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諾《小婢不敢》[愛上李大人之三]


出版日期:2012年5月31日


綻梅是小姐的陪嫁丫鬟,沒想到隨小姐出嫁沒多久,
姑爺竟看上了她,要收她入房的事,儘管她表明自己決無非分之想,
仍被誣陷偷了玉簪,在被管家責罰打了幾板子後,
還落到縣令李大人手上⋯⋯她咬牙認了。但這個李大人非得要明察秋毫,
認定她無罪,還給了她一袋銀錢放她離開。欠了他這份恩情,
再次遇見時,她還他銀兩,他卻硬是堅持不收,於是,
她只好天天幫尚未娶妻的他洗衣、打理家務,
但欠他的情似乎還也還不清,還惹出不該有的情思了⋯⋯
每次聽她開口「奴婢不敢」、「大人恕罪」,他就萬分無奈,
他看得出她言語態度恭敬,很敬畏他,但內心卻不怕他,
而她那副只在意他人不在意她自己的處事態度,
以及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他感到心生不捨、憐惜。
對個姑娘家,他竟花起了那麼多的心思,盼著能多些相處,
看來他是「思春動情」了,但她呢?她對他可是上心了?
幫他洗衣打理,若不只是報恩,而是以妻子的身分那該多好!


第一章

    霽州州治,霽陽縣,霽陽城。

    暑熱正過,蟬嘶終了,早晨氣候舒爽微涼,月前隨著自家小姐來到霽陽城周府內的婢女綻梅,正細心地為甫成為周家大少奶奶不久的唐雪梳理一頭烏亮青絲。

    她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家境本就富裕,唐府老爺甚至還是當今太後遠房一支表親,而小姐如今嫁入霽陽城內首屈一指,克南北貨的廣順行內,兩家權貴聯姻,更是富上加富。

    綻梅才將小姐發髻盤好,唐雪忽地微轉了臉容,狀似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綻梅,你隨我嫁來周家已有月余,不知對你主爺可有什麼想法?”

    “姑爺?”綻梅簪釵的動作頓了頓,琢磨了會兒,言語恭敬地回道︰“姑爺是位好良人,對小姐很是疼愛。”

    “何以見得?”唐雪柳眉微挑,不以為然地問。

    “綻梅本以為姑爺照看著商號中幾十家店鋪,定然無暇顧及府中大小事,沒想到姑爺卻幾次向奴婢問道,小姐可有喜愛些什麼吃食零嘴兒,或是些雜玩小物,說是下月出外辦貨時要替小姐帶回來,要教小姐大大地高興一番。姑爺很體貼小姐,自是位好良人。”

    唐雪唇角勾了勾,笑意卻沒進到眼底,夫君私下向她的陪嫁丫鬟打探她的喜好,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雪冷哼了聲,偏眸打量起素來服侍她的綻梅。

    這綻梅自九歲入了唐府,跟著她到現在已經七年有余,近幾年來出落得益發靈秀標致,伶俐聰慧,夫君會看上她,倒也不是太令人意外。

    只是,她才新婚月余,就連新房內的大紅囍字與紅布紗都尚未拆除,夫君便向她開口想收偏房——不是需要伺候正妻的通房丫頭,而是偏房,未來若她有了孩子,孩兒還得稱呼一聲“二娘”的偏房……對這個微不足道的下人綻梅,夫君當真是疼愛得緊。

    唐雪不是滋味地道︰“綻梅,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那麼,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小姐,奴婢不敢,奴婢對姑爺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唐雪話還沒說完,綻梅便屈膝跪下了。

    雖說,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習俗上是安排給姑爺的通房丫頭,但是,她並沒有存著任何躍上高枝變鳳凰的念頭,而且,當初小姐出嫁前,唐老爺明明四處打探過姑爺的品行啊。

    據聞,近幾年接下廣順行主事大責的周萬里,雄心壯志、經商有成,不上妓院,不喝花酒,人品才德皆為上乘,而廣順行底下幾十家克南北雜貨的買賣,從糧食稻米、茶葉香粉、面粉油糖、布匹綢緞……貨品更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便是因為廣順行的商譽如此良好,而周萬里的風評也是極佳,于是唐老爺才放心地請人托了媒,安排她隨小姐出嫁,怎麼小姐與姑爺才新婚不到月余,姑爺竟就想收偏房了?這叫打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姐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綻梅垂首,心中存惑忐忑,語調卻仍是持平守禮、神色恬靜,殊不知,她如此淡然的神色卻惹得唐雪更為不歡快。

    “你沒有非分之想,這麼說,倒顯得你姑爺一廂情願?”奴婢不敢?她哪里不敢?瞧她現在臉上的神色,不惶不驚、不懼不怕,即便是如此時刻,她的回話依舊謙恭有禮、柔嗓徐徐。

    想從前在唐府里時,爹、娘直夸綻梅聰明伶俐,就連到唐府教授她琴棋詩書的夫子也總夸綻梅資質好,一听便會,而現在,竟連她新婚不久的夫君也想收綻梅入房?!

    綻梅有哪里好?她不過是個下人!雖是容貌姣好,氣質出眾,仍是個下人!

    唐雪越想,越感到無比難堪,又忿忿道︰“綻梅,你本是我的陪嫁丫鬟,將來要靠一子半女撈個身分不是件難事,更何況現在你姑爺還沒要你伺候,便想為你安個身分,這樣,你也不願嗎?”

    “小姐,姑爺是人中之龍,奴婢萬萬不能高攀。”綻梅回話依舊回得平靜,言談間拿捏極有分寸。

    又是這樣!綻梅身上老有股寧靜悠遠的氛圍,有股耐人尋味的特質,教人站在她身旁,即便再如何風華絕代,都要成為她身後不值一提的風景。

    唐雪瞧著她,恨恨地道︰“你既為僕婢,想做什麼可由不得你!”

