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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席絹《新花龍戲鳳》[新戲鳳之四] [打印本頁]

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3     標題: 席絹《新花龍戲鳳》[新戲鳳之四]


出版日期:2017-02-14

她無法否認曾在年少時為自己不出色的容貌感到失望,
但學識與歲月為她帶來了豁達圓熟的思想,
讓她日漸明白,平凡有時亦是福氣——
一旦容貌無法成為鐘情的理由,才能看出感情的真實度有多少。
無奈她的父兄並不這麼想……
六年前東宮太子選妃時的一句“如此無鹽女,也妄想飛上枝頭麼”,
讓她從此乏人問津至今二十大齡。
原以為此生就要能如願過自己向往的自由自在獨身生活,
料不到父親竟托了人讓她入選秀女名冊!
也罷!反正以自己這般平凡的姿色,斷不可能引起以嗜美聞名的當今聖上青睞;
更何況,六年前的東宮太子,即是當今聖上……

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3


(一)前序

  “鳳”者,古稱鳥中之王,為祥瑞的鳥:雄者謂鳳,雌者稱凰。

  是的。原本“鳳”是雄性代稱,但因為後來人們不斷以“龍鳳”去組合為另一新辭彙,用於男婚女配的祝辭上,久而久之,“鳳”字已被假借為女性代名詞。

  假借者,《說文解字》中有注解,就是一借不複返的意思。就像“莫”原本是日落的表示,但被借去用於“不”字之後,後人隻好再造一個“暮”字來替代。如果你們能諒解“莫”與“暮”,當然也能稍稍理解“鳳”與“凰”被視為一體的無奈吧?

  席絹在上國文課嗎?當然不是:隻是想順便告訴你們《說文解字》是一本有趣至極的書,常常去翻一翻內文,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一直沒有對皇帝這個身分下筆著墨過。實在是後宮三千佳麗的排場,注定了皇帝這身分必然享有坐懷天下美人的特權,我沒有能力去把這樣的男人描繪成一個專情的角色,自然也就會對不起我所創造的女主角了。所以,從未想過要用這身分來當男主角。

  當然你們也許會抗議,筆握在我手中,絕對可以把這名皇帝寫得專情、冷漠個半死,絕不會輕易去染指他那些妃嬪,最好自遇見女主角那一天起就潔身自愛到老死……但我不會這麼做,絕不。

  我是個徹底的公平主義者。對主角公平之餘,也要憐惜那些被父兄們為了權勢而推送進宮的女子們著想。

  雖然寫來可悲,但她們被送進宮之後,青春華顏的流逝中,唯一能等候的就是皇帝老子的點召,然後她們應召去侍寢,渴盼在己無望的下半生中,至少曾受憐愛過,最後一一打入冷宮,或長伴青燈古佛。

  如果要寫皇帝,就必須正視他的身分所伴隨而來的必然情況,不然就不要寫。隨便再創一個“傲龍堡”不就可以了嗎?一夫一妻,專情到生命的盡頭,而且不必背負其他無路可逃、隻能等待寵幸的女子的傷心。

  你們一定很難想像去寫一個皇帝對我而言有多麼為難:因為曆代皇帝中,真沒幾個能稱上專情的。就連才氣橫溢、多情善感的李後主也是:先戀上大周後,再偷偷與小周後偷情:立後之後還有一些妃嬪來滿足他的新鮮感。大小周後可都是傾城名花呀!這樣絕美的女子,亦有才情內蘊,竟也守不住君王專情的心,那麼,我更沒有一個能夠說服人的立足點去寫出那樣的男人一一隻愛一個女人到老死的皇帝。

  所以嘍,我隻有說服自己的固執,去寫風流到死的男人了一一先別急著為女主角抱不平,我會盡量寫出讓大家滿意的故事,不教大家以為女主角委曲求全,可也不能無視皇帝這個身分必然會擁有眾多妃嬪的事實。

  如果不是有“風流”這一項特質,大可不必去寫一個帝王了;反之,既然要寫帝王,就要正視他身邊必然會有的女人群,以及他永不專一的心。

  這是個挑戰,更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下筆去寫帝王的時刻,但願我能寫得可以令人接受:而,不管能不能接受,反正應該沒下一次了,我還是討厭寫皇帝,對這樣的角色實在很抗拒。

  對了,如果你們想看不同種類一一尤其有別於花心皇帝種類的男主角,就一定要去看看沈亞、林如是、於晴筆下的龍天運,包你們一次把各類皇帝男主給看個過痛。

  什麼!?你們還不知道“龍天運”這個皇帝被塑造成四種性格、四個故事嗎?

  看完了我的“龍天運”,請快快去看看另外三個故事,這可是首創的最新餘釋寫法哩!我也要趕快去看了。

  不多談,下回見。

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3


  (二)2016再序(絮)

  站在2016年的這頭,遙望1997年寫的序言,除了忍不住修改了幾個用詞之外,大多保持原樣不變,讓整篇序依然呈現一種初生之犢不畏虎的銳氣,以及不知天高地厚的洋洋得意感。

  看著那序文,就像看著年華正盛時的自己站在麵前,有種奇特的感覺:說不上是感懷還是什麼別的,就覺得自己手上彷佛忍不住捏著一塊橡皮擦,總想擦掉些什麼,然後再美化些什麼,讓自己看起來可以既有銳氣又不顯得太無知太自滿,最好還能有點成熟知性什麼的……

  雖然想法很多,不過終究還是沒怎麼用得上那塊橡皮擦,就算怎麼看都覺得這不好、那不好的,但畢竟那些都是曾經的自己,也沒什麼好去遮掩或抹煞的。所以,就放著吧,就這樣吧。

  老朋友們都知道,我一直嚷著不愛寫皇帝,身為一夫一妻的支持者,是完全看不慣古代一夫一妻多妾的製度的:所以至今,仍然很堅定於不愛把皇帝設定為男主角……雖然說,我好像己經寫了兩本皇帝男主了說。

  與我此等莫名其的堅持相反,出版社倒滿喜歡我寫皇帝的。就像大部分男人愛幻想著“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樣的美事:女人們最熱門的戀愛幻想裏,“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絕對是千年都不會變的榜首選項。最好是有權有勢可以擁有全天下人的那個男人,眼中隻有你一人,這簡直太美好了不是?

  是很美好沒錯,但我就是覺得很難想像一個坐擁天下且雄才偉略的帝王會是一個兒女情長的男人,要寫出這樣的故事,真的很為難自己的腦細胞啊。

  所以皇帝這樣的身分啊,我一向很謹慎地避開,不把他們當成男主選項。

  雖然說……目前僅有的兩本皇帝男主文,我好像也寫得不是很差,但真的不敢去想還會再去寫出第三本呢。對我來說,真的太難了。

  重新校對《花龍戲鳳》這本小說,我麵臨的不僅僅是挑錯字而已:在閱讀過程中,反覆又反覆地在每個章節段落中思考著許多問題一這裏應該要加強形容一下:那裏或許可以刪減無謂的贅述:要不要在某處加入一大段深入的心理描寫,讓讀者更理解主角的想法等等等等……

  每次看文,都要頭大一次,因為想法很多,又覺得這裏一寫,後麵大概會有疏漏或兜不上的地方:又怕寫著改著修著,一個沒發現,就出大問題了。

  唉,以為很簡單的校稿修訂,其實並沒有比新寫一本簡單到哪兒去。有時自認為修得更好了,結果讀者的回覆是一我覺得還是原書好。感覺自己就是窮忙一場,沒給新版加分,真是對自己失望極了啊。

  不過,不管心中有怎樣的忐忑,我還是懷抱著很大的熱情去努力把這新版修訂好,或許無法滿足每位讀友的口味,但求無愧於心就好,畢竟我們重新再版,是為了呈現更完美一點的《花龍戲鳳》。

  但願,我終能做到:也但願,大家會覺得新版變得更好一些。

  謝謝出版社的抬愛,讓我們能在2017年的現在,再把新版《花龍戲鳳》呈現在大家麵前。這套《戲鳳》小說,曾經造就了許多第一、許多輝煌、以及無數美好的回憶;至今想來,仍然感到很榮耀。

  我們並不耽於過去的成績,但我們會記住每一份美好的回憶,讓我們在翻閱這些已經久不翻動的故事時,光是看到書名,就忍不住微笑。

  真的很棒,這一切。

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3


第一章

    金璧皇朝,昶昭三年出眾的美貌與才氣向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卻也總是難以並存︰因美麗的人通常才能泛泛,才氣過人的往往相貌平凡。此事古難全。

    如果一個人在轉世輪回之前,可以自由選擇一項成為新生傍身的優勢,特別是當生為「女兒身」之時,你會選哪一項?

    問了一百人,恐怕沒有意外會有九十九人想要美貌,而唾棄那沒啥用處的「才氣」;因為才氣對女人來說根本派不上用場,美貌卻有可能是幸福大半生的保障。畢竟男人不都說了嗎?女子無才便是德啊,你要才高意廣,男人壓力太大了,于婚姻絕對無益。所以說,才氣這東西,對女人來說實在不是件好事。誰能反駁這種說法呢?畢竟洛陽柳家千金又再度印證了這個鐵的事實。官拜中書侍郎的柳時春有兩個女兒,像被老天開了大玩笑似的,一個絕美而無才,一個才高而無貌。

    絕美的柳大千金柳寄月,十四歲時就已美名遠播,在每個花會宴飲的場合即以一人之絕色,艷壓一眾千金閨秀,讓所有的美貌、那些個春蘭秋菊立馬被對比成寡淡無味的庸脂俗粉。

    于是,上門提親的世家子弟幾乎踩破了柳宅大門、爬塌了柳宅高牆,就為了一睹柳大千金的嬌容,更盼能娶得美人歸。

    如此備受男子心儀的美人當然留不久,十五歲那年即被中書令的長公子唐中炫以近水樓台方式搶先抱得美人歸,真是令京城一眾青年才俊扼腕不己。

    包別說,半年之後,皇家為皇太子選太子妃,慕名于柳大千金的絕世容姿,本想下詔令她入宮供太子挑選,才知道佳人早己被搶先訂下婚約,不日即將完婚而作罷,于是柳時春錯失了可能成為未來皇帝老丈人的寶貴機會。

    皇太子選妃,通常都由世家、勛貴里的千金,以及三品以上官員的閨女中挑選出來。其中美貌遠播的千金可以直接人宮受選︰至于其他的,就只能先獻上相貌圖,讓皇太子慢慢挑著看了。

    沒了柳大千金,確實令皇太子的選妃失色不少︰不過,柳家倒還有一個剛滿十四歲的柳二千金,其身分也足以去爭取爭取一番,就算當不了太子妃,當個良媛良娣也是可以的。

    可,從未有美名傳出的柳二千金的畫像不僅在預料中落選,甚至傳說皇太子在看到她的畫像時,還忍不住譏笑了一句︰「如此無鹽女,也妄想飛上枝頭麼?」

    不幸地,這句話教多事人傳了個人盡皆知,也讓柳二千金在及笄禮之後,直到二十歲,皆不曾有人上門提親過一一誰教柳二千金的「丑顏」是被皇太子認證過的呢!金璧皇朝的貴族們是很重容貌的,連挑個在身邊侍候的小廝丫鬟都得平頭整臉,便別說娶妻了。如果前朝對女性美好的評定與順序是「德言容功」的話,那麼,富強的金璧皇朝其標準與順序就是一一容功德言。外貌永遠是排第一的,只有外貌先過關了,再從中挑選其它。

    柳二千金當然並非唯一在選妃中落選的女子,也並不長得多麼難以入目︰只是,一個被皇太子嫌棄到這般的女子,要是娶來了,是多麼不光采的事!何況這些名門公子,未來可都是會與皇太子成君臣關系的人,別說面子上掛不住,要是哪天皇太子興致一起,問起百官們的眷屬,那將會是多麼屈辱的一件事,根本就成為笑柄了!老婆娶了來,不能幫夫也就算了,要是會妨礙到仕途,那就甭談其它啦,鬼才會娶一個被皇太子嫌棄過的無鹽女!

