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那《梅香如故》


出版日期: 2022-08-24

  督公大人好多疑,認真告白不相信,
  那她只好……推倒強吻以表真心!

  路望舒︰你放肆!
  姜守歲︰那臉紅紅還反過來深吻的是誰呀?

  酒鋪女老板膽大告白,是用情至深,無畏無懼,
  督公大人臉紅心跳卻心有顧忌,出了昏招,錯過一世,
  有幸重來,換他鼓起勇氣,此生只圖一個她……

  一手殺貪官污吏,將通敵左相打進大牢里,
  一手執掌錦衣衛,斂財斂權,盡顯野心,
  路望舒這位督公惡名昭彰,教人聞風喪膽,
  卻沒人知道他是個假太監,還是重生的……
  之所以會如此,全是因為和一段香酒坊女老板那段情,
  上一世他夜半被追殺,卻誤入她的陷阱被困酒缸,
  本以為這女人跟刺客同黨,不然就是攀附權貴,
  誰知她信誓旦旦表明只圖他,竟還……強吻他!
  雖說對她心動,可還沒有個結果,他便死在宮變之中,
  如今意外重活,對他而言最要緊的就是她,
  可不料這輩子他終于等到她出現,她卻躲著他,
  說她已經追逐他數生數世無果,心累決定放手了?
  哼,撩了人就想跑,哪有這般容易?這輩子,換他來追她!


第一章 大魚落酒缸

他又作夢了。

夢回十二歲那年,正準備淨身成為「童監」的……彼時。

進行閹割的小屋就像為了讓蠶卵化成蟲而生火保持溫暖的蠶室,密不透風中,燭光顯得昏幽幽。

既暖熱又昏暗的小室里,被強行灌下好幾口烈酒的男孩腦子開始感到混沌,下意識想掙扎,但早已餓到四肢無力。

男孩這一年甫滿十二,親生爹親頗有文才,年少時就成了秀才老爺,無奈天生體弱,在男孩七歲上便已病逝,留下孤兒寡婦。

年輕秀美的寡婦為了二婚選擇淨身出戶,把秀才丈夫的微薄家產連同親生骨肉全交由孩子的伯父伯母照看。

這是個艱難的世道,邊境戰火頻起,國內民心動蕩,活著已是不易,自家的親生孩子僅能勉強養活,哪還有余力再去關照別的孩兒?即使這個「別的孩兒」實屬同宗同族同個房頭的親佷兒,亦是額外的負擔。

伯父伯母一開始願收養他,是否為貪爹親留下的那一點點家產?他實也弄不清了。

伯父一家就養著六個孩子,幾輩子的人都往那一畝三分地里搗騰,拼命折騰出來的也就那一點點糧食,能咬牙把小小的他養到十一、二歲,也足夠了。

能被選中、被賣進宮中當差,對他與伯父一家子而言絕對是天大的翻身之機,捫心自問,他並不怪罪伯父伯母替他挑選這樣一條路。

畢竟命苦。

命苦,就認命受著,在爛命中盡可能拼得一瞬燦爛,此生便也不虧。

只是啊,若想順利走好,承受住一切順勢翻身,就必須闖過眼前的鬼門關,這一道名為「閹割去勢」的鬼門關。

整件事還算得上考究的一點,是他們挑選一個好日子,然後把等待淨身的孩子們一個個關進個別的小室中。

男孩早已自行清理過大小便溺,被鎖進小室禁閉三天,這三天除了少少幾口清水用以續命外,絕不能進食,此舉是為了避免閹割之後有排泄穢物沾染術後創口,致使傷處惡化危及性命。

