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璃《戀戀韶光》


出版日期:2013-11-00


沒有人知道,他想要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很純粹。
當他第一眼見到她,從她全心全意的笑顏里,
看見了睽違多年的純淨初衷,
他當時就已然明白,他能和她共同打造這樣的生活。
在這座僻靜的小鎮上,他刻意隔絕了一切諱莫如深的過往,
帶給了她一段難忘的韶光。

她一直都明白的,這個異常俊美的男人,
原本只是小鎮的一名過客,不會有單純的情史、單純的背景。
他溫柔卻淡漠,淡漠中有著堅毅,堅毅處散發著決絕。
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年輕的他情牽于此,
融入她平凡的生活,徹底掌握她的心?
當始料未及的沖擊一一來臨,為了延續他們的韶光,
他們該放棄什麼?堅守什麼?


  楔子

    「你不想念他嗎?」男孩的手指撫著相框的玻璃表面,幾抹污漬很快沾黏在上方,位置恰好在照片中的男人臉龐上。

    金黃色朝曦中,她按住厚實的原木材,向前穩推刨刀,刨起的片片薄木屑在突來的一陣風中四散紛飛,輕推至末端後,她調整刨刀起始位置,重復數次,不疾不徐,直到整片板材褪去粗糙陳舊,木紋顯而易見,平滑如新,她才直起腰,除去口罩,隨手抓了塊布巾,在冒出微汗的前額揩抹一下,朝窗外眺覽。

    「想念。」她由衷答覆。

    陽光一貫明媚,長空碧洗,雲朵薄如棉絮,在移動中逐漸散沒。不知名的黑色鳥禽以盤旋俯沖之姿險險劃過樹梢,發出一聲怪異刺耳的唳鳴。空氣很窒悶,缺乏滋潤的鼻腔透著輕微酸疼,酸疼中嗅聞到了暖風送來的濃郁馨香,不必費心尋蹤,是隔鄰後院的兩株開得熱鬧非凡的五色茉莉正在盡情吐香。

    天候太美,太美了不經意就催出真情,回顧了往事,並且想著許多如果。如果自己並不孤單,如果一啟齒就有人接腔,如果一遞出手掌就有人握住——太多的如果容易勾動感慨,但她不習慣讓自己陷入感慨,她一甩頭,立即終止了漫想。

    「他會來嗎?什麼時候?」

    發怔了一會兒,她回過頭,在工具櫃中取出L型尺,放在板材上丈量尺寸,以炭筆畫上裁切記號,專注中依然噙著友善的微笑。

    發問的男孩等不到答案,鍥而不舍地站到工作台旁,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他不會來的。」無法忽視男孩的頑固,她瞥了他的身影一眼。男孩發黑,襯得碧眼清澄,兩頰布滿了點點雀斑,瘦苗的身子骨看似弱不禁風,手里卻抱著一籃大小不一鮮摘的柳橙和隻果。她心生愛憐,指示他︰「東西放下吧,下次帶藍莓來就好,我想做點藍莓醬。」

    「為什麼?」男孩充耳不聞,固執地追問。「為什麼他不會來?」

    「因為……」她歪著腦袋思忖了一下,「因為他不知道我在這里啊。」

    「听我媽說,你又要離開這里了,為什麼還在做椅子?」

    「這是給喬的結婚禮物,他結婚時我沒趕回來你忘了嗎?」

    男孩想了一下,跳躍式的思緒又回到第一個問題,仍舊指著相框上的男人問︰「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在生他的氣嗎?」

    她揚眉笑了,「不,我永遠也不會生他的氣,我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嗎?」

    「是不像,可是丈夫不就應該跟妻子在一起嗎?」

    鐵尺失手墜地,她彎腰撿拾,抬頭對男孩道︰「是啊,但現在暫時不能,強納森,你不忙嗎?你還有幾處要去?」

    「噢。」男孩一經提點,趕緊放下懷里的水果,戴上棒球帽,老練地問︰「南希,有什麼活需要我幫你做的嗎?」

    她停下手邊工作,認真考慮一番,不久,眼神開始朦朧,出神地盯著地板,整個人像沈墊在水底的落葉,失去重心。

    「南希?南希?」男孩喚她。

    「我有听見。」她抬起頭,眨個眼,恢復了神采。「等我一下,我拿個東西。」

    她匆匆跑進內室,不到半分鐘就出現,手里揣著一份封緘好的八開大小缸色信封,遞給男孩,「我的車有點問題,兩天內可能修不好,麻煩你明天跟你媽到威瑟街采買的時候順道替我寄這封信吧。」

    男孩順從地接過信封和一張鈔票,好奇地拼讀收件人的英文姓名︰「T-O-N-G……K-U-A-N……」,發音走調,充滿諧趣。

    「小先生,辦得到嗎?」她笑問。

    「當然,小事一樁。」男孩比個OK手勢,轉身走出車庫,扶起歪在草皮上的腳踏車,將信封放進前方置物籃里,細心地用一瓶牛奶壓妥,朝她揮手道別。

    她目送男孩飛速消失在街口,回身重執量尺,繼續在板材上比劃間距,接著拿出曲尺,畫出幾道弧線和圓形圖案。她的手勁沈穩有力,沒有一點失誤,她的眼晴聚焦正常,所見影像並未渙散,只是不相干的听覺卻出了岔,她的耳朵里開始出現連串固定的音頻,似耳鳴般無法消音。