    柳二千金天資聰穎,許多人都知道︰但聰穎並不能為她尋來一個好婆家,也無法讓她求取功名,更遑論因此而飛黃騰達。所以,沒有人在意她是個多麼聰慧的女子,也沒有人會在意她只是貌不美,而在其它方面有多麼優秀一一畢竟,這是個容貌重于一切的時代。

    十四歲到二十歲,中間有六年的時間,足以發生許多事。皇太子登基已有三年,當初冊封為皇後的劉氏難產,不幸母子雙亡,沒命享受母儀天下的尊榮。

    皇帝登基,大開後宮之門,做了一次大規模的汰換清洗。侍候過先皇而無子的女子,一律出家為尼︰生下皇子、公主者,則讓各王爺公主們接去奉養︰至于那些還沒成家的年幼皇子皇女,以及其生母,就只好先留在皇宮里集中養育,端看先皇遺詔內容如何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皇帝新後宮,先皇的痕跡在這三年內已逐漸被清理得干干淨淨,如今一切是新皇新氣象。

    一下子清出了那麼多人,略顯空虛的後宮當然要重新填滿美人︰不僅要從民間挑來一些女子當宮女,更要再由文武百官的家眷中去挑選美人進宮以服侍皇帝老爺。

    但因新帝政務實在繁忙,加上皇後人殮沒多久,皇帝根本沒有心思大舉選妃,只草草挑了十名美人封為婕妤入宮侍候,待一切都穩定後,才打算慎重選秀。

    也就是在皇帝登基三年後,柳二千金已過嫁人年紀的二十歲這一年。

    「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意,相對亦忘言。」閑適低吟完應景詩句,輕柔和婉的女聲感嘆道︰「霞兒,眼前的美景,不正如劉長卿筆下所描繪的嗎!雨後青翠的松柏,在陽光映照下,瑩亮而剔透,簡直令那水頭最好的翡翠等寶玉都大大失色。」

    苞在容貌不算出眾、衣著樸素的青衣女子身後、提著竹籃的,是一名相貌秀麗的女婢︰無論是五官上的明眸皓齒,抑或是身段上的玲瓏有致,皆將走在她身前的主子給比了個遠遠的。要不是服飾打扮上很明確地區分出誰是主誰是僕,任誰都有可能會錯認,以為跟在後頭的那名美麗少女才是主子。

    那個被喚作霞兒的女婢,名叫落霞,三歲被賣人柳家時,本名高來金,柳二千金堅持要她當貼身丫鬟後,馬上替她取了個落霞之名︰而當時,柳二千金也不過才四歲。

    對落霞來說,這個主子實在是個奇怪透頂的女子,即使已服侍了她十六年,依然很難理解主子心中究竟在想什麼。不過這是情有可原的。誰能輕易看透一名神色總是冷靜雍容、內里絕頂聰慧的女子心中在計量著什麼呢?她花了四年時間才明白,小姐十四歲那年聲稱在受了東宮太子奚落之後無顏再苟活于世,給了老爺兩個選擇︰讓她去死或讓她出家一一其實想死是假,想出家是真︰痛恨名謄受辱是假,想趁機獲得所謂的自由身才是小姐甚愛研習佛理,但從來不曾痴狂到想要出家的地步︰只不過,出家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讓她擺脫必須嫁人的命運。

    只是為了不想嫁人而索性出家……真是駭人听聞的想法呀!小姐說生在這種時代,女人不管是什麼身分都很可憐,即使嫁到世人交口稱贊的好男人也很可悲︰此類言論不時脫口而出。但……她實在不懂。為了那些話,她與另一名貼身丫鬟挽翠討論了一整年仍沒有答案,索性不去想了。

    她們主子的話真的很難懂︰但當今世上,她們最崇敬的人就是主子了。所以她們很替小姐不平,也不知有多少個夜里,一思及此即難以入眠,為小姐流下無數淚水。

    甚至在三年前,公子邀好友來家中小聚,其中一人在看過二小姐後,于背後笑鬧了一句︰「柳宅中,連女婢都麗顏天生,也就休怪二小姐乏人問津了。娶她身邊兩個俏丫鬟,散去千金也不覺可惜︰反倒是二小姐,恐怕柳大人要考虎多置辦幾十抬嫁奩了。」

    當然,那人後來被公子給驅了出去,從此不再相交︰但挽翠與她心中都不好過,想要請小姐派幾個姿色平庸的丫頭取代她們的工作。原本老爺與公子听聞之後都是同意的,也尋來了幾名長相粗笨的丫鬟要讓二小姐挑選,誰知二小姐卻是反對,並笑著說了幾句耐人尋味的話︰「那很好呀!我就是要身邊的丫鬟出色無比,誰也不許調走我的人。」

    于是,此事就此作罷,再沒人提起。

    小姐不想嫁人,一直都不想︰而沒有人能理解她為什麼會有那種念頭。

    老爺與公子只道小姐當時被皇太子的話給傷到了,才會產生這樣背離世俗的想法︰可是只有她與挽翠明白,小姐自幼就常這麼說了。

    唉!其實小姐的日子過得很是舒心愜意呢!在外人憐憫她雙十年華、硬生生熬成了個老姑娘、已失去嫁進好人家的資格時,小姐也正為自己沒有機會嫁為人婦而暗自欣喜著︰彷佛隨著大好年華一年一年流逝,日子過得更加快活也似。

    瞧,初夏乍臨,小姐便早早要她倆收拾細軟前來洛陽近郊的別業「臨夏園」避暑,打算每天在山林間散步飲酒作樂吟詩參,快樂得很,哪里像憂傷老姑娘了?

    「小姐,走了這麼久,休息一會兒吧。」收回神游的心神,落霞找到一塊平滑大石,鋪上布巾,上頭擺了酒食小菜。

    柳寄悠攏了攏鬢旁散落的發絲,接過丫鬟遞來的棉巾,輕輕拭去汗珠。

    「小姐,好不容易養白的肌膚,就別再去曬黑了吧,老爺有交代的。」

    「為了怕曬黑而放棄與天地親近的機會嗎?怎麼說都不合算。」溫雅悅耳的聲嗓大概是柳寄悠身上唯一出色的了。

    落霞不過是盡職提醒一下,對小姐的接受程度當然不抱期望,又問︰「咱們待會要更往上走嗎?再上去的山林就不屬于我們的了。」

    柳寄悠抬頭望向更高處,緩緩啜飲冰涼的桂花釀,沉吟了許久。

    「那是震西王爺的土地吧?听說他秋天以前不會來此居住,稍微走進去一些無所謂的。」

    自得其樂沉浸在山林之美的柳寄悠,全身散發出獨特風采與舒徐怡人的氣質,使她平凡的外貌看來別有一股韻致︰如果能發現她這一面的獨特,就不會認為她長得平凡了。至少落霞與挽翠是這樣堅信的,因為她們常常看小姐看到發怔呢!

    「小姐,听說皇上要在六月中旬選秀女哩!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呈上自家閨女的畫像人宮供皇上挑選,雖有十四歲到十七歲的年紀限制,其中侍中趙大人的千金是破格以十八歲之齡列入選秀之中。听說她很美,侍中大人留下她就是為了等皇上大開後宮之門時送她入宮︰那位趙家千金的姿色傳說比起當年的大小姐是不相上下的,相信皇上必會欽點中,將來一定可以穩坐妃位,若能生下皇子,那皇後之位就如探囊取物了。小姐,你的看法呢?」身為官宦之家的丫鬟,所注意的小道消息當然也「高擋」了不少,對皇宮內人事動向更是密切注意,也敢在四下無人時說說這類小道消息。

    柳寄悠懶得制止這個丫頭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只淡淡漫應道︰「歷代後宮軼事不都是這麼流傳的嗎?這種事還需要問我嗎?」

    她實在不懂,為什麼女人會將能人皇宮當成至高無上的光榮、當成身為女人最了不起的成就?莫非是想著自己將來一定能成功坐上太後那個尊位?這得有多麼強大到不可思議的信心才敢認為自己有能力有資格在那種地方笑到最後,而成為唯一贏家?

    「小姐,你不擔心嗎?也許今年老爺又會送上你的畫像進宮哩。」

    「不可能,我超齡了。即使被破格允許,也仍是遭汰落的分,所以沒什麼好擔心。」她雙手大張,躺在平滑的大石上承接涼風迎面而來,突然起了意興,逕自漫吟道︰「散發乘夏涼,蔭下臥閑敞。荷風傳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愁無知音賞。感此倍闌珊,隨風獨自涼。」

    「好個隨風獨自涼!」一聲帶笑的喝采打破閑適的氛圍,渾厚男音中滿是笑意,且不帶任何歉意,彷佛擾了他人的清閑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一般。

    落霞首先戒備地跳起來,看向來人——

    「你們是誰?咦!是禁軍統領燕大人。」她只認得三名男子之中的一個,但已足夠了。燕大人可是當朝聞名的剛正人物,雖是世家子弟,卻從不欺凌弱小,要是換作其他品性頑劣的紈褲就難說了。

    「這兒是柳侍郎的土地,想必你們是柳大人的家人了?」開口的不是禁軍統領燕奔,而是居中的年輕男子。男子不單渾身散發迫人的尊貴之氣,那張俊美容顏簡直讓人為之失神,久久回不了魂。

    懾于那般的威嚴,也驚艷于那樣罕見的俊顏,落霞呆愣結舌,怎麼也開不了口、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柳寄悠緩緩起身,眸光一掃,立即猜出這三名男子身分不凡,若非頂級勛貴,定然也是皇家之人︰何況他們是由震西王爺的領地方向而來,不管其真實身分為何,她都得要好好地行禮,將貴女的禮儀規矩好生展現,切不能讓父親丟臉。所以她微一福身,面容微垂,做出十足恭慎的姿態道︰「見過各位貴人。奴婢二人正是柳大人的家人。」

    「是麼?那柳侍郎或其公子可有在此?」男人們的眼光全落在賞心悅目的落霞身上︰這麼俏麗的女婢,不愧如外頭所傳聞,丫鬟們全比主子美,那一身氣韻全無奴顏卑瑣之態,實在難得。

    「奴家大人以及公子並未前來。」

    「哦?既然主人家並未在此,因何你二人卻在此悠閑度日,如此舒適愜意,豈是一般佣僕應當享受的福分?」為首那名俊顏男子幾乎是沒事找事地問著,彷佛對于柳侍郎管教家人過于寬仁松懈而有所驚詫。

    柳寄悠雖然不是故意誤導,私心里卻是希望這幾位貴人將她們二人認定為佣僕身分——她可不想讓人知道堂堂官家千金,竟然在山野間這樣放肆坐臥、喝酒吟詩,全無忌諱,一副魏晉名士作派︰所以不管這些人如何猜測她都好,就是不要把她的真實身分給猜出來。反正這些人應也不期望她有比丫鬟更高的身分,而她正好從善如流地讓他們這樣認定。

    這個誤會很美好,完全符合雙方的期待,希望這樣美好的誤會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所以她很快回道︰「可不是咱們這些小女子的福分嗎!主人家如此寬慈,簡直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下人們只要做好分內工作,其它空暇時候並不拘著,尤其在這山野之間,更容許奴家等人放縱些許。不過……今兒個這模樣,是有些失態,讓各位貴人見笑了,全是奴家的不是。回府之後,定要向總管請罪的。」

    容貌俊美、氣勢懾人的男子終于勉強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但也就瞄了那麼一眼,問︰「沒料到柳侍郎的家人,竟連區區丫鬟也能出口成章、應景吟詩,著實了得。」很平凡的女子,但全無佣人氣息。男子內心立即有了評估。

    「貴人過獎了。幾句淺白的詩句,不過是听主人家隨口吟出,覺得好听又好記,便偷偷學了來顯擺,不敢當貴人一聲贊言。」

    「小——」落霞躲在主子身後,囁嚅地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在主子掃過來的眼光下,機靈地住了口。

    「爺,請過來這邊休息。」

    不遠處,兩名男子已在風景獨好處擺上了酒食’鋪妥了布墊,恭敬地過來稟報。

    能被燕大人以「爺」字來尊稱的,放眼朝廷可沒幾個人當得起︰而能讓燕大人如此恭順的人,扳扳手指,還真沒幾人呢!所以,眼前這位俊美懾人的貴人,想必、或許、應該是……那位吧?

    柳寄悠看了一眼,笑道︰「三位貴人既要在此欣賞美景,奴婢二人就先行退下了,不打擾大人們的興致。」

    「無需退下,你們就留下來服侍主子吧。」那名看來約莫三十歲、臉上肌膚光滑如女子的男子開口說著,聲線不似男人的低沉,間中夾著清亢。

    「各位大人,奴婢二人尚有它事——」

    落霞哪肯讓主子受委屈,再怎麼說也不能讓小姐去服侍他人︰雖然說一般而言王公貴族們前來自家地界中,佣僕可以任其支使,但她的寶貝小姐何等尊貴,豈能讓人任意使喚一一「霞兒,快住口,怎麼可以違逆貴人們的意興呢!這可不是咱柳府的待客之道。」眼中閃過一抹興味,柳寄悠阻止丫鬟發話,對面前三人道︰「奴家大人有交代,若有貴客前來,切記要服侍妥貼,絕對不能怠慢。」

    「看來柳侍郎將家人調教得極有分寸、極好。」男人搖著折扇,微一頷首,其矜貴神態,像是支使別人家的奴僕是給人多麼大的恩典似。

    ……怎麼覺得此刻應該高呼「謝主隆恩」來應景一下?柳寄悠心中暗笑,對于這些養尊處優的頂級貴人,將他人的服侍當成恩賜,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得緊。

    當然接下來眾位貴人們自是不會與她們這兩名無足輕重的佣僕說些什麼,逕自飲酒賞玩、談天說地。另兩名男子全以俊美男子為中心,附和所有他說的話,神色間的恭謹明顯厘出了上下之分︰盡管服飾上己極力做到相同質材,但肢體語言上的尊卑卻難以瞞過明眼人。至少,不光是柳寄悠,連一旁的落霞都覺得這三人明顯是一主二下屬,而非三個平輩相交的友人。

    這三人使喚起別人家的佣僕可是一點也不客氣,很快地便命她倆去提溪水過來,好待等會貴人酒食盡興了,需要淨水稍作洗漱。

    兩名「弱女子」走出好一段距離之後,落霞才接過主子手上的水桶,不悅道︰「小姐,你也真是的,又這麼著了。」

    也就是說她們已不止一次被人當成同是丫鬟身分而不予拆穿,不過這次被人支使去工作倒是頭一遭,那個約莫三十歲的白淨男子還特意把水桶交到柳寄悠手上。是不是人心皆以貌取人呢?同樣被當成奴婢,比較美的就可以省去粗重的工作,平凡些的則活該接下所有吃力的粗活?