但男孩好餓。

他,路望舒,好餓。

餓得沒力氣掙扎,而事到如今,也不該再費力掙扎的,不是嗎……

木板台上,他的手腳被綁得結結實實,活像一個「大」字,雙眼被黑布蒙住,赤果。

有人抓牢他的頭發、按住他的腦袋瓜和肩膀,還有人壓著他的腰部,死死將他固定。

「這是自願淨身嗎?」刀子匠的問話聲響亮得近乎嚴厲,震得他因飲烈酒而發脹的耳膜又一陣鼓動。

他不記得自己有無答話,但夢中那個男孩應聲了。

于是刀子匠厲聲又問︰「若是反悔,現下還來得及!你可是反悔?」

男孩未悔。

刀子匠像在對天地宣告般道︰「好!那麼,你斷子絕孫,與我無關!」

一刀揮落,呼聲淒厲,那沖喉而出的叫喊從夢境接回現實,平躺在榻上的人猛地張目坐起!

夢醒。

「呼……哈喝……哈喝……」噴氣般的喘息一陣一陣,路望舒垂著頭、一手扶額,額上冷汗輕布。

「督公,出了何事?」菱格紋門扉外,夜中留守的屬下傳來詢問。

「無事。」幾下呼吸吐納很快穩下氣息,路望舒尋回清冷語調,夢中那太過真實的劇痛被徐徐按捺下來。

落在他胯間的那一刀,到得如今已過去整整二十年,即使真覺疼痛,不過是可笑的幻痛罷了。

畢竟感覺疼痛的地方早被閹割切除,那傷口處結痂了,暗紅的痂早已月兌落,化成的傷疤小小一個,偶爾不經意垂目一瞥,只覺那癒合生成的部分彷佛是一粒殷紅熟透的小果實,突兀地烙在他兩腿之間。

不痛了。老早就……不痛的。

再次深深吐納,借著透進窗紙的月光,瞥了眼放在角落那個計時用的大沙漏,估量著應是丑時剛過。

他本就淺眠也不容易入眠,此際驚夢驟醒,要他再倒頭睡下根本不能夠。

起身穿衣,套上官制的厚底錦靴,略頓了頓才抓來衣架上的暖裘披上,拉著兩條細帶在頸子前輕系一結,徐徐推門而出。

守夜的兩名小內侍見聞動靜,表情難掩驚疑,不禁傻傻問出——

「離早朝還有一段時候,皇上那邊也沒動靜呢,督公不多睡睡嗎?」

「督公莫不是肚餓了,這才睡不著嗎?」問出這話的同時,小內侍的月復中突地響起一陣「咕嚕嚕」的饑餓聲響。

路望舒垂目清冷一瞥,守在房門兩側的一雙小內侍登時驚嚇跪地,叩首瑟瑟。

「督公饒命、督公饒命啊!」

「是小的多言了!求督公饒命!嗚嗚……」

路望舒自認本性並非狠戾之人,但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從一個任人差遣打罵的小童監爬升到今日足以操控內外廷的地位,狠戾之名早烙印在他身上。

盛朝內廷設有十二監,有司禮監、內官監、尚膳監、尚衣監等等,各監各司其職,他正是這十二監的總領事提督太監,不僅司禮監錦衣衛听命于他,更因深受少年皇帝所信賴,委以重任,歷代以來直屬君王、負責密探事務的暗衛亦歸他所管。

論武藝,他算不上頂尖,但論心計籌謀,他實有顛覆朝野之能耐,這些年,朝堂上那些所謂的士大夫們參他、罵他的折子多到能堆成山,沒礙著他的,他懶得理會、盡可放過,但那些沒長眼擋他道的,以怨報怨方為正理,他並不介意雙手沾染血腥。

他絕非壞人,只是一個想在這飄散腐朽氣味的宮中,讓自己過得舒心些的人罷了,想看看拿到一手爛牌的他,最終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起來。」聲音難辨喜怒,他舉步便走,把兩個小的留在原地。

