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雀《報恩妻》[良人無情之一]


出版日期:2012年7月5日


  每每看到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妹妹,他就滿肚子火
  就因爲人人都說她的身世有多悲慘又多可憐
  倒楣的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開的義妹
  惹來朋友取笑這面黃肌瘦的丫頭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想他乃是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
  在同侪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這丫頭來了之後
  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個大笑柄……
  唉,世事多變化,他的人生在父親過世後徹底變了樣
  自豐食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他開了個玩笑
  可她卻一改畏縮膽小的個性,一肩扛起家計重擔──
  原本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
  但是她的善良、她的堅強,和對他全心全意的付出
  讓他漸漸心軟了,開始對她産生不一樣的情愫
  萬萬沒想到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爲了要報答收養恩情
  就連答應嫁給他,也只是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
  既然這樣,就算心很痛,他仍決定放她自由……


  序

  【願爲連理枝蔡小雀】

  在睽違了許多個許多個月之後,終于又自現代的女人心事裏暫時告歇,回到了那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去深掘衆多深邃幽遠的愛與可能。

  這次想分享的,是關于夫與妻的故事。

  姻緣在古代來說,常常始于戀愛之前,往往夫妻是在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個晚上,在大紅燭火底下,才見到彼此第一眼的容顔。

  當時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有的愛與恨、歡喜與悲傷、幸福與痛苦,是自拜了堂、完了婚以後才開始展開的。雖然選擇權不由自己作主,看似福禍難料,但其中也不乏許多幸福的傳奇。

  有的妻,一生只追隨著她的天;有的夫,一生眼裏只有她,從不多看第二人。可是在這樣兩心相許、白頭偕老之前,他們究竟經曆了什麽、共同度過了什麽、在彼此身上看見了什麽,才能有這樣堅定不移的信念,深信對方就是自己願意生生世世結發、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呢?

  我很想去深入了解、探索那些美麗連理枝的故事,自他們的愛恨糾纏掙紮與背負在肩上的責任裏,更加讀懂“愛”這一個看似簡單卻動人的字。

  因爲“愛”,可以穿梭古今,唯有“愛”,可以跨越一切,讓我們向往、心動、盼望、等待。

  並且深信著,在茫茫人海中,我們永不孤獨,在我們指尖上紅線的那端,可以是系著我們注定成爲連理枝的那一個人。

  只要我們用心呵護、細細關懷,會有那麽一天,枝葉終將成連理,茂密纏綿不分離。

TOP


  楔子

  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裏,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場烈火焚燒、毀滅殆盡的天譴。

  巡府大人劉蓮生奉旨赈災,一路行來,觸目驚心。

  昔日趕考時曾經過的翠綠山水平野,如何與眼前赤煉地獄般的可怕景象相連?

  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瘦弱如柴的饑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蠅蟲包圍的死去親人身旁,一動也不動。

  “停車!停車!”劉蓮生顧不得馬車尚在前進,急命車夫停車,匆匆跳下馬車。

  腳下喀啦一聲,他蓦然僵住,緩緩低下頭來。

  “蒼天啊!”他胸腹翻騰欲嘔,兩行熱淚卻已滾滾而下。

  地上散落著白骨森森,就在幹裂開來的土地上。

  那聞聲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饑民們,面黃肌瘦的臉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填飽肚子的求生欲望。

  “餓……餓啊……”其他饑民見他衣著齊整、面白體壯,紛紛掙紮撲了過來。“大老爺,求求給點吃的……餓啊……”

  “大人,快上馬車!”他的貼身護衛和車夫急急護著他後退。“這裏太危險了,咱們快趕到濟南府衙,那兒有兵──”

  “不!”劉蓮生望著仿若行屍般爬行包圍上來的饑民,痛苦低喊:“這些都是我們的子民啊!我身爲赈災大臣,更該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護衛們大驚失色。

  劉蓮生掙脫開手下的護持,踉跄向前。

  “各位鄉親,朝廷送糧來了,我代皇上赈災來了,鄉親們可以吃飽了……”

  下一瞬,一名饑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幹裂大嘴裏滿是惡臭氣息襲來,劉蓮生痛得一縮,還是來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塊肉!

  “大人,他們已經餓到失卻理智,我們再留在這兒只會被活活吃掉,先趕到府衙再說吧!”護衛們不由分說將他推上馬車。

  劉蓮生驚魂未定地扶著流著血、劇痛難當的手掌,突然間,有個瘦瘦小小的東西被推擠上馬車、推入了他懷裏。

  “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帶她……走……”一個微弱嘶啞的女聲顫抖地響起。

  劉蓮生驚愕地望著那名用著幹瘦雙手緊抓著車馬的瘦弱女子,幹癟的臉上,那雙生命逐漸熄滅的眼底透著一絲哀哀懇求。

  “走得……越遠……越……好……”瘦弱女子斷斷續續的說,努力推開想要爬上馬車的饑餓災民,另一手急急將某個物事塞進他懷裏,“還有這個……快……走……”

