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在懷睡不暖》


出版日期:2014-12-05

干練的她是個計劃型的人,念書工作結婚生子……她全規劃好了,
但怎麼也沒料到,這所有的計劃卻成了男友變心的借口,
因為他覺得壓力大、無法喘息,而他劈腿的對象竟是她的親妹妹!
摯愛的背叛像顆核子彈,將她的人生徹底摧毀,
崩潰的她,離家出走躲到外婆留下的老房子,想尋求小時候的溫暖,
卻發現房子早已出租,幸好這個醫生房客大發慈悲收留了她,
雖然他有些小怪癖,白天出門堅持撐傘與她共遮太陽,
老用看流浪小狗的哀憐眼神,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但跟他相處很自在,她褪下了刺蝟般的張揚銳刺,
她因失戀而作息顛倒,半夜起來總能見到他的身影,
他溫柔的笑解了她失戀的痛,他的言語和體溫暖了她冰封的心,
就在她喜歡上這個男人,積極努力想與他共創一段新戀情時,
她竟意外發現,不能曬太陽的人是她,  
兩人不會有未來,只因他們隔著生與死的距離……


楔子

    夜深,醫院的長廊冷冷清清,探病的人都離開了,照顧病患的家屬也已經入睡。

    護理站裡,三、兩個值班護士翻著病歷,將資料輸進電腦裡面,人人都忙著手邊的事,沒人說話。

    這時一聲號哭傳來,護士們停下動作、互看對方一眼,才按下存檔,713病房的家屬便沖了過來,朝著護士大聲叫道:“我兒子不行了!”

    “快Call鄭醫生,他說小杉有任何狀況都要馬上告訴他。”

    “知道了。”

    年輕護士飛快拿起電話聯絡鄭醫生,年紀較長的護士丟下手邊工作,隨家屬前去病房。

    所有事像快轉的DVD似地進行著,護士們進出病房,推來各式冰冷機器,家屬在一旁哭天搶地,睡在值班室的鄭醫生匆匆套上白袍,緊接著,心外按摩、電擊……搶救不斷地進行著……

    鄭瑀希手裡拿著電擊器,目光不是對著機器螢幕,而是對著站在床邊的一個小小身影,他用眼神鼓勵小孩,再試一次!但男孩沮喪地對他搖搖頭,淚水沿著頰邊滑下,晶瑩的淚光在慘白的燈光照耀下,帶著濃濃的哀傷。

    三十分鐘後,搶救無效,瑀希退開幾步,看一眼已經哭得虛脫的母親,神色黯然。

    舉起手腕、看著腕表,他輕聲說道:“病人蔡緯杉,死亡時間八月十七日,淩晨兩點二十一分。”

    瑀希退出病房,護士們悲憐地望向那對茫然無助的父母親,悄聲歎息。

    沒有人可以在面對死亡時無動於衷,何況他們面對的是自己疼過好幾年的孩子,護士戴上白色手套,輕聲說:“小杉乖哦,阿姨幫你換衣服。”

    脫下病人衣服,端來乾淨的溫水,她們為小衫整理遺容、擦淨身子,輕輕在他臉上覆蓋一層白布,最後留下空間,讓他與父母親獨處。

    離開病房後,鄭瑀希朝樓梯方向走去,推開門,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裡,兩隻手捂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頰,淚水沿著指縫流下,他哭得很傷心,低抑的號哭聲讓瑀希不忍。

    瑀希走到他身邊坐下,男孩轉頭望他,嘴唇微顫。

    “醫生叔叔,你怪我嗎?你是不是生氣我不肯再努力一次?”

    瑀希搖頭,暖暖一笑。“不怪,醫生叔叔明白,你已經盡全力了。”

    小杉被他感染,也笑了。這不是第一次靈魂從身體裡面被抽出來,但每次醫生叔叔搶救的時候,他會拚盡力氣把自己擠回身體裡面,但是這一回……

    垂下頭,小杉悶聲解釋道:“我的身體被白光包住了,找不到縫隙可以擠回去,我也不想死,我想再跟媽媽撒嬌一次……”

    瑀希恍然,原來如此,人死亡後靈魂便被拒絕於身軀之外。

    他歎口氣,笑意卻依然停留在臉龐,那是個乾淨純粹的笑容。“沒關係的,叔叔明白。”

    “可是爸爸媽媽不明白,他們一定會氣我不用心,氣我考試不用心、吃飯不用心、做事不用心……我也很討厭自己老是不用心,可我也沒辦法啊。”他的頭越垂越低,都快埋進膝蓋裡。

    “別擔心,叔叔保證,這次爸爸媽媽絕對不會怪你。”

    聽見他的話,小杉抬起頭、眼底寫著不相信。“為什麼不會?”

    “因為醫生叔叔和護士阿姨都清楚小杉有多努力,小杉生的病很難受、很辛苦,就算大人也沒辦法像小杉這麼勇敢,你已經做得夠好了,爸爸媽媽會以小杉為榮的。”

    “真的嗎?可是他們都氣哭了。”

    “他們不是氣哭,是捨不得小杉離開,以後不能再抱抱你、給你講故事,不能陪你一起長大。”

    父母心,即便隔了千百年依然牽繫,何況隔離他們的是生與死的界線。

    “能不能叫爸爸媽媽再把我生回來?不是說,人死掉以後會變成小天使,小天使看中哪一對爸爸媽媽,就會鑽進媽媽的肚子裡,變成他們的孩子?”

    這是個坑人的故事,卻沒有人可以質疑它的真實性,畢竟沒有人親身經歷那樣的過程,不過瑀希卻回答,“我會把你的話轉告他們。”因為他明白,這種話,不但可以安慰小杉、更可安慰失去孩子的父母。

    “醫生叔叔,你再幫我跟媽媽講一句話,好嗎?”

    “好,你想說什麼?”

    “你幫我告訴媽媽,我不是故意不吃飯,我只是喜歡媽媽哄我吃飯,不然每次媽媽罵我的時候,我都覺得她不愛我了。”

    瑀希笑開,所有的孩子都喜歡被愛的感覺,不、不只是孩子,所有人都喜歡被疼被愛被哄,不管年紀小或年紀大,但……為了被愛而使壞?他搖頭、失笑。

    “我會轉告小杉媽媽的。”

    他的承諾讓小杉鬆口氣,突地,小杉站起來說:“謝謝叔叔,我要走了。”

    “去哪裡?”

    他指指前方,瑀希抬起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樓梯的白色粉牆不見了,小小的空間突然變得遼闊空曠,在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光,那道光芒裡有個長髮的清秀女子對著小杉微笑。

    她溫柔地對著小杉說話,至於說什麼,瑀希聽不見,他只看見小杉頻頻點頭,不多久,小杉轉頭望向瑀希,沖著他笑眯雙眼。

    “怎麼了?”瑀希被他笑得有點莫名。

    “姊姊說,叔叔純淨的靈魂很像天使呢,難怪叔叔可以看得見我。”

    姊姊?是光圈裡的女子嗎?瑀希沒問,身邊的小杉從階梯邊往前走,走向那個女子、那道光芒。

    在進入那道光芒之前,小杉轉過頭,再度向瑀希揮手,他圈起嘴巴、大聲對瑀希說:“醫生叔叔,記得幫我跟媽媽說哦。”

    “我會。”他也朝小杉揮手。

    他靜靜地看著小杉走入那道光芒,看他牽起女子的手,兩人同時仰望天空,他們的腳離開地面、身子冉冉上升,直到再也看不見,然後那道光芒漸漸變淡、消失。瑀希直覺地又揮了揮手,目送小杉走入生命另一個旅程。

    轉身,他必須和小杉的父母親談談。

    往上爬兩層階梯,一個男人擋在他面前,不讓他過去。

    瑀希定眼一望,他認得對方,他叫做陸啟為,五十六歲,肝癌患者,他嚴重酗酒、長期抽煙,在片子裡,肺部和骨頭都找到疑似癌細胞的白點,上個星期病逝於醫院。

    陸啟為不是他的病人,瑀希之所以知道他,是因為來醫院替他處理後續事宜的,是個紅到快翻天的男明星,那陣騷動太大,想假裝不知道都不行。

    “你為什麼還不走?”瑀希問。

    陸啟為看出瑀希的懷疑,笑著回答,“我還有心願未了。”

    “需要幫忙嗎?”這是許多鬼魂找上自己的主要原因,他並不介意幫對方一把,只要能力所及。

    陸啟為點點頭又搖搖頭,臉上有些曖昧不明的笑容。

    瑀希忖度,是不能對人言明的秘密嗎?他淡淡一笑,不強迫對方。

    “既然沒有需要我的地方,對不起,我還有事。”瑀希挑挑眉,從對方身邊繞過去。

    其實,他大可以直接從對方身體中間鑽過去,但他不喜歡那股陰冷入髓的感覺,像在手術房似地。

    瑀希走向樓梯間的門,一手正要推開,陸啟為的聲音傳來。

    “賀肇是我的兒子,可是他不認我。”

    瑀希旋過身,轉頭望他,這是打算要他幫忙了嗎?