    柳寄悠拍了拍裙擺上的草屑。

    「我這等荊釵布衣扮相,又在草地上坐臥了一身草屑,說出身分會讓爹爹沒臉︰要展示身分也得看眼下的狀況合適不合適,很明顯,現在我最好只是柳家的丫鬟。」

    雖然小姐此刻的儀態確實不適合讓人知道她的真實身分,但落霞仍是心有不甘道︰「但我們可以拒絕他們的支使呀!那個燕奔大人是武官,老爺可是中書侍郎哩!那名氣度非凡的公子頂多是一般不掌權的皇族子弟吧!瞧他那游山玩水的作派,不過是富貴閑人而已,怎比得上國之棟梁的老爺!」實在不值得她們誠惶誠恐去服侍。

    柳寄悠笑了笑,心想就算柳侍郎權傾朝野深受皇上重用,也不表示身為柳家人就可以恃權而驕,任意去與任何人交惡。因而道︰「別說了,他們不會待太久,我們也就被支使提個水,算不得什麼。」

    「怎麼算不得什麼!他們叫小姐你提水耶!真是太無禮了!」

    「做人別太計較。」事事計較,還要不要好好過日子了?

    柳寄悠淺笑著看向天空。晴藍如洗,無邊無際的遼闊點綴著幾朵棉絮似的白雲,看得高些,望得遠些,世間種種又哪值得掛懷?

    「乘風而去,不知是怎生的心情?」迎過一陣涼風,她雙手大張地笑道。

    「賽神仙嘍,還會有什麼!」落霞悶悶地回道。她雖然常常不知道小姐在想些什麼,卻是知道小姐向往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所以她早就習慣在小姐心情愉快時這麼回著。

    據她看來,主子已離神仙境界不遠了。容易快樂,在四時變化中感受季節遞嬗的神奇,將自己隔絕在世人閑語外,沒有什麼話可以傷到她。這種性格,除了要具有聰慧穎性外,也得要有豁達的胸襟啊!

    為什麼沒有人看得出她主子是這麼特別、這麼與眾不同呢?只不過長相並不特別美麗罷了,但也稱不上丑啊!事實上,落霞覺得,小姐的臉看久了,也是挺美的……

    但美麗與否這種事太自我,別人並不跟她有相同的想法,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所以落霞只能常常對著外頭那些詆毀小姐的流言蜚語暗自生氣。

    提了一桶水回去,在走近那三名貴人時,柳寄悠從落霞手中將水桶接過手。

    「小姐!」這水這麼重,怎麼可以讓小姐提!落霞低聲驚呼。「給我吧,他們比較樂見我提著。」柳寄悠覺得自己真是善體人意得不得了,都要被自己感動了。

    那是當然!都是不長眼的公子哥兒嘛!落霞一肚子氣,跟在主子身後沉著一張俏臉。

    「對不住,讓各位貴人久等了,奴家將溪水提來了。」柳寄悠欠身說著。

    不出她所料,上前提過水桶的是那名面白無須的男子。就見他小心自包袱中拿出一只精巧玉盒,跟著舀了一盆水,恭謹地為俊美男子淨臉︰之後,將那盆水倒了,再舀了一盆,又拿出手巾沾濕,為男子淨手,待一切完成後,才躬身退下,整理著隨身物品。

    柳寄悠見此作派,幾可篤定那俊顏男子的身分了。她與落霞默立一旁,淡淡掃過一眼,便將目光移向青山疊翠、景致正好的方向。

    可能是三人聊到沒話題了,卻又不想結束今日這般難得悠閑的野趣,那男子竟然降貴紆尊地轉向她倆——

    「不知柳侍郎平時如何調教下人,竟使你二人顯得氣韻不凡,不似尋常佣僕模樣。」刻意柔化的眉眼滿是溫和,卻仍掩不住隱隱的今威,目光依然落在貌美的落霞身上。能夠賞心悅目,自是不會去看不養眼的人。

    既然目光是放在落霞身上,回話的當然是她了。

    「貴人謬贊了,奴婢並無特殊之處。」再怎麼說,被如此俊美的男人盯著,一般女子是難以招架得住的︰何況這人有著沉沉的威儀氣勢,更讓人不敢輕易抬頭迎視,甚至備感局促無措,因而落霞的聲音隱隱有些顫這是正常佣僕會有的反應,不過幾句隨口的問答下來,這名美婢便讓人覺得平常無奇了……但顯然是有例外的。男子不經意發現美婢身邊那名不起眼的婢女,竟逐漸吸引了他的注目。男子對自己這樣的轉變感到有趣,于是不由得直接看了過去,並品評起來——

    很平凡,比起美婢的麗澤明亮,她簡直黯然失色至極,說是像個灰撲撲的影子也不為過。不過此時他才記起初見時的清亮舒徐聲嗓是出自這名女婢口中,可見老天雖然沒給她出色的外貌,倒也沒忘給她些許補償一一至少聲音挺好,而且渾身淡定自若的氣韻,看來全無奴態,倒像是一般尋常百姓家的小家碧玉了。說起來,這柳侍郎在調教家僕的手法上,確實不錯。

    「方才听你吟的詩句,倒是頗為應景,想來柳侍郎竟是讓府里下人都讀書識字?」他看著平凡的女婢問道。

    微垂的目光很快抬起看了俊美男子一眼,見他正看著她,所以這個問題是要她回答的,柳寄悠也就乖乖回應了︰「柳府家生子,不分男女,自幼都讓府里文書先生教了基本的蒙書,所以就算再愚頓不堪,至少也能完好寫出自己的姓名。奴家二人資質平常,也就識得幾個字罷了。」

    「你這模樣,可不像是只識得幾個字的樣子。」

    「多謝貴人贊語,奴家愧不敢當。」她頭垂得更低,顯得很是恭順。

    男子淡淡一笑,玩味地發現這女婢氣度自若、神態平淡,即使是卑微作態,也不讓人覺得她心中有卑意一一至少,他是沒看出半點。不開口還不覺得,愈听她清悅的聲嗓,愈覺得這女婢身上散發著一種迷人的光采,讓人不由自主想要更深入去探究她……如此平凡的外貌,卻有這般特別的氣韻,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

    「許人了嗎?」對區區一名奴婢起了好奇,實在不合身分,但他仍是隨口問了出來。這女婢顯然已過十八歲,卻仍做少女妝扮,梳女孩髻,而非婦人髻,如此高齡而未婚,著實罕見。

    「未曾許人。」她抬頭直視他,目光坦然,並且隱隱帶著些喜悅的神秘光采︰拜某人所賜,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獨身,沒人求娶。

    「是嗎?柳侍郎不為適齡的下人婚配嗎?竟讓汝等坐然紅顏老?」

    「貴人言重了。非是主家不慈,而是奴家無婚配意願,主家也就不勉強了。」一般世俗之人,自然無法體會她這般悠然坐待紅顏老,看著歲月如流水東去,自覺更有一番喜樂。

    男子顯然沒料到有人瞻敢如此回應他,怔了一晌,輕笑出聲,很寬容地不怪罪半點,以極其瀟灑的姿態揮開折扇,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巧婢,不知是哪位主子所調教?據聞柳侍郎的公子亦承其父之高才,不過二十來歲便己文名遠播,今年狀元郎之位于他若探囊取物般輕易。如果柳府的奴婢們皆如你這般,那我相信狀元榜首之位若是落在柳公子身上,絕對是實至名歸。」也不知道今日哪來特別的興致,竟不覺得在此與一名身分低下的女婢調笑兩句有何不妥︰明明是失了身分,卻沒有半點不豫,實在是難得的體驗。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他便不再與這兩名奴婢多說些什麼,逕自欣賞起四周宜人的景色。

    待暮色漸濃,男子們收拾好物品,揮手讓她們回柳家別業,三人則往震西王爺的領地走去,沿途欣賞夕照美景,談笑離開。

    落霞挽扶著小姐的手臂,邊走邊回頭看那三名遠去的貴人,悄聲道︰「小姐,他們三人看起來可不像是朋友,都是那個好看的男人在談笑賞景,另兩名感覺都沒有相同的心情哩,總是在打量周遭,像是有什麼顧忌似的。」

    「是呀。」她笑了聲,凝望夕陽良久,突然輕聲低嘆道︰「自古以來,女子即使被欽點入宮,也不是每一名皆能得到君王的寵幸,更別說與他談笑了。怕是等到死了,君王也不見得知道那名紅顏的存在。不過,他何必知道呢?多得是美人前僕後繼等著他垂幸,他何必去在意是否有遺漏的佳人枯守在深宮,苦等著他的一瞥?」

    「小姐,你又在感嘆王昭君的命運了嗎?」落霞雖然覺得小姐這番感嘆來得很莫名其妙,不過反正已習慣了,便順著她的話問。

    「不。」她低著頭,微微一笑,「我只是感覺得今天相當幸運,遇到了那三名貴人,無需投身後宮,便能見到千萬佳麗夢寐以求的容顏,真是幸運極了。」

    「小姐,你又說人家听不懂的話了!」落霞抱怨著。

    「听不懂就對了。」柳寄悠點點頭道。

    「小姐!」

    一陣涼風吹來,將樹梢吹得沙沙作響,主僕二人穿梭于樹林間,愉悅地交談,一同嬉戲而歸。

    在中書省任職,又居侍郎之位,除了中書令之外,就數侍郎職位最大,並且也代表才學與能力都極受朝廷百官肯定。中書省的主要職能是負責擬天子詔令,並且書寫公文信函,以及收編史典之種種文書工作。能在中書省任職者,皆是學識淵博且精通朝廷律法之人,更是在文壇上享有盛名。柳時春便是這樣的一名文官。

    他行事溫和有度,不與人結怨,卻自有行事準則,並非隨波逐流之輩︰能幫人一把時,也從不吝惜給予援手,且常有提攜優秀後進之舉,是個廣結善緣的人。

    所以幾十年下來,在文壇與朝庭中積累出良好的聲謄,與同僚相處和睦,持身甚正,因而頗受敬重,讓人樂于結交︰縱使他長年沉浸在書文之中,幾乎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痴,卻不會讓他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當然,不得不說,長著這樣一張慈眉善目的俊臉,且是十足的老好人樣,的確為他的仕途帶來很大的便利。

    當朝尚書令康華頤便是他的至交好友,其仕途比柳時春順利許多,雖然大器晚成,直到三十五歲才中了個二榜進士,當時還是柳時春慷慨解囊才使他不致餓死在大考之前。中進士後,他的才干立即受到先帝重用,並做出亮眼政績。後來外放治理過幾個州郡,幾年下來考評皆是上品,仕途理所當然青雲直上,是個簡在帝心的能吏。所以先帝遺詔中,指定康華頤為三位顧命大臣之一,讓他的才干仍然受重用,是二代帝王倚重的心腹。

    君子之交淡如水,淡于表相,義重于心。這是柳時春的處世原則。對于給出去的人情,從不輕易消耗,一方面是不願挾恩求報,一方面也是希望永遠都沒有需要求人的時候︰對于真正的朋友,即使熟稔官場往來,到底臉皮還是薄了些。

    所以當他必須厚著老臉前來乞求他人時,雖然知道對方肯定會幫忙,但一顆心仍是忐忑了多日,直到今日上門來,心中依然難安。

    「柳老弟,你有話就直說了吧!咱們二十多年的交情,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康華頤撫著花白胡須,開口便是直白,希望能令他輕松一些。以他練達的眼光,怎會看不出老友正有難事求于他,並且為此開不了口呢。

    柳時春嘆了口氣。

    「我想……我是在異想天開。」他不知道自己還必須為女兒操多少心、白去多少頭發。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是他把女兒生得其貌不揚,在如今這個將容貌歸入德行標準的世道,當父母的,難辭其咎啊!

