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位於北部山區某座山谷裡的長青苑，最近格外寧靜祥和。
自從前陣子鳳紹中槍命危，他的祖母鳳倪約在螢光幕前曝光，間接炒熱長青苑和老人安養的話題之後，長青苑著實有一陣子被狗仔盯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幸好後來又爆發出另一件更大的醜聞，範圍橫跨政壇和演藝圈，那些守在外圍虎視眈眈的狗仔才轉移目標，還給這個山谷原有的平靜。
「媛丫頭，妳今天是去陪哪個老骨頭？」鳳倪約手裡拿著花剪，慈祥和藹的和言月媛打招呼。
「鳳姨婆，今天是去官老先生那裡，官老先生喜歡聽我唸新聞。」言月媛乖巧的回答，還揮了揮手上厚厚一疊報紙，「我出門囉！」
言月媛穿著長青苑才有的亞麻制服，露出教人去煩解憂的笑容之後，慢慢消失在那一整排的梧桐林裡。
鳳倪約好一會兒才收起嘴角上揚的弧度，為自己嚴重失神的程度感到心一驚。
福丫頭她們家的女人還真的都深藏不露啊！
她這個妹妹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沒啥殺傷力，甚至就連長相也只是看得順眼的等級，卻時常教人捨不得移開視線，偶爾當那雙眼睛專注的看著妳時，甚至會讓人有心靈淨化的錯覺。
這樣的特質或許無法使她輕易擄獲年輕人的注意，卻意外地在年過半百的中老年人身上得到青睞。
幾個月前那幾堂誦經禮佛的晚課著實沉澱人心，就連一向不輕易與人親近，難得參與長青苑團體活動的官永富，竟也打開心房，默默推著輪椅來到這裡。
所以，自從長青苑的其他住戶得知言月媛又回到這裡時，紛紛爭先恐後的邀請她去自己的小院落當客人，鳳倪約氣得差點把這些吵鬧的老孩子們個個遣送回家，最後是言月媛提議用輪流陪伴的方式，才讓這些寂寞的老人閉嘴。
或許，大家的心裡都藏著揮之不去的陰霾，才會格外渴望言月媛所帶來的洗滌淨化。
「官老頭最想聽到的，恐怕是自己孩子的好消息吧！」鳳倪約不無憐憫的嘆了口氣，不過一轉身就又精神抖數，興高采烈的上網玩遊戲。
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同情心太氾濫，很容易做下傻事的。
※※※※
在另一間黑瓦房裡，言月媛不疾不徐的唸出手上報紙的文章，同時不著痕跡的觀察床上那個老人，心裡暗忖，他今天怎麼會特別的煩躁不安？前兩次他都聽了半個小時就會沉沉睡去，怎麼今天卻靜不下心來？還不時的看著通往起居室的那道門……
這個官老先生已經是癌症末期，選擇在這裡度過餘生。
像這樣的情形照理說家裡的親人應該要時常來探望，把握最後這一段時光，但是平均十天左右會來一次的言月媛從來沒有遇過他的家人，她每次一踏進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房間，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遺憾。
不過，那不是她可以插手過問的事情。
言月媛從容的攤開另一份報紙，打算從頭版新聞開始唸起，誰知道她才剛要開始的時候，就忽然打了個冷顫，在那同時，床上垂垂老矣的老人眼裡飛快的閃過一絲安慰，然後就閉上眼假寐。
「出去。」
一個男人的聲音讓空氣中產生不尋常的震動，在言月媛本能地想要回頭一探究竟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走到官永富的床邊，修長高挺的身形擋住了言月媛的視線，讓她只能尷尬的和走在那個男人身後的美女對看一眼，然後連忙低下頭，假裝在整理那堆報紙。
「爸，這是我的女朋友……我們打算要結婚了。」
男人低沉有力的聲音在一向安靜的室內顯得鏗鏘有力，一字一句都讓言月媛聽了更加難過，心裡好像被一塊千噸重的大石頭給壓住了。
這對聲明即將要舉行婚禮的情侶還真是一點火花都沒有啊……
言月媛想要不驚動任何人的離開那間房，卻在已經可以跨步出去的時候聽見不該聽見的話，有一瞬間愣在原地。
