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林如是《新傲龍戲鳳》[新戲鳳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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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8-9 21:35
標題:
林如是《新傲龍戲鳳》[新戲鳳之二]
本帖最後由 shek 於 2017-11-18 09:09 編輯
出版日期:2017-02-14
山頭茶棚瞥見那俏皮──一身下人裝束,突兀至極,卻牽引出他的記憶……
目光流動,充滿生氣,不笑也似有笑意,像是能看穿什麼似,說不出的一種奇異感。
這奇異的感覺,曾是哪番經歷過?
是了!多年前神靈山間初相見,那大膽又無禮的蠻兒便若如此。
過多的湊巧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了。
既是必然,他不只要她的人,還要她的心;
因為,她是唯一吃了他唾沫、也讓他吃了她唾沫的人。
不管在天書里是否已寫定,他看了,想要,就要!
作者:
shek
時間:
2017-8-9 21:35
序
項姐說,打算重新出版《戲鳳》套書,傳給我當年的電子書稿。我飛快掃讀過一遍,當下忍不住嚎叫,如果你有听過月圓時、站立在危崖上的荒野獨孤狼對著圓月的嚎叫,對的,就是那樣。
天啊!真不敢相信那會是我寫的——當時我是這樣嚎叫的。
將近二十年的時光。啊,天呀!
二十年了。有那麼久了?我都不知道,不,我知道時光就那麼流去了,這所謂的「不知道」,只是一種感情的形容詞。總之,我都不知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甚至還記得當年在寫《戲鳳》故事時的光景。就這麼過了二十年了?到底是哪里出差錯了?怎麼不聲不響就過了二十年?
項姐說,我們可以視個人的感覺或需要,對故事作修改。我狠下心,就將故事作了一百八十度的修改,改得「面目半非」,我甚至將女主角殷莫愁都改掉了。
不是說原來的故事好或不好、或再相不相信那樣的感情,而是,《戲鳳》這個故事,如果讓現在的林阿是來寫的話,是不會那樣寫的,雖然,原來版本的故事很唯美、情深意痴,我也還是很願意相信一見鐘情此情不渝;但畢竟,二十年都過去了,不是嗎?
所以,我大幅修改,改動的部分非常多。不過,仍保留了原來故事里的許多情節與橋段,畢竟若說在這日新月異的世界、三千年前的地球跟三千年後的地球有什麼可以跟化石比天長地久的,大概就是人類的情事了;因為人類的感情變來變去就是那幾樁模樣有差、但結構神似的傳奇。
所以,我一如既往地「自找麻煩」。因為女主角都換人了,個性、愛好、習慣、感情觀不一樣,所以對遭遇的反應也不一樣。不是說,性格造就一個人的命運嗎?這故事里真都是一些麻須的人啊!我愛你,你不愛我,我要你的心,你不給我你的心,那麼,給身子吧。可給了身子又不滿意,還一定要那顆心——真貪心,對不對?
必于故事的一點說明︰
鎊個朝代對皇帝皇後皇太後等稱謂各有不同,名稱簡直亂成一團。這故事背景既是個架空王朝,也就沒有借用哪個特定朝代的體例,而是混在一起。至于臣屬等對皇帝的稱謂,干脆就用「皇上」一詞,所以並不符合哪一朝代的史實。就這樣。
二十年前的林如是是怎麼樣的呢?二十年後的我現在已很難想象。還會有另一個二十年嗎?到那時候,林阿是我還會對愛情這回事有這種種感嘆,然後寫下這種種離合悲歡嗎?
最後,以故事中山頭茶棚門柱上的對聯作結語吧!