    能讓老友這樣為難的,也就僅僅一件事了,康華頤心中一動,問道︰「莫非……是為了天子選秀的事?」

    柳時春脹紅老臉,有些艱難地點頭。

    「可不就是這件事嗎!我、我那女兒,如今已經二十歲了。全長安,沒一戶人家上門來提親,私下尋了嘴嚴的官媒去探口風,依舊沒有半點消息,這一年一年下來,都把大好年華給耽誤了,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呀!」他希冀地看著老友,「你是這次主持皇上選秀的外事大臣,尊夫人又是協領選秀的內命婦……是否……是否可以破格讓小女列入選秀的名單中?」

    康華頤為難地搖頭。

    「這並不妥,老弟。先且不說令嬡與今上有先前那段淵源,也不說年紀上的問題V,舉世皆知皇上是個重顏色的,別說一般姿色入不了他的眼,就是幾位聞名帝京的絕色美人,其美名傳入宮中,也不曾听聞皇上有所動容垂問。此次選秀,我與內人擬了初步名單呈上去,里面家世容貌出色的不知凡幾,亦不見皇上對此上心,全都交付後宮幾位娘娘以及內命婦去決定。你也清楚,咱這位年輕俊美的帝王一同意選秀,全國待嫁少女,誰不是瘋了似地想進宮?恕我直言,令嬡並無從這些少女中脫穎而出的機會。勉強送進宮,不過是守著冷宮淒涼一生罷了。老友,我知道你心中著急,但這事兒,我不同意。你何苦怕她沒有夫家而執意送她人宮呢?若你不嫌棄,我手邊有幾個不錯的寒門才俊——」

    柳時春苦笑搖頭,知道老友並沒有理解他的話中之意,連忙打斷老友說道︰「不不不,康兄,我並非想將女兒送進後宮去博什麼榮華富貴。我有自知之明,更知曉當朝擇美標準奇高,半點不敢奢望。」

    「既是如此,又怎麼說想要給令嬡求一個選秀名額?」

    「康兄且听我細細分說。」微微嘆了一口氣之後,柳時春道︰「你記不記得三年前皇上登基時,遵先皇遺命,為子嗣計,立即選秀。那時選了十五名秀女,讓她們進儲秀宮進學,待皇上守孝結束之後,皇上納了八名秀女進後宮,分別封了位分,另有七名被送回家去,後來分別賜婚給了宗室子弟或勛貴。」听好友這麼一說,康華頤也就明白了。沉吟道︰「若能經由皇上金口玉言賜婚下去,確實很是體面。」

    柳時春連連點頭。

    「正是如此。皇上當然不會對小女多投注一眼,但……若能經由皇上代為嫁出小女,讓小女得一些體面,容她日後在夫家能挺直腰板站定腳跟,那真是老天垂憐了。倘若心願不能達成,也不過是被遣送出宮回家里來,讓我再做其它籌謀罷了。不管最後事情成不成,我是斷無怨言的。」若能讓皇上最親信的康大人美言兩句,成功的希望就很大了。

    「柳老弟行事向來謹慎,這事想必是再三思考之後才來找愚兄的吧?」康華頤忍不住低聲道︰「這事,說起來皇上也有責任。那一句脫□而出的戲言,哪里知曉竟誤了令千金的佳期。」

    「小弟對皇上萬不敢有所怨慰。本是小女太過平庸,立于群芳之中,本就難以出彩,小弟對此,無話可說。只是這事,還請康兄多多幫忙了一」說到此,慎重地躬身一揖。

    康華頤連忙扶住他打揖的手,將他扶起道︰「把令千金的畫像送來吧,我會將令嬡的閨名寫在秀女名單里,並尋一個好時機對皇上提上一提。」

    「那就有勞康兄了,小弟不勝感激!」

    「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可別再多禮了。來來,難得你來,咱倆好好喝它幾杯!」

    因為柳時春的愛女心切,這日的康府之行,改寫了柳二小姐的一生,讓她夢想中的悠然平淡後半生,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柳府上下,人人都知道二小姐是個不輕易發怒的好侍候主子,她不愛罰下人,也從不逞主子威風,就算在她情緒最不佳時,頂多將自己鎖在書房中看書寫字作畫,把自己關上大半天,用這些事務來耗磨掉壞心情,而不會拿下人出氣。

    今日,她又把自己關進書房兩三個時辰不出來,也不理人了。

    于是,服侍她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一一今日二小姐情緒不佳,大家皮繃緊點,夾著尾巴做事吧。

    是的,柳寄悠心情很差,差到關在書房里已經寫壞了八張紙,畫壞了十一張畫,要不是還算克制,她都想撕書來听個響兒了!

    以她這樣寡淡的姿色能入秀女名單、能入宮備選,甚至或許還能進入皇家閨學,算是天大的好事吧?就在所有人都在為她欣喜若狂時,那個即將被送入宮選秀、並且可預期日後必遭「退貨」的柳二小姐,早己一臉冰霜地將自己鎖在書房中,對父兄的殷殷解釋不予理會,門板重重關上,誰也不理。

    她從不曾這麼無禮的,也不曾這樣發火過,尤其是在人前,所以她的舉動嚇到了父兄二人。

    「爹,小妹生氣了。」柳獻宏斯文的面孔上帶著幾絲凝重,立在書房外頭低聲與父親訴說著。

    柳時春看著緊閉的書房良久。

    「隨她去吧!她總會想通為父是為她好。當年皇上的戲言傷她太深,所以她才會生氣︰但,盡管如此,她總不能不嫁人。這是一個機會呀,咱又不是奢求皇上寵幸她,只是想藉皇上代為作主,給她尋得好夫家。瞧,六月選秀之後,再沒多久就是秋闈大考了,到時全國優秀學子齊聚京師,多得是青年才俊任人挑選,不拘寒門陋戶什麼的,只要配得上寄悠的文采就可以了。我們沒有門戶之見,也願意幫扶其前程,何愁不能給你妹妹尋一樁良緣?而且有康大人在一旁著說兩句,皇上心中自是有底,必會代為婚配的。就算一切謀劃都不成,不過是又回到現在的樣子,並無損失。」

    「可是一旦進宮選秀,又被送出來,那妹妹怕是當真嫁不了人了︰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定又有一番淡資嚼舌了。」柳獻宏凝眉說道。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外人想要怎麼說,為父管不著,也顧不上,只要你妹妹能好,其它都不重要了。」

    柳時春再深看了房門良久,轉身走出書院,交代道︰「走吧,秋闈快到了,你心思還是放在讀書上吧,暫且別擔心這些事了。」

    「是的,爹。」柳獻宏跟著走出去,不再徒勞地在書房外勸解些什麼,留下安靜的空間給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換,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麼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覓得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這樣好的一個女子,卻因為沒有好顏色,致一切被全然否定。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書房內的柳寄悠並不是沒听見父兄的談話,也不是不了解父親的苦心︰她氣惱的其實不是進不進宮選秀的事,而是當了秀女之後,皇上必會因康大人的請求而特意安排她嫁予別人這件事。

    嫁人!柳寄悠暗自咬牙,氣惱地想著這可恨的兩個字。若她真的有心嫁人,就不會把自己留到年紀老大,還放任外頭那些風言風語把她當談資。這才清靜了幾年呢,沒想到好日子竟因為父親的慈心而再也不能悠閑度日。真是太失算了!她從沒想到父親會招呼不打一聲就私下做了這樣的事,讓她完全沒有思考對策的時間,一切就成了定局。

    要她嫁人,倒不如人宮當一輩子受冷落的宮女呢。

    不過,就算想住冷宮、想遠離後宮的爭權奪利,但待在別人家的屋檐下,很難真有一片清靜地能供她過起清靜的日子。再說了,一入宮門深似海,後半輩子被封閉在一方小天地,不得自由、不見天日,簡直就是坐牢,且坐的還是天牢,把牢給坐穿那種。不得自由的環境,再怎麼悠然淡定的心,哪還能心寬度日?她雖然愛鑽研佛理,卻沒興趣每天念佛撿佛豆虛度一輩子。

    思來想去,嫁人與入宮,她都沒興趣,半點不想委屈自己。可恨如今情勢不由人,她竟怎麼也想不出化解的辦法。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于當今世道,在自我的世界中有這種想法尚可,但若步出了閨閣,便不能不去理會世俗環境對女人的種種束縛,以及其加諸于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體念父兄的難處,畢竟她己經成為家人的一種心病。一個超齡未嫁的女兒、妹妹,對他們顏面上也是難堪吧!何況他們根深柢固地認為女人只有嫁人才會幸福,那麼她遲遲無法嫁為人妻,在他們眼中必是萬般不幸了。

    不是說她對婚姻本身沒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願為婚姻、為一個男人去改變自己目前的生活。或可以說是自私吧!她太愛自己了,己沒有其它心力去服侍一個男人,為別人經營一個家,甚至開枝散葉。她只想自己好好的。

    而嫁了人之後,實在很難有好好的時候。比如說吧,七出這東西。大戴《禮記》本命篇有雲,婦有七出︰不孝順父母、無子、yin、妒、有惡疾、多言、竊盜一一犯了以上七出之條,丈夫可以毫不客氣將這名女子丟出家門。這七出,是多麼籠統,又多麼容易就被定下的罪呀!

    立足點就不公平的婚契,要教女人如何安心去托付自己?白居易不早早就說過了一一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僅僅簡單兩句話,便己透徹說出了全天下婦女的處境。

    班昭夫人的《女誡》、長孫皇後的《女則》傳頌天下,用以警惕女人守分謙卑,條條框框得彷佛將女人的世界在一個極逼仄、難以喘氣的範疇里︰可,待忿憤的心思沉澱下來之後,卻是不得不承認,若以另一種角度去看待,這就是兩本教授女子如何在男人為尊的世道里的求生法則。

    這樣的憤世嫉俗是很糟糕的吧?柳寄悠坐在竹椅上自嘲地淺笑了下。以男人為尊的世道,彷佛天下的責任都讓男人給擔當了去一一大到經緯天下、保疆衛土︰小到賺錢養家、養兒育女,什麼活兒都干了,襯得她們這些女人不事生產,好像除了生子傳宗接代之外,再無其它用處。

    現實一點地說,如果今天她亦是扶持柳家生計的人,自是可以大聲說話,擁有話語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就算說了一萬遍不想嫁人,但愛她的家人仍然充耳不聞,一心以「為你好」的名義,擅自做著她不願意接受的決定。

    只是……嫁人?給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這樣的事,她仍是抗拒不已呢。

    那個「害」她乏人問津的當今皇上,到底說來也是個「恩人」呢!沒想到他真如傳聞所言那般長得俊逸不凡,遠勝天下間所有男子,任何人站在他身邊,都是螢光與皓月的對比。容盛,氣質更盛,讓人只能仰望,不敢想比肩。即位三年,政治一片清明不說,在朝堂上順利地從顧命大臣手中收攏權柄,更是手段了得,確是一代英主的氣勢︰可以想見,金璧皇朝的百姓,至少還能安度二、三十年的好日。

    依她猜測,上個月在洛陽見到的那三名男子,其中話最多的那一位,必定就是當今聖上了。那樣的氣勢,放眼帝京,除了皇帝,還能有誰?

    能讓禁軍統領燕奔大人寸步不離護衛著的人,除了皇上,不作第二人想︰更何況那名「江大人」,不正是當今聖上最為信任的太監江喜公公︰除了皇上,還會有其他人擔得起他的侍候嗎?

    本身這般俊美的男人,又集天下權勢于一身,莫怪會眼高于頂,讓天下佳麗依附芳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他有絕對的資格去坐擁美人、享盡艷福︰只是,對愛上他的女人而言,可稱不上是件幸事呢!

    幸好她永遠不會被看上、永遠不會被寵幸,自然,也就不會有機會去領受愛而不可得的滋味。

    這樣的幸運,別人永不會理解。

    如果情勢由不得她說要與不要,她就只能順著父兄的意思進宮去蟄伏一陣子了。何妨?就去吧,總有應對的法子讓自己免于嫁人的命運。隨著年華一年一年逝去,她與自由的距離愈來愈近了……

    皇帝的後宮雖是一只金絲樊籠,但如果只是去逛上一逛,日後還能出來的話,就當開眼界長見識吧。

    迸人有雲,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進宮一事,不妨就這樣看待。

    必在書房里大半天,撫平了氣怒的心緒,壓下了種種不甘不願,終于給自己找了個心平氣和的出口,心情總算好些了。

    將茶杯里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喝掉,她起身打開書房大門︰亮晃晃的日光迎面照來,她對著門外焦急枯立的兩名婢女道︰「咱們回房休息吧。入宮之前,還有許多書要讀哩!挽翠、落霞,到里頭把我挑好的書搬到我房里。」

    話完,她步履輕盈地走回自己的院落,留下面面相覷的俏丫鬟。

    「小姐看來心情不錯。」挽翠低語。

    「一定是心中有了想法。」落霞也低聲說著。

    「但小姐仍是不願嫁人。」

    「所以她一定是想出了不嫁人的好法子。」

    四目相對,同聲一嘆,進書房搬書去了。哪有人人宮在即不好好思考要帶些什麼進去,比如衣物飾品、脂粉頭面等物,不夠的當然得快去采買,不然進宮之後什麼都缺,要怎麼過日子啊!可她們家小姐偏偏一心往書堆里鑽,其它萬事不管,可見她把入宮當成不值得重視的小事。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小姐會這樣輕待進宮選秀這樣的大事了。

    唉!