    “奴婢言語僭越,已然知道錯了,小姐覺得怎麼辦好,奴婢但憑小姐發落便是。”綻梅停頓了會兒,明白自個兒真的惹小姐生氣了,答得有些無奈、認命,與自我放棄。

    是啊……她本為僕婢,想做什麼、願或不願,又怎麼能由得她呢?

    命運總是不由人,更何況,她在尚未成為奴婢之前,也從未能掌握過自己的命運與去留。哪里走?哪里留?又何妨呢?浮萍無根,飄飄無依,又如何?

    唐雪居高臨下地站在綻梅面前,搖首僅笑。

    她還能怎麼發落?丈夫已然向她開口,難不成她能在這當口攆綻梅出府嗎?一條善妒便能令她犯上七出之罪。

    “起來吧!我今日想去城內逛逛,你去找和香,要她待會兒隨我出門。”

    “是,小姐。”綻梅起身,望著小姐背對她的身影,思及這幾年來都是她隨小姐出的門,小姐如今不要她陪,想來是決心與她劃清界線……

    綻梅提裙欲走的步伐一頓,心中突生惆悵,復又旋足,在唐雪的身後跪下,朝她磕了幾個響頭。

    “小姐,奴婢蒙您不棄,讓您照顧了好些年,綻梅很承小姐的情,謝謝當年小姐幫助綻梅葬母之恩,還望小姐日後多加珍重,健康安泰,與姑爺百年相好,萬年富貴。”

    她以為自己無依無求,早已沒有感情,卻原來,再怎麼無情,對日夜相處之人,也會心生不舍。

    綻梅舉步離開唐雪的房間,從容步伐依舊優雅,方寸間卻有股說不出的沉重,隱約有種即將離府的預感……

    果然,人間緣起緣滅,聚散總是不由人。

    霽陽城——

    正得五日一休沐的霽陽縣令李玄玉李大人,如同往常般在治理地內隨處走看。

    今日不上堂,換下官服的他僅著一身樸素灰袍,神情溫煦,笑容和氣,背著小布包兒走在石板道上的模樣,像個斯文俊秀的少年書生。

    沿路的小鋪店頭,攤販民家,看見這位親民愛民的縣令李大人,皆是熟稔不過的招呼再三——

    “李大人,今日休沐啊?來來,嘗嘗剛出爐的米糕,暖呼呼、熱呼呼的,包您吃了一天心情好。”

    “李大人,來來,這支畫糖兒送您,這畫糖兒啊,孩子們可愛的呢,一早便賣了十來支——”

    “你當李大人小孩兒啊?吃什麼畫糖?來來,李大人,這壇咱家的桂花釀給您帶回去讓衙門弟兄們過中秋。中秋節快到啦!賞月,吃月餅,配咱家好酒!”

    “謝了,衙門里各位送來的月餅吃食與好酒已經夠多了,掙錢不易,李某謝過大家的心意了。”李玄玉拱手推辭,對這群可愛百姓們的好意一一謝過,惹得幾個路過的懷春姑娘覷著他直直發笑。

    這個管理霽陽縣的縣令李大人啊,會受到姑娘青睞、百姓愛戴,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李大人劍眉星目,身材高大修長,一身溫文爾雅氣息有如芝蘭玉樹,舉手投足之間皆令人如沐春風,除此之外,李大人還是察舉孝廉,而後經過一年試守,才分派到霽陽縣來的地方官,不是那種靠著裙帶關系與顯赫背景謀個一官半職,在地方作威作福的富家子弟。

    李大人廉潔清明,不納賄,不設官舍,住在縣衙,總是通宵達旦處理公務,他甫上任時,為了獎勵農桑,開墾良田,甚至還親自指導農耕,經常出入田間地頭,時不時住宿于農家。

    近年來,霽陽縣農商發達,富庶豐饒,百姓安樂,吏治清明,皆是李大人的功勞,百姓們可喜愛他了。

    李玄玉走過了幾條狹長石板道,問候過幾戶人家,最後,在廣順行顯得格外招眼的總鋪招牌前停下。

    黑底金體,三個氣勢如虹的“廣順行”大字,總教李玄玉每回見到,都得在心里暗自贊嘆這字寫得當真是好。

    他素來自詡字寫得不差,但面對這等境界卻也僅能望其項背——清峻勁拔、結體縝密、凝鏈溫恭,據聞,這是當年創建廣順行的周老太爺周廣親自題的字。

    而這位周老太爺與李玄玉有些淵源。

    李玄玉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善尹大人,曾與周老太爺同朝為官,後來周老太爺不知何故辭官回鄉,這才一手創建了如今的廣順行。

    即便恩師與周老太爺私交甚篤,李玄玉自上任霽陽縣令的這三年來,也為恩師與周老太爺之間送了不少往來信件,卻對這位寫得一手好字的周老太爺一直無緣得見。

    李玄玉邁步一跨,踏入廣順行總鋪里。

    周家祖屋與廣順行總鋪同連一氣,是南方很典型的富貴人家大宅,前頭是店鋪,後頭是自家院落,李玄玉才四顧張望了會兒,便見孫管事拿著家法板子,額際滲汗地從屋里走出來。

    “李大人?”孫管事略微福態的面容一怔,用衣袖拭了試額角,隨即道︰“又是為老太爺送信來了嗎?勞煩大人了。”

    廣順行經營南北貨,而貨物進出口、報關報稅、甚至于與官府租用倉庫這等雜事,本就得與官府打點好關系,孫管事原就因行務與李玄玉相熟,近一、兩年,李玄玉還兼著送朝廷里給老太爺的信件,之後他們兩人便更加熟稔了。

    “哪兒的話,不麻煩。”李玄玉將懷中信件遞交給孫管事,注意到孫管事頻頻拭汗的動作,與他手上拿著的家法板子,不禁開口一問︰“下人犯事了?”不然孫管事拿家法板子何用?