    她閉上眼,諦听了一陣,才發現那是淅瀝瀝的雨聲,節奏熟悉,並非出自屋外,而是在腦海深處,淅瀝瀝下個不停。

    雨淅瀝瀝下個不停,連續一個星期,只有在傍晚或凌晨時稍有停歇,但不到一小時,天空蓄足了元氣後,繼續對這個城市集中傾注,像是要傾倒出所有的委屈淚水,有些陰暗的街巷已生出薄埂一層苔蘚,走在上頭的人們不由得愁眉不展。

    濕氣揮之不去,衣物怎麼也曬不乾,壁紙泛潮生霉,雨傘夾帶雨水到處弄濕了地板,連郵差背負的郵件彷佛都吸收了水氣,顯得厚重不堪。

    無論是滂沱大雨,或是綿綿細雨,郵差仍須依址送達,維系這個城市的運作。

    這棟位在城東的大樓亦不例外,除了快遞,所有的郵件多半在中午之前都會送達各公司行號,公司由收發助理分門別類後,分送內部各個部門,由秘書開啟並依慣例處理。

    這份郵件在秘書手上時,左上方一角明顯受了潮,寄信人的地址由普通的藍色原子筆書寫,滲漏的雨水把這部份渲開而辨識不清,收信人姓名很清楚,但已不在此處任職。

    秘書反覆審視這個郵件,猜不出一點名堂來。直覺告訴她,內含的東西和公事無關,那是發自遠方一個不知名小鎮的私人信函,她決定不拆封,交給一位行銷部的年輕女主管處理。

    女主管曾經擔任收件人的秘書,驚訝之余,暗自下了一個決定,她決定親自送信給收件人。

    那天她早早下了班,回家精心梳洗一番,重新化了明艷的夜妝,換上一襲俏麗洋裝,晚餐尚未安排,她搭上計程車,直抵她曾經因職務之便而造訪過的一處位置在市區靜巷內的住家大樓。

    不請自來的確有些冒昧,但她間接知曉這段時間收信人不會有太多外務,眾所皆知,這個人還在沈潛中,擁有許多難得的空白時光。

    她順利地通過警衛室,來到他的住所門前,在她摁鈴前,門開啟了。

    他站在她面前,給了她一個生疏客氣的微笑,她有些失望,她並未令他另眼相看,他的表情平淡,幾近無動於衷。

    因為不再有工作上的酬酢,他連胡髭也懶怠刮除,毫不介意一臉于思,一頭天然鬈曲的褐發膨亂,棕色棉衫緊貼他肌理分明的胸腹,V字領遮掩不住引人遐想的胸毛,兩手斜插在休閑褲口袋,琥珀色的眼珠並未流露半點心緒。

    三年前,第一次見到他,在她尚未成為他倚重的部屬時,她就從未看透過這雙眼楮,比起辦公室血統單一的其他男性,他的深邃面貌詮釋出的表情總是難以揣度。

    當時她尚缺乏社會經驗,未有足夠膽識挑戰深具困難度的異性關系。她步步謹慎,察言觀色,汲汲營營想獲得肯定,卻在千載難逢公司派系爭斗之際判斷錯誤,選錯邊。他無預警地離開了公司,退出了競爭圈,臨走前為她升職,鼓勵她轉調部門,擔任小組主管,讓她未受後續的牽連,得以在公司長久立足。

    她從未淡忘過他,可惜他自此不再和舊同仁聯系,他離開得乾淨俐落。

    這封信函的降臨給了她一扇窗,打從心底她始終相信這位昔時深沈不露的上司前景不僅於此,她不止一次祈禱還有機會助他一臂之力。

    進了門,她回應他一個熱情的笑靨,了解他的個性,她不做多余的寒暄,立刻從手提包取出這份信函,簡要地向他說明︰「派信的是個新人,不清楚您離開了,信到了我手上,怕耽誤了,特地給您送來。」

    他顯出訝異之色,沒說什麼,他一向不多話,默然接過信後,瞄了眼上面的字跡,蹙起眉頭。

    他看了她一眼,客氣地邀請,「真是麻煩你了,進來坐會兒吧,我剛好煮了咖啡,不介意晚上喝一杯吧?」

    她不掩喜色,搖搖頭。

    他的住處沒有多大變化,應該說,與他出色的外型予人生活應多采多姿的印象大相逕庭,他的居所極為簡單。

    她曾經分析過,或許是因為他心思異常專注,感興趣的事屈指可數,他經常處於思考狀態,至於專注在哪里,其實相當隱諱朦朧,只知道他有一個相當努力,無人能解的目標。近身相處日久,她觀察他每天似下圍棋般絞盡腦汁布棋,設局,旁人卻摸不著其邊。他職餃內負責的工作倒像是副業般,達成年度目標數據後便少有鑽營,也就是說,與潛在目標無關的事項他絕少分心理會。

    既然無心,自然以簡約為要,他的住處乾淨爽落,家具清一色是粗獷大器的原木制品,除了為數眾多的大型熱帶植栽,他在細節處未下足功夫,連地板都是粗磨陶板,不需費心保持完美狀態。

    她揀了張稍微秀氣的單人木制扶手椅坐下,品嚐他端上的熱咖啡。幾個月未見,他精神尚佳,即使不修邊幅,也不見疲態或失意貌,比以往在正式場合流露出更多較易親近的和善,雖則她仍舊看不透那雙眼楮。