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4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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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4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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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5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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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5


第五章
[hide    身為柳寄悠的貼身丫鬟,自然是無時無刻不離左右,連睡覺都得警醒地守著,並不敢睡踏實︰可昨夜,落霞與挽翠卻在被趕出廂房之後,才跨出房門,就莫名地不省人事。待得第二天迷迷糊糊醒來,兩人皆面帶驚色,惶恐地往小姐的房間跑去。因為渾身仍然無力,所以互相扶持、跌跌撞撞地將自己挪移到小姐所在的地方︰然後,入目景象,讓兩人雙腿一軟,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她們家的小姐……昨夜,這是、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小姐的衣裳散了一地,有些甚至像是被撕裂!難道……真的……與皇上……

    「小姐!」落霞顫巍巍地低喊一聲,半爬半走地來到床邊,一只抖得不成樣的手抓上了床帳,卻突然失去打開的勇氣。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像,里頭是怎樣的狼借景象……

    「落霞……」挽翠哆嗦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顯然勇敢得多,再以一股狠勁將床帳用力撩開——

    「小姐……」兩個丫鬟探進床帳,第一眼尋找的當然是她們的主子︰自然,很快便找著了,畢竟床就那麼大,而里頭,也只會有那麼一個人。

    「你們……幫我備水吧……」柳寄悠睜開紅腫的眼,不知是因整夜沒能合眼的緣故,還是昨夜淚流太多,總之,今日她連張個眼都覺乏力。

    「好的,我馬上去燒水!」挽翠咬咬唇,強抑住泣聲,應完,立即奔了出去。

    柳寄悠困乏的不只是眼,她感覺全身上下蓄積不出一點力氣,努力了好久,才終于又發出聲音,對跪在一旁默默流淚的落霞道︰「扶我起來。」

    「是……」落霞低聲應著,以衣袖用力抹去滿臉的淚,忙起身將床帳掛好,然後小心地拉開被子,輕手輕腳地將小姐給扶坐起來,並拿來一只引枕讓她靠著,再為她套上一件干淨的里衣,遮去那雪白肌膚上難以言說的痕跡,根本不敢多看︰接著打算幫小姐穿鞋時,一抹金黃亮色閃進她眼里,她驚呼一聲︰「這是什麼?」

    柳寄悠循著落霞的目光看去。在她的右腳踝上,不知何時被戴上了一條腳鏈一一黃金打造、尊貴、精雕細琢、巧奪天工的一條金龍腳鏈。

    金龍……那是、那是只有帝王能專享的圖騰。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將這金鏈扣在自家小姐腳上的︰這樣的榮寵,只有帝王能給,可是……無論怎麼說,到底也不合適吧?雖然是帝王親給,但無論戴在誰身上都是一種冒犯僭越,金龍耶……這標志太嚇人了!

    所以,落霞被嚇得一時不敢動了,原本想幫小姐穿鞋的,現下雙手交握扭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姐,昨兒……皇上……那是什麼意思?」落霞結結巴巴問著。

    柳寄悠默默看著那五爪金龍鏈,許久之後,冷淡地別開眼。

    「水好了嗎?我想沐洛淨身。」

    落霞立即告罪︰「小姐,熱水還在燒呢,只怕還沒燒出熱度,你再等等吧。昨兒我跟挽翠兩人都不知怎地一出房門便不省人事,直到剛剛才醒過來︰沒有守夜,也沒有提早起來燒水,我倆都失職了,請小姐責罰。」

    「就算是冷水也無妨,你去幫挽翠提水,我想馬上沐浴,不想再等!」柳寄悠難得對貼身丫鬟如此嚴聲命令︰但,沒辦法,她現在心情很亂,亂得心煩氣躁,一股火氣直往上冒,險險控制不住。

    落霞不敢再多說什麼,忙行了個禮道︰「好的,我馬上提水去浴間,小姐你稍等,再等一下就好。」說完,快步走了出去。

    待房里僅剩她一人之後,柳寄悠定定盯著右腳踝上的金鏈,伸手扯了扯,沒有找到扣鎖的地方,看來是有機關的。如果她心情不錯的話,或許會有閑情逸致好好研究要如何解鎖︰可是,現在她完全沒有心情,她只想用力扯下這條不屬于她的東西,狼狼丟到金鏈主人那張可惡的臉上!

    或許是實在力竭,也或許這條金鏈不知混了什麼質材,打造得特別堅固,並不似一般純金那樣可以經由用力拉扯就變形。總之,她努力了半天仍無果,最後只能氣喘吁吁地攤回引枕上,腳上那條金鏈猶頑強地鏈住她的右腳踝︰她除了恨恨地瞪視它之外,別無它法。

    相寄悠抬手摸了摸眼楮下方,確定淚水已干後,吁了口氣,覺得至少自己還算堅強,遇到了這種……糟糕至極的事,還能以鎮定的表相示人,沒想著要自裁、沒有哭天喊地……當然,也有可能是再哭不出來。總之,就維持著這般模樣示人吧。

    惟願那個連她這等姿色的人都想臨幸的帝王在昨夜得償所願之後,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對于那個男人,她真是……煩透了!

    「真是失算……」她低嘆,語意里帶著幾絲懊惱。她不該理所當然地以為,一個重美愛美、眼高于頂的男人,絕對不會看上她︰更不該把對英王的好感也放在帝王身上,失了謹慎,縱了輕狂。縱使他們是親兄弟,但身分不同、性格不同,永遠不可能一樣,而她竟天真到將他們一致對待,以為自己的平凡,面對任何男人時都是安全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對她產生綺念……

    她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認知有誤,真正莫名其妙且可惡的是那個叫龍天運的帝王!

    是的,都是他的錯!

    他的莫名其妙,讓她失算︰而就這麼一次失算,她賠上了昨晚一整夜的任他予取予求。

    縴縴玉指驀地用力攥緊成拳,緊到她並不太長的指甲都深陷入手掌心,烙下新月形的血紅印記,而後重重往床板一捶!

    砰!床板隔著床被發出悶悶的聲響,也就那麼不太響的一聲,既沒讓床塌了,也沒驚得外頭正忙著的兩名丫鬟跑來急問發生什麼事,倒是把自己兩只嬌生慣養的手給捶痛了。

    會痛就對了。

    她會記住這樣的痛,記住自己昨夜的失算以及&a鳳p;失去。

    記住該記住的痛,然後,忘記曾有的心旌神動以及意亂情迷。

    對于那位愛好美色的帝王,她從來不曾有過期待,也不會因為昨夜的事而開始去期待些什麼。

    她是柳寄悠,她向往自由,她從不庸人自擾,更不作白日夢!

    你是我的人!他在清晨天色微曝離去時,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我」的人,而不是「朕」的人。皇家人最重尊卑,自稱詞更是身分的象征,從來沒有人會胡亂錯喊︰況且他坐上皇位三年,自是不可能「我」「朕」不分。

    那麼,為何他竟用了「我」這樣的字眼?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嗎?

    是不是「朕的女人」,表示將她當成後宮的妃妾︰而「我的女人」,則是單純的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佔有的宣告?

    她捂著額頭,細細想著昨夜他來之後,兩人之間所有的對話一一當然,非常刻意地壓抑下所有與他身體交纏的畫面與感受,半點不肯回想起來︰每一句對答與他的反應都加以思索、反覆琢磨。

    最後,她不是很確定、但又很希望那是正確答案地做出一個結論一一龍天運應是同意了她昨夜的要求,也願意成全她不人後宮的願望。

    即使,他已經佔有了她的身子,可以理所當然地將她鎖在後宮一輩子。被皇帝沾過的女人,就算從此丟在這個小院里再不臨幸,也不可能被放出去的。

    但這個男人,似乎願意為她破例,是吧?

    捂著額頭的手輕輕在自己臉上滑過,有些自嘲,也有些失落地輕道︰「這張平凡的臉,關鍵時刻,可真是有用處呢……」

    她不美,也從不打算嫁人,因此,昶昭皇帝很放心地對她放手了。

    僅僅是警告似地說了一句「你是我的人」,就再沒有別的了,真是……寬宏大量呢。

    要不,史書上怎麼都討好地寫著帝王胸懷天下、海納百川呢。

    如果她能順利出宮,來日有機會定然要在自己寫的文章里帶上一筆,為這位以明君為志的帝王說些好話。

    以謝,不納之恩。

    此時,將燒得半熱的水提向浴間的兩名丫鬟,正悄聲低語著︰「怎麼辦?小姐臉色好慘白,看起來好傷心。」挽翠抹抹眼淚,萬分不明白道︰「皇上怎麼可以這樣!就算、就算要寵幸咱們小姐,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吧!這也太、太不講究了!咱們小姐甚至沒有封號,僅是秀女身分啊!小姐還說咱們頂多待個半年就可以回府了,可現在這樣……又算個怎麼回事?難不成小姐要變成宮妃了?」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反正咱們小姐……已經被皇帝佔了便宜……以前教授我們的嬤嬤說過了,這皇家的人,既是最講究的,也是最不講究的。這天下是他們的,好好壞壞的事不就他們說了算。我現在除了憂心皇上這樣一走了之,沒給小姐交代怎麼辦?再有,我們小姐又是怎麼想的?她一點也不想服侍皇上的︰可如今這樣,她一定很傷心吧……」落霞說到後來,聲音里己帶著暗恨。可,皇權這東西……世人一旦遇上了又能怎麼辦?別說自家老爺官位不過中上,就算日後有幸位極人臣,對小姐這樣的遭遇,老爺仍然是沒有辦法的。

    誰教帝王本身就是無敵的存在,他老人家想抬舉誰飛上天、想打壓誰落塵土,都沒有人能真正阻止他。

    挽翠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淚,啞聲道︰「皇上……強要了小姐,既是強要,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受臨幸是小姐的幸運。要知道,小姐可不想嫁人哩。」

    「眼下這般……又哪由得小姐自個兒想或不想的……」從昨夜起,小姐的人生,已不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了。「我們只能向老天爺祈求皇上他老人家願意放小姐一馬。」也許世人眼中,能被皇帝寵幸是天大的好事、一個女人最好的歸依︰但是,如果小姐不願意,她們這些當丫鬟的,自然是一切以小姐的意願為意願。

    「可是……事已至此,如果皇上打算強納小姐進後宮,我們就得想著怎麼樣讓小姐在宮里過得好︰至少,得讓皇上記住小姐,只有被皇上記住了,小姐才能不受下人磋磨。」挽翠低嘆。

    「想想冷宮那些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吧!那些人哪一個沒被臨幸過,甚至還有幾位听說曾經被先帝專寵過一陣子,無限風光得很。可是好日子總沒有苦日子長久,尤其曾經爬上天的,摔下來才會痴痴傻傻瘋瘋癲癲的,那嚇人的樣子,我們這些日子以來見得多了。挽翠,別說咱們小姐志不在後宮了,就算她有心想爭寵,咱們小姐那樣的,又能被皇上看重到哪兒去?昨夜我們都看到皇上的真容了,一個男人長得那樣出色,又是帝王,向來愛美的名聲又遠傳……這樣的人,能對我們小姐熱呼多久?恐怕轉個身就忘到腦後了。以前嬤嬤就說過,在後宮,若是最後當不了太後,都不算真正成為後宮的勝利者。」

    「啊?你記錯了吧?是當了皇後才是勝利者吧?」挽翠的記憶力可不比落霞差。

    落霞橫了她一眼,低聲道︰「那是嬤嬤後來私下跟我說的。至于你這個比較守不住話的,她就只敢說那樣的話。」

    挽翠捂住嘴,以更小的聲音道︰「也是。當了皇後又怎樣,上頭還有皇帝管著呢,雷霆雨露都得受著。若是當太後就自在了,沒人管,還能管皇帝呢。」

    「噓。」落霞拉了拉她的手,意思是這話題就此結束,不許再談了。挽翠連忙點頭,卻仍是繼續為自家小姐憂心著︰「咱們小姐,日後會怎樣呢?」

    「咱們還是早日讓英王爺安排出宮吧,不管怎樣,我覺得小姐是不想留在皇宮里的。」

    「可不是嗎……唉!」真是每說一句就忍不住嘆一次氣。

    在交談這段時間里,她們俐落地備好了澡豆衣物等用品,待一切就緒,就去房里扶小姐過來沐浴。

    兩人邊走還邊叨念著——

    「咱們去找些藥草來給小姐泡藥澡吧,這幾日都讓小姐泡著,她會舒服一點。不知道膳房有沒有藥草……」

    「藥草的話,應該找太醫院吧。回頭我問問,有誰跟太醫院里的宮女或太監是相熟的……」

    「肯定是有的。到時咱們別舍不得銀錢,大方地給,弄來的藥草就不會差,這里畢竟是皇宮呢,好東西盡有。」

    「那當然。能讓小姐少受點罪,花多少錢都應該。」

    悄聲閑談直到跨進小姐的房門前,兩人同時閉上嘴,專心一意地服侍小姐去了。

    「陛下,昨兒的事,是否應該交代敬事房的人記上一筆……」江喜小心侍候著君王用膳︰很會看人眼色的他,一時竟讀不出皇帝陛下此刻的心情好壞,彷佛有些愉悅,可下一個眨眼,卻又像是微微有些氣怒,讓他一顆心吊得老高,號不準君王的脈,當然不敢有任何輕狂與造次,連說一兩句改善氣氛的俏皮話都不敢,一切以穩重少言為主︰可是,該提醒的事,卻是不得不說的。