    “是……哎、欸……唉……”孫管事長吁短嘆,望著李大人詢問的面容,再看看手上的家法板子,忽地福至心靈,心生一念,便將李玄玉拉到一旁,低聲道︰“李大人,近幾日乍暖還寒,老太爺身子不太舒爽,而大少爺這趟出遠門,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

    “孫管事,若有李某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您盡管直說便是。”李玄玉很快就听懂了孫管事的弦外之音。

    “這、噯……”孫管事嘆了口氣。原本,下人之事皆屬家務事,沒有鬧到需要上縣衙的。但是,眼下既然李大人來了,也算老天有意相幫,他、他真是瞧著那姑娘很可憐哪!

    “大人,是這樣的,府內有個小婢,房中找出了大少奶奶不見了幾日的玉簪。”

    李玄玉眉峰一抬,頷了頷首,下人偷竊,也是時有所聞,不足為奇。

    “找出簪子之後,小婢二話不說,當口便認了簪子是她偷的,本來,這事兒也不須勞煩大人,咱家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家法責罰了便是。”

    “理當要罰。”李玄玉依然頷首,偷竊是不對,他一向嚴正不阿,此風不可長。

    “但,老管事我罰不下手啊。”孫管事望著手上家法板子的神色顯得十分為難。

    “此話怎講?”做錯了事便得罰,孫管事管著這麼大的周府,應當經驗老道了才是。

  這教他怎麼講?孫管事面容極為愁苦地望了李玄玉一眼。

    他總不能跟李大人說,是有人特意栽贓吧?而且,栽贓的還是……還是……

    “李大人,總之,這事擱著幾天了,在下人之間鬧得沸沸揚揚,我不辦,大少奶奶和其他下人們心中恐怕不平,辦了,又怕晚些時候回來的大少爺心里不歡快,不如,交給你辦可好?”

    李玄玉一怔。現下是要報官嗎?但,孫管事方才又說是家務事?

    “李某該如何相幫?”

    “李大人,這啊,這小婢,本是大少奶奶帶來的陪嫁丫鬟,大少爺喜愛得緊,甚至還有將她收房的打算,偏生她耐不住性子,待不到被收房後的榮華富貴,便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

    “嗯。”實在貪婪……李玄玉搖首一問︰“孫管事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堂?”

    “不不不,家丑鬧上公堂,這成什麼事兒呢?”孫管事摸出懷中布包,拿出兩支玉簪。

    “不如這麼著吧?李大人,這一支玉簪是夫人遭竊的,而那一支是我內人的。李大人您明辨秋毫,善察是非,您就幫我問問那小婢話,若她連自己偷的簪子是哪支都認不出來,您替我打發她走了便是。日後若是大少爺問上,我便說您恰好過府,而我為老太爺病了的事煩心得緊,便將人交給縣衙了。”大少爺再怎麼喜愛綻梅,也不可能沖進縣衙找人吧?

    “啊?”李玄玉瞪著兩支玉簪,心中存疑。是他多心嗎?怎地孫管事話中,已然有了小婢認不出簪子來的意味?而且,方才孫管事又說他罰不下手,莫非這當中有何隱情?

    李玄玉開口正想問個清楚,孫管事又接著說了——

    “李大人,內人的玉簪雖不如大少奶奶的貴重,倒也還可變賣不少銀子,若簪子真不是綻梅偷的,您就好人做到底,替我將這支簪子送她,就說咱們府里,現今是萬萬不能留她,請她尋個好人家去,老的我也就這麼點兒可以幫她,李大人,您心慈人好,就幫小的這個忙,好不?”

    好不?順水人情,並沒什麼不好。

    只是,這事兒當真奇也怪哉,孫管事話中隱隱透出蹊蹺,大大勾起他的興致。

    于是,兩盞茶後,李玄玉便見到孫管事口中的小婢——

    姑娘家一身青衫布裙,膚白似雪,剛被家法責罰過的一雙手紅腫非常,素淨的一張臉容毫無血色,見著他這位縣令大人的眸色卻不驚不懼、不慌不怕,像早知道必然有場逃不過的災難,大有一股豁出去的神氣。

    這哪里像是個偷兒的眼楮?嵌在她鵝蛋小臉上的那兩丸瞳仁,雖是有些空洞,但澄澈透亮、圓淨瑩潤,干淨無瑕得直像街坊孩子們拿在手上的彈珠。

    當真是奇怪……李玄玉心中縱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姑娘,但姑娘一雙紅腫的雙手,與一臉全無喊疼跡象的平靜神色,卻教他瞧著有些不忍,一時之間問不出口。

    于是他便領著姑娘出了廣順行,一路行至兩條巷外的醫館,付了診金為她上藥之後,才走至東城門外一處僻靜、較少行人經過之地。

    李玄玉攤開掌心中的物事,開口便問綻梅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綻梅抬眸瞧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答。“回大人,是玉簪。”

    “這支玉簪,可是你偷的那只?”李玄玉將掌心之物更遞近她些,再問。

    雖然,他此時未著官服,平日也是與民親近得很,但若踫上問案、查案這等事,他仍是極有在公堂上的那股嚴肅凜然。

    綻梅的視線從李玄玉掌心中的玉簪緩緩移向李玄玉臉容,眸心盈著些許困惑。

    她不太明白,為何自從和香從她房里找出小姐的玉簪,一狀告到孫管事那里去之後,據聞一向賞罰分明,最恨偷竊的孫管事會將這事足足擱了好幾日。

    而好幾日之後,孫管事明明拿了家法板子,招集所有下人到內院,頗有要好好責罰她一頓,再趕她出府的氣勢,最後卻是簡單打了她幾板子,便將她交由這位縣令李大人帶走?