  車夫急揚馬鞭,馬兒吃痛狂奔,下一刻車輪滾動塵土翻飛,劉蓮生一行人遠遠地將那群餓極噬血的饑民甩在身後。

  劉蓮生渾身顫抖不止,緊抱著懷裏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塊婦人拚了命也要塞給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願方才的修羅屠場只是一場惡夢……這萬裏疆土,錦繡山河,不該淪爲人間煉獄啊……

TOP


  第一章

  五年後京城

  杏花紛紛,春水涓涓,光陰似水流年,一眨眼,劉家義女惜秀已經長成七歲了。

  可是劉府大少爺,十歲的劉常君卻討厭極了這個老是畏畏縮縮躲在樹後頭、牆角邊的“妹妹”。

  她一點也不可愛,也不討喜,小小的個子往哪兒一站都顯得多余,尤其是瘦小微黃的臉蛋,像是幾百年都沒吃飽過的饑民一樣。可爹卻偏心,每回得了什麽好的零嘴兒,甚至是禦賜點心,都會留一份給她,真是浪費食糧。

  他真不明白爹爲什麽要對她那麽好,她也不過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時,自窮鄉僻壤撿回來的孤兒,成天悶不吭聲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比世伯孫伯伯送他的這只獅子狗雪球兒還不好玩。

  “雪球兒,來!”好不容易抄寫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傳”,劉常君興衝衝喚著跟在身後的毛茸茸狗兒,故意瞥了牆角後瘦小身影一眼,揚聲道:“我們到竈房看看有什麽好吃的,你喜歡紅燒肉對不對?回頭咱們把它都吃光光,半塊肉渣都別留給那個小餓鬼!”

  獅子狗興奮地吠了兩聲,邁動著小短腿跟著小主子去了。

  劉惜秀自牆角邊走了出來,小臉上掩不住滿眼希冀,盡管又怕捱了他的罵,卻還是忍不住跟了過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劉常君蹦蹦跳跳到竈房跟廚娘蹭來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抱著那碗裝得滿滿的紅燒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裏,和歡快的獅子狗盡情地分享。

  “來,雪球兒,這裏都給你吃。”他嚼著酥嫩鹹香的紅燒肉,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見獅子狗歡喜吠叫不絕,索性將剩下的大半碗都倒進它的狗盆裏。

  獅子狗興奮地叫了兩聲,迫不及待地整個頭都埋進狗盆裏。

  “常君哥哥……”一個幼小的聲音遲疑地響起。“我、我可以跟你們玩嗎?”

  啐,又是這個討厭鬼!

  劉常君眉頭皺了起來,不豫地瞪著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女孩,“誰准你跟著我們的?”

  “我會很乖的,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劉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滿心忐忑和盼望,討好提議道:“不然玩官兵捉強盜好不好?我可以當強盜,然後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誰想抓你?”他摸摸獅子狗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升起一股惡作劇的念頭。“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裏的肉吃掉!”

  劉惜秀呆住了。

  “怎麽樣?不敢吧?”

  劉常君故意挑釁地盯著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一下一瞬間,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顫抖卻堅定地伸進狗盆裏抓出一把紅燒肉,也不嫌髒,油膩膩的就往自己嘴裏塞。

  雪球兒憤怒地低吼起來,隨即對著她瘋狂吠叫,嚇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卻還是緊緊捂住嘴巴,怕嘴裏的肉會掉出來,驚恐的小臉拚命嚼咬著。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幾乎要噎死人的紅燒肉吞咽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現在我可以跟你們玩了嗎?”

  “你髒不髒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著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結在茫然微張的嘴角。

  “小乞丐,髒死了,誰要跟你玩啊?”劉常君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兒,我們走!”

  劉惜秀怔怔地望著迅速跑遠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濕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沒關系,說不定下次,下次他就會答應跟我玩了……”

  劉惜秀十四歲那年,義父劉蓮生升了六省巡檢,奉谕巡視外地,直至兩年後方才回京。

  當馬車駛進南城門,還尚未駛近劉府,接到消息的劉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簡樸的劉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烏黑油亮的盤髻上,多別了一支精致典雅的珠钗。

  十六歲的劉惜秀長高了些,可還是瘦,小小的臉蛋不盈一掌,唯有滿頭烏黑豐潤長發,增添了一絲少女婉約氣息。

  她聽聞爹爹回京,喜不自勝,一早就興衝衝地整理出了這兩年來臨摹的書法字,就盼著呈給爹看。

  因爲爹說過,女子也該識字習學問,若能寫得一手好書法,對將來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極大助益。

  雖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寫得一手好顔體,但她的柳公楷書,連府中的老夫子都贊很是看得過的。

  她將那疊紙箋收進匣子裏,捧著它急急越過園子、穿過回廊,想盡快趕到書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繞過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堅實如牆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個失勢,懷裏匣子再拿不住地滾落地上。

  砰地一聲,匣蓋碎裂,裏頭的紙箋隨風四散!