路望舒一腳才跨出明堂內院的葫蘆型拱門,一名模樣清秀的少年太監朝他大步而來,恭敬一禮。

「師父……」袁一興今夜負責議事書房留守,應是得知內院這兒有狀況才匆匆過來,見路望舒這一身齊整,向來機靈的他不禁推敲問︰「師父這是要出宮……跑馬?」

路望舒嘴角微抿,步伐未停,「出宮走走。」

已過而立之年,按理早該廣收徒兒以防老,然路望舒眼界甚高,內廷每年新進的童監、少侍何其多,眼下也僅收了袁一興這個大徒弟。

「那徒兒立刻喚人為您備馬,再派幾名司禮監錦衣衛跟上……」見師父抬手表示拒絕,袁一興的話音陡止,似覺得不妥又道︰「要不,興兒陪師父您出宮走走?」

「不必跟來。」

路望舒語調並不嚴厲,但威壓無形,話一出口就讓袁一興乖乖定在原地,只敢目送著他走遠。



官拜正一品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路望舒在宮外除了有聖上恩賜的私人宅第外,在宮內亦有獨屬于他的大院落。

不過當初他所求的宮內院落求得有些妙。

按理,皇上都大袖一揮由著他隨便挑選了,任誰都知得選個離天子最近的住所方為正理,偏偏路望舒不這麼干,他的宮內所居不僅遠離皇上的乾元宮,甚至比奴才們的僕房更加偏離皇宮的中心。

他在宮中的院落距離皇城的外城牆僅有一道宮門,一踏出,便是人間百態。

用不著出示御賜的通行鐵牌,守門的禁衛軍立時為他打開宮鑰,任他出宮。

短短兩刻鐘不到,連一盞照亮腳下的燈籠亦無的男人熟門熟路鑽進某條小巷,在里邊又彎又繞,最後翻身過矮牆,進到一座再尋常不過的小四合院內。

果如他所想,這時辰院落里的灶房已透著燭光。

天未亮便起身和面團、 大餅的老漢身影出現在灶房中,他手中忙活兒,邊側首與蹲在爐灶前生火的另一名矮胖老漢說笑。

突然,像察覺到什麼,老漢 餅皮的手一頓,臉上的笑也收起,透過敞開的窗靜靜望了來,眉間微皺了皺。

「是……是小路子來了呀!啊、啊——不對、不對!瞧咱這張笨嘴——該打!」負責生火的矮胖老漢率先反應過來,一張嘴搶快便道,隨即驚覺自個兒喚錯稱謂,抬手便左右搧了胖頰兩記,忙改口,「是路督公大駕光臨啊!」

路望舒面無表情,微微頷首權充回應,下意識朝灶房跨去幾步,那 餅皮的老漢已擱下手中什物從灶房里走出。

「……師父。」路望舒喚聲輕啞。

老漢抓起圍裙擦拭著掌中的面粉屑屑兒,灰眉輕蹙,頓了兩息才道︰「都說了,小老兒不是路督公的師父,以前不是,如今亦不是,一直都不是,督公這一聲喚,小老兒著實承受不起。」再頓了頓,表情顯得凝重且嚴肅地說︰「住在咱們這座四合小院里的,全是再低下不過的人,路督公好自為之,別再動不動就往這兒來,對您沒好處的。」

不請自來的修長身影停住腳步,一時間靜默無語。

「督公請回吧。」老漢直接下逐客令。

那張俊秀面容未現半分波瀾,路望舒抱拳徐徐一拜,從容道︰「此時登門拜訪確實突兀了,下回會再尋個適當時候過來探望,師父……您保重。」

他離開時仍選擇翻牆而出,沒費事去拔閂開門,然尚未走遠,矮牆內響起的交談聲已清楚落入他耳中——

「咱家這位清田老哥哥啊,您這又何必?這是何必?」胖老漢壓低問話的嗓音簡直氣急敗壞。「這大盛朝不論內廷或朝堂,多少人想跟小路子攀上關系您知不知道啊?老哥哥您倒好,竟連句『師父』都不給喊,連張烙餅子也不請人家吃吃,每回徒弟上門探望,您板著老臉就把大貴客趕跑,您沒事吧您?」

