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爺爺,請問調我到臺灣支社當產品擔當是出於什麼理由?”
飄著淡淡熏香的和室內,身著筆挺黑色西裝,以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榻榻米上的淺見時人沉聲向靠坐在電動升降床墊上的老人問道。
“時人,你不能一直逃避這件事。”老人眼角有著深深的笑紋,顫著手從床旁餐桌捧起陶杯緩緩喝了一口熱水。
“我沒有逃避。”淺見時人眯起在銀色鏡框後的一雙鷹眼。“我只是認為,以公司利益的觀點出發,負責技術開發的東京本會社更需要我對公司開發中產品的專業知識,而不是負責銷售業務的臺灣支社。”
淺見時人無法形容自己接到那紙人事命令時有多震驚。
自他研究所畢業後進入家族企業的化學會社以來,除了一開始短期待過一陣子業務部之外,他出色的研發能力讓他之後都待在研發部門。但就在昨天,一個平凡無奇的週五下午,突然收到人事命令--
公司宣佈將以長期外派的形式,調他到臺灣支社當“產品擔當”,工作內容是負責特定產品的推廣、銷售與客服。
雖說突然發佈的人事命令在像他們這樣傳統的日本會社不是什麼稀奇事,但一般來說,當事人至少都會先做過相關業務,尤其是外派,派一個幾乎不算有相關經驗的人直接去海外市場實在是前所未聞。
由於這次的人事命令實在太不尋常,他立刻去詢問了部門的上司這是否是錯發或誤植的消息,卻只得到“人事命令沒出錯,請服從會社命令”這種回答,當場令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震驚到他隔天週六早上就直沖羽田機場,搭第一班飛機殺回九州福岡老家求見幕後的主使者--他的爺爺淺見昭一。
淺見家原本只是九州福岡的地方望族,到了日本二戰戰敗後,因應日本政府打擊財閥的政策,趁勢開起小型的化學公司,承接戰後大量出現的新式建築建材訂單,後來更跨足其它原材料領域,例如半導體晶圓基片、電子原材料、汽車零件、醫療器材等,如今已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化學原材料公司。
讓淺見化學登上今日業界龍頭地位的,便是面前這位年事已高、臥病在床的老人--淺見昭一,原名日野昭一。
據說昭一爺爺原本只是淺見家會社跑腿兼打雜的小弟,後來得到當時還有一個寶貝未婚麼女的淺見家上一代當家,也就是他曾祖父的賞識而入贅到淺見家。
後來淺見化學的業務蒸蒸日上,大家都說昭一爺爺功不可沒,即使早已退休交棒給下一代,昭一爺爺在會社中的地位仍無人能撼動。
關於爺爺的過去,淺見時人就只知道這麼多,但這些背景知識已足夠讓他在看到這出乎意料的人事命令時馬上明白該找誰抗議。
“爺爺,我的專業是材料工程,不是產品銷售,您應該調念過MBA的晴人去臺灣支社,他一定比不擅言辭的我對拓展公司業務更有幫助。”
淺見晴人是他的堂弟,跟他同樣在淺見化學東京本社任職,與一直留在日本念到材料工程碩士後直接投入家族企業服務的他不同,晴人在日本大學畢業後跑去美國念了個MBA學位,又留在美國工作兩年才歸國;由於個性開朗積極擅溝通,在業務部有相當不錯的評價,也常被派到臺灣及其它海外支社短期出差。
怎麼想,都覺得該被派去臺灣的是長袖善舞、擅應對外國客戶的晴人,而不是人社後大半時間都待在研發部的他。
淺見時人凝起一雙劍眉,讓原本看起來就已過分拘謹的外表更加冷肅。
“時人,笑一個嘛。這件事是你叔父們都同意的,該到你去歷練的時候了。”
老人呵呵笑著,完全沒打算假裝一下這次的人事調動跟他的授意無關。
看著孫子仍一臉難以接受的樣子,老人決定說之以理。
“你應該知道,業務輪調是所有將來以管理職為目標的社員都必須經歷的過程。你不可能永遠待在本社的研發部門,外派跟業務輪調遲早都會輪到你,現在只是這兩件事剛好一起來而已。”
“爺爺,這我明白。”
淺見時人放在膝頭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
“但為什麼是臺灣?公司還有很多其它的海外支社,比臺灣市場規模大的也不少,例如中國大陸或是韓國,我不明白您為何不派我去那些地方歷練。”
爺爺明明比誰都清楚,他為何不想&次踏上那個小小海島。
老人微不可見地在陶杯後歎了□氣。
唉,這個壓抑過頭的孩子,到底像到了誰啊?
