
窦蒙一怔,再一惱:“大不了職位不要了!”
“你是豬啊?”少年忍不住将他推遠些,“為他那樣,你值?”
“誰為了他!我是為了蕭蘭!”窦蒙甚為惱火,這瘦弱的小子哪裏來的力氣,險些把他推倒。
“那樣你讓蕭蘭于心何安?”
蕭蘭不由一怔,這少年與他是第一次見面,卻為他想得周全,心頭不禁微微一暖。少年推着朱景元回到無題畫前,直直望着他:
“若是我能把這畫續完,你就給蕭蘭道歉!”
“你能把這畫做完?”一介武夫?除非天下紅雨!少年忍不住往他額頭彈指,痛得朱景元捂住額頭哇哇大叫。“你你你……”
少年卻笑得燦爛:“你什麽你,誰讓你不好好回話。我說要是我續完這畫,你就給蕭蘭道歉。”
“好!”
“磕頭道歉。”
少年笑嘻嘻補充,朱景元放開捂着額頭的手,這小子一直都是嬉皮笑臉的,他不相信,來應征護衛的小武夫,能續完這幅文人墨客都不能下筆的畫。
“好,我答應!”
“大家可聽清楚了,這是這位朱公子自個兒說的啊!”
雖然能整到朱景元的話,會大快人心,可是……管家湊過來:“臭小子,你行不行啊?”
“對啊,小兄弟,別毀了蕭蘭的畫。”窦蒙摸摸鼻子,這可開不得玩笑。
“現在,不行也得行了啊。”少年上前行禮詢問,“雲公子,我能否做完你的畫。”
蕭蘭凝望他,微微眯起眼。
少年烏黑的頭發剪得怪異,頭上的發短得不能束縛成髻,直至腦後修剪得層次無序的發下才漸漸留出長長的發絲,兩绺長長的發絲勝過上好的綢緞,分別落在胸前。
他眨眼的頻率比常人要慢,不知是否因為這樣,所以參差不齊的劉海下,他的眼神看起來如此放肆大膽。可再細細瞧那雙眼,卻又撲朔而迷離。
蕭蘭微笑道:
“可以。”
反正這畫引起的争端不少,毀了也就毀了。只可惜,可惜……果真沒人能幫他把畫續完嗎?
“可以續着在你的畫上畫?”
“對,續着畫。”
得到應允,少年駕輕就熟持起筆,也沒細細琢磨,便在逆風的水面畫下一葉扁舟,再做兩人并肩雙雙立在船頭。
密密疏疏的梨花下,少年的笑容猶如穿透樹葉的陽光斑駁跳躍。悄悄擡眼望向靜靜觀看的蕭蘭一眼,再低頭寥寥幾筆,船頭并立二人中,身量高些的撐起一把傘。
少年放下手中的筆。
蕭蘭輕輕喝一口熱茶。
大夥兒都湊過去細看。
朱景元大聲譏笑:
“哈哈,小小武夫,無日無雨畫個油紙傘!更可笑的是,都是逆流的水,如何泛起輕舟?!無知無知!”
衆人也搖頭:“雖說逆水中行舟,是別出心裁的添筆,可這麽兩頭都是剛勁的水,再放着舟……不妥,不妥啊。”
“唉,小子,剛剛就該先比劃比劃,現在你可把這好畫卷糟蹋了!”窦蒙扼腕,“蕭蘭,你就不該答應讓他就着畫畫。”
蕭蘭喝着茶只笑不語。
管家拎起少年的領子,眼淚都快急出來了:“臭小子,你把公子的畫還給我,還給我!”
“管家,我快不能呼吸了!你還要不要看朱景元磕頭謝罪了?!”
“哼哼哼……”朱景元大笑,“現在你連畫都毀了,還想我道歉?”
朱景元真是讨人厭的家夥,比這臭小子更讨人厭,管家放開少年的衣領:
“我就給你一次機會,若是你真能救回公子的畫,來日我為你做牛做馬!”
