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旋開門,兩具交纏的身軀驟分,男人身下的女人冷冷看她一眼,若無其事地自床頭抽出一根細長的薄荷煙點了起來。
“你不是說今晚她不會來?”女人冷漠地說着,毫不避諱展現出豐若有肌、柔若無骨的肉體,任被單滑落腰下。
“少說兩句。”男人套上衣物,一臉嫌惡,不見得就寵溺妖嬈豔姝。
到底誰先來後到,誰是誰非?
女人的冷漠以對,男人的毫無羞愧,她的麻木沉默,編織成可笑至極的場景。
“出去講。”男人推了怔忡的她一把。
客廳中,她靠着牆發愣,他倚着窗抽煙,誰也沒有坐下的心情。
“多久了?”她幽幽吐出話來,缺少哭罵嗔鬧的興致。
“半年。”男人英俊臉龐呈現出來的表情和她一樣嚴肅,但絕對沒有一絲愧意。
“為什麽?”在哀悼逝去的初戀之前,至少讓她知道前因後果。
男人熄煙,淡淡地說:“你不願給,我就自己解決。”
“那愛呢?信任呢?”兩人相處一年多,她約略猜出症結,只是她還是想知道,難道性就代表了一切?
“你還要抱持這種幼稚的觀念多久?你二十五歲,我也已經三十了。我們老得不需要再玩猜來猜去、等來等去的游戲!什麽愛我就是尊重我這種狗屁規則,你什麽時候才會還給學校?”
他咄咄逼人,反倒像是她的錯。
“原來你告訴過我會自己解決是這樣解決的。”她輕聲道出無奈。
“那你還要我怎麽樣?我是個成年男人,在你之前有過的每個女人都必然要有這層關系,有愛無性,算什麽情人?不能強迫你、要等你準備好、要你心甘情願……我都能做到,那難道你還要我看A片打手槍這樣嗎?這是你自己選擇的,就要付出代價!”
那麽當初他為何答應要等?她選擇的要付出代價,他選擇的就不必。
“所以你覺得我不愛你?”她覺得悲哀,而且有一股想笑的沖動。
“我不是覺得你不愛我,而是你根本不懂愛。不明白性是什麽滋味的女人,不算女人,只是沒長大的小女孩。你空有這個年紀,也不過是長不大的老處女。”
原來如此,這個她愛了一年多的男人是這樣看她。她點點頭,面色平靜,心中苦澀。
“奉勸你在找到下一個男人之前,放棄這塊貞節牌坊,沒有男人有興趣陪你一起守它。”
月色朦胧,大學校園的禮堂布置成舞會場地,音樂震耳欲聾,燈光七彩霓虹。
參與盛會的男人西裝筆挺,女人高貴得體,人人臉上都戴起特制的半罩面具。
這是職棒協會舉辦的跨年慈善化妝舞會,正式開舞的時間預計在跨年倒數前三十分鐘,現在播放的熱舞音樂只是提供衆人暖身,角落分布的男男女女,正不着痕跡地尋找心儀的舞伴。
“他X的,這個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惡心男人真的這樣講你?”這女子的聲音成熟甜美,體态更是完美無瑕,貼身黑絲長禮服将她高雅的氣質襯脫到了極致。
“嗯。”她只答了一字,因好友誇張的形容詞微微抿唇笑了。
“你不會把這種鬼話聽進去了吧?”