「出去！你這個不孝子又想來騙我！」官永富縱然氣若遊絲，還是想盡辦法把話說完，「滾出去！別再帶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來了！」
躺在床上的老人可能是太過氣憤，一時喘不過氣來，忽然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讓言月媛不得不回頭插手處理。
「借過。」她很強勢的推開那副昂藏挺拔的身軀，手法俐落的替床上咳得臉紅脖子粗的老人翻身拍背。
她可是領有執照的專業護士，只是過去一直待在檳榔攤裡不務正業罷了。
等到老人終於順過氣來，言月媛故意漠視那個男人銳利的視線，把注意力集中在老人身上。
「官老先生，需要幫你找醫生嗎？不用？」言月媛握了握那雙稍嫌冰涼又長滿皺紋的手，「那我先離開，晚一點我會幫你把午餐帶過來。」
確認老人安然無恙之後，她從容的撿起地上散亂的報紙，目不斜視的離開。
不管是那個女人崇拜有加的眼神，還是那個男人深不可測的時光，她都拋在腦後，一直到她終於踏上梧桐林道時，才忍不住深呼吸了好幾次，免得憋死自己。
「悲劇！真的結婚的話，絕對是悲劇！」
言月媛一臉慘不忍睹的搖頭，等她回到鳳倪約那座黑瓦房時，卻又對剛剛那段插曲絕口不提，好像希望日子就如之前那樣平順的繼續下去。
沒多久，她就知道她錯了！
大錯特錯！
※※※※
「爸……這是我的女朋友，你同意的話，我明天就先去公證結婚。」
男人的聲音再一次改變空氣中的氣氛，讓剛剛處理完穢物的言月媛有一瞬間猶豫了起來，很認真的考慮要留在洗手間裡等這個叫做官東毅的訪客離去。
不知道他今天帶來的女朋友是不是又換人了？
他每次都帶一個新面孔來宣佈即將結婚的消息，是想讓官老先生乾脆氣死，免得受病痛拖磨？還是真的那麼憨傻的以為這麼做就可以討父親歡心？
言月媛不否認自己真的很好奇，不過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她實在沒有立場插手，所以也不願意太明目張膽的打聽這對官家父子的八卦，但是如果有人很主動的提供消息，她當然也很樂意聽囉！
「官老頭那個笨兒子又來啦？」
「人家哪裡笨了？有這麼會賺錢的笨蛋嗎？」
「他當然笨了！竟然以為隨便找個女人結婚就算完成他父親最大的心願，這不是二愣子是什麼？」
「所以他每次帶來的女朋友都是隨便找來的？」
「聽說是透過人力仲介找來的，還簽了一份神秘的協議書呢！」
「哇！鳳老太婆，妳是搞情報的是吧？連簽了協議書妳都知道？」
「誰教那孩子不長眼，誤交損友，找上了我家鳳紹幫他打理這件事呢！」
「妳不會去官老頭面前扯了那個孩子後腿吧？說起來他也算用心良苦啊！」
「妳忘記官老頭以前是赫赫有名的奸商嗎？這種事還用得著我去通風報信嗎？他那雙老眼隨便一瞄，那些小把戲還騙得過他嗎？」
「說的也是。那他是故意讓那個笨小子瞎忙一場的囉？」
「哎呀！他現在也沒幾個日子可以活了、跟自己生出來的愣小子又說不上幾句話，八成是藉機讓那個孩子常常過來探探他、免得自己望穿秋水，也等不到人上門來。」
「官老頭也是老年得子，怎麼曉得這個寶貝兒子偏偏就像少了根筋似的，雖然說長得挺人模人樣，還是有名的建築師，可惜好像就是少了點人性，聽說官老頭常常讓他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呢！」
「唉……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說我們這幾個身子骨還挺強健的，要不要組個團出國去散散心哪？」
這些歲數加起來好幾百歲的老人家每次來到鳳倪約的起居室進行例行茶會時，總是毫不避諱的在她面前說長道短，就算她就在身旁倒茶遞點心，也半點沒有顧忌，讓她在短時間之內聽聞了不少豪門秘辛，如果她有心要炒短線股票撈錢、包準穩賺不賠啊！
偏偏讓她聽進耳裡的，就只有這一段官家父子的軼聞，天知道為什麼？
言月媛倚在洗手間牆面上翻白眼，這才發現外面似乎已經恢復平靜。
看來官老先生那個笨兒子今天八成又鎩羽而歸了。
推開洗手間的門，眼前的畫面讓言月媛忽然停格愣住，好半晌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那個背對她的男人留著一頭清爽帥氣的短髮，穿著飛行夾克和牛仔褲，正輕手輕腳的幫床上清臒的老人拉好被單……