    他閑問了幾句公司的近況,她如實答覆,他悉心聆听,但又似心不在焉,對談一陣後,他不再說話,神色透出少有的煩躁,視線不停落在那封信函上。她突然體會到,他邀請她進屋不過是延遲他開啟那封信函的時間,他為即將到來的揭露而心神不屬,她果然來對了,那是很重要的一項東西。

    異樣的安靜後,他倏然拿起置放於茶幾上的信函,不再遲疑,當著她的面直截了當地撕開封膠,取出內容物。

    他抽取手勢過快,夾帶於其中的一張十公分見方的短簽飄落在她足尖,她彎腰拾起,定楮一覽,短短兩、三行中文字跡已入眼簾——「已簽好,無條件,我將回去辦好一切手續。祝平安」,底下署名詠南,字體較信封上的那幾行英文字母更為遒勁粗放,像是匆促寫就,她趕緊交還他,靜待他反應。

    他先過目手中信件,兩秒間霍然色變,從她的角度覷看到的一截文字,乍看是制式文件,非手寫私信,他接著閱讀短簽上的字句,陷入怔仲。

    她終於見識到他出自內心的真實反應,淡而透亮的眸色轉趨晦暗,他長久不作聲,似是遺忘了她的存在。

    「佟先生?」她禁不住喚他。

    他即刻收束情緒,動作僵硬地放下信紙,聲嗓略啞道︰「我得處理一些私事,沒法留你了,下次再請你吃飯吧,謝謝你了。」

    她識趣地起身,不再逗留,臨轉身前,她匆匆掃視攤開在桌面上的文件,開頭鮮明的五個粗體字道盡一切——「離婚協議書」。

    她為自己窺伺到的驚人隱私大感意外,誰能料想到他竟是有妻室的男人呢?排除不經證實的蜚短流長,他從未公開與任何異性出雙入對啊。

    輕輕帶上門,臨別回眸,他已站在落地窗前,怔望華燈初上的夜景。

    雨變小了,一絲絲無聲劃過窗玻璃,他滑開門,跨出陽台,佇立在細雨里。

    他不討厭下雨,雨往往淨化了城市,有時候,雨串連起不相干的人們,開展出意想不到故事。誠心而言,他對雨的記憶是充滿了柔情的,除了今天收到的這封信帶給了他更深一層的憂悒。

    「詠南……」他默念著令他心口微微發燙的名字。

    她終究想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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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們的韶光

    當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擊打在她**的臂膀,並泛起一陣刺疼時,她緊急煞停單車,仰望瞬間轉為濃灰的天色,衡量了幾秒鐘,決定不回頭,往目標疾行。

    幾乎是風馳電掣,腳不停歇,在街巷中矯捷地穿梭。路程只及一半,渾身已濕漉漉,又被錯身而過的汽車急馳水漥波及了一身,到達轉角那間咖啡屋時,她已狼狽得引人側目。

    雨勢太大,一向人滿為患的露天座椅區空無一人,廊檐下倒是擠滿了躲雨的年輕觀光客,轉壞的天氣沒有打消他們的游興,他們心情高昂,手拿旅游指南熱烈地在討論著入山健行的路線。

    她停好單車,撈起水草似的長發又甩又擰,穿過那群男女,一掌推開玻璃門,嗡一聲高分貝喧嘩聲襲面。不出她所料,咖啡屋內人聲鼎沸,站著的比坐著的還多,櫃台內擠滿正式員工和臨調的工讀生,幾乎不容旋身,個個手忙腳亂地備餐調制咖啡。她趁隙排開集結的人龍,鑽到櫃台邊,對其中一位年紀較長,埋頭在烘烤好的松餅上點綴奶油花的女人道︰「曉莊,問你一下……」

    女人立即插嘴︰「詠南來得正好,幫個忙吧,餐點已經塞車了,先送這幾桌好嗎?」

    癟面上排滿等著出餐的各色咖啡和點心,不好拒絕,吞回到口的話,她抓了件員工圍裙套上,兩手熟練地高擎餐盤,左閃右躲送至正確桌號,再辛苦擠回櫃台,將其余兩份餐依序送出,不過往返兩回,她已冒了汗,再度對女人啟口︰「曉莊,今天我讓小張送來的那張椅子在哪里?」

    「椅子?你不是要送我的嗎?」曉莊頭也不抬。

    「是啊,現在在哪里?」

    「今天人多,加了幾個座位,我把那張椅子拿來充數了。」

    「嗄?」她拍了一下額頭,滿臉緊張,「不行啊,今天送快遞的上門一打岔,我忘了和小張說清楚,他拿錯椅子了,這一張還有好幾個螺絲沒上,剛剛才想起來,坐久了不牢靠的啊。」

    「喂,你別添麻煩好不好?」曉莊翻個白眼。「一時半刻不會塌吧?」

    「我工具拿來了,上一下就好,在哪里?」她固執地要求,踮起腳尖往座位區張望。

    「就在屏風後面,客氣一點,那個客人現在心情不太爽。」

    屏風後是通往洗手間的走道,平日只放置盆栽,位子加在那里,可見空間嚴重不足。咖啡屋附近多半是熱食餐館,離省道最近能夠提供休憩的只有這間咖啡屋,加上避雨的過路客,才會出現這般熱騰騰的場面。

    她小心避開喧鬧調笑的等候人群,拐了幾個走道才抵達屏風後。一張臨時擺設的小方桌旁,有一名男子背對著她端坐著,即使在這般吵嘈的空間里,男子手里捧了本厚實的書,專心地在翻閱,並未受到干擾,靜靜安坐一角。