    好吧!興許周家習慣將犯事的下人交給縣衙處理,綻梅心里已然做了許多最壞的預想,但是,此位李大人既沒穿官服,也沒押她到縣衙,甚至還帶她至醫館為雙手上藥,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奴婢其實不甚確定。”綻梅據實以答。

    “你偷的物事,你不甚確定?”李玄玉問道,心中疑惑更甚。

    “奴婢趁無人注意時便拿了,不敢細瞧。”綻梅垂眸,答得有些心虛,話音卻仍舊沈穩。

    小姐不要她梳頭已有一段時日,她並不清楚和香從她房中拿出的是哪一支,她只知道,和香平時沒那麼大膽,會在她房里翻找物事,或許……是小姐不願留她,才會在姑爺不在的時候,恰巧鬧騰出這麼件事來。

    那麼,既然小姐不想留她,玉簪便是她偷的吧。

    她有什麼好爭的呢?一切,都無所謂了。

    見她神色黯淡,似有萬千思緒,李玄玉面色凝重地又問︰“你為何偷玉簪?可有什麼特別的緣由?”

    “回大人,奴婢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心中喜愛得緊,一時貪念陡生,並無特殊緣由。”綻梅幾經思量,開口應答。

    “既是不敢細瞧,為何又說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幾乎是不用多問,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時貪念陡生呢!瞧她連這玉簪長啥樣都不甚關心,多瞅兩眼也無,哪來的貪念?

    “這……奴婢、奴婢……”綻梅一時語塞,竟是答不上話。

    李玄玉素來嫉惡如仇,生平最痛恨說謊之事,雖是隱約猜知她有難言之隱,但口吻仍是極為不悅地道︰“既沒偷簪,為何認罪?你難道不知道偷竊在我朝是重罪?若是開堂判下,輕則砍其雙手,情節重大者,甚至能夠失其性命。”

    “大人,簪子真是綻梅偷的,奴婢做了錯事,自然要認罪,奴婢知錯,但憑大人依法處置。”綻梅應道,眼眉間仍是那股堅決神氣。

    “放肆!本官面前,淨是一派胡言!”只可惜這里沒有驚堂木,否則李玄玉一定會拍得極怒極用力。“前語不對後言,你真以為本官是非不分?你若有冤屈,本官自當竭力為你洗刷污名。”

    “大人,奴婢沒有冤屈。”綻梅提裙便想跪下,神色堅毅,話音平和,竟讓李玄玉感到有幾分心軟。若玉簪不是她偷的,她何苦做到如此?

    “公堂之外,毋須下跪。”李玄玉拉住她衣袖,搖首微嘆。“現下還不肯說真話?你急急認罪,可是想包庇何人?可有人栽贓于你?”

    “不,沒有。沒有人栽贓于我,奴婢也沒有想包庇何人。”綻梅搖首,平靜眸心有抹微乎其微的驚慌,又再次強調。“簪子真是奴婢偷的。”

    方才提到砍手丟命,她連眼睫也不眨一下,現下提到包庇,她倒是神色有異?

    是誰?是其他下人忌妒她即將被大少爺收入房,所以誣陷她嗎?

    不、不對!若是其他下人,她不需要急急認罪,而且……收房?

    仔細想來,孫管事其實不須特意跟他提起收房之事,而孫管事再三跟他強調家務事不須開堂,僅須私下問問,這當中的用意是什麼?

    家務事……家丑……

    孫管事既要對大少爺交代,也得對大少奶奶交代,他贈簪,自是憐此下人乖巧听話,對她心有不舍……

    大少奶奶?一個念頭瞬間閃入李玄玉腦海。

    “你想包庇之人,可是周家少夫人?”她是跟著夫人來的陪嫁丫鬟,在廣順行周府里,恐怕也只有跟這位夫人感情最深。

    “大人。”綻梅心中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下。“大人,奴婢偷竊是千錯萬錯,罪該萬死,奴婢願意隨大人回縣衙,一切憑大人依法處置便是,還望大人不要對小姐妄加猜測,亂扣罪名,小姐是千金之軀,禁不起這般臆度傷害,請大人莫要壞了小姐名聲。”

    他問案推敲,倒是妄加猜測,倒是臆度傷害,倒是壞了小姐名聲了?

    這簡直荒謬至極!與她口中的小姐比起來,他這位縣令大人還真是容易冒犯……李玄玉掀動唇瓣,竟然想笑。

    罷了,愚忠之僕,其心可憫。

    李玄玉將孫管事予她的玉簪遞到她面前。

    “這支玉簪,是孫管事贈你的,你走吧,哪里來便哪里去。”

    綻梅大大一怔,驚愕揚眸,眼眉間盡是不可置信。

    “還不走嗎?真要鬧上縣衙,讓我辦了你家夫人?”見她猶疑,李玄玉只好出言恫嚇。其實,家僕一心護主,憑他一介小小縣令又能奈何?

    妻妾爭寵,栽贓誣陷,今日若他未至周府,若她未遇孫管事這般好心腸的老人家,憑她那股直想沖動認罪的蠻勁,恐怕連幾百下板子都不夠捱。

    也罷,這事兒便這樣吧,雖然不臻完美,但他還能怎麼辦?

    “大人,為什麼……孫管事……”綻梅喉頭一哽,心中有無數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順利道出一字。

    “起來吧。”李玄玉摸出自個兒懷中錢袋,也一並交予她,她一個姑娘家,未來獨力討生活恐怕不易。“找份活兒,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你把那些該扛的不該扛的盡往身上背,豈不辜負孫管事一番心意?”