    今日大朝,還好朝臣上奏的事務並不多,因此陛下早早便下了朝,留有很多余裕可以慢慢用膳︰可等會陛下還要在兩儀殿北書房接見諸重臣,也只有趁此空擋,江喜才有機會提起這種事。

    身為當今聖上的貼身太監,陛下從小到大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就沒有他不知道的。陛下可以隨時撤去所有侍衛,卻不能撤去他江喜︰真不耐煩有人跟前跟後時,他頂多閃遠一些,但還是得保證陛下是在他可以看到的範圍內。他與燕奔大人的職責類似,一內一外,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貼身隨侍的人,皆以陛下的安全為首要。

    當然,他們這樣的人,自是帝王最信任的心腹,除了是絕對忠心不二之外,也必須是心思縝密、眼色極佳,且深諳守口如瓶、言其所當言的道理︰絕對不能搬弄是非、不能嚼弄舌根混淆陛下的判斷。江喜自認身為陛下的心腹,他干得還不錯,足以甩先帝、先先帝等的那些寵宦十條街。

    自然,昨晚整夜守在柳寄悠小院門口的人,除了江喜,不會有別人。

    龍天運低首瞧著上衣襟口,原本垂系在鈕扣間的墜飾一雲龍金鏈,如今改系上另一條翡翠龍鏈。

    那條雲龍金鏈,是他甫出生時,父皇親手從身上取下,系在他襁褓上的︰除了表示對他這個皇長子出生的喜悅外,更是向世人宣告他太子的身分,百年之後,國之重器,將交托到他手上。

    那是一條極具意義的金鏈,本不該輕易離身,更別說轉贈他人了︰當年太子妃仗著新婚情濃時,伸手向他索求都未曾得到他應允。任何帶著「龍」字的飾品,沒有皇室血統的人,都沒資格配戴以及擁有,這是所有人一致的認知。所以後來他找來名貴的鳳形頭面送給太子妃,太子妃便不再對他那條龍鏈有任何覬覦。

    龍鏈這樣陽剛氣重的飾品,就算不理會它尊貴的含意,到底也不適合女人戴,不是嗎?

    可昨夜他卻在一種無以名狀的動情心緒下,硬是將龍鏈環在柳寄悠足踩上,扣得牢牢,很確定除了自己,沒人找得到鏈子的隱扣在哪里,任她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找到解下它的方法……想到她的無計可施,龍天運本來烏雲罩頂的心情頓時變成陽光普照,又愉快了起來︰此刻他完全不願意去想別的,包括一個女人適不適合戴龍鏈的問題,以及他沖動下將龍鏈扣在柳寄悠腳踝上又是多不恰當。

    龍天運揮揮手道︰「昨夜那事,不必記擋。」昨夜沒讓她在甘霞殿侍寢,就表示他應允了她的央求︰而他既然在她閨房過夜了,就代表他再怎麼不高興、不情願,也會同意她無理的要求。反正……反正那女人也不稀罕,不是嗎?

    不稀罕這莊嚴華美的皇宮。

    不稀罕他這個年輕英俊的帝王。

    不稀罕他所能給她的一切尊榮與恩幸。

    她獻出處子之身就是要他就此遠離她。

    老實說,對這件事他很不高興,甚至覺得受了委屈。可昨夜那場無所節制的顛鸞倒鳳,卻又讓他在每每想起一丁點時,就掌心發麻、胸口發熱、腳趾蜷縮……那暢快到極致的情事,光是回味起些許,便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麻栗感︰不用細想每一個畫面,只消想著柳寄悠這三個字,便能引發出這樣的反應,不能自己。

    真是前所未有的……癲狂。

    癲狂到讓他有些驚恐。所以當清晨離去時,就算做著霸氣佔有的動作一將雲龍金鏈扣在她腳踝上,嘴里說著「你是我的人」,但最後,他知道,自己是會依她心意的。

    依著她想自由出宮的渴望。

    依著她想要與他再無瓜葛的大逆不道念頭。

    依著她,不記擋,不教世人知曉,他這個年輕帝王曾經臨幸過她這樣姿色不佳的女人︰換個角度想,也算是全了他的臉面,是吧……

    這個女人帶給他太多意外,令他無從應對,又難以控制。所以,不想當他的宮妃,便不當吧!她不稀罕,哼,他也不稀罕她的稀罕!

    江喜已經放棄從陛下臉上揣測他老人家現在的心情是好還是壞,所以完全恭順地垂低頭,說道︰「那奴才叫膳房熬藥汁送去那小院。」

    「那……也不必了。」想也不想,便拒絕了。

    這種事可由不得帝王任性,既不記擋,倘若有孕信,到時可就麻煩了,事後怎麼描補都圓不了的。所以江喜連忙道︰「陛下,這實在不妥啊,要是——」

    「好了,閉嘴吧!關于她的事,等朕南巡回來再裁決。」直到此刻,他都沒有想過要讓柳寄悠孕育他的孩子,但想到要賜她藥汁防孕,卻又抗拒著這念頭。

    一切,就交給老天去決定吧!他不該為個女人煩心太多,尤其是在還有無數朝政待理的這時刻。

    對于柳寄悠這個女人,他已破例太多︰那樣一個女人,也實在太夠了!所以龍天運心中憋著一股氣,打定主意,再不為她破例了,從現在開始,連想也不要想!

    為了堅定自己的意志,龍天運道︰「到兩儀殿。」今天送上來的奏折都還沒看呢!該好好閱看一下。

    「是。」江喜唇嚅動了下,最終沒敢再多說什麼。走到門口,朝外頭揚聲道︰「擺駕兩儀殿!」

    外頭恭候的人全動了起來,江喜眼尾掃到幾名敬事房的人正捧著綠頭牌朝這邊走來,于是回身走到龍天運身邊,一面為他更衣,一面細聲道︰「陛下,敬事房的人來了,您今夜要召哪位宮妃侍候?」

    龍天運愣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拒絕,可話到嘴邊,又改了心思,淡淡地問道︰「這個月還有哪些人尚未召幸過?」身為一個寧缺勿濫的品美者,又登基沒幾年,他的後宮並不算充裕,大多是東宮時期的老人了,有資格刻制成綠頭牌的,其實也就十個指頭的數就能算完。

    江喜不必多想就能回答得出來。

    「高才人、何美人、趙良人。」這三人都是低位妃妾,容貌自是美麗的,但性情不顯,所以當帝王想找美人伴駕時,不會特別單獨想起她們。

    龍天運此刻也沒心思一一回想這些女子是何模樣,隨意點了兩人,便忙公事去了。

    江喜默默看著陛下那副冷淡的表情,對于今夜那兩名宮妃能否真正等到君王想起,並侍寢成功,抱持很大的懷疑。

    彷佛那夜只是一場幻夢,夢過了無痕。

    一切生活如常,沒有多點什麼,也沒少點什麼。

    去儲秀宮上閨學,去冷宮走動,或與那些被,所有人遺忘的可憐女子們一同聊天讀書或繪畫。冷宮里生存環境艱難,皇宮里除了提供粗陋的三餐以供勉強溫飽之外,就沒有其它了。至于衣物以及床被等物品,若是無法獲得娘家暗中接濟,就得受著︰受不了的,就得學會像粗使宮女那樣干活來維持自己不至于衣不蔽體的狼狽。

    不受君王待見,或年華老去,都不代表要放棄自己,反而更應該愛惜自己。柳寄悠總是一再灌輸她們這個觀念,也許一時之間扭轉不了她們的自暴自棄,但至少她們看來己較有生氣了,不再一逕地死氣沉沉,像是除了等死,別無它想。

    「小姐,還需要更多的花嗎?」挽翠又摘滿了一簍鮮花,提回來倒進一個大盆子里,注水清洗。

    「不必了。你都來回倒多少花兒了,只怕這附近的花都給你摘沒了吧。」柳寄悠挽高袖子,縴縴素手沉人清水里,力道輕柔地漂洗著滿盆的鮮花。

    正在分開花萼與花瓣的落霞笑道︰「昨日膳房的王大廚以及林公公听說小姐擅釀花露與果酒,恨不得在提供了所有器具之後,還跟來打下手偷學個幾手呢。可到底沒敢,規矩擺在那兒呢,想往皇上的後宮跑,光是第一道守衛的門就通不過。那兩人哪,一個熱愛學習釀酒,一個好酒,咱們小姐又是柳家出身,柳家人是有釀酒秘方的,且從不輕易送酒給人,但喝過的都贊不絕口。他們可饞了!」很自豪地挺挺胸,又道︰「你沒瞧,今日的早膳多了兩道菜,午膳的菜色也是費工的,要平常咱們的份例哪能領到這般等級的好菜,也就比宮女吃得好些罷了,想要吃個好的,都得自己掏錢。咱們今年多釀一些百花酒,巴結了後城門的差爺,往後要出門買東西就更方便了。」

    挽翠點點頭之後,想到了什麼,又搖搖頭,小聲道︰「咱們應該……不會一直待在這兒吧?可能釀下的酒還沒成呢,就可以離開了吧?」自從知道小姐的打算之後,加上這些日子以來,皇上再沒蒞臨小院,想來是同意小姐的想法的。那麼,她們待在這兒的時間應不會太久了吧?

    柳寄悠不接這話,像是只專心于淘洗鮮花,心無旁騖。

    落霞斜過去一眼,說道︰「就算是明日就能出宮,該打點的事,就不能放下。人情往來就算只是做個表面也好過什麼都不做。能結善緣的事,為什麼不做?再說了,誰知道哪天可以離開啊,在還未離開之前,我們鑽些門路謀個便利,讓日子好過一些才是正經。」

    只要能與膳房的公公們交好,平日要出宮門只需登記一下,就可以隨采買的公公們出門︰只要能出宮,自然就能趁機回柳宅拿物品、上街采買紙筆書籍等物,讓小姐的生活更舒適一些,何樂而不為?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呆板不會變通的人,就自己捱著受苦吧。

    兩個丫鬟說話說到後來,就忍不住斗起嘴來,你堵我一句、我拆你一台的,盡稈兩人從小到大做過的糗事都拿來取笑一番,愈說愈多,說得兩人都快紅了眼,簡直下一刻就要撓過去一下似。

    柳寄悠被兩人逗得直笑,因已經好些年沒再看過她們這樣孩子氣的樣子了。自從提做一等丫鬟,貼身服侍她之後,這兩個丫頭就是穩重可靠的︰又因為貌美,隨著她出門時,總被人指指點點,暗中說些不甚好听的話,尤其是那些心懷高志的丫鬟們,自認為猜對了她為何會如此提拔容貌勝過主人甚多的丫鬟一一不就是為了日後嫁人時固寵唄。

    兩名丫鬟從此更加謹言慎行,寧願被人說呆板,也不願給人嬌俏靈動的評價。她們是清楚小姐完全沒有拿她們去給未來姑爺固寵的想法的,她們也不是那種野心勃勃想利用容貌將自己從奴婢身分轉變為主子的人。

    「你們兩個呀,嘴皮子更見利索了,也不知道哪學來的。」柳寄悠玩笑地輕斥著。

    「當然是小姐教得好呀!」兩名丫鬟異口同聲道。

    「是是,是我的功勞,把你們教得這樣好,簡直教得太成功了,吾心甚慰。」柳寄悠嘆笑。

    三人正扯著閑話逗趣,此時英王龍天連施施然晃了進來,看她們主僕三人一致穿得像個村婦,又是頭巾又是套袖圍裙的,手里不停忙活著,嘴里則在談笑。走近時,忍不住道︰「怎麼本王每次來,就是看到你們不停地工作?」

    柳寄悠領著兩名丫鬟行禮︰「見過英王,王爺安好。」

    「你也安好。得了,快起身吧,老來這一套。」龍天連含笑揮著手。

    柳寄悠吩咐兩名婢女去沏茶,才領著英王坐到榕樹下的木椅上,笑問︰「前些日子不是說正忙著,哪來的空過來吃茶?莫非己經忙完了?」

    「再三日,皇兄就要南巡,事情多如牛毛,怎麼可能忙完。我是趁午間的空擋溜來這兒看看你。我說,你簡直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每次見你不是忙著栽花種菜,就是彈琴作畫,如今更跌分了,竟在勞作,簡直不像個貴女。」說完看著擺了滿院子一盆又一盆的鮮花,問道︰「摘了這麼多花,是想制香油還是脂粉?」