    看見他為自己留下,陸啟為點點頭,鄭醫生確實是個好心人。

    吞吞口水,他續道:“年輕時候,我的生活很荒唐,經常跟不同的女人搞上。我是個音樂才子,做的曲子有許多人傳唱,年輕的我紅到不行,所有歌星都想要我的曲子,他們捧著我、巴著我,讓我覺得自己有本錢糟蹋女人的感情。

    “賀肇的母親是個小歌星,被我弄大肚子後,哭著求我娶她,可那時候的我既年輕又瀟灑,怎麼能為一棵樹放棄一片森林?

    “我要求她把孩子拿掉,還說:‘如果你肯乖乖聽話,我就願意繼續和你在一起。’我逼她在孩子和我之間做選擇,我有恃無恐,認定她一定會選擇我。

    “她當然要選擇我,誰願意當單親媽媽?何況她還是個小歌星,有我這個紅透半邊天的作曲家捧著,她的歌唱事業想扶搖直上,一點都不困難,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該怎麼選擇的,對不?”

    說到這裡,他的眼眶泛紅,吸吸鼻子,抹一把臉後,續道:“我錯了,我永遠忘不掉當時她臉上的表情,是震驚、是沉痛是失望,我們沒吵架,但氣氛差得讓人受不了。

    “我無法忍受這種氣氛,拿起鑰匙轉身逃跑,我丟下她,出門找朋友喝酒,酒桌上還有幾個妖嬈的女人作陪。後來我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不清楚,但隔天醒來,我發現她已經離開了。從那之後,我再沒有見過她。

    “賀盈盈不是第一個主動離開我的女人,之後我又陸續和許多女人牽扯在一塊,只不過有她的經驗在前,之後我碰到任何女人,都會先對她們說:‘你們可以喜歡我,我也可以帶給你們快樂,但我是個熱愛自由的男人,我無法被婚姻、責任捆綁,所以別在我身上期待開花結果。’

    “這些話有多少女人相信、多少人不信,我不知道,但我的確交往了許多‘很容易分手’的女人,我愛她們、她們也愛我,只是每段感情都以無寂而終作收場。

    “直到我碰到薛珊珊,她不漂亮,但高貴典雅,她是個像我母親那樣的嫻淑女人,我瘋狂地追求她,第一次,我有了結婚的欲望,可是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和母親,她有自己的家庭。

    “但我不管,從小到大,任何我想要的,都會拚命追求、想盡辦法得到手,你猜猜,我有沒有成功?”

    瑀希笑而不語,陸啟為是個寂寞的鬼,他需要有人傾聽自己的遺憾心聲。

    “我成功了,珊珊被我的愛情融化,她為了我、離開她的丈夫、孩子。不久她懷上我的孩子,愛情和婚姻是兩碼子事,平淡的家庭生活讓我懷念起過去的絢爛日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在她懷孕期間,我又和別的女人搞上了。

    “她狂怒,拿著那個女人寄來的親密照質問我,我理虧,但我從來不低頭的,我只會惱羞成怒,只會用大吼大叫逼對方閉嘴。

    “但珊珊顯然不吃我這套,她試著和我講道理,我受不了她的囉唆,動手推她一把,導致她早產,八個月的小女嬰,全身又皺又醜,不像她媽媽、更不像風流倜儻的我。

    “護士小姐安慰說:‘養一養就會變漂亮了。’護士小姐沒有唬我,後來我女兒確實長得很漂亮,只可惜,當時我根本不在意她的話,一心想著在酒吧裡的狐群狗黨。

    “孩子生下來之後,並沒有讓我有身為父親的自覺,女兒的哭聲讓我睡不好、無法創作,妻子的嘮叨讓我心情煩躁,我越來越受不了,又開始過起單身生活,我白天在朋友的工作室忙,夜裡花天酒地、吃吃喝喝,累到回家時,女兒的哭聲再大也吵不醒我。

    “‘不負責任’成為妻子攻擊我的重點,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吵架,話題圍繞在同樣的事情上,我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不想回家,直到有一天……我喝醉了,我動手打珊珊一巴掌,她冷冷看著我說:‘我們離婚吧!’我裝醉,躺在床上以為過一個晚上,她就不會鬧了。

    “這次、我又估計錯了,她拿性命威脅我離婚,並在登記離婚後回到前夫的身邊,還要求我同意讓前夫收養我的女兒,那時候,女兒只有三個月大。我不惜拆散別人的家庭,也要追求的愛情,只維持短短的一年兩個月又十八天,於是在失去兒子之後,我又失去女兒,因為我就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在那之後,我持續過著自在逍遙的生活,我在許多女人的身上入睡,在不同的香水味之間清醒,我以為這種日子會持續到我老死,可是後來……我作的曲子不紅了。漸漸地、沒有人肯掏錢買我的東西,我的日子越來越窮困潦倒。

    “我開始吸大麻,試圖在虛渺的幻境裡尋找新靈感,但靈感沒找到,卻染上毒癮,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對,便開始戒毒,一次兩次三次沒成功,又染上酗酒的毛病。

    “這樣的我,當然沒有人會像過去那樣崇拜我,我越來越孤寂、越來越害怕,大舞臺沒有了,我只能待在小小的酒吧舞臺上,拿一把吉他,唱著我做過的成名歌曲,賣弄過去的名聲。

    “那個時候,我才想起賀盈盈、想起我的前妻和孩子,我雇征信社尋找他們、偷拍孩子們的照片,只是我再沒有勇氣,走到他們的面前。

    “年紀漸大、我終於懂得反省自己,過去幾十年,我作過很多首曲子,猜猜,我最滿意哪一首?是‘搖籃曲’,我為我的兒子、女兒作的,那是我不曾在他們的搖籃邊為他們做的事。”

    “你始終沒有去找過他們?連一次都沒有?”

    “找過,在醫生確診我肝癌末期的時候,我的兒子已經很紅了,他知道我,也恨我,他說他的母親為了養他,一天工作十八個鐘頭,在他好不容易簽下經紀合約,可以回饋母親時,她卻因為太忙太累,生病死了。

    “他問我,過去三十年我在哪裡?我為他做過什麼事?有什麼資格敢站在他面前,自稱是他的爸爸。”

    “女兒呢?”

    “我的女兒啊,長得真是美麗,她的眼睛大大的、頭髮長長的,做事很負責任、腦子也很好,她挺會念書的,剛從一流學府畢業並進入美商公司,將來肯定會成為一流的CEO,是個一百分的女強人,那麼優秀的孩子啊,半點都不像我,我該感激珊珊的前夫,女兒如果跟著我,一定沒有今天的成就。”

    “你去找過她?”

    “沒有,賀肇說得對,過去幾十年我都不在,憑什麼站在孩子面前自稱父親?她的家庭很好,有手足、有父母,還有美好的未來在等著她,不打擾她,是我能給她最好的禮物。”

    “就我所知,是賀肇幫你辦後事的。”

    “那孩子,刀子嘴豆腐心,再氣再恨、最終還是沒有撇下我不管,我給女兒最好的禮物是不打擾,而我能給兒子的禮物是一幢老宅,我父親留下的,我不紅之後,一直住在那裡。”

    故事說完了,他抬起頭,長長地吐口氣冒出白霧,像過去吐煙圈那樣似地,許久,他轉頭對瑀希說:“鄭醫生,你是個好人,你對病人、對靈魂都心存善念,讓所有受過恩惠的活人死人都心存感激,我知道你不需要,但好人會有好報的。”

    瑀希沒回答陸啟為的話,只是靜靜看著他,看他持續不斷地吐著煙圈,身影在自己眼前慢慢淡去。

    瑀希歎氣,對空無一人的樓梯間說道:“陸先生,放下吧,沒有人的人生是不留遺憾的,去尋找你的光圈,走你該走的路。”

    他離開樓梯,回到小衫的病房。

    小杉的父母握住小杉的手,分別坐在床的一側,瑀希敲兩下門,走進病房。

    隔天,他忙到晚上七點才下班,離開病房時,和弟弟瑀華錯身而過。

    “你怎麼還在醫院?你公司不是狂Call你嗎?”瑀希問。

    “噓!小聲點,你要害我被老爸電爆啊?”擔心是掛在嘴上的,他臉上看不出半點害怕。

    “我要回去了,你要不要搭我的車?”接下來瑀稀有一個月的長假,兩兄弟將會有很長的時間見不到面,他得先知會一聲。

    “不了,急診室那邊叫我過去幫忙,有個車禍患者大出血,懷疑腎臟破裂,我先過去看看。”兩人都是長腿,又加快腳步,旁邊的人只覺得兩陣風吹過。

    “年輕還是年長患者?”

    “是年輕女孩,聽說長得不錯,有人說是明星。好了,我先過去。”瑀華向瑀希揮揮手走進電梯。

    瑀希這才想起忘記告訴弟弟自己放假的事,算了,早晚他會知道,只不過……會不會氣上老半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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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戴淽瀟非常生氣,她的臉色鐵青,緊繃的肩膀硬得像石頭,心頭彷佛被一千五百度C的岩漿瞬間澆過,喘息不定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她走得飛快,像是誰在她腳底下裝上風火輪似的。

    這時候戴淽艾肯定在家,她應該接到孫易安的電話了吧?應該很清楚強烈颱風正往她的方向掃,所以她會怎麼做?

    逃跑?她沒那麼笨,如果自己一怒告到叔叔那裡,倒楣的只會是她,所以她應該會求情、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會趁著叔叔回來之前和媽媽串通一氣,她永遠相信,只要媽媽肯站在她那邊,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是這一次,沒這麼容易!