「都說了,咱與他並非師徒關系。」魯清田再次強調。「當年在內廷宮中是因出了意外,受他要脅,才不得不傳授他一些雜七雜八的伎倆,哪來什麼師徒名分?」一頓,語氣更低的說︰「……真要想想,他當年不過是個入宮不到三年的小小少侍,十四、五歲的孩子罷了,模樣還沒長齊全呢,逮著機會竟曉得緊咬不放,把咱一個在宮中混了三十年的老人制得死死,這般手段,這般心性,咱可沒膽子也沒那臉皮被他稱一聲『師父』。」

胖老漢沒好氣道︰「他要是沒拿老哥哥您當師父看,依您這矯情程度,都不知讓咱們死幾回了?老周哥哥、您、樊三兒,加上咱小春肆,咱們當年同在宮中當差,干了數十年仍是干那些最低賤的忙活兒、髒活兒,沒手段沒門路的,怎麼也蹭不到貴人身邊去……」

「春肆你淨說這些干什麼?如今咱們都順利出宮,能有不一樣的活法……」

「是啊、是啊……都出宮了,能活得有滋味些,咱們四個六、七十歲的老家伙還能聚在一起過活,無根浮萍有了落腳為家的可能,全拜小路子……拜他路督公的安排和周全,京城居、大不易啊,若無他的照看,咱們老兄弟幾個病的病、廢的廢,豈能安居?還以為天天 餅皮、烙大餅擺攤,能賺足了給老周哥哥治病的醫藥錢啊?」

「話雖如此,但春肆啊,咱只是……」欲言又止,最後靜默下來,似有嘆息融入夜色。

牆外的這位所謂的「大貴客」沒再凝神去听,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在猶然沉睡的帝都城中踽踽獨行。

今夜的出宮走走近似「信馬由韁」,一開始毫無目的,但下意識的驅使令他雙腳有了方向,一走走到了當初安置師父以及幾位宮中老人的四合院落。

稱對方一聲「師父」……確實是他一廂情願。

十五歲那年,身為小少侍的他藏在暗處目睹時已年逾四旬的魯清田殺人,殺人之技無比奇特,無須親自動手,而是絕對的「誘殺」。

更重要的是魯清田誘殺的對象——

他殺了當時的東宮太子,那是當朝皇後甄氏唯一的親生兒子。

殺得好!

那位東宮太子本就不是什麼善茬兒。

在他這個十五歲的小少侍眼中,太子擁有兩張面孔,在自己的父皇和母後面前是一個樣兒,私底下又是另一個樣兒,道貌岸然、心性凶殘,被弄死了,那很好,即便親眼目睹一切,他也不會多嘴。

但偏偏見識到那誘殺的手段。

十五少年怎麼也想像不到,一個被困在內廷深宮數十年的侍人,如此不起眼,那面容和身影彷佛早已融進這後宮之中,讓人記不住,也絕不會讓人想再多瞥一眼,卻是這樣的人,可以有能力除掉高高在上的真龍血脈而不會引起丁點懷疑。

魯清田唯一的失策是下手時被他全程窺見。

想學,太想太想,所以他大膽要脅魯清田,用很多魯清田所重視的人的性命作為要脅,當中就包括如今一起住在四合院落中的那幾位老太監。

他自問待魯清田不薄。

當自己逐漸走入貴人們的眼中,漸漸掌握權勢,魯清田那一干地位低下的老太監們便讓他從深宮中擇出來,並安置在宮外近處方便照看。

什麼師徒恩義的,真算不上吧,但可笑的是……從夢魘中驚醒的今夜,他兩條腿竟直接將他帶到巷底的那處四合院,好像無聲在說,那種揮之不去的驚懼與憾然,唯有他們這種「同類」才懂。

魯清田在那座院落中尚有幾位過命相交的摯友,反觀自身呢?

爬得越高,手中掌握得越多,高處不勝寒,他路望舒的身邊……嗯,也還有自身的影子一道。

嘴微抿,勾起半邊嘲弄笑弧,那抹冷淡的弧度露出不過一息,薄唇驟然扯平,他目底陡生寒光如刀鋒閃掠!