“哇哇,那不得了,就沖着管家為我做牛做馬,我也非得把這畫給做完才行!”少年蹦跳至蕭蘭面前,“蕭蘭,把你的茶給我。”
蕭蘭看了他一眼,茶杯落到少年的手中,少年走回桌前,就着蕭蘭的茶杯飲下一口茶。
“噗——”
細碎的茶沫撲在畫上,少年的手往畫上由上至下,輕輕一抹……
些許嬌柔的梨花瓣在他手心卷曲滾動,陳舊的墨跡被青綠的碧螺春茶水暈開,散發出甜甜的梨花香味兒。
一幅山水畫,在少年修長的指下一點一點靈動而生。
暈開的墨跡抹成了環山缭繞的霧氣。畫上花瓣滾動成了江上斜斜透透的春雨。尤其是兩頭都是逆流的水,随着少年的手,淌成河流,煙波浩渺,蜿蜒于重山之間。
充滿大氣與困惑的畫,頓時氣韻精靈,生動之致,又盡顯雅壯之懷。
衆人無不驚嘆!
少年在雲蕭蘭落款上的空白提詞處,洋洋灑灑寫下:
淡淡梨花雨,輕泛逆水舟。
随後,又在雲蕭蘭的名字下,寫下自己的名字:
七月。
梨花園內寂靜異常,片刻之後,掌聲爆鳴,驚嘆聲不斷。
風吹動了雲蕭蘭膝上的片片梨花。
三年前,那幅畫做到那,他便痛暈過去,可醒來的時候,他就再也無法保有那種心境去完成它,因為大夫說他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
他不悔救下那的孩子的性命。可是,他的滿懷抱負又如何在輪椅上完全實現。
他不是輕易認命的人,只是內心深處的掙紮,誰又能真正知曉?
望着那個叫做七月的少年,他心中的困惑忽然有通透之感,悄悄舒了一口氣。
少年當真是能走進他內心的人嗎?他突然那麽想站起來走到那少年的跟前。
七月吟着迷離的笑容朝他走近,沒走出兩步,突然被窦蒙抱起來,往天上抛,頓時哇哇大叫:
“啊啊,茶杯就快被抛掉了!傻大個,你現在要做的可不是折騰我!”
窦蒙頓時開懷大笑,“對啊,現在就要叫那個敗類前來磕頭認錯!”
管家大喜大悲,嗚嗚大哭出聲來。
“朱景元跪是跪得好極,可是我……可是我,我不要給這個讨厭的小鬼做牛做馬啦!”
窦蒙挽起袖子,将面色慘白的朱景元拎到蕭蘭跟前,要他下跪。
蕭蘭本沒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七月跟窦蒙非那樣不可,也就随他們去了。
朱景元面紅耳赤,即便心中千萬個不樂意,在衆人面前,也只能屈膝給蕭蘭磕頭賠罪,只是心中的惱怒在他清高的自尊裏,不斷地膨脹,再膨脹,卻也無計可施啊!
七月擊敗雲府四護衛,又續完蕭蘭的畫,順理成章成了蕭蘭的護衛。
雲老爺對眼前不僅武藝過人,又聰明伶俐的少年更是贊不絕口。他拿出珍藏了十五年之久的盒子,尤為慎重地打開。
七月伸長了脖子探看究竟。
雲老爺和藹地笑着:“不着急,這個是要給你看的。”
七月嘿嘿笑,心想這對父子倒是一個性格,都是溫溫和和的。不過……他接過雲老爺給他的東西。
“老爺,為何要給我看這半塊玉佩?”
玉十分小巧,只有一半更是顯得小,只是此玉溫潤純潔,隐隐透露光華,定是上好的玉。
雲老爺徐徐道來:“十五年前,我出任月州州府,在上任的路上遭遇山賊,幸得一位俠士相救,才保住我們雲家一家三口的性命。恩公不計報酬,只折下半塊玉,讓蕭蘭十五年後帶着這半塊玉去月城找他。”
“所以,我的任務是,護送公子到月城?”
“七月,你可願意保護蕭蘭?将他安全送到月城?”
雲老爺話語誠摯,眼裏流露着濃濃的父愛,他萬裏挑一就是要找一個能護蕭蘭周全的護衛啊。
可憐天下父母心!
七月心裏溫熱一片,信誓旦旦道:
“老爺,七月既然接下護衛這任務,定會護公子周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老爺飽含感激地輕拍七月的肩頭,從此保護雲蕭蘭的責任,也被這麽一拍,紮紮實實地落在了七月的肩膀之上。
七月也恪盡職守,不僅擔當着蕭蘭的護衛,連同治療蕭蘭腿上的擔子一并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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