    被人背叛的狂怒在心中燒灼著,熊熊的火焰燒紅了她的眼睛、她的意志力,這次,她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放過戴淽艾!

    鈴——鈴鈴鈴鈴——咬牙切齒,淽瀟的手指頭和她的腳步一樣快,門鈴一聲一聲狂飆,她深吸氣、深吐氣,拳頭攥得死緊,青筋在她的手上交錯橫行。

    門終於打開,應門的是滿臉心虛的妹妹戴淽艾。

    二話不說,淽瀟一巴掌往她臉上甩去,力道很大,啪!五根手指印倏地烙在她臉頰。

    戴淽艾被這一巴掌嚇傻了,定定看著二姊,眼淚刷地滑下來。可她沒像過去那樣,拉扯嗓子叫喊“媽媽救我”,也沒有抓住淽瀟的手,硬把她推到媽媽跟前,等著看好戲。她紅著眼、滿臉歉意,像承受不了淽瀟臉上的狂怒,垂下頭,低低說一聲,“二姊,對不起。”

    “你不覺得這聲對不起,聽起來像示威嗎?”淽瀟冷笑。

    “我沒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戴淽艾越哭越傷心,聲音哽咽著,楚楚可憐的目光望向姊姊。

    “我同意你的腦子簡單,做任何事都‘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是,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為什麼每次到最後,狀況都會朝著你想要的方向發展?戴淽艾,你噁心得讓人想吐!”

    “你冤枉我了,如果有本事控制,我絕對不允許自己背叛你,你是我二姊,不是我的敵人。”

    戴淽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二姊?敵人?或許對戴淽艾而言,二者之間早已經劃上等號。

    “換言之,你無法控制自己,無法不愛上孫易安,無法不在他跟前晃來晃去,無法阻止他愛你,無法控制情欲、和他上床?造就那麼多‘無法’的理由是什麼?哦哦,我知道了,是愛情!

    “愛情霸道不講理,愛上就是愛上了,你是那樣的無辜、無助,在這場三角關係當中,你是最無奈的弱者,被惡毒的姊姊煽耳光,卻不能為自己申冤,還要口口聲聲道歉,你多善良啊,你這種人不得到幸福,老天爺都看不過去,對不?”

    洋洋灑灑一大篇,淽瀟一句比一句更刻薄,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巫婆,她很清楚自己是怎樣的面目猙獰,但她控制不了熊熊怒火,相戀三年的男友被橫刀奪愛,而那個插手的,恰恰是自己的親妹妹,讓她怎麼心平氣和?

    “二姊,你聽我解釋,不是你說得那樣,好幾次,我們想過要分手,我們從來都不願意傷害你,易安和你之間那麼多年的感情……”

    聽不進她的廢話,淽瀟截下無謂解釋。“既然如此,為什麼還在一起?為什麼明知道會傷害我還是決定傷害?因為情難自禁?因為愛情一發不可收拾?因為孫易安和我是虛與委蛇,和你才是真心實意?

    “戴淽艾,你憑什麼這麼天真?你憑什麼認定這種話能夠說服我?難道說幾句你們的無奈犧牲或者痛苦,我就該理所當然成全你們?不會、我不會這樣做,我只會覺得你真虛偽,得了便宜還想在我面前賣乖。”

    “我沒說謊,我和易安真的很痛苦,我們曾經分手三次,只是每次都敵不過思念氾濫。二姊,沒有人可以在愛情面前不臣服的,你沒有愛過,否則定會明白我們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哈哈!我和孫易安談了三年的愛情叫做沒有愛過?我現在的表情不叫做煎熬痛苦,原來我的憤怒激昂,只因為我是個歇斯底里、不懂愛情的瘋子?”淽瀟欲哭無淚,是孫易安告訴戴淽艾,他們從沒相愛過?

    她在大一那年認識孫易安。

    他不算高,但是有一張燦爛的陽光笑臉,他很會說話、個性幽默、脾氣平和,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歡他,自己也不例外,尤其他非常努力地追求她,為她唱情歌、給她送早餐、每天接送上下課……

    淽瀟從沒被人在乎過,有這樣一個陽光男孩介意她的感受、願意在她身上花腦筋,她非常感動。於是他們越走越近,他們談戀愛並成為人人羡慕的班對。

    畢業典禮結束,她很快就找到工作了。但她的公司是把女人當男人操、把男人當畜牲操的血汗公司,淽瀟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陪男朋友吃飯看電影逛大街?相較於她的忙,孫易安卻是閑了下來,因為他必須等著當兵,這段時間,連找工作都困難。

    他抱怨過淽瀟沒時間陪他,但為了兩人的未來,她不能在家裡混吃等死,只能努力安撫他,可她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早和她的妹妹走在一起。

    對,她同意他們都很閑,一個把讀書當成休閒娛樂,有空就去學校、沒心情就翹課的小女生,和一個每天在精品店閑晃的公子哥兒,的確很容易搭在一起,可是當朋友不行嗎?為什麼越過那條界線,為什麼背著她成了親密愛人?

    今天,孫易安特地到公司找她。

    她以為是因為將近兩個星期沒見面,他想念自己,顧不得她還在上班,非要把她拉出來講幾句悄悄話,她以為他記得自己生日快到了,想逼她向公司請假,為她安排一場別開生面的慶生會。

    卻沒想到,一見面,他的開頭是“對不起”結語是“我們分手吧”,至於中間那段“長版的解釋詞句”就和戴淽艾說得一樣虛偽。

    公司門口,人來人往,她只能強作堅強,笑著回問他,“這是你提前送我的生日禮物嗎?謝謝!”然後轉頭走掉。

    今天,是她進公司後,第一次正常時間下班。

    看著眼前的罪魁禍首,淽瀟居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待她。

    她知道現在的社會裡,男友被小三搶走叫做常態活動,當小三是女生的好朋友時,就夠惹人非議了,那麼小三是自家的親妹妹呢?她可不可以向上蒼申請一道響雷,直接劈死這對狗男女?

    “二姊,你別這樣……”戴淽艾拉扯著淽瀟的手。

    “放開我。”她冷冽的目光往下看一眼。

    “二姊,你聽我解釋。”

    如果她是瘋子,她就會聽,可惜孫易安還沒有那麼大的魅力,可以讓自己為他瘋狂。望一眼妹妹,她固執地握住自己的手臂不肯放,兩姊妹就在大門前僵持。

    “我再說一遍,放開我。”她咬牙。

    戴淽艾用力搖頭,搖得頭髮都亂了,她用一貫的無辜眼光看向淽瀟,淽瀟深吸氣,狠狠推開她,她揚聲尖叫、差點兒摔倒。

    在屋裡做晚飯的戴母聽見聲音,連忙關了爐子,跑出來一探究竟,什麼事都沒弄清楚,只看見盛氣淩人的老二,以及委曲求全的老三,一把火氣沖上腦門。

    揚起鍋鏟,她直接責備老二。“戴淽瀟,你在做什麼都幾歲的人了,還欺負妹妹。”

    “我欺負妹妹?媽,你永遠都要這樣嗎?不問清楚頭尾、武斷下結論,不管對我公不公平、不管我有沒有受委屈?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我和姊姊爭執,你罵我不懂得孔融讓梨;我和妹妹吵架,你罵我當姊姊的不懂得讓妹妹、不顧手足親情,每次不管誰對誰錯,你只會責備我。

    “姊姊考不上大學,你送她去國外念書;我考上第一學府商學院,你卻罵我只顧念書不負責任;妹妹考上私立大學,你為她辦Party……是因為我太優秀,你對我的期望特別高,還是因為你始終認為在這個家裡,我就是多餘的?就算我多餘,但你怎能如此偏心要知道,是你選擇把我生下來,不是我選擇被你生下來,你不可以又要我、又恨我!”

    丟下話,淽瀟頭也不回地走回房裡,留下被她氣得說不出話的媽媽及滿臉委屈的妹妹。

    許久,戴母無力地放下手中的鏟子,眼底盛著複雜的情緒,這是從小到大第一次,瀟瀟反抗自己,可是,她怎麼能夠不偏心?歎口長氣,她望向被自己寵壞了的小女兒。“艾艾,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把你二姊惹火?”

    憋了二十幾年的委屈洶湧波濤,一下子將她擊倒,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顆顆墜落,她不喜歡自己、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但她熬了、忍了,她竭盡全力讓所有人都對她滿意。

    結果呢?真的有人對她滿意嗎?並沒有!

    是誰說認真的人才會得到幸福?天大地大的謊言!它先騙出你的努力、騙出你的認真,最後再狠狠把你努力得來的成果給一腳踩扁,你以為自己可以脫離悲慘窠臼,沒想到繞了一圈、力氣用光,這才發現自已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叫做命運,沒有人可以掙脫!