說起來,這孩子算是他與已逝妻子一手教養長大的,與他最親,就是不知道個性開朗的自己怎麼會教出這麼個嚴肅無趣的孫子……
果然,還是因為那件事吧。
這孩子,令他很難放心啊。
還有另一件事,也一直令他放不下心。
希望能借著這次時人外派臺灣的契機,這兩件令他掛心的事,能往好的方向發展……
“爺爺,您是不是累了?”
淺見時人平淡中透著一絲關切的嗓音將老人遠揚的思緒拉回。
“時人啊,自從爺爺上次摔倒摔到髖骨骨折,身體狀況真的是大不如前啦。”
老人不忘“哎唷”兩聲。
“你知道的,杉原醫生說我年紀太大,這時再換人工髖關節恐怕也好不起來,頂著一個裂開的骨盆,就哪都去不了啦。但爺爺在臺灣還有心願未了,不去做我可不能瞑目啊!”
“爺爺,請您不要輕易說出這種不吉利的話。”淺見時人沉聲糾正老人的用詞。“杉原醫生說過,只要補充足夠營養、勤加下床複健,仍有很多跟您一樣狀況的老人痊癒了,而且他說您最近身體的狀況不錯。”
事關撫養他長大的爺爺的健康狀況,淺見時人的語氣不禁有些重。
他當然知道爺爺自從髖骨骨折後身體狀況時好時壞,但他還是不喜歡聽到自己重視的親人把死當玩笑話掛嘴邊。
話說回來,為什麼話題轉到這裡來了?
熟知爺爺套話邏輯的淺見時人腦中忽然警鈴大作--
“搭飛機這事對我這不中用的身體確實是在玩命,但如果沒個我信任的人替我去臺灣,我也只好拚了這身有裂痕的老骨頭……”老人連說帶比手勢,好不慷慨激昂。
他就知道!
淺見時人忍下按摩太陽穴的衝動。
說理不成就改動之以情,只要能達成目的,爺爺什麼招數都使得出來。
但他今年都三十歲了,早過了會被爺爺的無厘頭邏輯耍得團團轉的年紀。
“爺爺,我們在臺灣有支社,能替您辦事的人要幾個有幾個。”淺見時人合情合理地指出這個事實。“這不應成為您派我去臺灣的理由。”
他知道爺爺是個“哈台族”,只要在新聞上看到臺灣發生什麼天災人禍需要幫助,都會馬上偷偷動用自己的私人帳戶匯去大筆捐款,簡直比對自己的故鄉日本還要關心。
雖然家族中人似乎都知道、也默許這樣的舉動,卻從來沒人公開談論這件事,爺爺也從不解釋背後的原因。
有什麼事重要到必須派他的孫子去長駐,還偏偏選中最不想去的那個人?
淺見時人必須承認他完全沒有頭緒,而這種感覺不太好。
“爺爺,請您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為何非我不可?”
就見老人忽然扭捏起來,支支吾吾地只吐出一些零碎無意義的片語:“阿喏……就是……那個……所以……”
他現在是看到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在臉紅嗎?
淺見時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該配副新眼鏡。
“所以?”他好心地幫老人重開了話頭。
“唉呀時人你離我太遠了啦,耳朵靠過來我跟你說。”
雖然覺得爺爺的舉動頗為反常,淺見時人還是順從地起身到老人的床榻旁,將一耳傾向老人的唇邊。
“就是說……”老人的音量很小,只讓淺見時人聽見。
然後,下一秒--
“你要我去臺灣幫你找你的初戀情人?!”太過震驚不自覺脫口而出。
“不要講那麼大聲啦,笨蛋時人!”老人惱羞成怒。
“各位乘客您好,感謝您選擇搭乘本航空,本航班目的地是臺灣臺北松山機場,飛行時間預計三小時三十五分鐘……”
耳邊傳來以華語播報的機艙廣播,坐在商務艙的淺見時人還在想自己為什麼最後還是接下了外派跟尋人的超級任務。
還有另一件事也很奇怪。
他轉過頭看著隔壁正忙著以破爛華語跟空服員說笑的男子。
“晴人,你為什麼也在這裡?”