    “這……奴婢不能拿,奴婢謝過大人。”綻梅將李玄玉給她的靛青色錢袋推回去。

    李玄玉後退一步,不收便是不收。

    “去吧,姑娘一切珍重,我走了。”李玄玉回身,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縣衙的青石板道。

    “大人……”綻梅嘴唇動了動,看著李玄玉的背影,再垂眸望向手里的玉簪與錢袋,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得說些什麼才好。

    爹爹不要她,娘拋下她,如今小姐也不要她,她原以為老天爺對她無情,早做了一切最壞的預想,卻原來,老天仍對她有情嗎?

    綻梅怔怔的站在東城門,一路注視著李玄玉遠揚的背影。

    老天有情,似也無情。

    天地之大,現今她又有何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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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秋夜,明月高懸,霽陽湖畔,天幕與湖面皆有一輪皎潔明月.

     今日,霽陽縣迎來了貴客,李玄玉與他難得到訪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霽陽湖畔。

    “恩師來訪,怎地不事先知會學生一聲?”李玄玉依舊身著淨素長袍,一身書生氣息爾雅溫文,眉宇間剛毅神色正義凜然。

    “知會啥呢?”頭發灰白,年過六旬的尹尚善搖首笑嘆,言談中頗有無奈之意,“你什麼脾性,為師的還不知道嗎?知會你又如何?你便會設席款待為師,好好地勞民傷財,替為師張羅一頓鋪張浪費的中秋宴嗎?”

    這麼簡單一句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李玄玉臉色一黯,頓時明白了恩師的來意,勞民傷財,鋪張浪費……恩師今天來此的用意,想必與他前些日子呈給聖上的折子有關了。

    果然,見李玄玉似已猜知,尹尚善開口便問︰“玄玉,聖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顯之力所成之機,為何你日前上折謹言說南巡之舉勞民傷財,要聖上萬萬三思,勿要成行?”瞧他這個學生將雯陽縣整治得多富足安樂,聖上若是親眼所見他的治績,必要大大撥擢一番。

    “百姓安樂,本是學生分內之事。聖上意欲南巡之舉,確是勞民傷財。”李玄玉坦誠以答。

    唉,他這學生什麼都好,就是不懂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嘆。

    “小女與內人,早听聞了你雯陽香粉與通草、絨花之美,總嚷嚷著要來雯陽一探,玄玉,你可知道,與你同期之縣令、縣長,有幾位皆因著作,或是進貢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師母如此看得起雯陽縣俗物,學生深感榮幸。”李玄玉又是恭敬一揖,對于恩師所提,同期官員皆已高升之事不作回應。

    “既是知道,那些名聞遐跡的通草絨花、香料香粉,乃至于你正在編寫的那冊農林概要,為何不速速上呈?不上呈就算了,為何還要諫阻皇上南巡,錯過高升之機?”

    “學生已經說了,百姓安樂,自是學生分內之事。學生編寫農林書籍,是為了令有志務農之人有更淺白清晰的文本參考︰鼓勵經濟,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匱乏,更不是為了要加官進爵。今年,民間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收到顯著成效,聖上此時傷財南巡,豈不功虧一簣?”李玄玉言語恭敬,言下之意卻蘊含執拗不願妥協之意。

    他為所當為,做事但憑己心,雖說仕途險惡,阿諛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願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魯直沖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當真是冥頑不靈!尹尚善一口長氣嘆了又嘆,頭搖了再搖。

    “太後輔政已有好些年,聖上如今年歲漸長,正欲獨當一面,會如此發想也是理所當然,幸得,你人微言輕,此番上奏雖冒犯龍顏,卻不至于丟官惹禍,未來,你應當更謹言慎行,珍重自愛,別仗著有為師可在朝中為你緩頰,便淨是胡言亂語,為所欲為。”

    “為君諫言乃人臣之職,學生謝過恩師教誨。”李玄玉走在尹尚善身側,語調徐慢堅毅,有禮且有理,毫無悔意,又惹來恩師重重一嘆。

    “唉,也罷,也罷。”尹尚善嘆息,負手便往候著他的八抬肩輿上走去。

    當初,他便是見李玄玉這學生方正不阿,心地純孝,才察舉他至地方任官,現今,幾年下來看他毫無晉升,他這為人師的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兒了。

    究竟,變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學生呢?

    “恩師,您與師母這便走了嗎?當真不往學生那兒坐下一敘?”李玄玉喚住尹尚善。

    “過中秋呢,大好佳節,還逛縣衙嗎?”尹尚善朝李玄玉擺了擺手,回首便命令輿夫前行,挺有勸說不成,與之斗氣的意味。

    他這學生連個官舍都沒有,鎮日待在縣衙里,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李玄玉目送恩師離去,一語未發,心中略感沉重。

    從前,恩師總是教導他,為人得正直,為官得清廉,直言敢諫,盡忠職守,從不排斥到他縣衙里一坐,怎地近年來,他恪遵恩師教誨,卻仿佛令恩師失望了?

    官場險惡,他一向但求無愧于心,讀聖賢書為何?不就是為了回饋鄉里,造福百姓嗎?為何他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頑不化,不合時宜?

    “哎呀!悶悶悶悶悶、悶死人啦!”肩輿才起行不久,李玄玉右後方的矮木叢里便傳來一串仿佛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綻梅,你可要悶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爺可以出來了嗎?”

    這道聲音稚嫩年幼,听來年歲頗小,約莫是只有八、九歲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語很有小大人的脾氣,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氣,耳熟得很。

    李玄玉回首,視線才緩緩下移,便對上一大一小兩雙眼,正骨碌骨碌地盯著他。

    小的這雙眼他識得,是東城門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鋪杜大娘的獨生子——杜虎;而大的這雙眼兒,彈珠丸子似的漂亮圓眼,他似乎也是見過的?

    李玄玉怔了一怔,思緒才念及,便脫口喚道︰“小虎子?綻梅姑娘?”