颼、颼、颼——三把暗器破風疾至,他避得已然夠快,左頰仍被橫向劃開一小道,皮開,肉未綻,僅血絲溢出,鼻間立時漫進甜甜香氣。

這異香……暗器有毒!

路望舒不敢大意,矮身一閃將自己藏匿在某道石牆所形成的黑影下,凝神觀察。

一雙目線迅速挪移,或近或遠、上下左右,短短幾息間已在清夜中辨出蟄伏在屋檐上、轉角巷弄內的好幾道影子。

他內心冷冷笑開,無聲笑音蕩開圈圈漣漪,既涼薄又狠戾。

朝堂與內廷中欲取他性命的人怕是多到數不清,仇家實是多了去,而今夜他因驚夢難眠才臨時想出宮走走,不願有誰跟在身邊煩心礙眼,倒是為各方刺客們創造了最佳的刺殺時機。

察覺有殺氣從身後逼近,他反身徒手空拳與對方搏斗,在看不清對方模樣的暗處凌厲過招。

忽地一記空手入白刃,他奪下那人兵器並反手一撩,听見呼痛聲的同時,溫熱鮮血濺上他的面龐。

先前躲得再隱密都無用,一聞動靜,其他刺客便會朝這兒集結出手,所以得移動位置,必須在暗中快速且安靜地移動,他很有自知之明,以自身的武藝絕對無法一口氣對付那麼多殺手。

想要他死嗎?

那他還真不能乖乖就範!

在暗巷中移動再移動,就在一處陰影下稍作調息,然後實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他背部緊貼著的那面牆突然不見,他頓失重心,瞬間整個人往後跌。

不!不是跌倒而已,他是掉到一個陷阱中!

「啪啦」一聲響,頂端有個像蓋子的玩意兒當頭罩落,一切光源驟然被絕斷。

他被逮住了,困在一個圓圓的空間內,像似被關在一個……嗯……底寬口窄、肚能容人的大酒缸里?

酒氣甚烈,醇厚的濃香一下子鑽入口鼻、滲進脾肺。

在飲酒上他雖稱不上海量,但一口氣灌個小半壇烈酒尚不能奪他意識,怪的是這大陶缸里留存的酒氣,究竟是何種酒?竟才嗅聞了幾息就夠讓他腦袋瓜暈乎乎?

已分不清是酒氣薰染抑或中毒之因,他僅能攥緊余下的幾絲清明,試圖擊破酒缸,但掌勁未出,缸子卻猛地滾動起來,似有一條不斷延伸的軌道,大陶缸沿著軌道螺旋向下,滾得他七葷八素。

不知缸子何時停頓,亦模不清已過去多久時候,頂端突然「啵」地一響,酒缸蓋子被驟然揭開。

管不得姿態是否狼狽,他想也未想蓄力竄出!

情勢渾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掙月兌囚困就一滾再滾倒在某處牆角,雖匍匐在地一時間難以立起,亦頗有負隅頑抗的意味,一雙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敵……敵人嗎?

入眼的景象與他所想的差別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顯是處在一處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壇擺滿四面牆上的條架,一個個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則齊整排在鋪滿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寬敞,那個裝著他滾落下來的大陶缸就橫躺在那兒,離它不到兩步之距的地方蹲踞著一名年輕女子,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邊。

她們定定望著他,兩雙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間竄出陶缸之舉驚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個眨眼,瞳仁兒滴溜溜的。「……姨姨,偷咱們酒喝的,是他嗎?姨姨開了機關要逮偷兒,然後他、他掉進大缸里滾下來了。」

