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快到了,外面大雪紛飛,偌大的北京城仍是凍在冰雪中,我躺在床上,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外頭皇上派來的太醫正努力的煎著藥,我很感謝皇上對我這個師傅的關懷,君有賜不敢辭,可是我真的很累了,累得只想從此閉上眼。我只是個金陵城裡賣豆腐家的兒子,從窮的連雙鞋都買不起到如今的太子太傅、上書房大臣、武英殿大學士,已是位極人臣,妻賢子孝、兒孫滿堂,也該心滿意足了 .......可是,為什麼我心裡頭還是有著一枚銅錢大的缺憾?
從小,我就不知道什麼叫做衣食無虞。家裡是做豆腐的,三更就得起床磨豆,白天娘賣豆腐,我和爹就去劉老爺家當長工。少爺的年紀跟我差不多大,很幸運的我被老爺選為少爺的伴讀,我多珍惜這難得的機會,窮人家的孩子居然也會有讀書的機會!只要我努力,也許我也能考秀才、當舉人。
17歲那年上元節,天下太平、年成又好,金陵城內特別的熱鬧,老爺和師傅放了我們一天假,娘做了點甜糕要我拿到市集上賣,補貼補貼家用。甜糕在擁擠的人群中很快的賣完了,我興奮的在人潮中逛著,欣賞滿街燦爛的花燈。走著走著,人潮越來越多,擠的我很難受,突然看到一條人少的小巷,於是奮力撥開身邊的人潮,鑽了進去。
鑽進巷口,卻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紮著兩根辮子的女孩,抱著插滿糖葫蘆的竹帚,坐在地上哭,燈光下,一滴滴掉落的眼珠像極了傳說中暗夜發光的珍珠。
「你在哭呀!你哭什麼哭,今天是上元夜呀!」
她抬起了頭看著我,臉上還殘留著淚痕,眼神中盡是驚訝、羞怯與委屈。好清亮的眼睛!我心裡頭讚嘆著、胡思亂想著,若不是家裡窮,我也該娶妻了,如果能娶到這樣的女孩為妻,那該多好啊!看她緊抱著糖葫蘆,糖汁沾滿了衣襟,我想她一定是為了賣不完的糖葫蘆而哭泣吧!
「不要哭,人這麼多,還怕糖葫蘆賣不完嗎?沒問題,看我的,我幫妳把它賣的精光,妳爹妳娘就不會罵妳!喂,給我……」
我決心幫她解決問題,何況只是賣糖葫蘆這樣的小事!這樣的女孩應該受到世人的寵愛,而不是躲在巷子裡委屈的哭泣!拿起了她手上的糖葫蘆,笑著對她說,「我叫張雁,是水磨坊賣豆腐的兒子,今天我把娘做出來的甜糕拿來賣,沒多少便賣的精光!」我搖了搖口袋,裡面的銅板噹啷噹啷響,「妳看,全是錢,喂,妳叫什麼名字?」
盯著她的臉,我緊張的直冒汗,她會不會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呢?終於,她低下了頭,羞怯的說了三個字。「王金鳳」,俗氣而缺乏美感的名字,卻在我心裡刻下深深的烙印,我想,她應該不討厭我才是! 拉起了她的手,穿過巷子,找了一處空地,我一定要趕快把這些糖葫蘆賣掉!放開了嗓門,我大聲的喊著:「一文錢一個,一文錢一個!」 果然有人抱著孩子喜孜孜的買糖葫蘆。我把銅錢放在她手掌心說:「喂,妳要收好,人多手雜,別給扒了。」卻發現她早已看著滿街的燈火,痴了........真是個傻女孩.........
「別發呆,學我賣,將來妳就會了!」我分給她兩支:「學我叫,一文錢一個!」
「一……文……錢一個!」聲音小的像蚊子叫,這樣怎麼招得到客人呢?
「一文錢一個,大聲點!」我努力的鼓勵她。她終於放開了懷,跟我一樣大聲的叫賣著,臉上盡是笑意。最後,終於只剩下一支糖葫蘆了,她決定將那支糖葫蘆做為我們一晚辛勞的犒賞。上元夜裡,我們坐在秦淮河邊,她一口,我一口,分吃了最後一支糖葫蘆。
夜漸漸深了,該回家了,我問她:「王金鳳,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沒想到她居然說不知道,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家住哪裡!「天哪,你住哪裡不知道?」「我住在王家,」她說,「我搞不清地方,只知道我父親叫王瑞。」「姓王的有好幾百家……妳……妳說什麼?妳爹叫王瑞,那不是和轉運使同名?」
這時已有人開始叫:「小姐,小姐……」一個ㄚ頭,後面跟著四個灰頭土臉的轎夫。「小姐,妳還好吧?」ㄚ頭打量著我:「你沒對我們家小姐怎麼樣吧?」「別誤會,他是幫我的。」她說。我在一旁緊張的說不出話來。「那就好,我們走!妳爹和妳娘差點剝了他們的皮!」ㄚ頭指指轎夫,「上轎吧!」ㄚ頭拉了她就走。
「等等……」她突然回頭對我說:「你的錢!」她把銅錢從口袋中掏出來。
「不,那是妳的,我只是幫忙而已……」我想不出這事的因由……賣糖葫蘆的女孩為何坐轎子;運轉使的女兒為何在上元夜出來賣糖葫蘆。一推一卻,銅錢掉了滿地…… 叮咚叮咚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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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後,我還是個長工,還是賣豆腐家的兒子,除了貼身口袋裡多了一枚銅錢外,似乎什麼都沒變;可是我更瘋狂的用功讀書了,少爺的老師很欣賞我,願意借書給我讀,我一定得求上進、爭功名,否則我連踏進王家大門的資格都沒有!