    她細瞧男子身下的單人扶手椅,確定是她尋找的那張沒錯,嶄新淺黃的原木色和其他上過漆的舊椅有明顯的區隔。她繞至男子前方,思量著如何妥當地開口,男子察覺了動靜,緩緩抬起頭,和她打了照面,她怔了怔。

    那是張異常俊秀的面孔,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但眼前的男子給予她迥異以往的視覺經驗,他的發色不屬黑色系,近於深咖啡色,但近幾年時尚染發日趨平常,發色不足以判斷真偽,令她懾目是那對眸子,在高額濃眉下的眼眶里,一經鹵素燈的折射,眸色呈現少見的琥珀色,綻出異彩。

    男子也許習慣了陌生人的矚目,姿態怡然,他指著腕表,淡淡開了口︰「三十分鐘了。」

    「啊?」

    「我三十分鐘前點的咖啡還沒有下落,你們櫃台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會意過來,對方看見她身上的制服圍裙,當她是店里員工,「應該快了,今天人多,可能會慢個二十分鐘喔。」

    男子遲疑地看看表,點點頭,垂眼繼續進行原來的閱讀,不再表達意見。

    她盡情打量男子,他輪廓分明,深邃卻不張揚,甚至帶點文氣,這樣的臉孔只有在東西混血的情況下方有可能呈現,但讓她發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張臉,還有他的聲音,那是一種深沈且富有底蘊的嗓音,讓人想一听再听,如此美好的聲音竟奢侈地為他所擁有。

    回神後,她試著靠近男子,悄聲對他說︰「可不可以麻煩你——」

    「我不簽名的。」他反應很快,露出一絲不耐,卻極力保持風度。「剛才不是和你們店長說明了,我不是那個叫什麼……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個偶像劇男演員,你們真的搞錯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時前發生過一點小插曲,曉莊他們誤以為他是某個男演員,特地騰出個地方讓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請您站起來,把椅子交還給我。」

    「椅子?」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奇異的要求,男子一臉納悶地起身,「椅子有問題嗎?」

    「是有點問題,我得處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後歪著頭動腦筋,「先生,和您打個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這站一會兒,我可以馬上替您做一份免費松餅,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過椅背木條,將椅子騰空掛在肘臂上,友善地對他笑著。

    男子闔上書本,面無表情俯視著她。依她目測,他頎長的身量超過了六尺,薄軟的開襟棉衫**魄分明,她無意窺伺他的皮相,但這里空間狹隘,借道此處的顧客絡繹不絕,兩人必須空出走道,不得不貼得極近交談。

    他游目四顧,屋內人聲喧鬧臻至飽和,屋外雨勢維持滂沱,未有稍減,他略作考慮,問道︰「你準備在哪里處理這張椅子?」

    「後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讓我一道去嗎?這里空氣不太好,我想透透氣,松餅就不用了。」

    沒有猶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謝謝配合。」

    後院是由矮牆圍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頂,半開放式對外敞露,鐵門外面是幾畝遼闊的油菜花田。院內雜堆了幾把故障的桌椅,旁邊一座簡易的木架上晾曬著無數抹布、桌巾,有張小圓桌靠牆展開,傍著兩把高腳凳,上頭放置一只煙灰缸,大概是員工闢出的休息角落。

    男子倚門遠眺,彷佛大雨中的山色越看越有味道,久久佇立不動。

    她端上親自調制的咖啡,輕觸他手臂,他回頭接住,很快抵唇喝了一口,眉一挑,贊賞道︰「很特別,這是我點的那杯麼?」

    「我不知道你點了什麼,這咖啡是我自己的。」

    「你私藏?」他微露笑意。

    她笑著搖頭,「是寄放,我偶而到店里坐坐就喝這個,我不習慣喝曉莊烘焙的咖啡豆,喔,曉莊是這里的店長。」

    「你不是這里的員工?」

    她再次搖頭,轉身將那把扛來的木椅放倒,使勁扳弄、搖晃。他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發現她從一只工具袋里取出一把電鑽,幾枚螺絲釘,先裝好鑽孔鑽頭,對準坐面底下四個凹角,鑽幾個細孔,再換個十字鑽頭,牢牢鎖上螺絲釘,過程快捷俐落,完成後,她將椅子扶正,自行試坐,還刻意搖晃了幾下,確定穩定度足夠,才起身朝他做個邀請手勢,「坐坐看吧。」

    他依言入座,笑道︰「不用進去了,我就在這里坐吧。」

    她屈蹲身子,兩眼圓睜,仔細審視座椅細部,指尖輕撫扶手的流線弧度,以及四只椅腳收束的完美邊線,眼神流露珍愛之情。圍裙脫去後的她一身濡濕,垂散於背後的發梢不時凝聚出水珠,靜淌了一地,她卻渾然不覺,端詳得極為入神。

    「你從哪來的?淋得一身濕。」他好奇問。

    兩人偎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散發著體溫和雨水交織後的獨特氣味,曬成小麥色的雙顴始終泛著粉紅。從第一眼的好奇打量後,她就不再對他產生興趣,現在她聚精會神的對象是一張樸質無華的椅子。