    頭又痛了,淽瀟縮在牆角,死命按住太陽穴,裡面有只恐龍要衝出來似地,她必須用盡全力給鎮壓住,否則恐龍沖出來,會把她的五官弄得面目全非。握緊拳頭、抵住太陽穴,她使盡力氣想把那只急欲往外沖的恐龍給壓回去。

    終於,腦中的恐龍不再咆哮叫囂,它被她的意志力給趕回靈魂深處、再次蟄伏。淽瀟緊閉雙眼,沒有擾嚷的惡龍作祟,四周頓時安靜下來。隱隱約約,她聽見戴淽艾在打電話向孫易安求救,聽見媽媽追問妹妹發生什麼事、聽見兩人氣蠢壞的爭執。

    淽瀟失笑,接下來,媽媽肯定會走進她的房間。

    然後像以前那樣對她說:“身為姐姐,難道不應該禮讓妹妹?”

    讓姐姐、讓妹妹,她讓了二十幾年,倘若禮讓的結果不是善良的人得到好報,而是善良的人將一無所有,她為什麼要讓?

    她一直很乖、很能幹,別人辦不到的事,她總是咬牙辦好,她不怕辛苦,並且深信這樣的自己一定可以出類拔萃,成為人人羡慕的女強人。

    可為什麼非要當女強人?很簡單,她求的不過是媽媽一個認同讚美,但她從來沒有成功過。那麼這次呢?媽媽會認同她的委屈、會站在她這邊說話嗎?

    鬆開緊緊壓著太陽穴的手,淽瀟定眼看向那扇門,靜待結論。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在指針滑向二十分鐘時,門在她的期待中打開了,進來的除了媽媽還有垂著頭、不敢直視自己的戴漣艾。

    戴母居高臨下,淡淡看了淽瀟一眼,抬起下巴、隱去眼底不舍,“起來吧,不要坐在地上,我們好好談談。”

    淽瀟一貫地合作,仿佛不久前的反抗只是幻想。

    她乖乖從地上爬起來,乖乖走到椅子邊坐下,望著坐在床沿的妹妹和媽媽,如果這是在談判桌上,是不是代表她們已經站在同一個陣營?

    臉色黯然,她早就猜到了。

    淽瀟沉默,靜待媽媽說話,她不死心地懷抱起一絲期待,期待媽媽能夠認同自己,卻也心知肚明,這個機率小到等於零,然而無論如何,她都要聽見媽媽親口表明立場。

    半晌,戴母清清喉嚨,說道:“我已經知道事情始末,這件事是艾艾的不對,她欠你一聲道歉。”

    道歉之後呢?會孔融讓梨還是當姐姐的應該退出愛情戰爭?她睜著清澈的大眼睛,卻在心底暗暗祈禱:求求您,別讓我再一次對母親這個角色感到心寒。

    戴淽艾在媽媽的暗示下,看著二姐冷酷的臉、小心翼翼說:“二姐,對不起,是我不應該。”

    接著閉上嘴,換戴母接話。“易安那孩子經常來我們家,我們也談過幾次話,他是個家教良好、脾氣溫和的好孩子,他不是那種會對女生隨便、又不負責任的壞男生……”

    最後一絲期待摧毀,淽瀟連苦笑也強撐不出來,原來孫易安對她做的事叫做負貴任?很明顯了。她明明知道媽媽會站在哪一邊,心仍灑得說不出話,早就能預測出來的事,還是讓她痛到咬牙。

    “即使你這麼強勢,你們也順順利利走過這三年了,我相信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會做出這種決定,所以……”

    三年的戀愛,她只是他的情非得已?真的非要偏頗到這等程度?那麼接在“所以”後面的話是什麼,淽瀟隨便都能接得出來——所以你應該退、應該讓,因為孫易安有重大的“不得已”,因為強扭的果子不甜,因為愛情無法勉強,因為嫁給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你將痛苦一生……

    淽瀟依舊沉默,只是一雙深沉的眼睛透露出無盡的哀傷,失望沒關係,失望到終點將會迎刃而解,胸口被劃一刀會痛,但砍過千刀百刀後,自然而然學會漠視。戴母被淽瀟的眼光看得心虛,但這時候容不得她不開口。

    “瀟瀟,你已經二十三歲,有許多事不需要我告訴你,相信你也明白,如果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就算你哭你鬧,你拚了命想挽回一切,男人也只會覺得厭煩。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什麼,你能夠做的就是斷尾求生,相信媽媽,後面還有更多好的男人等著你。”

    她承認媽媽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理,但這些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從她的嘴裡說出來,淽瀟寧願她什麼話都不說,而是抱著她,任由她痛哭一場。

    於是她犯倔了,在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反抗之後,她又譏諷起媽媽。

    “媽,這就是你不斷告誡我,婚前不可以和男人發生關係的原因嗎?因為孫易安是個家教良好、負責任的好男人,所以當他成為戴淽艾的男朋友,我就可以斷尾求生,不至於損失太多?而他更不必因為‘負責任’而甩不掉我這個包袱?

    “我和他交往三年、因為你的耳提面命,我不敢越軌,但戴淽艾只和他交往幾個月,便和他發生關係,有了讓他負責任的藉口。你不責備你的小女兒行為偏差,卻反過來告訴我這堆大道理叫我不要鬧。

    “好吧,就當做我小心眼,我可不可以請教媽一句——你這是在勸我、安慰我、真心對我好,還是想要成全戴淽艾和孫易安?

    “媽,我知道你恨我,即使從小到大,我盡全力討好你,也只能換來幾句評語——你就是這麼不負責任,和你爸一模一樣;你可以再自私一點,就像你爸那樣;你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嗎?你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己過得快樂就行?果然,就是像你爸那樣……媽,你知道收到那些評語,我有多傷心?

    “我不懂,既然你那麼痛恨爸,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為什麼要生下我?我能理解你對他有多憤怒,但那不是我的錯啊,你怎麼可以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孫易安是怎樣的男人,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他不可,我只是不甘心平白浪費三年的光陰和感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親,就應該心疼我、應該痛駡他,而不是告訴我,他的家教有多良好,而我們之間的問題在於我太強勢。所以對不起,這次……我真的無法再強迫自己,把你當成親生母親了。”

    這篇話,淽瀟狠狠戳了戴母一刀,母女倆面對面瞪著彼此,久久不發一語。她們對視著,在淽瀟覺得媽媽的巴掌將要甩到自己臉上時,她竟然二話不說轉身離開,那一巴掌……她狠狠地甩在門扇。

    閉上眼、深吸氣,淽瀟覺得窒息。

    她是說真的,不是虛言恫嚇,她再也無法拿她當媽媽看待了,既然如此,怎麼還能處在一個屋簷底下?

    拿出行李袋,細細將幾件衣服折疊好塞進去,她的心很亂,但是腦子不混亂,她一面整裡行李,一面想著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有條不紊地把存摺印章收進包包裡,她拉起拉鍊、背上包包,臨行前看一眼豎在牆角的畫架和畫具,她一併背起它們,轉身離開。

    下樓前,她聽見主臥房裡傳來媽媽的哭聲和妹妹的安慰聲,她想像得出母女倆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場面。

    這就是戴淽艾,她不聰明、她很懶,她是個懷抱白馬王子會來拯救自己、滿腦子粉紅泡泡的蠢女孩,但她永遠明白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可以贏得別人對她的喜歡。

    也許媽媽之所以寵愛她,是因為她的心比自己柔軟,不全然因為自己有個糟糕的爸爸;也許孫易安愛上她,是因為她性格討喜,不是因為什麼情非得已,她戴證瀟是理智的女人,不應該鑽進牛角尖裡讓自己不好過,但現在的她……無法平心靜氣。

    搖搖頭,她走出家門。

    太陽很大,才早上八點多就曬得人皮膚都快焦掉,幸好公車上的冷氣很足,才上車就把汗水連同暑氣一塊吸掉。

    淽瀟從包包裡拿出手機,裡面有很多則LINE的通知,多數是問她為什麼沒有去上班。

    她不負責任了,但憑什麼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幾年來,她看人臉色、戰戰兢兢,她積極上進、八面玲瓏、處處討好,然後她得到什麼?媽媽的喜歡?上司的看重?還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沒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誰還樂意發傻?

    關掉手機、不回LINE,工作丟了就丟了吧,她已經厭煩這一切,何況失戀的女人有權利痛不欲生。

    想著,她又哭了,面紙已經用掉好幾包,淚水還是止不住,好像一點點的心酸,就會啟動落淚機制。

    好奇怪,怎麼會這樣?

    她從來不哭的,幾百年前她就學會掉眼淚解決不了問題,每次心底越發難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現出一副倔強驕傲的模樣,告訴所有人,自己沒有被打倒,但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過三年……她真以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這樣的感情已經堅定得足夠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誰知道到頭來只是她的想像而已。

    曾經,她和孫易安約定二十六歲就結婚,如果不想當靠爸族、靠媽族,他們必須努力存錢,好在婚前能夠繳房貸頭期款。

    他們計畫房子最好買在靠孫家近一點的地方,屋齡老一點沒關係,但房間要夠多,因為他們都是喜歡孩子的人,以後打算生三個小孩,希望是兩男一女,孩子的年紀要靠得夠近,最好一年一個,那麼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後,重新回到職場工作。

    孫媽媽說到時要幫他們帶小孩,讓他們省下一筆保母費,他們一起計畫了很多的事,然後現在,全變成笑話。

    她從大學就不停打工賺錢,畢業後更是一頭栽進事業裡,她忙得像頭騾子,沒想到一抬起頭,竟發覺努力的目標不見了。

    那種感覺仿佛是參加馬拉松賽跑,她和一大群人出發,她拚命追過每個跑在自己前面的人,揮汗如雨、咬牙堅持,她以為自己即將拿到冠軍,卻發現終點處竟然沒有半個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懷疑自己,是弄錯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努力?