她奶聲奶氣,以為自個兒說的是悄悄話,實則非也。

姜守歲也回過神般一個眨眼,眸底幽光輕掠,並未刻意壓低聲量地說著「悄悄話」,答道︰「姨和小苗兒確實逮到一條大魚,但這條大魚是不是來偷酒喝的,還得再瞧瞧呀。」

「大魚嗎?」小小姑娘元苗苗歪著可愛的腦袋瓜兒,嘟嘟的小嘴抿著自個兒的一根食指,望著角落那人,忽地嘆了口氣。「可他不是大魚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適當不過的形容,于是小臉蛋漾起笑。「是長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還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兒覺著他比姨還要好看嗎?」姜守歲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臉上,似認真評估著,最終頭鄭重一點,認同女娃兒的評語。「嗯,小苗兒說得沒錯,人家確實長得很好看,眼楮是漂亮的鳳眼,眼尾一挑比什麼都撩人,搭上兩道英挺的劍眉,眉目間顯得柔中帶剛、剛中透柔,實耐人欣賞得很,欸欸,好吧,總歸人比人能氣死人,不想被氣死,姨這回就乖乖認輸了。」

元苗苗很快安慰道︰「姨沒有他好看,但苗兒最喜歡的還是姨姨。」

她笑了,模模孩子的頭。「乖寶兒。」

這一邊,路望舒卻是眼角直抽,心頭火驟竄。

上一個敢當著他的面、說他長得比女子還要好看的人,墳頭上的草早都生到天邊去了,眼前這女娃兒莫非沒半點眼力勁兒,感受不到他凌厲的注視和殺意嗎?竟隔著幾步之距沖他咧嘴笑開?

還有那名女子,竟那般不矜持,瞬也不瞬直視著他便也罷了,還論起他的長相!

混帳!真不懼他嗎?

為何不懼?

他隨便一個眼神就能令大小官員低首,令底下人匍匐于地,眼前這一大一小的姑娘家憑什麼例外?

等等!莫非原因出在他身上?

難不成他以為自己正擺出一副狠戾的面孔,雙目寒光迸發,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卻未察覺暗器上的毒素再添上無端濃烈的酒氣,已消磨了他臉上、身上所有的銳利?

那現下的他……是何種神態?

他一掌撐地試圖站起,尚未將身軀打直,腿一軟又單膝跪地。

女子的嗓音徐徐響起——

「你嗅入的是『聞香墜』的酒氣,小店釀的這款酒光憑酒香都能醉人,所謂『三息醉、五息睡』,你被封在酒缸中足足超過十息,最後還能自個兒竄出來,實在挺出人意料。」略頓,似帶輕嘆。「不過還是奉勸督公別逞強,都站不穩了,若真跌倒受傷那可不好。」

她稱呼他「督公」!

這女子知曉他的身分!

路望舒頸後一涼,老實說已許久未有這種感覺,宛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而自身毫無反抗能力。

他大口喘息,暈眩感越來越嚴重,最終意識模糊,頎長身軀驀地往前栽倒。

但好像……沒有趴倒在地。

有誰過來撐住他,那人靠得極近,輕柔的布料、軟軟的肩頭、軟軟的頸窩……散出好聞的甜香,似染了酒氣的花……

不對!不對……這肩頭和頸窩的主人,眼下除了那女子還能是誰?

他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只須拿刀輕輕往他頸項一劃,一切便灰飛煙滅。

沒想到,他路望舒會把命抵在這兒,被一個彷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給了結。

在完全喪失意識之前,軀體最後的感覺是渾然一震,因那屬于女子的綿軟氣息撲面而來,著實離他太近——

「督公就安心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吧,外頭那些人尋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他身在何處?

為何會醒在這樣一個陌生所在?

啊!等等!他記起來了,記起自己的惡夢和率性出宮,記起在四合院不太舒心的探訪,亦記起後來的遇刺以及莫名其妙跌入一個陷阱。

而他,朝野內外樹敵無數,多少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當朝權宦……竟還活著?