入此情門一笑逢
越彼情檻眾緣生
那麼,它日江湖再相會了。
作者:
shek
時間:
2017-8-9 21:36
楔子
那一老一少,對著眼前約莫九、十歲,一臉稚嫩卻滿布無奈的小女孩,哭得淅瀝嘩啦,淚水與鼻水齊流,多有不舍。站在小女孩身旁那一男一女也是哭得淅瀝嘩啦,淚水直下,眼都哭腫了。
「奶娘,小紅,你們不要再哭了。」稚嫩的聲音與那顯得冷靜、帶些無奈的小臉龐多有不協調。「爹、娘,你們也別哭了,你們一哭,小紅跟奶娘又跟著你們一起哭。」
「都是爹不好,爹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殷家列祖列宗。」
「嗚……奶娘、小紅,我真舍不得讓你們離開。」
「夫人,那麼您就跟小姐說說,讓我跟奶娘留下來。」小紅哭著央求。
「莫愁……」殷夫人淚眼汪汪求著女兒。
「是啊,小姐。」奶娘擦擦淚水,「府里的僕役都遺散了,如果我跟小紅也走了,誰來侍候小姐你跟老爺和夫人。」
「我不打緊。」
「小姐你不打緊,不必人侍候,那夫人呢,怎麼辦?誰來侍候夫人?還有,誰來打理府里上下瑣碎。」奶娘尋顧四周,偌大的殷府里沒有半點人煙,加之一些比較值錢的家當早被搬得一空,整個宅第顯得空蕩蕩,園里的花草樹木似也無精打采。
「這破園子哪還需要打理。」
听女兒這麼說,殷老爺又淅瀝嘩啦哭起來。「都是我的錯。莫愁,爹對不起你跟你娘。」
「這怎麼會是老爺的錯,都是我持家無方。」殷夫人又跟著哭起來。
殷莫愁小臉一歪,不理會爹娘,從袖中取出兩張銀票,遞給奶娘跟小紅。
「奶娘,小紅,這你們拿著。本來應該給你們更多的,但你們也知道,家中沒什麼錢了,我把爹的一些字畫變賣了,勉強湊出這些,你們收著。」
「這怎麼可以!都給了我們,那小姐你要怎麼辦?!」
「沒關系,真不行的話,我就把娘的嫁妝典當,總有辦法的。」語氣里的冷靜老成,完全不似個九、十歲的娃兒。
小紅哭叫起來︰「小姐,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這里!在這里有一頓沒一頓也比回去強。」待在落魄的官家都比回去貧困的佃戶家強太多。
「是啊,小姐,」奶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從你出生起我就一寸一寸拉拔你到這麼大,教我怎麼舍得!」
「奶娘,小紅,不是我要趕你們走,但現今我們也快有一頓沒一頓了,留下來只是跟著受苦。」
「我不怕!小姐,求求你,別趕我走!」
「是啊,莫愁,」殷老爺與夫人跟著求情,「你讓奶娘跟小紅去哪里呢。」稚嫩小臉抽動了下,猶豫不決又不忍,顯然動搖了。「但留下來大概只能吃半頓了,也付不出月例錢……」喃喃著,跟著猛搖頭起來。「不成!奶娘女兒捎信來,希望接奶娘回去團圓。奶娘也到該享福的時候了。至于小紅——」
「有人在嗎?」門外突然傳來高聲叫喊。
一園子哭聲不防止住,面面相視。「這時候會有誰上門來?」
「爹,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在哪處店家賒賬了?」殷莫愁小臉嚴肅問道。
「沒有啊。」殷老爺一臉無辜。
那會是誰?殷莫愁邁開短腿,走過去開門。
「殷大人。」門一開,走進一名身形福態的中年男子,身旁跟著一個與殷莫愁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
「原來是崔大爺。」殷老爺趕緊擦掉臉上未干的淚水,走上前。「請快別這麼客氣,我已經辭官很久了。崔大爺突臨寒舍,不知有何貴事?」
來的是縣城三大富戶之一的崔大戶。雖說是富戶,但小縣城里一個富戶,仍比不得皇都州城的商家,甚至對比鄰近較大縣城里殷實的商家富戶,也顯得門庭狹小。不過,在這小縣城,崔大戶經商累積了一些財富,置了一些田產,身家畢竟比小縣城里多半人家優渥太多,堪稱一大戶。只是,崔大戶身為商賈,身分不高,引為憾事,殷家出身官家,門庭高尚,但家徒四壁,正好尋機上門。
「我想殷大人可能用得上這些東西,就自作主張送來了。」崔大戶臉上堆滿笑,吆喝身後的僕役道︰「快把東西搬進來!」
四、五名僕役將一擔擔物品搬進院子里。
「崔大爺,這是做什麼?」殷老爺連同殷夫人、小紅奶娘簡直看呆了。
殷莫愁暗暗數了數,有十來擔,裝滿米糧、魚肉、干貨,甚至布匹等物品。「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請大人笑納。」崔大戶搓著手,一邊哈腰點頭。「崔大爺何必這麼客氣。」