言月媛眼眶有些發熱，打算退回洗手間，免得破壞了這一刻。
是誰說他少了人性？言月媛發現人言可畏，還是眼見為憑比較可信。
「誰？」男人突然機警的轉過身來，渾身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言月媛收回自己原本打算後退的雙腿，硬著頭皮跟這個看起來很不好親近的官東毅打照面。
「抱歉，我以為你們已經離開了。」她假裝自己才剛剛推門要走出來，不希望讓彼此太過尷尬。
官東毅站直了高大筆挺的身形，不動聲色的打量眼前這個年輕的女看護。
「妳剛剛一直在裡面？」他一向不喜歡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為，看著言月媛的眼神格外的冷冽。
「對。」言月媛慢慢關上洗手間的門，保持垂目低頭的姿勢緩緩朝著門口移動。
「妳為什麼不出來？」官東毅也漫不經心的縮短兩人的距離。
「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們。」言月媛有些無奈的說出實話，懷疑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
「所以妳選擇躲在裡面偷聽？」
「偷聽」兩個字特別刺耳，言月媛忍不住皺起了秀氣的眉頭，神情甚至有些動怒。
不過是她理虧在先，也怪不得他會有這樣的臆測。
「你放心，我沒有刻意去聽你們說些什麼。」明知說了也於事無補，言月媛仍是再三保證。
官東毅卻已經不動聲色的擋住門口，緊盯著言月媛不放。
「妳是上次那個女的……為什麼我前兩次來都沒看到妳？妳叫什麼名字？來這裡工作多久了？」他不喜歡身邊出現這樣陌生的面孔，他一向習慣掌控情勢。
他的父親官永富從來就不是好相處的人，尤其不樂意在別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這就是他選擇把最後的生命耗費在這裡的原因。
官永富寧可自己一個人在這裡默默等死，也好過在醫院裡毫無尊嚴的讓人玩死……所以，這個三番兩次出現在他父親身旁的女看護在他看來，非常突兀！
官東毅草木皆兵的防備姿態讓言月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不過看在他還挺關心自己父親的份上，就捺住性子多說幾句話。
一官先生，我是鳳倪約鳳老太太的特約看護，有任何疑問，請你直接跟鳳老太太詢問。」她不卑不亢的站在他身前和他對看，然後伸手越過他的身側打開房門，纖瘦的身子微微一閃，就離開了那間房間。
官東毅按捺住將人扣押住的衝動，因為那雙眼睛裡的明顯挑釁還有她理直氣壯的態度而印象深刻。
鳳奶奶的特約看護是嗎？官東毅抿起薄唇。
也許該是和鳳紹聯絡感情的時候了！
※※※※
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長青苑的時候，是鳳紹為了讓大姊言妙福可以安心留在這個美麗僻靜的山谷等他平安回來，所以特地將她們這些家人一併送進來安置。
那段期間言月媛簡直如魚得水，和活潑好動、喜歡呼朋引伴去逛街的辣媽辣妹正好相反，事實上，她在這個幾乎看不見桃花的地方過得極為安然自在。
當言妙福跟鳳紹名副其實的夫唱婦隨之後，辣媽也終於收下那個霹靂小隊資深教官求婚求了十年之久的婚戒，辣妹言夢均放話說要挑戰自助旅行環遊世界，而她在無法獨力撐起檳榔攤的前提之下，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就是回到這個讓她安心舒神的山谷。
她不介意和一群風燭殘年的老人朝夕相處，她甚至可以面對尋常人難以忍受的穢物和血肉模糊的傷口而面不改色，當年在醫院實習的時候，她就因為這種麻木的反應而獲得高分。
幸好家人從來沒期望她成為一名出色的護理人員。
只有真正親近她的人才知道看來溫柔可人的她其實是個喜歡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她會因為醫生無法將心比心的對待病人而憤怒，會因為資深護士粗魯潦草的處理傷口而氣惱，會因為醫療疏失永遠敗訴的事實而憤恨難平……