沒被外派的堂弟竟然硬跟來了。現在明明是週五傍晚,難道業務部清閒得都不用應酬?
“欸,”淺見晴人聞聲回頭,笑出一對迷人的小虎牙。“時人哥,我當然是來幫你‘案內’的啊,再怎麼說臺灣我還是比你熟嘛。”
“臺灣支社那邊幫我租好房子了,攜帶電話號碼也申請好了,衣食住行都有補助,至於地圖,我自己會看,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是需要麻煩你的。”對自己的堂弟,淺見時人毫不客氣。
“時人哥,這你就不懂了。”淺見晴人向剛剛交談過的空服員點頭致意,才回頭直視著淺見時人。
“你長年待在日本,對臺灣文化一無所知吧,我可以趁這兩天週末帶你到處去看看熟悉一下。”
淺見時人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出公事包裡的檔開始閱讀。
“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況且還被硬塞了一個尋人任務,他可一點都不閑。
“時人哥,你這樣不行,身為產品擔當可不是懂得產品就好。”淺見晴人誇張地搖了搖頭,準備對堂哥曉以大義。
“瞭解當地文化才能跟客戶交心啊,像我都跟客戶對幹台啤,臺灣的啤酒麥味很濃厚還滿好喝的……”
“晴人,閉嘴。”淺見時人被堂弟的碎念搞得心浮氣躁。“我可沒拜託你跟來。”
他不過就是跟堂弟打聽了一下臺灣支社的情況,結果就演變成這傢伙自告奮勇跟來,說要幫他打點一開始的生活這種完全沒必要的事。
“啊、啊。”淺見晴人仰頭雙手一攤。“時人哥還是好冷淡啊,這樣的個性在臺灣這種熱情的南國會很辛苦的。”
淺見晴人搖搖頭,開始替堂哥的外派生活感到憂心。
“話說,會社怎麼會派你去啊,怎麼想都該是我比較適合啊。時人哥好奸詐,人家想外派想很久了耶。”
他心愛的小籠包、芒果冰,還有夜市喔喔喔!淺見晴人越想越傷心。
“就算我們是淺見家的人,會社的命令也不能不服從。”淺見時人輕描淡寫地帶過。
可以的話,他也想把這個機會讓給晴人,但爺爺堅持要他去,還不准他對外提尋人的事。
“可是我還是覺得好奇怪,為什麼時人哥還要臺灣支社的人幫你找私人翻譯?是有什麼私人行程嗎?”淺見晴人敏銳地指出疑點。
“既然是私人行程,我沒必要跟你交代吧?”淺見時人用足以凍傷人的眼神瞥了好奇心太過旺盛的堂弟一眼,再轉回到手上的文件。
“是沒錯啦。”被堂哥冰慣的淺見晴人只是聳聳肩,不太意外堂哥的冷答。
“但總覺得我好像會錯過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呢。”
一點也不有趣,相信我。
回想起當天跟爺爺的對話,淺見時人覺得自己的偏頭痛又加重了--
“爺爺,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征信社,這種事您該請專業的人做。”他說。
“就這件事,爺爺想保密呀。”老人有些欲言又止的。“若是請了外人,整個淺見家族都要聽說了。”
確實。
即使奶奶已過世數年,人贅過來的爺爺想找初戀情人,依淺見家保守的家風,極可能有些親戚會觀感不佳,甚至說閒話。
但有一點他不明白。
“爺爺,為何您確定對方會在臺灣?對方是臺灣人?”真不知道去哪裡認識來的。
“她是鄰村的阿美族少女,當我還住在臺灣時認識的,現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一直很掛心她過得好不好。”
等等!他沒聽錯嗎?
“爺爺,你住過臺灣?”
淺見時人微微挑起右眉,對他而言,這已是極度驚訝的表情。
“嗯。”老人又喝口熱水,眼盯著陶杯上緣氤氳的熱氣,思緒卻似已飄得老遠。“我是‘灣生’。就是在臺灣出生成長的日本人,我到十九歲才第一次踏上日本本土。”
灣生?