    「我的工作室。」她不經心答道。

    「你是做什麼的?」

    「做些手工雜貨。」

    「這椅子是你做的?」

    「嗯。」她突然直起腰,像下了極大的決心般一臉鄭重,「先生,麻煩您站起來。」

    他愣了一秒,不解這張還沒坐熱的椅子又有何瑕疵了,看來她的確是個新手,對新作再三琢磨。他順從地離座,加強她的信心道︰「比剛才穩多了,我相信應該不會輕易散架,這是黃松做的不是嗎?硬度夠的。」

    「你看得出來?」她極為訝異。

    他輕笑,「不同的樹種木紋和節點是不一樣的。」

    「是啊沒錯,我只是想,椅背再鏤刻一些花樣會更好,順便上個色,您覺得土耳其藍怎麼樣?」遇見能談上話的人,特別令她高興。

    「土耳其藍?」他放下咖啡,手掌虎口托住下巴,認真予以想像,「不大好,隔陣子色漆被木材釋出的天然松脂溶解,會褪變成黃綠色。」

    「咦,你真的懂耶。」她喜出望外拍了拍手,「好吧,還是用最保險的棕色好了,萬一曉莊又把它拿給客人用,看起來也不會太突兀。」她將一只圓凳移到他身後,「請您將就坐這張凳子吧,可能不是那麼舒服。」

    「不要緊,我等車修好就走。」他又瞥了眼腕表。「天黑前應該來得及上山。」

    「是要到溫泉區嗎?」她知道那里分布各色旅館和度假飯店。

    他輕點頭。

    丙然是觀光客!多數觀光客在下了高速公路轉進省道後,會在入山前必經的這座小鎮稍事歇腳,加個油順道吃頓鄉間風味餐,趁便補給飲用水或各式小零嘴,比起僻靜的溫泉飯店或度假山莊提供的稀少又貴得出奇的雜貨用品,小鎮成了理所當然的中繼站。

    「祝你假期愉快。」她一把勾起椅子,抓起工具袋,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您慢慢喝吧,不必付帳,算我請客。」說著伸手滑開後門的門閂。

    「等等,你從這里出去?」他仰頭探看天色,雲層雖不再濃厚,雨勢亦已趨緩,但仍未有收兵跡象。「雨還下著不是嗎?」

    「小多了呀,」她從鐵門欄縫探手出去盛接雨滴,「反正衣服也濕透了,不差再淋一回。」她看看他,露出促狹的表情,悄聲道︰「坦白告訴你吧,我不喜歡被抓去當服務生,尤其人多的時候,受不了,還是先走為妙。」

    她拉開鐵門,舉步踏進田埂前,對他道︰「麻煩你幫我把門拴上,謝了。」

    田埂布滿雜草,不致於泥濘,但沿途浸染的水份,再次濕透她的布鞋前端。她走了一小截路,轉彎切進連結大馬路的捷徑前,回首再張望一眼。男子擎起咖啡杯,對她揮手致意,她眯眼笑了起來,默默想著,真是好看的男人。

    與美麗萍水相逢,總能讓她愉快一整天。

    他將一疊卷宗靠在駕駛盤上細閱,降下車窗,點支煙,無視美得令人屏息的湖上輕霧氤氳,視線沒有離開過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數據和文字。

    休旅車停靠在樹冠繁茂的老樹下,耳畔是清晨的鳥語啁啾和蟲鳴嘶嘶,他听了非但沒有神清氣爽,反而有些煩擾。吸了兩口煙,鼻腔里只有尼古丁的氣味,排拒了鮮洌的空氣。

    原本想避開飯店大廳的早起人潮,找塊清淨地靜心思考,沒想到四處皆有踏青的人跡。他草草用過早膳,開著車,循著山勢,盤旋曲折在拓墾得十分平整的山道上,接近山腳時,隨興轉進一條森幽的窄徑,盡頭便是霧塊繚繞的一面湖水。

    審閱工作告一段落,他才探頭出車窗眺望。每季都造訪此座山岳的他,倒是沒發現這里有塊幽靜處。

    他摁熄煙,下了車,佇立在湖畔,極目眺覽。

    陽光穿雲破出,霧氣漸散,終於揭露湖水的清麗面貌,湖心竟有幾只綠頭鴨悠悠巡回,碧波下,令人驚艷的碩大錦鯉在群逐漫游。不知是地主刻意栽種抑或野生種,四周遍植了相思樹,正值開花盛期,樹梢掛滿一串串金黃絨花球,遠望一片耀眼,非常可觀。遠一點山頭則遍布油桐樹,枝頭還存留未落盡的雪白花蕊,如片片殘雪。附近看不到任何民宅,景觀可取,可惜腹地不算大,且隨處有高地落差,整地不易,只能藉此景開闢出小型度假山莊,但光是停車場的劃分就得傷透腦筋。

    從賞景到職業化的盤算,順道又想起一點公事,回到車上,拿起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在長串的聯絡人欄目迅速尋找,耳邊同時听到地面落葉被踩踏的窸窣聲,他不經意往後照鏡瞄一眼,有人也光臨此地了。

    是個年輕女孩,高束馬尾,後背雙肩背包,騎乘著一輛舊式腳踏車,快速滑過林蔭路。她沒有煞停之意,繞著湖畔騎了三周,像是慣性動作,十分流利,沒有好奇張望。繞畢,將車隨意停靠在一株相思樹下,從背包取出瓶裝水,仰頭喝了幾口,接著拿出一束繩狀物,靠近湖緣,凝望湖心鴨群,許久不動。