她在二十歲那年發現自己有一雙桃花眼，在月圓的那個晚上，就算有人腳踏七條船，也逃不過她的視線！
而且醫院裡的桃花之氾濫，讓她避之唯恐不及，時常看得眼花撩亂，接連換了幾個工作單位之後，她在家人的支持之下，乾脆就回辣媽梅樹攤當後勤單位算了。
若不是鳳紹的奶奶很歡迎她在長青苑久住，還提供一個特約看護的職務給她，她恐怕也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發揮在護理上的專業。
不過她通常就是到各家院落去串串門子，當一個安靜的聆聽者，偶爾陪陪老人家抄寫經文，散散步，或者做幾道養生的點心讓他們在聚會時一起品嚐。
她從來沒提起自己休假的事情，所以當她整整兩個月都不曾離開過長青苑時，鳳倪約終於看不下去了，竟然主動約她去台北市區逛街買衣服！
「福丫頭和我家鳳紹的婚禮雖然說要低調進行，但是妳這個小姨子也不能低調到只穿著長青苑的制服出席吧？」鳳倪約一臉好笑的看著這個年輕女孩臉上的掙扎，對於逛街這件事更有興趣了。
她突然好想看看言月媛盛裝打扮之後的模樣，是不是還會讓人有頂禮膜拜的衝動啊？
有沒有可能東方的觀世音會變身成西方的維納斯呢？
低頭思索的言月媛錯過鳳倪約莫名期待的眼神。
「那我先跟官老先生說一聲，今天原本說好要去探望他的。」
自從上次和他兒子正面交鋒之後，言月媛就特別請服務中心的值班人員在官東毅來訪時通知她，順利避開了那個男人幾次。
這幾天官老先生的狀況非常不理想，她總是利用早晚的空檔去看看他，簡單說幾句家常話，盡可能讓他入睡以後再離開。
對於她的提議，鳳倪約很阿莎力的點頭答應。
官老頭難得有看順眼的人，而且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她不會計較這短短的一時半刻。
「好啊！那我在這裡等妳。」鳳倪約那雙老練的美麗雙眼看著言月媛離開，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隱瞞她某個消息有什麼不對。
年輕人嘛！就是要多相處，才知道有沒有機會啊！
他們家的鳳紹和福丫頭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鳳倪約笑咪咪的回到屋裡，已經在腦海裡詳列購物清單了。
※※※※
至於言月媛，她毫無防心的來到官永富的房裡，一邊替他拉開厚重的窗簾，一邊用輕快的語氣說明今天要外出的事情。
可能是顧慮到盡量別讓鳳倪約等候太久，所以她忽略了一些平日會注意到的小細節，沒發現少了一樣物品。
「要不是鳳姨婆提醒我，我都快忘記我姊姊婚禮的事情呢！」對她來說，言妙福已經是鳳紹的老婆了，婚禮其實是為了雙方親友舉辦的吧！
言月媛想到那對甜蜜又逗趣的新婚夫妻，不禁露出莞爾的笑容。
「我喜歡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官老先生，我晚一點回來之後再來看你。」言月媛看見老人難以察覺的微微頷首，便放心的離開。
她纖瘦的身影離開之後，洗手間的門突然讓人推開，官東毅手上拎著洗好的尿袋走了出來，一臉若有所思的把手上的尿袋掛回原來的地方。
「這就是你最後的心願？」官東毅有稜有角的輪廓散發出一種冰冷的氣質，薄薄的唇瓣扯出一個勉強稱為笑容的線條。
自從他大學畢業的那年開始，他臉上的表情種類就簡化到屈指可數的地步。
「我會試試看，但不保證會成功。」他迎上那雙已經籠罩著死亡陰霾的眼睛，語氣裡幾不可察的洩漏出一絲感情，「你放心，在你死掉以前，我都不會放棄！」
官東毅的保證讓老人露出滿意的眼神，緩緩的闔上眼皮，好像剛剛接了一筆超級訂單似的心滿意足。
這個大約三十出頭的高大男人就站在床畔，默默盯著那張皺紋滿佈的臉龐，窗外揮灑而來的陽光溫暖了空氣，卻對他臉上的冰霜毫無影響。 |
發表於 2024-7-2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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