這件事,甚至是這個詞彙,淺見時人都是第一次聽說,一時只能怔怔地瞪著面前的老人。
難怪他一直覺得爺爺開朗的個性很不像日本人。
難怪爺爺這麼哈台。
看孫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老人笑了笑,“抱歉啊時人,嚇到你了吧,爺爺的秘密。”
與其說嚇到,不如說--
他沒想到看起來開朗的爺爺也有如此曲折的過去。
在淺見家這個傳統保守,以自日本戰國時代便作為領主家臣定居北九洲、充滿歷史血統為榮的大家族內,爺爺的出身想必是個不能公開談論的禁忌,才會即使過了這麼久,還必須以如此低調的方式傳達。
大家族有很多令人討厭的地方,他明白。
淺見時人與老人對視半晌,才開口:
“……都過了這麼久,為什麼現在才想尋人?”對方是否還在人世都是個問題。
“我一直都想找的,但總要顧及你奶奶的心情。”老人溫柔地笑了笑,想起那個雖有些嬌氣、卻忠實伴自己度過大半世紀的妻子。
“但六十多年前與巴奈小姐分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我只是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老人幽遠的目光中有著平日沒有的深沉。“時人,爺爺老了,也不知還剩多少時間,不想帶著這個遺憾去陰世啊。”
只要知道巴奈小姐這些年過得好,他就安心了。
他的願望就這麼簡單。
“爺爺,”淺見時人終於抬起右手按摩自己的太陽穴。“但您怎麼會找我呢,我甚至連華語都不會說幾句。”
他不是不同情爺爺,只是華語聽說能力停留在“你好”、“謝謝”這種程度的他很難想像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
“而且,若是外派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不會有太多空閒尋人。您若想儘快找到對方,我絕不會是最佳人選。”淺見時人實事求是地指出。
“時人,爺爺希望由你幫我做這件事。”髖部受傷的老人無法由床榻上挺起身,只好以加倍懇求的眼神看著孫子。“你是我所有孫子裡最細心的一個,我相信不論工作或是尋人你都能做得很好。”
爺爺實在是……他不會被稱讚兩句就接受這種聽起來很亂來的委託的。
淺見時人不說話,沉默回視床上的老人。
眼見孫子無動於衷,老人歎口氣,決定使出最後一招。
“還是說……你今年都三十歲了,還想繼續逃避那整件事?”
“我沒有!”像被踩到痛腳似的,淺見時人立刻反駁。
“那就證明給我看。”老人眼中有著挑戰孫子的光芒。“即使是‘臺灣’,
你也能去。”
“爺爺!”
老人無視孫子的抗議,自顧自地打開床頭矮幾上的漆器木盒,拿出一個袋身與背帶都有黃綠兩色十字繡與藍白兩色水波紋,袋身與背帶相接處飾以彩色絨球,袋底則垂著四色流蘇的紅底方形麻布袋,袋中有一本長度略超過袋身、露出上緣的草綠色絨皮日記,書頁中夾著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
“時人,這是當年對方給爺爺的信物,她親手織的袋子,世上只有我和她各有一個,袋裡裝的是我當年的日記;雖然不知道對你尋人會不會有幫助,但這些是我所有關於她的線索,給你帶著去吧。紙條上有兩個老朋友的聯絡方式,趁他們都尚在人世,順便替我去拜訪他們一下。”
老人將整個布袋塞進淺見時人手裡。
淺見時人還想抗議,但老人將茶杯往矮幾上一放,便拿起遙控器將床墊降回平躺,把棉被拉得高高的,只留一雙懇求的眼對著自己的孫子散發電波。
“就這麼說定,剛剛的事別跟其他人說啊。爺爺累了,你回東京去吧。”
老人說完,喚來傭人送客,閉上眼裝睡,不再理會孫子的任何提問。
……誰跟你說定了。這個任性的爺爺,吃定他無法狠心拒絕一個臥床老人。
“時人哥?”
晴人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好難得看到你心不在焉啊,不然我們來聊聊你的私人行程?我真的很好奇耶,說不定我能幫點忙呢。”
“晴人,你很吵。”淺見時人丟了個充滿殺氣的冷眼過去。“到下飛機為止都不要跟我說話,聽到沒?”