    相隔一段距離,看不清女孩面目,只覺縴瘦年輕,他並未特意留心,撥出電話號碼後,專心講起電話,偶而瞥視一下後照鏡面。女孩听見了人語,稍微朝車廂疑惑地看一眼,沒有特別反應,回首靜望前方。

    又隔了片刻,女孩有了動靜,她檢視周遭地面,選擇了一塊不毛沙地,慢條斯理解開手上繩索,兩手各執一端,朝後一甩,凌空劃出半弧,停在身後兩秒,接著再朝前甩拋,兩腳並立,開始有節奏地跳躍起來。

    他愣了一瞬,才恍悟女孩在進行跳繩運動。他收回視線,繼續手機對話,語氣轉強,吩咐對方幾句︰「這一點我不管,請轉告他這不是我們部門的事,晚一點把資料傳給我,記住開會時先別提起。」

    女孩極有活力地跳躍著,速度逐漸加快,馬尾隨之起伏揚落,偶而倍速快轉兩圈,屈膝躍高,變化跳躍頻率,繩索在她手上乖順听話,隨她任意把玩。女孩四肢矯捷俐落,沒有一次絆上足尖,至少有五、六百下了,她才開始減速,緩慢停止跳躍,不久,她隨性將繩索往旁一拋,抓起水瓶對嘴牛飲,喝得太急,還小吐了一口,大聲清喉。

    他禁不住笑了。在湖畔晨曦下跳繩?很有意思的舉動。

    看出了興味,漸忘煩心事,看了大約一刻鐘,不便留戀此情此景,隨手啟動引擎,轉動方向盤,準備倒車離去。車尾距女孩僅三公尺之距時,女孩不經意朝車頭瞥望,他在鏡中看見了她的容顏,幾秒間辨認出了她——不就是那位把椅子當寶貝的女孩!

    女孩取了條毛巾揩汗,手叉腰,仰頭觀看樹梢垂累的絨球花串,忽然她踮起腳尖,伸展身軀,抬高下巴,欲一親芳澤,嗅聞花蕊,但末端略高,無法如願,她舉臂攀枝,想扯近鼻端,枝條頗具韌性,又彈回原處。

    他觀看她做了幾次徒勞無功的動作,噙起了笑。他順從直覺做了個決定,將車暫停,跨下車,向她走過去,輕而易舉越過她頭頂,攀折一截花枝,遞交給她。

    她萬分詫異,呆楞接過花枝,眨眨眼,良久才回神,冒出一句︰「是你啊!」

    「早安。」他笑。

    她的兩頰泛紅原來是日曬和運動後的結果,運動後的她又更添元氣了,周身輻射出熱力,汗水濡濕了頸項和胸口,在晨暉下閃現光澤。

    「早。原來那輛車是你的,你怎麼來了?」她朝他身後張望,一臉緊張。

    「你不也來了嗎?」他有些意外,他以為她見到他會面露欣喜,經驗使然,很少有異性見到他不喜出望外。

    「可是,這里是私人土地,不是公園。」她指著出口處,「你沒看到圍欄和告示牌嗎?」

    「我沒注意。」他回想一下,轉彎入口處似乎有兩扇銹蝕頹傾的鐵欄,但未呈阻攔狀態,所以他才能長驅直入。

    「噢,那我們還是走吧,待會火土伯種完菜看到有外人在這里會不高興的,而且你還亂摘花。」她口氣有指責之意,一邊將跳繩和水瓶塞進背包,準備離開。

    「亂摘?」他啼笑皆非,「我是替你摘的啊。」

    「多謝你的好意,我通常只聞不摘的。」她牽起腳踏車。「快走吧。」

    「你指的外人是我?還是我們?」他很好奇她的舉動,她剛才不也待得很愉快,完全沒有偷偷摸摸到此一游的鬼祟啊。

    「當然是你啊,」她得意地揚眉,「我和火土伯可是有交情的,我送了一張很棒的椅子給他,所以他不會趕我的。」

    他忍俊不禁笑了,「你到處拿椅子做公關嗎?」

    她一听,臉腮泛紅的部位漫延至耳根,「才不是,那時我剛開始學做椅子,假日偶而爾在市集擺攤,半天下來,火土伯是第一個願意出價買的,一點都沒還價喔。他說這椅子好,很耐看,應該也很耐操,不會像家具店的漂亮椅子中看不中用,為了報答他知遇之恩,我不收他錢,還幫他加了一片腳踏板,親自送上門。他高興極了,那時我從他家往下看,看到這片地,我說真是漂亮的地方,他說那就有空常來玩吧,他不對外開放的。問了才知道,幾年前他並沒有設障礙,就讓當地人隨意進出,欣賞湖景,本來相安無事,可是自從上頭溫泉區開發以後,游客多了,常有人不守規矩,破壞環境,他每隔幾天就得從湖上撈起一大袋垃圾和吃撐了翻白肚的錦鯉,煩不勝煩。接著有一群大學生來露營時,很有創意地把他養的鴨子當場在湖邊燒烤起來,吃得超開心,火土伯終於火大了,從此除了熟人,再也不開放了。」

    他專心听完,問道︰「火土伯住附近?」

    「是啊,就在那幾株油桐樹後面,這里看不見的。」她指向那片如殘雪點妝的制高點,「樹後面有幾塊菜園,他每天種完菜就在附近巡邏,別以為他瞧不見這里,他罵起人來很厲害的。」

    他點頭表明知曉。「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他看了看她,動念道︰「還有榮幸喝杯你的咖啡嗎?飯店早餐提供的咖啡實在不能比。」

    這要求不困難,只是古怪,他們連朋友都稱不上,而她也並非咖啡屋員工,她呆了一瞬,他已朝她伸出手,「我叫佟寬,來這里出差,住在景秀飯店。」

    原來他不是觀光客,她附和地伸手,與他輕輕一握,「我叫林詠南,住在鎮上,這里不是什麼大城,沒什麼公司行號,很少人是為工作來的。」

    景秀飯店是五星級的溫泉度假旅館,是連鎖旅館之一,並非僅供短暫下榻的普通商務旅館,位在景致最好的山凹里,距離山下車程起碼需二十分鐘。她不禁困惑,有誰差旅會住上交通不便又所費不貲的地方?