    人心那麼容易改變?才說過的話,轉眼就可以不算數?

    淽瀟長歎,孫易安的變心讓她難堪,但媽媽的態度更讓她難過。

    如果她現在退出這場愛情爭奪戰,兩年後,孫易安會不會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到時,媽媽還會讚美他的家教良好、樂於負責?會不會也像勸自己這樣勸戴淽艾,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些什麼。

    不,她相信媽媽會沖進廚房拿一把刀,將孫易安砍成三段,這才是正常母親的表現。在媽媽心中,她始終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不管她表現得多好、多優秀,多讓人感到驕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時候,她分外想念爸爸。

    拿出手機,她把手機貼在耳朵邊,開口,“爸爸,好久不見,你好嗎?我是瀟瀟,我今年畢業了,是第一名畢業的,校長親自頒發獎狀給我,獎狀很輕,卻是我大學四年努力的結果。同學很羡慕,我也表現得很驕傲,但是你沒來、媽媽也沒來,那天回家,我發現自己的畢業典禮邀請函被扔在垃圾桶裡……”

    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聽見她的話,嘴角拉出一抹笑,那是與有榮焉的笑臉,但在聽見邀請函的事情時,淚水悄悄滑落,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刷開。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我進入美商公司,稟持過去的精神,拚命往前沖,我的同事一個比一個優秀,大家都在拚同一個位置,粥少僧多,在裡面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工作很辛苦,尤其對我們這種社會新鮮人而言。

    “有一次,上司對我毛手毛腳,同事看見了,她不但沒有站在我這邊,反而傳出謠言,說我企圖用美色爬上位……競爭把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都給磨滅掉了。

    “我痛恨這份工作,但逼著自己積極工作,因為我想要成功、想要揚眉吐氣、想要逼媽媽承認——瞧!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不負責任的女生。

    “但是現在……我好累哦,累到連喘氣都覺得辛苦,因為戴淽艾上了孫易安的床,因為她沒有侮意,因為她一心一意只想要我退出,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多出來的那個人。不管我再傾心盡力,我始終只能是多出來的那個嗎?

    “昨天,孫易安到公司找我,跟我說對不起,他愛上別的女人。我問他,我哪裡不好?告訴我,我願意改。他回答:‘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曾經,我批評班上男同學用這句話和女朋友談分手太虛偽,沒想到孫易安也對我虛偽一回。

    “我逼問他小三是誰?爸,你說,戴淽艾是不是白癡啊,她居然在孫易安的手機裡面留下兩人的r事後”親密照,我不知道這應該解釋為有恃無恐,還是說她心機深沉,刻意讓這件事在我眼前曝露出來?

    “但依我對她的認識,她還沒有這麼聰慧,她只是個傻女生,可是連這麼傻的她都有權這樣對待我,人生,還有什麼是可以被信任的?

    “孫易安說,我太能幹、太會計畫未來、讓他備感壓力。他說:‘你說要買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錢;你說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沒有寒暑假,只能爭取每個實習機會;你說要用功讀書,我就得熬夜:你說要生三個小孩,我就要表現得很喜歡小孩……我才二十三歲、不是三十二歲,我也想要過輕鬆的大學生活,想夜沖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團裡面出風頭,想要學妹崇拜我、拿我當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後來,那些全是我的計畫,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我問他:‘既然如此,當時為什麼不反駁我?為什麼要讓我誤以為你同意,並且喜歡我的計畫。’他說:‘因為你和我爸媽同一個聯盟,你們都認為這樣的人生最適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個女朋友,不是另一個控管我的媽媽。’”

    淽瀟歎氣,沒想到自己處處為他著想,到最後的評語居然是這樣。

    她不愛哭,因為哭泣的人需要觀眾和安慰,但她身邊沒有這種人,所以她現實地不浪費眼淚,但是今天?也許是她已經無法用理智來控制自己的卑微。

    下車鈴聲響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機收進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畫架畫具,跟著前面的歐巴桑一起下車,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緊緊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戀戀不捨。

    公車走了,揚起一片塵埃,她抹抹臉,覺得臉上覆蓋了一層沙,淽瀟用手抹兩下、撥撥潮海,有位歐巴桑從身邊走過,差點兒碰倒她的畫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對方卻像沒事人似地,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走掉。

    沒禮貌,淽瀟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畫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過世了,她很傷心,如果外婆還在,她肯定會去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外婆疼她,小時候她情願在外婆家過農曆年,也不願意到祖父母家裡拿大紅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十八歲嫁給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幾年前,外公為外婆拆了舊家,蓋上一間日式小屋,不大,卻很溫馨。

    一間客廳、兩個房間和一廚一衛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廳外面有長長的木頭走廊,夏天的時候,她經常靠在外公、外婆懷裡,聽他們講古、看星星。

    長廊下有兩、三層階梯,走下階梯是個環著屋子的小院子,前面種桑椹、芒果和兩棵快要比人高的梔子花,後院是曬衣場,種了一大叢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種下的。

    外公說:“你外婆喜歡香花,當綠綠的枝條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來了;當清晨被香甜的梔子花香叫醒,不必翻農民曆、我們便清楚即將迎來夏天的暑氣;而桂花飄香,便預告著,秋天的腳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別怪,二、三月便開滿枝頭。

    外公說這是家裡茉莉的善意,它不與梔子花爭寵,它提早花期、提早讓人們認識它的芬芳美麗。

    後來外公去世,外婆經常一大早醒來,摘滿一盤鮮花,供在外公的照片前頭,外婆要和外公一起分享花香。

    淽瀟很喜歡這個家,她曾經想過,如果上班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上父通時間能控制在一個半鐘頭以內,就從家裡搬出來和獨居的外婆作伴。

    但是外婆走了,而她,害怕寂寞。

    路不太好走,且她失策了,離家出走應該換一套休閒服,而不是穿著上班的套裝、高跟鞋,行李一收就沖出家門,但這不能怪她,她太乖、沒有叛逆或離家出走的經驗,下一次,她會做得更好一點。

    下一次?淽瀟苦笑,搖搖頭,她吃力地背著畫架和行李往前走。

    誰知在走過一個土凹時,鞋跟突然斷掉了。

    Shit!她忍不住惡言咒駡,這算什麼?屋漏偏逢連夜雨?天要降大任於斯人?算了,如果當傻子才有傻福,誰還要拚命追求卓越人生?不勞而獲,從來不是壞事,批評它的人,不過是心存嫉妒!

    她把過去二十幾年奉為圭臬的標準全數丟掉,她不想努力、不想汲汲營營,她再也不想追著目標往前沖,就算跑到終點又如何?依舊沒有掌聲喝采、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累了、放棄了,從現在起她再不為自己定目標,她只想一天過一天。

    把行李放在路旁,她拉高窄裙,彎下腰,把右腳的鞋子脫下來,斷掉的鞋跟像折斷的骨頭似地,只剩一層皮連接著,輕輕一甩,還能劃出一個整齊的圓形,她用力使勁,把鞋跟扭下來塞進行李裡,她試著走幾步,一腳高、一腳低,不好走。

    脫掉左腳鞋子,她想把鞋跟扭斷,但是她用盡力氣,鞋跟依然牢牢地貼在鞋底。該死!她要投訴鞋廠,左右腳品質良莠不齊。

    發半天牢騷後,她只能把鞋子重新套回腳上,沒轍了,重新背起行李畫架,一腳高、一腳低,繼續往前走,但才走幾百公尺,她就覺得自己的腰快要斷掉,長籲氣,她二度停在馬路旁。

    遠遠地,一部汽車開過來,她連忙丟下行李,朝對方揮手,希望善心人士能夠載自己一程,但是這個時代、良心缺貨,他們看也不看她一眼,飛快從她身前開走。

    淽瀟心生不滿,他們瞎了嗎?落難美女耶,恰逢她剛失戀,說不定他們善心大發後,有機會迎來一段新戀情,但也許現代的戀情太廉價,上網打幾個字就可以得到,他們不需要停下車、惹麻煩。

    長歎,她坐在行李箱上面,灼灼的陽光快要把她給燒融,皮膚上有嚴重的刺痛腫熱感,好像下一刻,她將會變成浴火鳳凰然後燒成土窯雞。

    又有車來?她連忙起身,迎到馬路中間,張開兩手拼命揮。

    可是……shit!匆促間,她飛快退到路旁,該死的傢伙,居然沒減速?!要不是閃得快,她就被撞上了,是怎樣?在滑手機還是瞎了眼睛?這年代美女真的已經不值錢了嗎?

    放棄了,再曬下去、她會變成骨灰,連焚化爐都不必進,就可以直接入塔。背起行李,忍住腰痛,她咬牙往外婆家走。

    二十分鐘後,她體會到窮和尚到西天取完經的喜悅,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她看著眼前的日式小屋,怎樣,不也是讓她走到了嗎?