    小虎子是霽陽城人,自然在城里,但這位孫管事托給他的綻梅姑娘呢?她怎地會出現在這里?又與小虎子是什麼關系?他還以為她興許回鄉了?

    李玄玉心中有滿腹疑問,卻又覺得不適宜在孩子面前發問,于是並未發話。

    綻梅沒預料到李玄玉會認出她來,原先矮身躲在樹叢里的身子站起,神色有些困窘。

    適才,杜虎帶出來的彈珠丸子不小心滾落至湖畔樹叢里,她怎麼尋都少了一顆,于是找呀找、摸呀摸,沒想到最後彈珠丸子沒找著,卻在矮木叢枝椏間撞見了李大人與另一位男子談話。

    兩位大人腰間搫囊皆佩印綬,兩位皆是外出官員。

    綻梅心口一提,捂了杜虎的嘴便往下蹲藏。

    “李大人……”綻梅迅速拍去杜虎與自己身上、頭上的落葉,為杜虎整了整衣裳,整定心神,緩道︰“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大人談話,實在是不小心落了物品,才蹲著欲拾,撞見了大人談話,還請大人恕罪。”

    李玄玉擺了擺手,對于她听見他與人談話這件事絲毫不以為意,倒是低頭一探,問︰“落了什麼?拾著了嗎?”

    綻梅尚未回話,杜虎便拉住李玄玉衣袍,開口搶白,“李大人,您快幫我找找我的彈珠丸子,這里暗蒙蒙的,還有一顆我怎麼找也找不著,綻梅又笨手笨腳的,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只會壞事,方才看見大人你們,竟然掩我嘴掩得那麼牢實,拉著我急急蹲下,幸得本少爺福大命大沒斷氣,否則不被她悶死才怪!”

    “小少爺……”綻梅眼瞅著杜虎,暗暗心驚。

    杜大娘曾三番兩次告訴她,杜虎打小就沒了爹爹,杜家就只剩這麼一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要她多擔待著些。

    她本為奴僕,主子為天,自不會同年幼孩子計較,但,杜虎這般與李大人說話成嗎?如此不知輕重,竟還要大人幫他找尋孩子物事,若是大人怪罪下來,要她回去之後如何向杜大娘交代?

    “小少爺,綻梅找便是了,您別勞煩大人,大人恕罪,小少爺——”綻梅搶白,恬靜神色瞬間變了好幾變。

    “不打緊。”李玄玉搖首,打斷了她的話。

    這綻梅姑娘當真奇怪,與己有關之事文風不動,與旁人有關之事卻越見著急,瞧她現在如此緊張,必是擔憂他責怪杜虎了?

    唉,她一定不知曉,他原是平民,是鄉野出身的農家子弟,今日雖然為官,懲奸除惡,但仍是與民親近得很,遇到惡人便算了,但踫上良民,哪來這麼多責罰?

    綻梅愣怔地看著李大人袍擺一提,信步走到她身旁來,矮身隨著杜虎在樹叢一陣東翻西找。

    不多時光景,李玄玉便從草堆中尋出一物。

    “小虎子,你落的彈珠丸子可是這顆?”

    “是了,是了!”杜虎接過失物,開心叫嚷,接著卻似想起了什麼,又臉色丕變,振振有辭地對李玄玉道︰“李大人,本少爺過完年便要九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小虎子這小名兒勿要再叫。”

    “小少爺……”怎麼又這樣跟大人說話呢?綻梅再度在心里暗自叫糟。

    “這樣啊?”未料李玄蹲下與杜虎平視,神情不但不怒,看來還頗為愉快,摸了摸杜虎的頭,說道︰“失敬了,杜公子。”

    “不打緊,下回別再犯就好。”嘿嘿!杜公子豐潤腴潤嫩的小臉蛋兒瞧起來好得意,得意得令綻梅好生驚愕于李大人的隨和好相處。

    綻梅眉眸一抬,才覺不可思議,又見李大人問杜虎道︰“今日中秋,杜公子怎地沒在家陪娘,卻要跑出來外頭亂轉?”

    “還說呢!”杜虎癟了癟嘴,瞅來挺委屈似地︰“娘和鋪子里的幾位老師傅議事,早早便將我和綻梅趕了出來了,還說將來要讓我好好管著鋪子呢,既然日後得管,現下有啥大事我不能听?”邊說邊踢了腳邊石子。

    綻梅啟唇,正想為杜大娘說些辯白的話,李玄玉卻偏首向她搖了搖。

    “你娘不讓你听,自是為了不讓你憂心。”李玄玉拍了拍杜虎的肩,又揚眸朝綻梅淡淡一哂。

    他臉上的神情,像極了要綻梅放心,也像在保證,他會好好安撫杜虎一般。

    綻梅緊抿唇瓣,視線對上李玄玉的眸光時,心尖卻陡地一熱。

    她畢生只聞官威,卻從未想過,會有位官大人是如同李大人如此這般……這般令人感到舒心親切,極想討好親近。

    他總是溫煦的,沉穩的,清朗的;心思細膩,卻又胸懷灑脫,有如光風霽月。

    “我才不要娘不想我憂心呢!我、我已經是堂堂男子漢,可以為娘分憂解勞了!”杜虎忽地爆出大吼,肥短的手指捏成拳頭,口吻堅決。

    “哦?”李玄玉眉眼一抬,眸中挺有興味,“既是如此,隨我來衙里拿些月餅給杜大娘和鋪子里的老師傅們,讓老師傅們拿著餅兒回家過節,打點送往迎來之事,也算為你娘分憂解勞,挺有當家氣勢啊。”

    “打點送往迎來之事那有何難?”杜虎忿忿道,他想要的可是可以坐在廳里,像娘一樣,以一鋪之事身分與伙計們議事那種分憂解勞,那才威風,那才像樣啊!