    听出她的疑惑,他不諱言︰「我住的飯店其實是我們公司旗下的物業,我負責定期視察業務,有任何問題再向總公司匯報,所以別人可以盡情放松住進飯店,我得小心翼翼,隨時注意飯店每個營運環節是否有疏漏,心情完全不同。」

    「啊,原來如此。」

    自我介紹完畢,他定定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她立時尷尬起來,想一想道︰「店里寄放的咖啡喝完了,如果你想喝,我家里還有,不嫌棄的話,順便到我工作室參觀吧。」

    「那很好,我來這里一向直接上山,不曾好好逛過鎮上,麻煩你了。」

    她眯眼笑。他注意到一件事,這個女孩只要一笑,便是全心全意的笑,徹底綻露出一排皓齒,毫無保留,豐潤的唇邊有一道淺淺笑紋,說明了她愛笑的本質,加上兩眉墨黑彎長,眉心潔淨坦然,生活里似乎沒什麼事可供掛心。

    他駕車跟隨在她身後,配合她的腳踏車速,不疾不徐在省道上行駛,有時與她並行,瞥看她緊抿嘴,奮力疾踩單車踏板的模樣,令人發噱。轉了幾個大彎後,她在一棟民宅前煞車,對他做個手勢,「等我一下。」

    她一溜煙鑽進洞開的大門里,不見人影,附近靜悄悄,看不出有何名堂。五分鐘後,她出現了,摟抱著一大束盛開的向日葵,幾乎遮住了她的小臉。她走到駕駛座車窗旁,將以麻繩纏縛的花束塞進他懷里。

    「佟先生,送給你。」她笑嘻嘻道。「漂亮吧?」

    「你特地買的?」他一愣,胸前的向日葵朵朵花瓣矗張,鮮黃飽滿,綠睫挺拔,根本是割采不久的鮮花,而近看她眼神純淨,並無取悅之意。

    「不是,我慷他人之慨。」她坦言,「這花是我朋友家種的,他家在附近有座小農場,以後有空可以去看看,花種得很不錯喔。如果有機會的話,麻煩您推薦給飯店采購,四季都有鮮花供應喔,這是農場名片。」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趁機替親友推銷。他並未有不舒服的感覺,向她頷首,「我試試看,但不保證。」

    「謝謝你了。」她重新跨上單車,帶領他進入鎮上。

    她所謂的工作室位在鎮西一條四米靜巷內,一棟舊式未經整建過的兩層水泥樓房。她將單車推進小庭院,取出鑰匙打開大門,大方請他入內參觀。

    首先是一座小巧客廳。他隨意瀏覽一回便領悟出一個事實,除了窗簾、燈具、坐墊和抱枕,迎面所見的桌椅櫥櫃沙發書架花凳,全是出自她的手工木作,每一件在簡潔設計中都畫龍點楮地嵌上樸拙的陶磚或木雕花飾,或適度髹漆上色彩。整座客廳可說是她的私人展示場,風格獨具。細看精巧度和工廠制品相較或有不足之處,但多了幾許溫暖厚實,以及感受得到的努力。

    穿過廚房,工作室設在後院搭出的棚架內,中央放置了一張大型工作台,台面上下堆置了各式木材和線鋸機,地板布滿了細木屑,周遭則堆放了各式成品和半成品,料材和工具凌亂地置放牆角。他走過去,十分專注地審視那些未完成的木作,他想起她縴細的手臂,哪來的勁道完成原木裁切?

    她拉拉他袖口,「別過去,小心踫到鋸子,到客廳坐坐吧,咖啡馬上來。」

    他回到客廳,在沙發椅坐下。這屋子光線良好,觸目所及賞心悅目,微風陣陣流動環繞,寧靜怡人,只是寧靜中為何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是太安靜了,靜得不太尋常,這麼一想,他看見了置物架最上方有兩幀並排的相框,里面嵌著不同的照片,都是中年女士,穿著優雅古典的裙裝,連擺姿都優雅。他趨近細瞧,一位笑容和藹,一位拘謹嚴肅,兩張照片被屋主珍愛地簇擁在幾個小型盆花之間。