詭譎的是,明明中毒加上酒氣影響,他徹底昏迷了卻似乎睡得很好,這種墜進黑甜鄉深眠、醒來後四肢百骸都得到充分休息的「飽足感」,已好長一段時候不曾來訪。

他太習慣失眠,即使能夠睡去,也太常受惡夢折騰,如今這一覺睡得他不禁怔愣,想著他出宮未歸都不知過去多少時辰,底下人都不知亂成何樣,但腦子里想歸想,一時之間卻不想動。

好想就這樣待到地老天荒,純然松懈,無須再去勾心斗角只為牢牢掌控權勢。

便在此際,女子與小女娃兒的交談聲透過輕紗床幃蕩進他耳中,路望舒選擇定住不動,兩手仍交疊在被子上保持直條條的睡姿,耳朵已悄然豎起——

「一早天都沒亮,小苗兒就鑽出被窩尋來,還跟姨一塊兒逮到一條好神奇的大魚,此刻都過午了,瞧,累了吧?啃塊糕點也能啃得腦袋瓜直釣魚,就不信小苗兒當真精力旺盛用不完。」

女子說話的語調果然如他所記得的那樣,輕徐中滲出淺淺笑意,柔軟中帶著戲謔,彷佛心甘情願又莫可奈何地縱容著誰。

女娃兒發出模糊的哼聲,困倦的喃喃著,「姨姨……」

「好了好了,不吃了,來,漱漱口擦擦嘴巴,姨抱你回你爹娘的屋子里,小苗兒得眠好覺、睡飽飽才能長高高啊。」

「唔……」女娃兒想睡,嘴里還含著話,囫圇囁嚅。「爹爹不睡,好吵……壓在阿娘身上滾來滾去,娘也哼哼吵著,就、就把小苗兒吵醒……爬下小榻,小苗兒找姨姨,然後……大魚就滾下來,是很好看的美美大叔……呵……」

女子忽地噗哧笑出,跟著帶笑嘆息,「苗兒啊,你爹爹和阿娘他們滾來滾去其實是在……欸,咳咳,沒事沒事,他們那樣其實挺好,雖然吵了點,但挺好,唔……小苗兒往後再被那樣吵醒的話,就過來找姨吧,姨香香軟軟的榻子大方分給你睡。」

女娃兒發出憨笑。「唔……呵呵,姨姨的香軟榻子被美大叔睡走了,小苗兒想睡……」

聞言,女子又一次笑嘆,而那位被女娃兒評價為「美大叔」的男子則禁不住以眼角余光悄悄覷看,隔著一面輕紗,就見女子將娃子一把抱起,讓那扎著兩條麻花小辮的腦袋瓜偎在頸肩處。

「乖女圭女圭,想睡就睡,姨抱小苗兒回你自個兒的榻子睡午覺羅。」柔聲低語。

「喜歡……」囁嚅。

「喜歡嗎?小苗兒喜歡什麼呢?」女子邊動作邊說話,不經意地問。

「姨姨喜歡……」

「噢?我喜歡什麼?」

「姨姨喜歡美大叔,小苗兒知道,姨姨喜歡,那我也喜歡的,就……就不怕他……不怕……」

女子朝外走的腳步陡然頓住。

她杵著好半晌,那孩子應是在她臂彎里睡著了,才見她回過神又是一記笑嘆。「欸,你這小鬼頭也太有眼力。」

然後她再次舉步,那修長苗條的身影消失在門邊。

而輕紗床幃內,清清楚楚听到「喜歡」二字的路督公繼續平躺在榻上,非常不明就里,不論是思緒抑或軀體,皆僵化到難以動彈。

TOP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三章 圖你這個人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四章 梅香若身香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五章 天大的蠢事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六章 靜候卿再來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七章 求督公饒命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八章 不想親近嗎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九章 不如起而行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章 唯缺你一人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一章 我想伺候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二章 阿舒與歲兒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三章 金屋藏督公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四章 余生跟你走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五章 真正的梅香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全書完】

          好睇 https://happyfunnyland.com 好睇

TOP

謝謝分享
許卿長安

TOP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About Us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Our Service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Expected Quality System Certification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Contact Us Our Partners – Sai Fung Electronics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