    “要難一點的啊?”李玄玉沉思了會兒,接著附掌道,“不如咱倆用跑的?先到縣衙的人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啊?啥?”杜虎尚未反應過來,李玄玉的身影已然從他眼前飛快劃過。

    “快呀!”李玄玉回首朝他大喊。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偷跑!”小小身影急呼呼又氣呼呼的,舉步便追。

    這……綻梅望著這一大一小跑遠的背影,既感訝異又感驚愕。

    這位李大人,他可真是奇怪……上回,他嚴正不阿,明察秋毫,而方才,他回另一位他稱作“恩師”的御史大人話時,也是恭敬有余,威儀棣棣,如今,他竟跟著孩子淘氣瞎鬧?

    綻梅提裙跟上,唇畔帶笑,每一足印都瓖染月華。

  中秋夜,明月夜,這是第一回,她雖沒有家人同過佳節,卻平白沾染一身熱鬧處心氣息。

    隨杜虎折騰了一陣,綻梅提著李大人相贈的月餅吃食,與李玄玉一同離開了縣衙。

    “李大人,您公務繁忙,不勞您送我們走這一程,綻梅自個兒來便行了。”綻梅指了指趴在李玄玉肩頭沉沉睡去的杜虎,雙臂一伸便要將他抱過來。

    這孩子玩得累了,方才又跑又跳的,倦極便睡了。

    “別,去去便回,不打緊。”李玄玉搖首一笑,“小虎子重了,抱起來沉甸甸的,杜大娘家離這兒還一段路呢!你一個姑娘家,又抱又提,怎麼受得住?”

    “綻梅是奴婢,不是金枝玉葉,這點活兒還行。”綻梅說得雲淡風輕,伸手又是要將杜虎抱回來。

    “噯,唉,你怎地說不通呢?”李玄玉往旁退開一步,復又前行,孩子不給便是不給。因為深明眼前這個女子的執拗,口吻佯慍。

    “李大人,奴婢知錯了。”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卻惹來李玄玉搖蹙眉。

    她稱呼自己是奴婢,稱呼得很習慣,卻忘了他不是她的主子,她不須如此謙稱,再有,最奇詭的是,她對他言語恭敬,態度敬畏,說她懼他,她又不是真怕他。

    上回,當他因偷簪之事提到要罰要打時,她眼中那份豁出去的倔氣與視死如歸真不是裝的;然,當他提到周家少夫人是否誣陷她時,她卻又是真真正正心驚膽戰,言語驚惶,神色不安,唯恐他對周家少夫人不利。

    方才也是如此。

    當她蹲在樹叢里被他發現時,她誠摯道歉,眸中卻沒有一絲一毫擔憂開罪于她的情緒,但,當她擔憂小虎子對他出言不遜時,她卻又是神色慌張,急急陪罪,真怕他跟小虎子計較上似的。

    開什麼玩笑?難不成他真會拿了八歲孩童回衙里抽板子嗎?

    她的想法是什麼?主子的事要緊,她自己的事不要緊?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不是命?那麼,小虎子與杜大娘現在是她主子嗎?她為何沒有出城回鄉?

    “綻梅姑娘,你怎地會與小虎子一道?杜大娘可是你原就相熟之人?”李玄玉開口問她。

    綻梅腳步一頓,神色恭敬地回︰“回大人,那日,奴婢別過大人之後,在城中盤旋了幾日,最後,是杜大娘見我與小少爺投緣,說她平日得打點店鋪之事,無暇分神家務,便留我在宅子里做些雜活兒,還可為她照顧小少爺,于是,綻梅便在霽陽城里待下了。”

    “如此也好。”李玄玉頷了頷首,重將杜虎抱高些,令他更安穩地枕在他肩頭。

    杜大娘與小虎子孤兒寡母,多一人照料甚好,只是,姑娘為何不回鄉呢?

    “綻梅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可是家鄉路遠,回程不易?若有困難,李某願意——”

    “不不不,不是的,大人。”听李大人話中似有幫忙之意,綻梅連忙搖手,“綻梅先母早已身故多年,不是回鄉不易,實是沒有家回,多謝大人美意。”

    “既有困難,當日為何不對我言明?再怎麼說,我在霽陽城里總是比你熟上許多,興許能為你尋找安身之處?”李玄玉眉峰略抬,問話飛快,理所當然。

    綻梅微低下臉,眼睫半垂,吶吶道︰“奴婢因玉……因周府……因孫管事之事,已為大人添了許多麻煩,此等小事,不須再令大人費心了。”

    周府偷簪之事,姑娘不願再提,興許是心中難受吧?

    李玄玉淺嘆了一聲。

    “想來,我當真是行事沖動魯直,全然不思瞻前顧後,未考慮到姑娘去處,倒是害了姑娘,你說你在城中盤旋了數日,那幾日必因不知歸處,心焦如焚吧?”看來,他的所作所為真是應了恩師今日所言。

    思及恩師言語,李玄玉仰首望月,不禁又是幽然一嘆。

    “怎會是大人害了奴婢呢?奴婢承大人的情,已是萬般感念感激。”綻梅揚眸望向李玄玉略顯悵惘的神色,不明白李大人為何突然有此感嘆,直至跟在大人身後走了一會兒,想起在湖畔邊不經意听見的胡言,忽而又補充道——

    “大人秉性耿直,胸襟磊落,就連杜大娘也說,當年她丈夫過世之時,幸得大人明辨是非,緊不收賄,這才免去了香粉小鋪被小叔侵佔一事,大人為所當為,廣得民心,不須在意御史大人怎麼想。”

    李玄玉聞言停步,神情先是略怔,隨後喉頭竟滾出一長串笑音。

    姑娘突出此言,話在有話,想必方才是听見他與恩師的談話了吧?