“也許他說的不是完全沒道理,我還要想一想。”
“想?想你的大頭!不用想了,那個男人腦袋裝屎,你還有興趣去研究一坨屎?耳根子別這麽軟。沒錯,我真的相信他三十歲,活到這把年紀的男人就有辦法把鬼話說得似是而非,專門耍得你這種純潔女團團轉。”
黑衣美女說得咬牙切齒之際,突然,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走近。
“小姐,請問等一下有榮幸請你跳支舞嗎?”他從胸前口袋取下那朵在場男士都必須佩戴的紅玫瑰。
這是這場晚宴的規矩之一,男性必須将玫瑰送給邀請跳第一支舞的對象。
黑衣美女張牙舞爪的态度立即變為佳人淑女,速度之快令人嘆為觀止。
“當然,這也是我的榮幸,不過……”她愛莫能助地瞥了瞥她身旁的空椅子,上頭擺放了至少十朵以上的玫瑰。“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半罩面具也不能遮飾邀舞男士的震驚,但他不打算放棄。“不介意,等候美女是應該的。”
黑衣美女收下戰利品,見身旁的友人沖着她笑,懊惱地說:“別笑我了,你明知這些家夥我沒本事得罪。可惜我一直負責棒球組,那姓曾的王八蛋要是落到我手裏,我一定要把他抽筋剝皮。”
在場的男士百分之九十是職棒球星,雖說今晚大家都打扮得不一樣,而且還戴着面具,但是以身材、聲音、鼻子以下的面孔,多半還是認得出來對方是誰,以她體育記者的身分,是沒本錢得罪這些大爺,不過她還是念念不忘要為朋友出一口氣。
“不是取笑你,是稱贊你。今晚你真漂亮,稱得上是豔冠群芳。”她說出肺腑之言。她向來就佩服好友的聰明、獨立、才貌雙全又口齒伶俐。
“那是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呢,也別默默躲在這裏當壁花,瞧你,我都下去跳舞多久了,你還在這裏站?”黑衣美女白她一眼。“我去動一動,你也要找機會下來喔!”
“好。”她笑吟吟地應着,心裏卻不當一回事。
“哼!”黑衣美女看穿她的心思,對她皺一皺鼻就塞進黑壓壓一片的人群裏。
寒風吹不進溫暖的大廳,盛況空前。沖着能與心儀的明星球員共舞一夜,慈善舞會的門票早早就被熱情的女球迷一掃而空,好友塞給她一張公關票,硬是把她帶來,說是要讓她吼一吼、散散心。
她微笑,看着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為了讓對方聽得到聲音,不顧形象的大吼交談,如果她身在其中,倒是可以吼一吼。光是看着這驚人的景象就夠膽戰心驚了,她一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真要置身於內,怕是會窒息。
她感受到開懷的氣息,但只要感受就夠了,她無意加入其中。
一抹紅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晃,她擡頭看見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他只手遞上紅玫瑰,以沉厚迷人的嗓音說:“能請你跳舞嗎?”
西裝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過。挺直的肩背、修長的體态,她暗忖他至少有接近一八○的身高,而面具下那雙好看的唇正在微笑,奇特的是他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如果這也是職棒明星,大概會迷倒所有的女球迷。
“我不會跳舞。”今夜第一位邀舞的男士竟是這樣出色,令人不敢置信。
就在此刻,主持人透過麥克風,大聲宣布開舞時間已到。
“願意收下它嗎?”他好風度地維持笑容,似乎猜透她的心思,他的黑眸有種魔力,教她不能拒絕。
她接住花莖的那一瞬間,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突然旋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那力道用得恰到好處,她的步伐很快便穩住,随之滑入舞池。
華爾滋。這是她曾經看過的舞步,從容優雅的舞蹈。他是絕佳的領航者,她的手自然知道如何就定位,她的腳翩翩起舞。
場內的燈光轉為昏暗的浪漫情調,一時之間,衆人沉浸在優雅的想像空間,悄然細語。
“你跳得很好。”
“那是你帶得好,我根本不會跳的。”要不是他,她根本寸步難移。
“你塗的口紅是哪一個品牌的?”
他竟看出她的妝化得不完美?她略微不好意思地說:“我沒塗口紅,我只有用護唇膏。”
護唇膏……她的唇色自然粉嫩,他本來只是好奇哪一個品牌擁有這種神奇的力量……不知親吻這張沒有油彩的粉唇是什麽滋味?
他的手指輕輕搭在她的腰間,突然因這逾矩的想法稍稍加重力道,她立即感受到,而他的氣息好像會燙人,她唯恐一開口說話就被燒得遍體鱗傷。
她祈禱曲子趕快結束,沒料到一下子就應驗了,他扶着她的纖腰,牽起她的手護送她回座。
“你的手好熱,是不是不舒服?”