這次終於成功凍住堂弟不斷追問的嘴。
淺見時人把視線調回椅背上的小螢幕,凝視機上小螢幕的飛機圓樣漸漸往臺灣靠近的樣子。
算了,事已至此,抱怨不是他的作風。
他已照著公司規章簽下兩年的外派合約,也和爺爺言明,只會利用工作閒置時間尋人,兩年一到,不論有沒有找到人,他都會回東京本社任職。
工作上的事,他沒那麼擔心,晴人說過臺灣支社氣氛很和樂,他除了負責產品之外,另一個重要的職責是協助臺灣支社的支社長處理行政事務與規劃中長期業務目標,對總有一天要接下管理職的他也算是必要的歷練。
至於尋人,他已委託臺灣支社的同事幫他尋找適當的翻譯人選,到時就是帶著翻譯一起去尋人。
從接到人事命令到今天不過兩個星期,淺見時人已完全由初時的震驚難接受中恢復,將自己的未來規劃得井井有條。
他要讓爺爺知道,即使他故意丟難題給他,他也能處理得很好。
聽到空服員廣播飛機已上升到可使用電子產品的安全高度,淺見時人隨即拿出筆記型電腦,打開即將接下的產品銷售統計資料開始研讀,把心裡最後一絲退卻的想法拋到腦後。
“啊……這個郵局的App該不是壞了吧……”
眼睛大大、皮膚白晰,綁個馬尾的學生樣女子正不死心地一再刷新手機上顯示她郵局存款餘額的App頁面。
“海藍學姐,你再這樣狂點下去,我懷疑你手機會破一個洞。”從外面抱著一迭資料走進研究室的碩一學妹小涼淡淡地說著,將書放上大讀書桌,抬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還是早點接受你郵局帳戶就是沒錢的事實吧。”
“學妹,你不明白這對我代表了什麼啊!”
被稱作學姐的紀海藍目光飄向沒關緊的研究室木門門縫,看著外頭明明是四月天,卻像颱風前兆的強風微雨,感覺心情比外頭不尋常的天氣還要淒淒慘慘戚戚。
“這代表著我現在所有的財產只有皮包裡的五百塊啊!”
啊啊啊!她既不敗家也不奢華,唯一比較花錢的興趣是買書,為什麼這個月會落魄到這般田地啊!
想當初她毅然從日商公司辭職,決定順應自己的心來念歷史所的時候,還信誓旦旦跟爸媽說她一定可以靠家教跟翻譯案子養活自己,自此就沒跟家裡拿過錢。
本來靠著工作兩年的少少積蓄,與家教、翻譯及學校研究助理的外快進帳,她的煙酒生生活也這麼平安地走到第二年了,沒想到最近手邊的家教跟翻譯案子接連結束,學校這邊研究助理少少幾千元的月薪進帳後,馬上便貢獻給她公寓式雅房的房東阿姨,她瞬間陷入了口袋空空的窘境。
上帝、佛祖、阿拉……哎呀隨便誰都好!快來給她一點錢賺吧。
碰!
研究室未關緊的門被一腳踹開,一個身著長裙的女孩以與她衣著不相稱的粗魯步伐沖進門來。
“欸欸欸海藍!聽說碩三的阿傑學長文獻回顧考試又沒通過耶!”
“真的假的?”紀海藍聞聲抬頭,一邊讚歎著同學穿長裙踹門的高超技術,一邊偷瞄負責打掃研究室的碩一學妹小涼不悅的黑臉,決定還是不要對門上那個將鞋底花紋印得清楚漂亮的泥腳印表達讚歎之意。
“那怎麼辦?文獻回顧考試一直不過,就不能寫論文提□試耶。”她故作認真地轉移話題。
“那也只能再接再厲啊,不然學長延畢定了!”長裙同學走到她身邊的位子坐下,打開手上的筆記型電腦開始工作。“對了,你論文大綱擬好了嗎?大綱沒通過的話,連文獻回顧考試都沒得考哩。”
啊……說到這話題,她頭就加倍痛。
紀海藍歎口氣,想起自己今早收到指導教授說她交去的論文大綱不行,要她重新思考更明確的研究主題再重擬一份的E-mail。
她大學讀日文系,沒受過正規歷史糸訓練,因此念起研究所比歷史系升上來的同學吃力不少,但她一直憑著對歷史的熱忱撐了過來;只是研究所這東西,以電玩來做比喻,就是一個比一個更難的關卡,而她目前有種嚴重卡關的感覺。
“別提了,雙重打擊啊……”
論文進度掛蛋,外加即將斷炊,她現在是淒慘落魄的女研究生一枚,到街上要飯也沒人會同情她,因為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紀海藍煩躁地拉了拉後腦勺的馬尾,髮絲傳來的那種滑順感總是能撫慰她的情緒。
算了,不要再自暴自棄了,這樣一點用處都沒有。
她忽地站起身,將掛在椅背上的黑色運動背包背上肩,靠好椅子,便往研究室門口走。
“海藍,你要去哪?”身後傳來長裙同學的聲音。
“去日文系辦討點工作做。”她沒回頭,帥氣地揮揮手便走出研究室。
五分鐘後,紀海藍來到位於隔壁棟的日文系系辦。
“雅憶姐,你在忙嗎?不好意思我又來打擾啦!”