    「都不是。只是想制些花露以及花釀。」

    「唷,這可不簡單……哎,我記起來了,你母家擅釀酒,嫁入柳家之後,釀造許多別具風味的花釀與果釀聞名帝京,只可惜令尊並不輕易拿出來招待客人,想喝上一口柳府的酒,可不容易。」說到這里,英王眼楮發亮,「雖然我覺得用花啊果的釀出來的酒太清淡,一般也就女人以及文人喜歡,像我們這樣的軍人大老粗,就愛燒刀子那種糙烈的︰不過,若有機會一嘗柳府的酒,本王也是會欣然接受的。」

    「到時釀成了,自是不會忘了給您捎去一份的。」

    「那好,有你這句話,本王就等著了。」說完,想想不對,「你把酒釀在這兒,待到出宮時應還沒釀成吧?雖然花釀這樣的淡酒不用埋太多時候就可以喝了,但你到底以為你會在這兒待多久啊?」待皇兄南巡之後,他就馬上著手安排她出宮的事了。這也是他今日特地跑來見她的原因。

    「听王爺的語氣,像是不會太久了?」

    「當然。半個月之內,保證你一定出宮。」英王打完包票後,笑指地上的盆子道︰「所以,你這是白忙了。正好便宜我!」

    柳寄悠低首撫著裙子上的褶痕,笑道︰「不嫌棄的話,都給您又何妨。不管我還會在這兒待幾日,今日突然想要釀酒,所以就摘花去了。」她本來就是個很隨性的人,「至于會不會待到酒釀成的那天,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你真是看得開,本王真是太欣賞你這個優點了。放心吧,我會好好善待你這些酒的,一定都喝光。」英王笑道。

    「那真是謝謝您了。」柳寄悠翻了個白眼。

    「不客氣不客氣!咱們誰跟誰啊!」英王厚臉皮道。

    柳寄悠一邊跟他斗嘴,一邊忙著手上的工作,不管是制作花露還是花釀,工序都是繁瑣的,而且各個步驟的要求都很高,輕忽不得。

    英王抱臂在一旁看了好一會,搖搖頭道︰「這樣細致的活兒,我真干不來。虧你有這樣的耐心,不嫌煩嗎?」

    「不嫌。心情到了,做起來就很愉快。過日子就該做些讓自己愉快的事,就算目前只能枯待在這一方小天地,無法隨意出門走動,也該有個恰當的活法。」

    「也是。」身不由己時,就得看開點。她這點心性很是令人欣賞。「不過這種地方你還是別多待了。你這樣的性子,老悶在這方寸地兒,哪兒也去不了,早晚逼瘋你。所以最好還是如你所願地過著‘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悠閑生活吧。」

    「承您吉言,也多虧您幫忙了。」她真心感謠。

    「沒事兒,舉手之勞罷了,不足掛齒。」英王道,坐在一旁看她們主僕三人忙,也不去添亂,就看著。

    很快就可以出宮了,這真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自那日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出現,她除了在前三日心中暗自揣揣忐忑外,後來也就放下了,有些自嘲地對自己道︰就你這姿色,難道還敢有什麼想望嗎?

    如果她對他竟是有想望的,那麼,先前堅拒當他後宮的女人,把他氣走,就顯得太過矯情了,像是在欲擒故縱似。

    後來幾天,當她忍不住想起他時,最後都會自省,並確定自己雖然被他亂了心思,意志卻沒有改變——她還是想出宮、想遠離他,是真的希望再不要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真好,她的心意沒變,她的心還是自己的……

    龍天連沒有察覺她的心不在焉,逕自笑道︰「上回談完後,雖然我還是覺得一個女人總該有個歸宿,但既然你不願意,想著還是依你的意思好了。既然你無意婚配,本王也不該勉強。只不過,我會幫你留意不錯的男人,要是哪天你改變心意了,知會我一下,我介紹你們相看相看。」

    「謝謝您的諒解。」至于改變心意?哼,那是不可能的。

    「不過我還是要一再強調一你對婚事的抗拒簡直可以說是牛心左性不合常理。日後有得你後悔的。」

    「那就且看日後吧。」也不在這方面與他強嘴。這種爭論沒有意義,誰也不想听從誰,還是說些正經的吧。「安排我出宮之後,就送我回家嗎?」龍天連搖頭。

    「先不送你回家。你才剛進宮沒多久就回家,風評肯定不好,所以你出宮一事,最好是悄悄地不引人注意。我打算安排你先到我在京城北郊的莊子住一陣子,我會叫燕虹一她是個女衛,武功很好,地頭很熟,領你們由洪德門出去。到時看你是想在那邊一直住下去,還是偷偷離京四處看看都成。若你想出門走走,就知會我一聲,我會派人一路護送。」

    這樣的安排真是太貼心了,這個恩情欠大了!柳寄悠看向英王,感激道︰「真是有勞您了!」不管她對皇家的人有多少不佳觀感,至少,對于能結識英王這樣豪爽的人,她真是覺得太幸運了。

    英王忍不住嘆道︰「原本我還認為皇兄會欣賞你這種聰慧女子,偏偏他對容貌太過重視。容貌這關沒通過,其它都沒戲,什麼才華內涵氣質的,再好他也看不到。既然你倆沒緣,這皇宮再待也沒意思了。」

    「可不是嗎!想要皇上看上我這樣的姿色,不啻異想天開。」誰都知道當今聖上是個愛美勝過一切的人,一般美得普通的,還沒自信往他身邊湊呢。

    「算了,別提他了。本王想著,待皇兄回京,我卸下監國一職之後,就要回北邊去了。到時若你不嫌棄北地風沙烈日吃住粗糙的話,我就帶你一覽大漠風光。我瞧你搜集了不少邊塞詩詞,想是感興趣的︰既然感興趣,就該趁自由身時,真正去體驗一番。如何?」

    柳寄悠眼暗一亮,向來沉靜的聲音不自覺高揚了起來,很是雀躍。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咱們先一言為定!」

    龍天連豪爽大笑。

    「好!一言為定!到時讓你飽覽北地風光,然後再讓你瞧瞧與帝京截然不同的北地男兒。帝京這些簪花涂粉、打扮得比女人還美的男人你看不上,那麼我想,也許你的姻緣不在這兒呢,反而是那些豪邁的鐵血軍人才能讓你有好感,你到時好好看看,比較一下,別錯過了屬于你的姻緣。」不管怎麼說,英王就是想看柳寄悠這樣的女子,最後會嫁給什麼樣的男子,所以作媒之心不死。

    英王對于他認定的朋友一向推心置腹,熱心到有些多事了︰所以說,這世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朋友,欣賞優點,自也得包容缺點,唉。

    柳寄悠失笑道︰「真沒見過如您這樣不像樣的王爺!」

    「這有什麼,還有更不像樣的東宮太子哩!我那皇兄未登基前才叫不像樣,盡結交一些江湖人士,可以與人坐在荒漠中飲酒三天三夜;可以為了博取美人的芳心而作了一百首情詩;可以天天跑青樓、花招百出地騙取人家芳心,偏偏還真給他騙到了幾個頂級花魁,演了幾場後花園贈金之類的戲?_…?唉,那年少輕狂的勁兒啊,本王根本是遠遠不及。至少我隱姓埋名闖江湖時,就沒辦法哄人白貼錢給我。」英王說起自家皇兄未登基前的事跡,語氣不由得帶著點嫉妒…….同爹娘生的,他皮相也不錯,怎麼際遇竟差這麼多?

    柳寄悠听得好驚奇。

    「未曾听過這種傳聞呀!」威嚴迫人的皇上,竟曾有那樣狂放的歲月嗎?怎麼也無法想像他搖著扇子、一副風流公子上青樓勾引花魁的樣子!真是太不成體統了,難怪皇室捂得緊,不給池露半分。

    「外人當然不可能听聞。他是皇太子,事關國之體統,即使做了再多出格的事,也不能傳得天下盡知。」

    就算金璧皇朝民風開放,對于皇帝、儲君這兩種至尊身分的言行舉止,世人還是有其標準以及要求的,不可以太出格,所以但凡有出格事就得捂著……

    「也是。」她點點頭,「皇上年少登基,一直給人穩重威嚴的觀感,沒料到曾是如此跳脫、不拘世俗的一個人。」

    「皇上是個很清楚自己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的人,從未出過差錯。當他以太子身分示人時,行事有度,沉穩堅定,不僭越、不畏縮,與父皇的關系既有父子的親昵又有君臣的相待,分寸尺度拿捏得非常好。當他以一介布衣行走江湖時,可就狂傲不馴、恣意自我了,沒有什麼不敢做的,包括去挑戰江湖高手,曾經還為此受過傷。那時父皇氣極了,讓人抓皇兄回宮禁足。不過,近些年來,沉重的擔子壓身,他漸漸收斂,也漸漸成為一名真正的‘帝王’了。當然,我皇兄生來就注定當皇帝,這是他的使命,但說真的,我更想念當年他那副張揚、任性自我的樣子。」

    柳寄悠靜靜听著,心里也在回想那位高高在上、聖心難測的帝王,在年少時代是個怎樣的面貌?又是怎樣的花招迭出騙取花魁們的芳心,贏得青樓薄幸名……

    柳寄悠心神恍惚,整顆心飄飄漫漫于雲端、于不知名的遠方,看著英王俊卓的面孔,遙想著另一張相似而威嚴易怒的帝王面容一一明知不應再想,卻又忍不住去想起,那男人……實在是誰也忽視不了的啊……

    雖然一直自視甚高,但很遺憾,柳寄悠必須對自己承認,面對那樣出色的男人,又有了一夜的親密糾纏,想要把他隨意打發出腦海、並當成路人般不在意,實在不可能。因為,她不過是個平凡又尋常的女人罷了。

    一個,做不到對他等閑視之的平凡女人,與其他女人並無不同。

    皇帝南巡,朝廷一大盛事。

    文武百官恭候在「承天門」外,只待時辰一到,由欽天監以及禮部舉行過各種祈福儀式,然後長長的儀仗拱衛著皇輦御駕出來,所有官員跪拜恭送,一路送出帝京南城門外。

    此刻皇宮內,要遠行的皇帝在祭拜過太廟先祖’拜別皇太後之後,依然利用少許的時間與臣弟、顧命大臣們商討國政上的一些安排與叮囑。

    「昨日曠勇將軍差人快馬捎來密函,爾等必須密切注意後續戰況,不能讓‘北丹國’的內戰波及我朝西北邊關百姓,更要慎防他們假內戰之名,行侵犯之實。近年來北丹國有多起擾我子民事件,得多加注意才是。」

    「這事臣弟省得,皇兄且請放心,必不教北丹國趁機作亂。」龍天連胸有成竹地點頭。別的事他不敢打包票,邊疆各國事務都在他的掌握中。

    「再有,上回山南一帶的蝗災,朕派了戶部與工部官員攜帶物資前去賑災並勘察損失情況,過些日子會回來覆命。庫房里準備十萬兩黃金,更挪出三十萬石米糧,三弟可依情況輕重發放濟助。朕之前己傳旨免去山南一帶災戶三年稅賦,大體上山南應當沒有大問題了,但仍然需要特別關注,斷不許賑濟中間出紕漏。」龍天運從不奢求官員清如水,也學著適當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吃相不要太難看,他都會放過(但一定會記住)︰但不該伸手的地方,若有不長眼的官員敢撈錢,他剁起爪子來可也是毫不客氣的,必教人痛徹心肺。

    「臣弟明白。」英王也痛恨那些搞不清楚狀況的貪官污吏,自會加強監督。

    「若有難以決定之事,可與康大人討論,听取建議。」

    在御書房內廳,龍天運在交代完大臣們之後,再抓了三弟入內深談,此刻大抵已無其它事可說,剩下的瑣碎事,他也就不多說了,並不重要。

    「……大抵就是如此。你還有其它問題嗎?」之前已不斷與留守重臣及宗親們討論過南巡時帝京的一切朝政問題,也抓著三弟私下囑咐了不少事,雖然不認為還有什麼疏漏,但龍天運還是問了下。

    「沒什麼事了,若有突發大事,派人快馬加鞭南下追上御駕,便可由您裁決,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龍天連搖頭,然後突然笑道︰「倒是代為監國這一個月,臣弟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安排柳家小姐出宮,省得您回來看了礙眼。皇兄看不上她這樣平凡的女人,就不留她在宮中浪費米糧了。」他也不過是開玩笑順口提了一下,不料卻看到皇兄突然沉凝下來的臉色,似乎……似乎正在瞪他的樣子。「皇兄?」英王懷疑自己眼花了。

    「誰允你安排她出宮的?」龍天運沉聲質問。

    「您允的啊!上回您說這事要交付臣弟負責呀,皇兄忘了嗎?」龍天連不解地問。

    龍天運壓下心中倏然冒得老高的火氣,並趕忙收斂自己太過形于外的怒氣,好一會才勉強以平靜語氣道︰「你要安排她去哪里?」

    「待會皇兄起程後,臣弟就要安排她到京郊外的莊子住一陣子,那兒風景不錯,莊子里種了很多花草果樹,她定會住得舒心。」

    龍天運只是沉沉瞪著自家三弟,一肚子火氣無從噴出,因為他解釋不了自己為什麼會在意一個被他嘲笑過貌丑的女人。早先,他是恨不得將這個來湊數找嫁的女人給掃出宮的,完全不想給她配個進士才子,生怕委屈了未來的皇朝人才,只想盡快打發掉她,又不想被太傅叨念,所以很高興地把這個麻煩甩給三弟去處理……

    有點後悔,怎麼辦?