    “綻梅姑娘,你出言安慰,現下不怕我責罰你湖畔偷听一事了?你見我感慨,如此不避諱得罪另一名官人,我該說你是蕙質蘭心、心思玲瓏剔透?或是與我一般,行事魯直沖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呢?”這算是月夜遇知音嗎?她這也算某種程度的膽大包天吧?

    “奴婢莽撞不慎,甘願受罰,只盼大人勿要怪罪小少爺,小爺年幼尚小,又是被我牽連……”

    唉,李玄玉喟然而嘆,“你分明就不怕我,嘴上卻總說著該罰便罰,當真是吃定我不敢抽你板子?”

    “李大人,奴婢不敢。”綻梅臉容低垂,她是隨波逐流,不在乎自身性命沒錯,但她對大人卻是真有敬畏之心。

    李玄玉靜覷她,她的語調持平守禮,不疾不徐,而銀白月華從她頭頂灑落,配上她臉上那股始終如一,似乎連命也可以不要的淡然神氣,竟為她的身影平添幾許孤寂空靈。

    一股沒來由的騷動悄悄由他心口蔓延開來。

    今日,他總算真正明白,孫管事當日為何對綻梅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人感到心生不舍。

    她一字一句,一揚眉一抬睫,不經意之間,總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

    “綻梅姑娘,你淨有護人之心,卻全無護己之意,這是為什麼?”李玄玉頓足,不禁問道。

    綻梅怔了怔,似是听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著李玄玉。

    “你護周家少夫人、護小虎子,現今又為了安慰我,絲毫不避諱讓我知道你的確听見我與恩師的談話,甚至還要我別在意當今的御史大夫怎麼想?綻梅姑娘,我為官幾年,形色人物見過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見,如你這般全然不顧自己的卻是少有……你這是豁達?抑或是不珍愛自己,總將他人視得比自身重要?”李玄玉說得直白,接連拋出的幾個問題一針見血,听來竟是咄咄逼人。

    綻梅胸口一震,仿佛有種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覺無法立時回答李玄玉的問句,與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終于找回聲音。

    “小姐與少爺是主,奴婢自當保他們周全,奴婢一無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綻梅姑娘,錯了,不論是誰,性命原是一般貴重,你將自個兒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李玄玉睇著她,打斷她的語調鏗鏘有力,嚴肅神情再認真不過。

    “李大人……我……”綻梅掀唇又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本是庶女,離開了爹爹之後,母親身亡,她又淪為奴婢……她早覺自己看透世情,雲淡風清,然,大人又怎會懂得呢?性命怎會無貴賤呢?

    綻梅唇邊彎起一道無奈淺弧,開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大人開導。”萬千思緒,最終只剩淡淡這句。

    她臉上那份溫馴安靜、自我放棄的神氣,與嘴邊掛著的無奈笑容,竟令李玄玉瞧著瞧著,突生幾分著惱。

    她總是這樣什麼都不在意,不爭不搶,明明對他的論調不以為然,卻不辯白不回應,全盤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為什麼?

    就為了他是縣信她是庶民?而她當日一口認罪,也是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這簡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綻梅姑娘,你嘴上說著多謝我,實則心中不以為然吧?”李玄玉走到她身前,直視她的目光如電,湛然有神,真開導起她來了,“你想著我是堂堂縣令,養尊處優,怎懂你的難處,是不?你不願費言解釋,于是只好嘴上恭敬回應,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嗎?”

    綻梅一怔,未料李玄玉會如此說話,被他一番話堵得雙頰飛紅,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恭敬有余,誠意不足,嘴上雖說著『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實則對己事漫不經心,膽大妄為,倒還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雖嘴上無禮,實則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難測,令人摸著不邊、探不到底。”

    “李大人……”從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測過她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綻梅望著李玄玉,一時語塞。

    李玄玉朝她擺了擺手,大有要她不必說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對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維護之人,淨把過錯往自個兒身上兜攬,我也明白,只是,綻梅姑娘,珍愛別人的同時也可重視自己、不願認的事可以不要認,踫上值得爭的事還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個人都如同你這般妄自菲薄,輕賤自己,只怕世間好人永遠死不盡。”

    綻梅掀唇又閉,真不知自個兒該說些什麼。

    大人說她心思難測,真真假假,那麼,她現在得說些什麼,大人才听得進耳?

    她一向覺得自己極知分寸,應對進退十分得宜,今日卻被大人指責誠意不足,真心不夠,那麼,她得說些什麼才好?什麼都不說成嗎?

    綻梅臉色又紅又白,舉止無措的模樣竟令李玄玉感到順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動不動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賭,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過再活?”

    這樣才對啊,否則,她周身那股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怕,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的頹喪氣質委實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氣。

    綻梅直視李玄玉的眼,心中五味雜陳,該說是有些感動嗎?有些怪異的什麼自她心間流淌而過,令她眸生薄霧,口不能言。

    “李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別再奴婢、奴婢個不停了,即使是叫慣了,也得改改。”

    “是,李大人,民女——”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

    “欸、哎?民女?唉!”現下是要開堂審案了嗎?李玄玉真是恨鐵不成鋼,聲調略揚,“綻梅姑娘,你就不能學學小虎子嗎?你沒瞧他就連跑步,跟在我後頭大吼大叫,自稱自個兒是『本少爺』時,都很有氣魄。”

    “少爺有氣魄,自是因為少爺便是少爺。”她怎麼學?她本就不是少爺,更不是小姐,哪來的氣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師派來罰我的。”當真是冥頑不靈!李玄玉撫額長嘆。

    這便是所謂的現世報吧?恩師勸他不成,他勸姑娘不成……他煩惱的模樣卻惹出綻梅難得的笑。

    這李大人,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為堂堂一縣縣令,方才卻與一個八歲孩童一路從湖畔奔跑至縣衙,滿頭大汗,神色淘氣不說了,現下竟還如此義正辭嚴地開導她,僅為了要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珍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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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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