    從包包裡翻出鑰匙,打開院子的門,把行李和畫架放在長廊上,脫掉咬腳又殘廢的高跟鞋,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長廊上,然後往後一仰,躺在木頭地板上,她高舉兩隻腳、奮力舒展十根腳趾頭,有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真舒服……

    伸展夠了,她翻身爬起來,看著熟悉的院子,多久沒來了?將近兩年吧,院子裡外整理得乾乾淨淨,完全不像沒有人住的樣子,是隔壁阿秋嬸的功勞吧。

    外婆在的時候,就是雇她來打理屋子、給外婆做三餐,她也捨不得外婆離開對吧,才不時過來照料?

    她翻幾圈,翻到客廳前拉門邊,這裡太陽曬不到,木頭冰冰涼涼的,她的身體呈大字型躺著,深呼吸,吸一口空氣裡淡淡的桂花香,收起笑臉,她低聲道:“外婆,瀟瀟想你了。”

    無預警的,日式木門刷地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他俯視仰躺在地上的淽瀟,微微的驚詫、微微地……皺眉。

    ***

    “你是誰?”淽瀟猛地彈身站起來,指著對方。

    他很白暫、身形修長,臉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額前的翻海垂到眼睛上方,他動手撥開,淽瀟發現,他有一雙迷人的眼睛。

    天使!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太乾淨也太迷人,斯文的男人見過不少,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白色的襯衫、灰色的西裝褲,襯得他的身量更高、更頎長,襯衫袖口折到手肘處,露出他乾淨的手臂及指甲,這一刻,她有衝動想跳到他身後,尋找他背後有沒有一雙潔白翅膀。

    不過,現在不是發花癡的時候,她皺眉問:“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家。”

    “你家?”鄭瑀希懷疑地打量她,西裝外套、窄裙、黑色絲襪、一絲不苟的馬尾,看起來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

    “這是我外婆家,她過世後,把房子留給我了。”

    她擺出一臉地主婆氣勢淩人的同時,卻突然想到,不會吧?媽媽沒經過她的同意,就把房子賣給別人?

    但男人卻是一臉恍然大悟,笑問:“你是戴淽瀟?”

    “我是。你呢?又是誰?”她抬起下巴,用鼻孔觀察人的模樣很惡劣也很囂張,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氣勢。

    “我叫做鄭瑀希。”他好笑地看著在自己跟前虛張聲勢的女人。

    “很好,我可以請教鄭先生,你和我外婆有親戚關係嗎?”

    瑀希看得出來,她的口氣不友善,恨不得立刻把人給掃地出門似地,很可惜,她不會成功。

    “沒有。”他好笑地抿抿嘴,不急著說破。

    “那麼,你和我之間……有什麼我應該知道卻不清楚的關係嗎?”

    “也沒有。”

    “既然如此,請問,你為什麼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我家裡,卻沒有通知我這個主人一聲?!”剛才沒發現,現在看清楚了,長廊的鞋架上有幾雙男鞋,外公已經去世很多年,家裡早就沒有他的鞋子,可見得對方已經在這裡住上好一段時間。

    “這個房子是我在八個月前向你外婆承租的,我和你外婆簽下兩年契約,每個月我都匯一筆一萬五的款項到你的戶頭裡,你不知道嗎?”他慢條斯理回答。

    “什麼!你說那筆一萬五是你匯的?你的帳號是S0012……”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問。

    “對,很顯然你已經收到了,如果你需要看契約書的話,我可以進去拿給你,那份契約書是在法院公證過的。”

    他講得有條有理,卻在瞬間讓她垂下肩膀、失去戰鬥力。

    失望佔據淽瀟所有心情,原來那是租金,不是爸爸的心意,原來她作了一個美好的夢,現在夢醒……

    她的人生到底是由多少個失望串起來的,怎麼數都數不清?會不會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出自於自已的幻想?

    半晌,她搖頭苦笑,“不必了。”

    “那麼,現在和你以及你外婆沒有親戚關係的我,可以……”他指指屋子。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像傻了似地定定看著躺在臺階下折斷鞋跟的那雙鞋子,眼睛眨也不眨。

    鼻子發酸,又想哭了,真糟糕,她要把之前沒流過的眼淚一口氣在今天之內流光嗎?現在不行,她不想在陌生人前示弱。

    瑀希望著垂頭喪氣的她,善心大發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她搖頭,無奈地朝他揮揮手,“房子是你的,你進去吧,不必管我,我坐一下,馬上走。”

    瑀希再看她一眼,點點頭,但不如淽瀟預期地走回屋裡,而是走到她身邊坐下,換了外出鞋,離開屋子。

    淽瀟呆呆地看著對方的背影,確定了,沒有翅膀,他是人類不是天使。

    苦笑,這時候她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瘋了她!

    她不至於天真認定,他會友善且好意地將房子讓出來給自己住,這個月的房租才剛入她的帳戶呢,只是……想起那筆錢,心又發酸,兩手搗住臉,她滿心無奈。

    瑀希走出家門十幾步,手機響起,是瑀華。

    他們家有三個孩子,瑀希、瑀華、瑀佩,家裡是開醫院的,爸爸是院長,媽媽是醫院裡的公關室主任,他和弟弟瑀華都是醫生,他在小兒科部門,瑀華是腎臟科醫生,至於妹妹瑀佩……她從小不愛念書,但在權威爸爸的“循循善誘”之下,還是選讀護理系,在醫院裡面當護士。

    只是,“勉強子女的興趣”這種事通常不會有好下場。

    瑀佩迷糊,她是天生的小公主,讓她當護士根本就是和病患過不去,因此她大錯小錯不間斷,護理長被她氣到早生華髮,他們當哥哥爸爸的、只能跟在她的屁股後面收拾。在這種情況下,爸爸只能想盡辦法把她嫁給醫生。

    這是他們家爸爸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的固執,孩子要走醫、媳婦女婿也得是醫生,將來的孫子、孫女好好悉心栽培,再栽培出一堆小醫生,他希望親手打造一個醫生世家。

    瑀希和瑀華從小在虎爸教養下,逆來順受、乖乖長成爸爸想要的樣子,但瑀佩叛逆,她在和爸爸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後,回來時,竟順手帶回一個不是學醫的女婿。

    對方不只不學醫,還是爸爸最看不起的演藝人員,在他的觀念裡,那是種不需要腦子、只需要賣弄一張臉的低等職業,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不引發家庭革命?幸好後來事情順利解決,瑀佩的婚禮即將在半個月後舉行,塵埃落定,所有人都放下一顆心。

    “大哥,聽說你要休假一個月哦?”手機那頭傳來璃華不滿的聲音。

    “爸沒跟你說嗎?這次是他親口准的假。”整個醫院上下,沒有人可以休這麼長的假,但他可以,因為他的爸爸是院長。

    “為什麼?我不過想要三天假期,爸就把我轟出辦公室,還破口大駡我偷懶沒出息,你居然可以一口氣休三十天!不公平!你說,你這次又是用什麼詭計得逞的?”

    該死,這三天對他很重要,他想親自帶著公司的新產品到日本參展,但爸爸打死不給假,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手下去出差,大聲哀歎不公平。

    聽著弟弟的抱怨,瑀希微哂,瑀華這個天才不是當假的,才一下子就猜到原委。

    爸爸對子女的教育一視同仁,但卻教育出三個性格脾氣截然不同的子女。

    瑀佩最傻,每次都正面和爸爸杠上、哭鬧耍賴,戰爭時刻爆發,鬧到最後,結局有的好、有的差,有的時候爸爸低頭、有的時候瑀佩妥協,不過以比例來看,如果沒有他和瑀華暗助一把,輸贏的比例是一比六,瑀佩贏一卻得輸上六場。

    瑀華是他們三個人當中最聰明狡猾的,他常認為媽媽把瑀佩的智商生到瑀華腦袋裡,他討厭學醫,在高壓政策下填了醫學院,雖然醫學院成績普普但他卻是雙主修畢業,在資訊工程系的成績老拿到書卷獎。

    誰都知道實習醫生是會累死人的工作,伹他在當實習醫生時期,還能創立公司,專門開發遊戲軟體,這兩年公司做得有聲有色,在業界已經稱得上一號人物。

    對付爸爸,瑀華沒耐心,他習慣的招術是陽奉陰違,面上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從不與爸爸撕破臉,卻能完成自己的願望,就像上次參加國際醫學會議,三天的會議,他硬說紐約大雪、飛機停班、交通大亂,他不得不滯留數天。

    那幾天,瑀華天天LINE他,帶著自傲囂張的口吻對他說:“大哥,別當乖寶寶了,你還打算順從爸爸多少年?”然後貼上他帶著員工同遊華爾街的照片。

    他乖嗎?