  “我的字……”她顧不得跌得腿腳生疼,急忙撲跪著搶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別這麽礙事?”十九歲的劉常君身形修長,已是個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裏透著煩厭懊惱之色,卻還是彎下腰來幫著撿拾。“這是什麽……就你這字還想跟爹炫耀、邀寵?別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習慣性地道歉。

  他將散落地上的紙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這麽醜的字,只會弄髒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劉惜秀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辛辛苦苦寫好的書法字,在他手中盡數毀壞撕裂,淚水頓時湧現眼眶。“你、你……”

  “我怎樣?”他手一揚,碎紙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飛散。

  “你、你爲什麽要這麽做?”她聲線顫抖,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憤怒。

  “我說過了,這字太醜。”他哼了一聲。“還有,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已經夠嘔了,就因爲人人都說她的出身有多悲慘又多可憐,于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脫的義妹這麽多年嗎?

  本來家裏好好的,就只有他一個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來,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手指頭,多余累贅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離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說他爹幫他撿回來一個童養媳,說那個面黃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餓鬼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他劉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在友伴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她來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著他不放,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遠一點!”他眯起雙眼,威脅道:“還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水塘裏餵青蛙,聽見沒有?”

  劉惜秀緊緊抱著僅存無幾的紙箋,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

  擡起頭,她這才發現他撂完話便自顧自走掉了。

  劉惜秀強忍著歎氣的衝動,將剩下的紙箋小心地放進匣子裏,忽略心下隱隱作痛的受傷感,連忙趕往書房去。

  在書房外,她聽見了隱約聲浪飄出,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不敢貿然闖進去。

  “……咱們劉家每逢初一十五便開棚舍粥,說的是行善,其實不過就是盡一己之力罷了。好在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終于能過上太平日子。”劉蓮生欣慰道,隨即話鋒一轉,“君兒,你身爲官家子弟,平時衣食無缺,更該思圖盡忠安民。爹想過,今科鄉試是趕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讀書,兩年後若能考上舉人,如此一來再過春闱,然後有幸殿試……博得功名,將來好爲君父效命,爲百姓謀福。這是爹的心願,明白嗎?”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說正事,看來此時不是她打擾的時候。

  劉惜秀才想悄悄離開,卻聽見劉常君的聲音響起。

  “是。孩兒知道了。”

  聲調沈靜而恭敬,隱約帶著一絲認命的歎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出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大少爺、小霸王樣,可面對爹,他永遠都是那個世上最貼心最孝順的好兒子。

  “好,好,這才是爹的好孩兒……咳咳!”

  劉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嗎?

  “爹,您還好嗎?”劉常君語氣有些著急,“怎麽這趟回家來,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風寒?我馬上讓人去找大夫。”

  “沒事,爹沒事。”劉蓮生搖搖頭,一擺手道:“你盡管好生讀書去吧,先生還等著你呢!”

  “可是──”

  “爹這麽大個人了,若真生了病,不會捱著不說的。”劉蓮生朝兒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劉常君遲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劉惜秀及時閃避到柱子後頭,生怕他見著了自己又要生氣。直待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過了片刻,這才抱著小匣子走進書房。

  “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才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咛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神,可灰白的顔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顔色。

  “怎、怎麽會?”她手一顫,懷裏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裏的華嚴經文被穿堂風一吹,刹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萦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幻覺”並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挽聯一幅又一幅懸挂在大廳四周,隨風淒淒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仆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爲什麽還要害死我爹?爲什麽?”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凶惡咆哮如受傷野獸。“你滾!”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紮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刹那,她從沒有這麽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裏什麽都不是……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裏懸挂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鬓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發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吊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堂指揮仆人擺設奠品、監督著收拾素菜、領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仆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裏透出的沈沈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啯啯。

  她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聽在她耳裏,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

  常君哥哥……

  她甯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泄出來,也不要他那麽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麽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誰准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聽見我說什麽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擡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無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麽?”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裏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爲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麽好聽。”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裏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沈沈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泄。

  她沈默了很久,終于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輕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裏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仿佛風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裏。

  沒關系的,秀兒,沒關系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府內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爲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余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傭仆、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卻支出如舊,盡管過後不得不陸陸續續遣散了許多仆人,僅留下奶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劉惜秀恭敬地將列好的帳冊捧上前,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劉夫人一手支著頭,病容疲憊地揮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該怎麽著就怎麽著。”

  “是。”她將帳冊揣在懷裏,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心著他些才好。”劉夫人歎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爲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盡管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麽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裏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爹爹的心願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不安。

  迎面而來的奶娘手裏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劉大夫剛剛來了,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麽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只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裏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麽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擡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發,指尖蓦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發上。

  有了!

  

TOP


第二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三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四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五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六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七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八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九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第十章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TOP


尾聲
本帖隱藏的內容需要回復才可以瀏覽






                                       【全書完】






          好睇 www.happyfunnyland.com 好睇

TOP

Thanka

TOP

thanks

TOP

THX
50 字節以內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

TOP

好像不錯看

TOP

謝謝樓主分享!

TOP

Thank for sharing

TOP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About Us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Our Service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Expected Quality System Certification JinTech Semiconductor Co., Ltd - Contact Us Our Partners – Sai Fung Electronics 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