書念得累了時,我就摸摸那一枚銅錢,窮人家的孩子沒有說累的資格,一枚銅錢能等我多久?
兩年後,王家大小姐究竟還是嫁給了金陵首富陳家的少爺,我不知道自己心裡頭 究竟是悲還是喜,只能更努力的唸書。在父母師傅的作主下,娶了師傅的女兒,十年寒窗,終於考上了舉人。我望著王家高聳的圍牆,緊握著一枚銅錢,到底還是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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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過後,我把家裡的重責交給了妻子,來到了北京準備會試。她是個賢慧的好女人、好媳婦,我們一直相敬如賓,可是我心裡頭卻總是聽到叮咚叮咚叮咚響個 不停的銅錢撞擊聲,我想,是我對不起她。
貢院裡狹小的空間中只有一片如門板大的木板和一只夜壺,木板白天是書桌晚上就是床,我得在這裡坐牢一般的關三天,只有一個五吋見方的小窗可以往外看,三篇八股制藝是我一生功名的源頭。春天的北京比金陵冷,夜裡我握著銅錢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出人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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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十年為官,點了庶吉士、進了翰林院,再由南書房侍講到學政,仕途一帆風順。我常常想,如果十五年前就能有這般光景,一切會不會就不一樣?她應該過得很幸福吧!不知道她會不會記得上元節的燈火跟染紅了她一身的糖葫蘆?記得陪了她賣了一夜糖葫蘆的窮小子?終於等到那年,我當主考,榜後一個金陵的陳姓新科進士來拜訪我,看著他清澈的雙眼,我就知道是她的兒子,跟他的母親一樣有著一雙動人的雙眼。
「老師,您可是金陵人士?」,他有點不好意思的問著。
「是的,你為什麼問?」
「家母說,她曾經遇過一位恩人,名字就叫做張雁,聽說在京裡為官......」
一時間,耳邊想起了幾枚銅錢叮叮噹噹清脆的撞擊聲,多少往事湧上心頭,她居然還記得我,記得陪了她賣了一夜糖葫蘆的窮小子。我多想抓住面前這個年輕人的手,告訴他,我就是那個張雁。可是我不能,她是金陵首富陳家的夫人,我面前這個年輕門生的母親,大家閨秀,禮教森嚴,怎麼能認識我這個陌生男!不能受人以柄,讓她受人懷疑,我只能壓抑住我的激動,淡淡的說「我從不記於任何人有恩。」
是啊,誰對誰有恩呢?不是那一枚銅錢,我怎會從賣豆腐家的孩子發憤苦讀而成今日的封疆大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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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我決定將女兒嫁給他兒子,這一世不能結良緣,退而求其次做兒女親家。那麼,我終於能再見她一面。
紅燭高懸,三拜天地。
「郎才女貌!」、「多子多孫!」賀客盈門,如同蟻群,來來去去。
我彷彿回到那年上元夜,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在人潮中仍是顯的那樣的無助,可是我卻不能當著滿朝同僚前走過去再對她說:「哭什麼?糖葫蘆賣不完我 幫妳賣!」只能由夫人過去招呼她,雖然是親家,終究是男女授受不親啊..... 在賀客群中轉呀轉,終於,來往人群把我旋至她身邊,我終於有機會名正言順跟她說說話,捏緊了懷中的那枚銅錢,我等了整整20年!看著她眼中泛著的淚光, 我知道她沒忘記我,可是除了問候與寒暄,我仍是什麼都不能說。她終於來到了我面前,我喊了一聲「親家母」,悄悄的把珍藏了20年的銅板塞進了她的手心,隨著人潮漸漸的又離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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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她生來好命,該多福多壽的,當我的女婿跪在地上哭著告訴我,她的母親過世時,我覺得自己身上的血似乎就被抽乾了........當他乞求我作為喪禮的主祭官並做誄文時,我義無反顧的答應了,不只因為我是張、陳兩個家族中官位最高的親戚,能為她在死後爭取更多的榮耀,更重要的是,這是我所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完成這個艱鉅的任務,當銅板聲不再叮叮噹噹的響時,我的腦袋裡似乎只有一片空白。我不能盡訴我心裡頭的哀戚,只能駢四儷六的像當年考試時做一篇漂亮而沒有內容的八股文。望著我這一生最刻骨銘心的人的牌位,我甚至連掉淚的資格都沒有........我只能空洞的安慰著我的女婿,要他節順變,可是,我的傷痛卻比他更深...他可以大哭、他可以盡哀、他可以用盡天下詞章紀念他的母親,可是我什麼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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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慶幸我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我終於可以不用再活得那麼累,什麼禮教的束縛終於將離我而去。如果死後是有知的,她會不會像當年一樣抱著許多糖葫蘆在上元節的夜晚,在金陵城裡、秦淮河畔等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