    事實上,並不,他只是比弟弟更奸詐,更懂得順著爸爸的毛摸,然後達到目的,因此表面上他從未反抗過,他是所有長輩眼裡的乖順孩子,爸爸也因此深感得意,但如果他靜下心認真思考,就會發覺,他贏的從來只是面子,而瑀希贏的永遠是裡子。

    他曾經和一個女孩子交往過,是同學介紹的,兩個人交往五年,擅長控制孩子、會讓征信社調查他們一舉一動的爸爸竟然完全不知道,要做到這等程度,保密功夫必須媲美國CIA,但瑀希做到了,過去五年,爸爸完全不曉得他曾和女孩子交往。

    她叫Rose,—個很漂亮的女孩,她不只長相豔麗還相當聰明,大學畢業那年,她頂著高學歷進入模特兒這個行業,依她的條件,要走得穩穩當當並不困難,何況她對這份工作相當認真。

    她的舞臺從平面媒體到伸展台,從伸展台進入演藝圈,前年她拍了一檔戲,得到金馬獎提名,雖沒有拿到獎,卻已經是模特兒界的震撼彈,這些年,有多少年輕男女積極想進入模特兒這個行業,Rose的影響功不可沒。

    五年來,這一路他看得清楚,清楚她有多辛苦,但她倔強,再苦也不喊累。

    有一次,他對她說:“累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她推開他的肩膀說:“如果女人只能依賴男人的話,很快就會失去自己的價值。”

    為了她想要的價值,Rose推開他。之後,她越來越紅、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多,政商名流、富商小開,相形之下,他這個醫生顯得很不夠看。

    早在三年前,他就預想過,也許他們只是在等一場吵架、一個契機,等對方先說出:“我們分手吧!”

    果然,那個機會來了,公司安排她到好萊塢發展,臨行前,她對這場感情做出總結,她說:“我不知道這次去會停留多久,如果你碰到喜歡的女生,就試著交往嗯。”

    聽見這樣的話,會不會難受?

    當然會,他不是花心男,而Rose是他第一個交往的女人,是他付出的第一份感情,這份感情中,有他的一心一意,若非他悉心維護照料,爸爸早就拿把大刀,硬生生砍斷兩人關係。

    那天,他定眼看她,目光落在她精緻的臉龐,審視的卻不是她的五官,而是自己投注在她身上的愛情,然後他清楚了,她很早便切斷這份感情。

    促成她動刀的,不是他爸爸的偏見,而是環境的改變,她再不是那個處處受委屈、需要他的溫柔來撫慰的小模,她要的世界更寬更廣,她需要更強更有力的支援,而那些,是他提供不起的。

    瑀希並沒有狂怒發飆,即使他很傷心。黯然了眼色,點點頭問:“你確定這是你要的?”

    她猶豫了,然後他看見淚水順著她完美的妝容滑下。

    須臾,她也點點頭,說:“知道嗎?你永遠都是這樣,像平靜無波的湖面,我看不到你因為我而激動,看不到你為我失控。愛情看的不是你為對方做過什麼令人感動的事,而是為對方做過什麼蠢事。鄭瑀希,你從來沒有做過蠢事,你像個精准的時鐘,連半秒鐘都不會走錯,我懷疑,你真的愛過我嗎?!”

    耳裡聽著她的話,瑀希苦笑,原來他錯在不夠蠢?他無法置信聰明的Rose,竟會用這個做為分手藉口?

    “你不必質疑我有沒有愛過你,誠如你所言,我像個精准時鐘,如果不是愛上了,就不會在一個女人身上投注這麼多的時間精力。”他淡淡地說著,仍然像杯溫開水似地,沒有太多的滋味。“不過你也可以放心,時鐘依然會按步就班一格一格走下去,不會失控脫序,我不會糾纏你、譭謗你、破壞你的形象,我只會下定決心,從現在起,停止愛你。”

    那口氣溫溫潤潤的,沒有恐嚇、不見殺傷力,但Rose卻心頭震顫得厲害,無法回答,只能優雅地拿起紙巾,輕輕拭去滑下的淚水,才兩秒鐘時間,再也察覺不出她的憂鬱,R0se戴起墨鏡、轉身離開,她抬高下巴,像只驕傲的孔雀般。

    她走了,走出他的生命,他向侍者要來一杯酒,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杯酒,味道苦澀。

    三個月後,他將自己與Rose交往的事交由第三人透露給爸爸知道,他估算了爸爸的心急程度,果然不多久,爸爸找上他談判,談判的內容很簡單——馬上離開那個女人,我們鄭家不會容許她進門。聽著爸爸的話,他擰著雙眉,心裡卻是苦笑道,就算鄭家想用八人大轎將Rose抬進門,她也不屑。

    瑀希當時沒有回答,沉靜的臉龐逐漸浮起一抹哀傷,最後他在爸爸的曉以大義之下,“勉強”同意和名模分手,然後,得到一個月的“失戀假期”,今天是第一天,嫉妒的瑀華就急急忙忙打來這通電話,表達自己的嫉妒。

    如果瑀華曉得連一個過去式分手,他都能善加利用、替自己掙得好處,恐怕會氣到腦血管阻塞。

    “只要你拿得出爸爸想要的東西,他也能讓你換得三十天的假期。”

    “我有什麼可以換的?他連我的人生都捏在手上,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掌中物。”他的口氣裡有薄薄的埋怨。

    “瑀華,爸年紀大了,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精明,如果你肯多用點心和他周旋,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當哥哥的提醒到這個程度,已經是仁至義盡。

    “你要我像佩佩那樣?破釜沉舟,用謊話來換得一輩子的自由?”

    “有什麼不可以,如果你夠勇敢的話。”

    手機那頭出現片刻安靜,瑀希猜測,自己的話刺中了瑀華。

    可不是嗎?兄弟倆經常在背後嘲笑佩佩傻氣的同時,卻無法否認,比起妹妹,他們都不夠勇敢,不敢像她那樣,拋下一切、明目張膽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

    瑀華不再追問瑀希的交換條件,他低沉了嗓音,“大哥,你早點回來吧,只留我一個人孤軍奮鬥,我覺得很寂寞。”

    瑀希理解他的心情,如果那個嚴苛的家庭是地獄,他們雖然各憑本事,在地獄裡替自己爭取更好一點的待遇,但不管怎樣還是地獄,可一轉頭就會看見仍有人和自己一起努力著,因此,不管是少了誰,都會覺得寂寞。

    “瑀華,你有沒有想過逃脫?”

    很可憐的形容詞,都說家是避風港,可對他們而言,家卻是繩索,捆得他們無法大口呼吸。他們的時空不是中古世紀,但他們的父親仍然崇尚中古世紀的父親威權,並且想盡一切辦法,逼迫他們遵循。

    “大哥,你想要逃了嗎?”

    “不管逃不逃,我都不會再安分。”

    “爸的血壓不穩。”瑀華說。

    大哥的不安分很可能再帶起另一波家庭革命,上回,爸爸差點兒把佩佩的未婚夫敲死,幸好吳衛有功夫底子,而他和大哥的急救功夫還不壞,否則閻羅王那裡會多一條枉死冤魂。

    “我知道。”但是爸爸的血壓阻止不了他想要自由自主的心。“別擔心,我的手段不會像佩佩那種激烈。”

    之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佩佩的婚禮,便掛掉電話。

    收起手機,他雙手背在身後,往市集方向走,他喜歡一邊走路、一邊思索。有空的時候,他喜歡自己動手做飯,他覺得這是好男人該做的。針對這點,瑀華笑道:“我們都在下意識裡,不願意成為第二個爸爸,我們努力當溫柔體貼的好男人,但我們的性格裡面,難道沒有爸爸的強勢影子?”

    也許有吧,但那影子一旦冒出頭,便會讓他們全力擊退。

    爸爸總是自信滿滿地對別人說:“我那兩個兒子啊,他們的終生目標是——成為一個好醫生,將耕鑫醫院發揚光大。”

    然後聽者就會巴結一句,“像他們的爸爸這樣。”

    其實是錯的,他們的終生目標是——絕對不要成為像爸爸那樣的男人。

    他不敢說這種情形是可喜還是可悲,但他持續向目標前進中。

    走進市集逛一圈,他買完肉和蝦子,再挑兩樣青菜後,往回走。

    他沒想到,在自己轉進小路、看見熟悉的日式小屋時,戴淽瀟還沒有離開,她依然坐在自己家前的長廊,靜靜地遙望遠方。

    她並沒有哭,只是雙眼茫然、空洞,但他卻覺得她在哭,且哭得用力、肝腸寸斷,像要把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擠出去似地。

    很奇怪的感覺,因此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流連不去。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換上室內拖鞋,把剛買回來的菜放在一邊。他就這樣坐著,很安靜,不多嘴。

    如果淽瀟放聲大哭是瑀希的憑空想像,那麼淽瀟也憑空想像了。

    因為他只是坐在自己身邊,半句話都沒講,可莫名其妙地,淽瀟感覺自己被安慰了。古怪嗎?對,是很古怪,簡直大白天見鬼了,淽瀟側過臉,悄悄望他一眼,輕歎,如果天底下的鬼都像他這麼溫和俊帥,大概所有人都會暗自祈禱,希望自己的第三眼能夠開通,有事沒事見見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賴在你家不走,我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想清楚,接下來可以去哪裡。”

    “我知道。”他理解並同情地點點頭。

    他知道?他會透視人心嗎?搖頭,淽瀟沒理會他的知道是弧還是虛偽安撫,她認為自己有義務解釋幾句。

    “我一直以為那一萬五是我爸爸匯的,我爸爸和媽媽很早就離異,我沒見過他,他從未出現過,初初收到這筆錢,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直覺認定那是爸爸給的,我以為他終於想起我這個女兒,企圖彌補這麼多年不在我身邊的遺憾,卻沒想到真相竟是……對不起,外婆並沒有告訴我,她把房子租出去了。”

    原來如此,她的哀傷源自於一個想像的破滅。

    “我租下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外婆身體已經很不好了。”