    「那是我媽和我小姨。」她突然出現,嗓音活潑地介紹,一面遞給他咖啡。

    他笑著接過,立刻喝了一口,令人回味的咖啡香氣瞬間溢滿口頰,「她們在家嗎?我這麼冒昧拜訪是不是會打擾她們?」

    「不會的,她們都不在了。」她神色平常地說著。「就算她們在也會歡迎你。」

    「不在了?」他想確知她的真正意思。

    「嗯。」她點頭,「一個三年前,一個一年前,她們都生了病,沒有治好。」

    「所以你一個人——」

    「是,我一個人,這房子是很多年前小姨租來的,她沒有結婚,現在是我在承租。」她簡短說明,笑容依舊,沒有被冒犯的表情,顯然已接納既成的事實。

    那麼其他的親人呢?即使有諸般疑問,他不再交淺言深過問,轉移話題道︰「你的這些成品平常都在哪里展示?怎麼交易。」

    「網購啊,曉莊有個購物網啊,賣些她老公設計的皮雕飾品,我搭便車寄賣,展示一些作品,訂單來了,我就做,不過我通常只接小型木作,大的太花時間,一個人做不來。」她歪著頭打趣道︰「所以我不會麻煩您替我介紹生意的,我胃口太小了,吃不下。」

    他相信她說的不是客套話。她坐在一張高腳椅上,和他說話的同時,兩腳前後擺晃著,有點百無聊賴的愜意,沒有一絲急躁。他閱人無數,大致上能看出人的一些本性,她連成立自己的銷售網站都不積極,能做出那些木作品百分之八十出於狂熱,一旦基於謀生,日夜趕工,滋味變了,很難再本著初心投入,限時限量是維持長期興趣的要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或許是個幸運兒,沒有迫切的經濟壓力,也或許,她對生活要求不多,這里是個靠山小鎮,生活步調緩慢,據悉不少鎮民甚至擁有菜園、果園,自給自足。

    「這麼說,我就更應該付你咖啡錢了,佔了你不少時間。」

    「我又不是律師,時間挺多的,不必收錢。」她溜轉圓黑的眼珠,做個頑皮表情。「我只是喜歡偷懶,工作量剛剛好就好,太忙了我頭就暈。」

    他莞爾道︰「听了很值得羨慕,許多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沒什麼好羨慕的,不過是一種選擇,選擇了就承擔,承擔得起就過下去,能過下去就……」或許感覺到說下去不太妥當,聲音漸漸低微,笑容轉為若有所思。

    「就如何?」

    「就——」她呆視地板片刻,冷不防抬起頭道︰「平安就好!對了,等我一下。」她跳下椅子,溜進廚房。

    他失神一會,听到隔牆翻箱倒櫃的聲音,發現她行動力過人,劍及履及。

    他往置物架下一層觀看,架上放了幾本國內外設計雜志,用書擋固定住。書擋染成草綠色,切割呈葉片形,擋身仔細刻劃出葉脈,上面棲息了一只閉眼蜻蜓。他伸手觸摸粗凹有力的線條,直到她現身,對她道︰「這對書擋賣給我吧,我想放在辦公室。」

    「唔……」她噘起嘴,有些為難,「可是這用了一陣子了——」

    「我不介意,木頭這東西越久越有意思。」

    考量了幾秒,她二話不說,動手把雜志抽出,放置一旁,直接拿起那對書擋兜攏在他胸前,「如果你真喜歡,就送你吧。」

    他掩不住詫異,她還真是大方,沒有一點計較,「這樣不好,花了心血做的——」

    「可是我做它們的時候就沒想要賣嘛,而且我招待你又不是為了賣東西。」她理直氣壯地聳肩,又從身後拿出一個瓶罐,「我找到了一瓶還沒開封的咖啡,你拿回去吧,隨時想喝就有了。」

    他又是一愣,騰出手審視罐身。咖啡是巴西原裝的,品牌在市場上並不普遍,想來也不是唾手可得,他沒多考慮便交還她︰「給了我你不就沒了?」

    「不用擔心,隔段時間就有朋友會寄一些過來。」

    他搖頭︰「咖啡好喝,不只是咖啡本身,調煮咖啡的人也大有關系。我不是煮咖啡好手,平時工作忙也沒什麼時間,不想因為匆促破壞了它的原味,就放在這里吧,將來我想喝的時候,再過來一趟麻煩你,希望你不會介意。」

    「佟先生真講究。」她猜他為人謙和,不願佔人好處,听了也不堅持,見他喝完了咖啡,試探性問︰「唔——還吃得下東西嗎?」

    「你不會想告訴我你也有好廚藝吧?」

    「很遺憾,我做吃的不太行,」她微現赧意,「我只是突然肚子餓了,想吃粄條,隔壁巷口有家面店,好吃得不得了,是很特別的客家風味喔。有興趣嚐一嚐嗎?我可以叫阿婆多舀給你肉燥,不會後悔的。」

    他暗訝她一大早就能吃上油膩的食物,身形卻還保持著瘦削緊實。他對傳統米食沒什麼偏好,但見她描述時兩眸晶亮,不勝向往,頗具說服力,他點了點頭。

    她轉身率先而行,甩晃的馬尾掃過他的下巴,一陣輕癢,他反射性一抓,那束豐厚黑亮的發絲拂過他的手背。她不知情地回過頭,眉眼彎彎,露出全心全意的笑,「佟先生喜歡唱歌麼?」

    「我不唱歌的。」他有些錯愕。

    「真可惜,有人對你說過你有一副好嗓子嗎?」

    他搖搖頭,對她的發現感到新奇,很少有人對他的投注是超越視覺之外的,但那一回眸,讓他看見了睽違多年的純淨初衷,一種只想傳遞快樂給對方的初衷,流露在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里。

    門一開,陽光變得更強烈了,風不知從何處傳送來含笑花香,若有似無襲面,那近似清淡果香的氣味從此與她的身影相連結。

    他靜靜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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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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