    龍天連當然看不出他皇帝大哥滿肚子的悔意,逕自愉快地說著自己的安排。

    「臣弟保證,待皇兄南巡回來,就看不到她了。那時臣弟也該回北邊駐防,可以順便帶柳家小姐到北方看一看︰如果可以,應可順利為她婚配一門好對象。絕大多數的將士成親都晚︰沒辦法,邊境本就男多女少,成親不易。在女人比較少的地方,柳寄悠的長相就顯得出挑了︰她不能跟帝京的貴女比,難道還不能跟邊疆那些被風吹日曬與勞作折騰得熊腰虎背的女人比拚嗎?到了那兒,柳寄悠絕對是個美人了!」英王覺得自己真不愧被封為「英」王,簡直太英明神武了不是!對于解決柳寄悠嫁不掉的問題,提供了最佳解決方案。

    在北地,只要是個女的,都一定嫁得掉!家世不錯又有軍功的男人排成一排任她挑,沒人會嫌她的。

    龍天運愈听臉愈黑,盯著三弟好一晌,默默數著自己的呼氣,一次、兩次、三次……

    然後,龍天運眼中終于閃過一抹快意決絕。比起讓「某人」稱心如意而自己憋屈,他覺得還是應當讓事情扭轉一下,最好是扭轉成自己稱心快意,而別夾著憋屈才是。對,就該這!

    所以,很抱歉了,天連,你難能如願了。

    即使沒有正式在宮里記錄下他臨幸柳寄悠的擋案,但她已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女人則是不爭的事實。沒有人,沒有人能娶走皇帝臨幸過的女人,即使他終生不再垂幸她也是一樣!

    何況,他不想再掙扎了,不願再掙扎于自己仍想要她的事實。未曾再涉足那處小院,只徒然使得想要她的欲望燒得更熾烈而已。他仍然想要她,想要那個姿色平凡的女人!

    「好了,叫他們準備好,朕要起程了。」打斷英王愈說愈開心的自說自話,龍天運揮手將人打發。

    「遵旨。」龍天連忙收起一肚子的話,連忙轉身出去安排。

    龍天運保持著不變的坐姿,右手指微弓,輕輕在小幾上敲著,好一會後,終于下定決心,低喚了聲︰一抹黑影由窗外閃了進來,躬身候旨。

    「在。」

    「朕登上輦車時,要看到柳寄悠。」

    「是。」

    黑影復又在一閃之間消失。

    龍天運終于微笑起身,讓一邊侍候著的江喜為他披上披風,穿整好衣冠,大步往外走去。

    柳寄悠頭痛欲裂,全身無力地悠悠轉醒。

    她怎麼了?她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

    昏迷前的最後記憶是她與丫鬟們正在收拾所有曬好的書籍裝箱,下一刻就失去了意識,人事不知︰再度有意識時,只覺得頭疼且渾身無力,並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危機。

    她用力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金黃色的八角形帳頂,上頭精繡著金龍圖騰,並綴滿了華麗的珠寶……而身下的晃動以及行進中的感覺告訴她,她似乎正在馬車上。

    「醒了?」低沉嗓音由右側傳來。

    柳寄悠側著臉,循聲望去,像是非常意外又彷佛不太意外地看到了龍天運。她抿了抿唇,沒發出呼聲,也沒立即說些什麼,只是戒慎地看著他,並試圖撐起身行禮,但……這實在有點困難,她,完全沒有力氣。

    「請皇上原諒臣女的失禮,臣女現在無力起身。」她清婉的聲音中帶著些許沙啞,努力以平和的語氣說道。

    「無妨。你就那樣躺著,也挺好。」龍天運放下手中的筆,唇邊抿著一抹滿意的笑。

    一身龍袍帝冠打扮的龍天運,渾身上下充滿了強烈逼人的王者霸氣,像是天上的烈日那般讓人仰望尊崇,不敢直視。

    柳寄悠覺得自己昏沉沉的腦袋更加混沌了,怎麼也無法清晰思考現在是什麼情況,所以她忍不住開口問一一「皇上……為何我會在此?」

    她迷迷糊糊的樣子真是可愛!龍天運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捏捏她泛著粉紅色澤的小臉蛋,不料卻被她閃了開去︰就見她勉力讓自己半坐起身,整個身子縮在角落邊,盡可能地離他遠遠的。

    龍天運好心情地淺笑著,心付任她躲得再遠,到底還是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所以他一點也不介意她的閃躲︰反正不管怎麼躲,他只需稍移個身,她馬上又近在咫尺了,她再能躲,又能躲到哪去?御輦就算再寬敞,到底也只是相較于其它馬車大個幾倍罷了,並不能跟屋子相比。

    所以他只消起身、挪一小步,就能將她籠罩在自己的氣息里了。當然,他也這麼做了,來到她身前,輕托住她光潔的下巴,讓兩人目光相對。

    「你該覺得榮幸,你是第一個進入朕輦車的女人。」

    柳寄悠在心中朝他翻了個白眼。一點也不榮幸好嗎?她可不可以拒絕這個恩寵?

    「為什麼我會在此?」她再問。

    「可人兒,因為朕突然覺得此番南下,單獨一人未免寂寞,應找個口齒伶俐的在路上逗個悶子解解頤。」

    「多謝陛下看重,但臣女恐怕擔當不起此重任。」柳寄悠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像在咬牙。

    君王出巡,不是沒有過攜妃妾同行的例子︰但,其實君王應是不甚喜愛有人同行,因這會礙了他尋芳的樂趣。何況,隨行的若是絕色佳人也就罷,偏偏是她這樣的,那就不得不懷疑皇帝的居心了。

    「擔不擔得起,不是你說了算,而是朕說了算。」他勾住她下巴的手指開始不安分地摩簞她柔嫩的肌膚,一下又一下,勾得她不由自主輕顫起來,想躲開又不敢……

    她漸漸想起一切,知道自己是被打昏擄來的,正想問,龍天運卻已先說了︰「寄悠,你已是朕的女人。」

    「您同意那晚不記擋的。」她連忙出聲道。

    「不記檔又如何?你是朕的女人,是個事實。」

    「您明明同意我不進你後宮的。」她低聲道。

    「你現在並非是在朕的後宮,你正在伴駕南巡。」這個回答簡直賴皮,但龍天運的表情就是那麼的理所當然,沒有半點食言的愧疚。

    「皇上,您不能……不該不守信!」

    「呵……」龍天運看著她瞪圓的雙眼,笑了。搖頭道︰「你這麼聰明,怎麼犯傻起來了呢?一個被君王寵幸過的女人,想活著出宮,除了出家,別無它路。」

    「可您明明同意放我出宮,君無戲言。」

    「放你出宮?然後讓你去找人嫁了?你不美,但美不美的,向來都是比較出來的。你去北疆,就能在一票粗鄙女里當個美人,好教男人排成一列列地讓你挑,或許還能挑出個美男子,是吧?」

    「您在說些什麼!我真的沒打算嫁人。我出宮也不是為了找人嫁了。」一听到北疆,柳寄悠就知道必然是英王那個大嘴巴私下對皇帝說了些什麼不著調的話,把皇帝的佔有欲給激起了。

    所以,她此刻在這里,分明就是無妄之災,被英王害的。

    「沒打算嫁人?那好啊,既是如此,那就一直留在朕身邊吧。」龍天運很順口地說道。

    「皇上!這不行,您不可以——」

    「朕是皇上,朕可以。」皇權,就是這麼霸道!他是皇帝,他霸道得理直氣壯。

    柳寄悠張了張嘴,卻再也說不出什麼,臉色發白,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發顫起來……

    是的,他是皇帝,他可以做盡任性的事,只要不涉朝政大事,滿朝廷的人並不會因為他多了幾筆風流帳而多說些什麼,甚至還會樂見其成。

    龍天運微微一笑,將她摟進懷中。這具不特別柔美的身軀,就是適合嵌在他懷里,他覺得抱起來的感覺很不錯。

    這女人……這輩子是休想逃離他身邊了,不管他往後會不會再臨幸她,他都不想放她離開他的視線里。

    他性感的唇輕貼在她耳邊,低喃︰「朕是皇帝,全天下最出色的男人。有過朕之後,你還能嫁誰?還能看上誰?乖,就這樣待在朕身邊吧。」看著柳寄悠臉色微變,雖然頗傷人地不像是欣喜若狂,但能抹去她凡事皆悠閑以待的神情,看著她慌張失措亂了方寸,感覺挺有意思。

    如果他第一千遍自問著為什麼要叫人將她擄來同行,答案應該就是這個一他要這個不在乎他的女人心慌、無助、亂了一切,然後終于臣服、為他所迷,視他為天地神只,一如全天下愛慕他的女人那般。

    那是任何男人天性中皆具有的狩獵本色,愈難狩獵到的愈想得到。

    所以,龍天運不認為自己對柳寄悠有什麼特別的喜愛之情,因為她的外貌根本不足以讓他傾心。

    而他眼光向來很高,所以,一切,只是純男人的征服天性,讓他無法忍受他注意的女人不肯在意他。當然,這也不過是他打發閑暇的游戲,並且由他掌控所有情況,一旦收服她後,柳寄悠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他眾多失寵妃妾中的一個。這是他對自己行為的解釋,並且深信不疑。

    「皇上……」她的臉悶在他懷中,不肯抬起,姿態像是溫順。

    「嗯?」他輕應,帶著鼻音,有種疏懶的性感。

    「您想要什麼?」她屏息低問。

    「朕想要什麼?」他笑了聲,溫暖的唇再度貼著她的耳朵,一邊說話還能一邊親吻,將她小耳朵親得紅撲撲,可愛透了,所以他的笑容始終停不下來。「待這一個月過完,朕再告訴你,朕想從你身上要什麼吧。」

    「若您……」說了兩個字,卻沒再說了。

    「嗯?想說什麼?」

    「若您得到了您想要的……」比如她的心、她的愛戀、她的痴狂。「而臣女發誓此生絕不嫁人,那麼,陛下能……放我走嗎?」

    龍天運一掌扶住她的後腦勺,目光冷沉沉地盯著她頭頂的發旋。沒軻人卷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有多冰冷一一包括他自己︰可是,他回答的聲音卻還是帶著一抹調笑的輕快,就听他回道︰「那就要看你接下來一個月的表現了。也許你表現得好,朕心懷一暢,便什麼都依你了。」

    又或許,不出幾日,他便膩了她,輕易將她丟開,到時別說自由了,就算真跑去嫁人,他也不介意了呢。

    龍天運從不覺得會跟懷中這個女人糾纏太久,他也想知道,此刻將她牢鎖在懷里的雙手,何時會厭倦地松他不是個長情的男人,從來都不是。

    沒有一個女人能獲得他太長久的關注,自然,也不會從一個叫柳寄悠的女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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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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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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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7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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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7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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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8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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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11-18 18:48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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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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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123ZY    時間: 2017-11-19 09:11

THX
作者: alizewei    時間: 2017-11-19 22:01

謝謝
作者: zetang    時間: 2017-11-20 10:29

Thanks
作者: barb05290430    時間: 2017-11-20 21:18

謝謝分享
作者: no39    時間: 2017-11-20 21:57

謝謝分享
作者: aries    時間: 2017-11-21 14:31

谢谢
作者: TERRY6578    時間: 2017-11-21 22:43

Thx
作者: TERRY6578    時間: 2017-11-21 23:16

Thanks
作者: hui39a    時間: 2017-11-23 14:47


作者: cchingc    時間: 2017-11-23 20:55

Thx
作者: 147258369    時間: 2017-11-27 07:01


作者: 147258369    時間: 2017-11-27 13:28


作者: d1117lm824    時間: 2018-1-1 09:22

Thanks
作者: granrine    時間: 2018-1-1 15:17

谢谢分享
作者: wang56    時間: 2024-7-9 17:36

谢谢
谢谢
作者: zhujiang    時間: 2024-7-10 01:00

t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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