“可能是裏面空氣不太好,我想出去透透氣。”
她渴望獨處,不善於處理這種不自在。他卻挽起她的手,陪她離開喧嚣的禮堂,踱進只有月光斜照的外廊。
她擡頭,一臉不解。
“沒道理讓女士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獨處。”
脫離人為營造出來的熱鬧,夜裏的校園空空蕩蕩,倒數的重頭戲将至,更加沒有人會離開會場。禮堂一側是一座九曲橋,湖水映月,縱使會場內全然西式布置,會場外卻充滿中國古典風韻。
“謝謝。”她環顧四周,空無一人,他若不執意跟來,她的确不會喜歡在這樣的環境下獨處,尤其她還穿着紅色削肩禮服,露出大片肌膚。
“如果你想抽煙,請便。”她知道絕大多數的男人在這種時候會有這種需求。
“謝謝你,我不抽煙。”
他不多話,沒有任何試探的舉動,只存彬彬有禮的體貼。她感覺心情不再緊繃,将目光落在湖面。
“可以告訴我你在想什麽嗎?”
“我在想……李白。”
“李白?”他失笑,開始對這纖細的女子感到好奇。
“如果那夜的月色就像今晚,我有理由相信李白會在文德橋撈半邊月。”
他發出低沉的笑聲,“你真是中西合璧的最佳典範。”
“真是對不起。”察覺自己的失态,她不好意思地低頭。
“為什麽要道歉?你說起詩人的模樣,就像這套紅色禮服古典的設計一樣,很适合你。”
她笑了笑,多虧臉上的半截式面具,遮蔽一半的不起眼。
“快倒數了,你不進去嗎?”只要稍感不自在,她就會豎起保護網。
“你不習慣接受贊美?”
“我有自知之明。”
“顯然你自知的與別人不同。”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好近,她的心跳開始不規律。
這時,賣力的主持人以興奮的聲音高呼:“各位嘉賓,令人興奮的一刻即将到來,現場倒數二十秒,迎接新年!”
裏頭開始響起龐大的倒數聲:二十、十九、十八……
她擡起頭,直覺地以為在這麽重要的時刻,他不該站在這裏與她虛度。
“你快進去吧!”
他仍然微微一笑,不為所動。
主持人又說:“大家沒忘記吧!新年的那一刻,要記得給你的舞伴擁抱和親吻!”
現場應景地響起一陣尖叫。
“會來不及的。”她更是窘迫,開始動手抵在他的胸前推着。
他抓住她的手,心情甚好,笑問:“你進去嗎?”
十、九、八、七……
“不。”她慌亂地搖頭。
五、四、三、二……天呀!
所有的燈光熄滅,她陷入一片墨黑。
她的身軀驀地偎進堅硬的胸膛,她的唇被另一個溫柔的觸感覆蓋,她不自覺地捶着他的胸口,他牢牢握住不安的小手,将她抵到身後的石梁,唇瓣密實相貼。
她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心跳如擂鼓,他的氣息讓她驚慌、酥軟,她想轉動螓首逃避,卻反而加深他的吻觸,她立即身體疲軟,癱在他有力的懷抱中。
這個吻太長、太密,超出社交禮儀太多,但是沒有人記得起,直到高空鳴起巨響,加上衆人的驚呼。
燦爛的煙火五光十色,朝天綻放。
兩人緊緊相偎,他的唇終于離開她的,低語呢喃:“新年快樂。”
她想回以祝福,喉嚨卻乾燥得無法出聲。他撫摸她顫抖的紅唇,适才的疑問得到解答,這張自然的唇吻起來的感覺真是好得無法形容。
他的手滑到小臉上的面具,她彷佛被驚醒,緊張地壓制住差點被掀開的防護罩。
“不要。”
她的聲音顫抖得好嬌弱,他真想瞧瞧面具下她真實的表情。
“我也可以拿下我的。”
“不。”她驚恐地拒絕。
“為什麽?”
“這是化妝舞會,不是嗎?”她輕輕拉下他的手。
她的笑容飄忽、沉靜。
今晚适合一場美夢,但他已經過了游戲的年齡。
“我好冷,可以麻煩你幫我拿披肩嗎?”他有話要說,她卻率先打破魔障,只怕是夢境太美,清醒太苦。
他凝視她許久,才應允:“好,等我。”
他的背影消失在入口,她迫不及待地拾階而下,倉皇逃脫。
良久,他握着毛茸茸的披肩,獨自面對湖心彎月,若不是披肩的觸感太真實,他會說服自己仍在虛幻夢裏。
這場夢很像童話故事,有華服、有音樂、有王子、有公主。
但她,沒有留下玻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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