    所以當他看到這幢小屋,喜歡上這個建築,並表明身分希望能夠承租時,老奶奶同意了,她說:“我希望彌留時,有人可以幫我通知女兒。”

    這裡距離醫院有點遠,開車要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他本來打算只在假日時待在這裡,但老奶奶的話,讓他成了通勤族,直到她過世,他才搬回醫院附近的小公寓,把這裡當成渡假莊園。

    老奶奶經常跟他提起戴淽瀟,她有很多孫子孫女,但她最疼愛這個,她說這孩子倔強、要強,但是心苦。所以她在遺囑裡,把屋子留給戴淽瀟,並讓他將租金按月匯到她的戶頭,卻沒想到會造成她的誤解。

    “我太粗心,要是早知道外婆身體不好,我會多陪她的。”

    “都是這樣的,總在失去之後才曉得自己錯過什麼。”

    他微微一哂,溫潤的嗓音像杯清涼的茶水,不甜、不酸、不膩味,只有雋永的茶香餘韻,在喉間徜徉。

    “所以再也沒有辦法彌補了,對不?”就像外婆、就像孫易安、就像……爸爸。

    “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但是別太擔心,人很快就會尋找到下一個新目標,繼續往前走。”他說得雲淡風輕,但他何嘗不是在勸自己。

    “新目標?”她失笑。“你把感情看得很容易。”

    “它本來就不複雜。”

    “我喜歡的男人,愛上我的妹妹,媽媽勸我,在該放手的時候就別糾纏,她說愛情不能勉強。”

    淽瀟沒想到自己會對一個陌生人告媽媽的狀,也許是他的眼光太柔和,也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很有同理心,而迫切需要安慰的自己,需要有個人來傾聽委屈。

    “你母親沒說錯,事實就是如此。而你妹妹的錯也不大,感情本來就是會變質的東西,真正教人難堪的是——那男人的新物件不應該離你這麼近,他對你,有欠公允。”

    她搖頭。“不只是這樣的。”

    “不然呢?”

    “我們交往那麼多年,如果他對我沒感覺,應該早一點告訴我,而不是等到情況不容許,才向我投出炸彈,然後告訴我,都是我的錯。你知道被炸彈轟得四分五裂是什麼感覺嗎?那一刻,我幾乎能夠體會。”

    “有差別嗎?如果結果都是分手的話。”

    “當然有。如果他提早告訴我,‘別再計畫什麼未來,我已經不再愛你。’那麼我會試著理解、試著同意愛情多變,並且試著用最平靜的方式和他說再見。

    “如果媽媽知道這件事之後,是摟著我,告訴我:‘那個男人太壞,我們不要他了,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我們為什麼要將就一個笨蛋。’那麼,我會覺得自己是被疼愛支持的,而不是覺得自己被全世界給拋棄。

    “如果妹妹真的非嫁他不行,她可以跳到我面前直接和我宣戰,可以告訴我,我和他不合適,他們才是最好的一對,她至少要讓我知道敵人就在身邊才公平啊,怎麼能夠在她已經拿到勝利獎盃之時,我才曉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參加了一場競賽,並且被打得落花流水?”

    說完同時,淽瀟發覺胸口似乎不再痛得那麼厲害,難怪社會需要心理醫生,因為傾訴的確可以弭平某些情緒。

    “我的女朋友提早通知了。她告訴我,‘我就要到美國發展,長距離的愛情維持不容易,如果有讓你心動的女人出現,你就去追求吧。’她說得很委婉,但我並沒有因此心裡就好受一點。”

    話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事情已經過去、自己怎會提起來?是告狀?控訴?還是為了安撫一名傷心的女子?

    他也失戀了?難道愛情的分分合合是成長的必經過程?淽瀟訝然,她因為強勢而被棄,但他……這樣溫柔的男人,也會被放棄?愛情的標準在哪裡?

    “你們交往很久嗎?”淽瀟好奇。

    “五年。”

    “五年的感情怎麼能夠說散就散?”

    若三年感情已經水到渠成,那麼五年叫做什麼?不是應該叫做緣定今生?

    這是個速食愛情的世界,能維持那麼久的愛情不容易,怎麼可以說斷就斷、幹乾脆脆?

    “你和你男朋友交往多久?”瑀希反問。

    “三年。”

    “三年的感情,都能讓他不負疚地對你妹妹下手,五年又算什麼?”

    噗哧一聲,淽瀟沒想到自己還能笑出來,她點頭附和,“對啊,三年的感情都能不負疚了,五年算什麼。”沉默三秒鐘後,她又問:“如果她的理由是距離,現在有視訊、有優良的交通工具,並不難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沒錯,問題不只是距離。”

    “還有什麼?”

    “還有心境,五年前的她和我彼此吸引,她喜歡我的溫吞平和,我愛她的堅毅不屈,我看著她在工作上屢受挫折卻從不低頭,我欣賞她再接再厲的勇氣,而她喜歡受挫時,在我身上得到撫慰心靜。”

    勇敢、無畏,是Rose鮮明的性格特點,他羡慕她。

    “五年之後,你們失去對方喜歡的特質了嗎?”

    “時空不同、心境不同,貧窮的時候,一杯珍珠奶茶就會讓人感覺幸福,富裕的時候,非要一瓶十萬塊的高級紅酒,才能讓人品嘗到滿足。

    “她有了更好的條件,可以追逐更美好的夢想,何必為一個男人、一段感情仔足?何況,現在的她,早就沒有機會受挫折,哪還需要男人的撫慰。”

    這話聽得出怨婦心聲,瑀希剛出口,就忍不住自嘲,嘲諷自己沒肚量。

    “她離開了,你怎麼辦?”與其說是問他怎麼辦?不如說是她在問他——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就算失戀,日子還是要照過,想不開的去跳樓,不想跳樓的,只能重新檢視腳步、繼續往前走,如此而已。”他沖著她一笑。

    “不跳樓也是種聰明選擇嗎?”

    “至少比跳樓聰明一點。”

    “也對,跳了樓,對方不會感激,或許還覺得鬆口氣,我為什麼要為了讓對方舒服,自己跑去找痛挨。”

    “恭喜你,做了個聰明選擇。”

    “謝謝你,有比我慘的人在前面當範例,我心裡好過一些了。”

    “我應該因此感到榮幸嗎?”

    “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淽瀟點點頭,算是誇獎。

    淺哂,他語重心長道:“我是小兒科醫生,曾經碰到許多奇怪的Case,有的孩子生出來有四隻手,有的雙胞胎兄弟一輩子都黏在一起,無法分割,有的孩子全身散發一種讓人厭惡的惡臭,有孩子一出生就像八十歲的老太太,而我能夠給予的最大幫助,唯有告知她的雙親,這個孩子,頂多能夠活兩個月。想想看,生出這樣的小孩,父母親會是怎樣的心情?”

    淽瀟點點頭,聽明白了。“比較起來,我不過是失戀而已,算什麼。”

    “沒錯,不過是失戀而已。”他重複她的話,兩人相視而笑。“心情更好些沒?”

    “是,謝謝你肯聽我說話。”

    “那我進去了?”他提起買回來的菜,指指屋子裡頭,見她沒反應,瑀希起身,準備進屋。打開門,右腳踏進客廳那刻,他聽見她的聲音傳來。

    “我們算是分享心情的朋友了嗎?”淽瀟問。

    並沒有,他們只是分享彼此的失敗經驗,談不上“朋友”二字,他直覺想要回答,但轉眼,遇見她期待的眼神,話堵在舌尖,吐不出口。

    “所以呢?”他臨時換上一句。

    “我離家出走,沒地方可去。這裡有兩間房間,如果不勉強的話,我可以退你一半租金,分我一個房間吧。”

    直覺想要反對,他才不想和一個……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她無辜的目光扯住他的同情心。半晌,他拋卻猶豫,歎口氣妥協,“那你恐怕得說更多的故事,才能拿到這個優惠專案。”

    見他鬆口,她急忙抓起行李袋和畫架,站到他面前,說:“你想知道什麼,我保證,絕不隱瞞。”

    他只是隨口丟兩句話,並沒有要挖人隱私的意思,但她都這麼說了,他只好抓出另一個話題。“我分手的理由是距離,你的呢?!”

    “你這是刨人傷口?”淽瀟兩手叉腰,噘起嘴,可愛的模樣磨去她女強人般的精明。

    “你可以選擇不要。”他似笑非笑。

    淽瀟瞪他一眼,選擇“要”。

    “他說我太專制,太熱愛計畫,我總是在他面前計畫未來,他不能有意見、只能乖乖配合,他痛恨被支配的感覺,更痛恨別人對他說:‘我全都是為你好’。我反駁:‘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不喜歡這樣。’他回答:‘因為你和我媽立場相同、想法相同,婆媳聯手、天下無敵。’不過,我覺得這是藉口。”

    “所以呢,你認為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我認為,妹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嘴巴比我甜、比我活潑……是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那種傻辣妹,跟她們在一起,沒有負擔,只需要單純地享受女人的甜美,他選擇輕鬆生活,於是選擇她。”

    他失笑,能用這樣的口氣說出來,心頭的傷口淺了吧?

    她仰頭,看著身前的高個兒問:“怎樣?我拿到優惠專案嗎?”

    他點頭,讓開身,攤攤手說:“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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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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