透過紗門看到辦公室內現在只有系秘雅憶姐一人,紀海藍便放膽推門進人。
“是海藍啊,好一陣子沒見了,還真想你!”
系辦秘書劉雅憶看到紀海藍帶笑的活力臉龐,便露出只對熟人展現的溫柔笑容,讓紀海藍感動得差點沖上去熊抱她。
回到同個學校念書就是這點好。
看著從大學便相熟至今的糸秘,紀海藍方才心中的沉重感減輕不少。
“雅憶姐,我也很想你喔!抱歉之前課業忙,好久沒來看你,你最近好嗎?”
紀海藍自動自發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飲水機的溫開水後,走到糸秘辦公桌前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老樣子啊。”年紀大約五十出頭,眉間帶些憂鬱氣息,卻仍風韻猶存的劉雅憶淡淡地笑了笑。“每年的行事曆都差不多,變的只是學生來來去去。你呢?最近還好嗎?歷史所的課業怎麼樣了?”
“馬馬虎虎啦……”紀海藍順順腦後沾上雨水的馬尾,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雅憶姐,其實我是想來問問糸辦這裡有沒有收到什麼打工還是翻譯的訊息,能越快上工越好,我這個月家教翻譯都停了,生活費快見底啦。”
他們系辦常會有些別處轉發來、或是系友轉介的打工及征人訊息,大多是需要運用日語能力的工作。
雖說大部分的求才資訊最後都會轉發到全體系所成員的m-mall信箱,但親自來糸辦常能得到最新情報,比其他人早一步搶得應徵先機。
紀海藍大學時便常來條辦聊聊天順便討點打工做,久而久之便跟系秘劉雅憶變得熟悉,熟悉到連劉雅憶曾從日本某大學博士班肄業這類私事都知道。
“我幫你看看,今天早上好像有收到幾封征人的E-mail,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你等我一下喔。”劉雅憶立刻二話不說打開螢幕,登人日文糸的代表E-mail帳號查找新近的征人訊息。
“啊,有了!這個看起來很適合你。這是某個在日商工作的系友發過來的求才訊息,幫外派來的日本同事找私人口譯的。”
劉雅憶動動手指,將其中一封E-mail的征人條件列印出來,遞給面前的紀海藍。
“雖然條件看來有些嚴苛,但你看起來都符合呢。而且對方是每日結束後付清,不必等到整個case完成才能拿到錢。”
紀海藍接過印有密密麻麻要求的求才條件,一邊低聲念了起來:
“需精通國、台,日語與日治時期日本移民史,曾有日商工作經驗者更佳,每週末陪日本客戶去尋人,交通及可能的餐飲或住宿費全包,每日支付當日□譯費用……”
後面還有大約二十條的工作要求,例如請勿遲到、請穿著正式服裝等等,但紀海藍已經開心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雖然她不是什麼名偵探柯南還是福爾摩斯,但是她缺錢;缺錢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多才多藝,管他是尋什麼,這工作她接定了!
“雅憶姐,謝謝你!”紀海藍起身繞過辦公桌,一把摟住系秘劉雅憶的肩。
“這正是我需要的工作,我現在就去聯絡對方!”
“海藍,記得先問清對方什麼來歷,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
劉雅憶還來不及叮嚀完,紀海藍已像風一樣轉身跑出系辦,快得劉雅憶都來不及喊住她。
真是的,海藍這孩子……希望這份兼差是真的適合她才好。
劉雅憶回頭細看那封求才E-mail,才發現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細節,長睫不自覺地多撮了幾撮。
這應該只是……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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