「哪里,應該的。」
殷老爺尋思該如何回拒,殷夫人注意到崔大帶來的小女孩,彎下身,微笑對著小女孩。
「是崔大爺的女兒吧,長得真漂亮!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小小年紀就出落得清麗脫俗。
「是的,夫人,正是小女,名叫若蘭,來月就十一歲了。」崔大戶忙不迭回答。
崔大戶這般殷勤,實在有點奇怪。雖說她爹曾在朝中為官,但早已辭官無職,如今家道又中落,雖然身分地位較高,畢竟是虛,實質上與貧戶無異。殷莫愁水眼汪汪看著崔大戶,想不通他巴結她家的理由。
「來月就十一歲了?那長莫愁幾個月。真是可人的孩子。」殷夫人贊嘆。
「多謝夫人稱贊。」崔大戶忙道︰「小女不過一平凡小兒,不若小姐聰穎秀慧。」
「崔大爺過謙了。若蘭氣質甚佳,有習讀詩文嗎?」
「有延聘教席在家,小女平日跟著夫子讀些女誡、女論語等。」
讀那些東西,不累嗎?殷莫愁暗暗曜舌,有點同情地看著崔若蘭。
「大人,夫人!」崔大戶忽然叫起來,噗通跪下去,抓住殷老爺的手,迭聲請求︰「小人有個不情之請,請大人務必要答應小的!」
「崔大爺,你這是干什麼!快請起來!有什麼事請先起來再說。」殷老爺嚇一跳。
「請大人務必答應小人的請求!」
崔大戶雖僅是小縣城的一名商賈之流,但在本地畢竟排得上前三大富家,這會兒不惜身分眾目睽睽下曲膝相求,殷老爺簡直無所適從。為顧及他的面子,也不及細問他究竟想請求什麼,便迭聲道︰
「好好!只要能力所及,我答應便是了。崔大爺你快請起來吧!」
「當真?謝謝大人!」崔大戶喜形于色,對殷老爺磕了一個響頭。
「崔大爺,你這不是折煞我嗎!快請起!」殷老爺連忙將崔大戶扶起身。小紅與奶娘看呆了,張大嘴巴,面面相覷。
「奶娘,我們是不是不必離開了?」小紅總算將嘴合上。
崔若蘭臉色有點漠然,眼底情緒小小觸動,轉開臉,與殷莫愁的目光踫在一塊。殷莫愁水眼泛開,朝崔若蘭燦爛一笑。
不管崔大戶打算請求爹什麼,多虧崔家父女,這下他們的生計總算有了著落。
作者:
shek
時間:
2017-8-9 21:36
第一章
命運是什麼?邂逅又會是怎麼開頭?
相愛該如何?相守又是否注定一個永久?
愛與承諾,又是否就能結合一世的鴛盟?
越過那個山頭,就到京城了。
一切都將結束,一切也都將重新開始。世間的一切都未曾改變,天依然是藍的,草仍是綠的,漫灑的陽光仍舊如同暖金,但對她來說,卻不再是一樣的意義。
想到此,殷莫愁忽而停住,猶豫起腳步,怔怔地呆望著前頭奶娘吃力前行的背影,自己則不進反退,繼而轉身回顧。漫天金光毫不憐惜地照焰她一身炙熱。平原漠漠,荒草蔓蕪,望去滿眼泛濫的沉默孤寂,彷佛在對照她落拓的身世,艷麗鮮明熱鬧的盛世里獨棲這一片蒼漠荒涼和孤寂失落的心情。
這一路走來,她已看過太多這種荒闊的平原景色,也看盡了這種似繁華熱鬧里的寂寥底色,每每引起她身世之慨,猶豫起前途,卻不知該如何,幾度退縮猶豫。
「怎麼了?莫愁小姐。」走在前頭的奶娘見後頭沒人跟上,停下腳步往回走。見殷莫愁孤立在那,小徑上兩名少女逆著光吃力地前行,身影被陽光拉得細長。
「奶娘,我……」殷莫愁眉心微蹙,欲言又止。
兩名少女這時已經走近,走在前頭的那名,很自然地走到殷莫愁身旁,她肩上背了個大包袱,手上還提了一個,微微喘著氣,舉著袖子擦汗;一身粗布衣,上衣下褲,發白的額臉因為汗濕而顯得潤嫩。她學殷莫愁那般,回望身後的平原,顰著眉喃喃念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啊!」
啪一聲,那個「淚」字還沒落下,便輕叫起來,手臂被人重重拍打一下。「少來!學人家莫愁小姐吟詩誦詞顰眉皺額的。」後頭的少女這時也走了上來,手上提了一個包袱,雖是一身粗布衣裙,但比諸之前少女的衣裝多有幾分紅粉顏色。「我還不了解你嗎!我從你八歲起就服——」
「小紅!」被奶娘一個瞪眼。
「我有說錯嗎?」小紅嘟嘟嘴,「奶娘你自己不也清楚若然姐的脾性。」
奶娘又一個瞪眼,剛要開口,被那叫若然的少女打了岔。「好了,奶娘,小紅也沒說什麼。」
「怎麼沒說什麼!就是太慣著她了,這丫頭說話愈來愈放肆。」
小紅又嘟嘴,還待回嘴,被奶娘再次瞪眼把話給咽回去。
「好了,我們還是快走吧。越過前面那個山頭,就到京城了。好不容易,總算快到了。趁著日頭還大亮,我們得趕緊趕路,趕在天黑之前進城去。天一黑,城門關了,又沒有落腳的地方,可就麻煩了。」
「還說呢。本來雇馬車載我們進京,一路走得好好的,就剩這點路,若然姐你卻非給辭了,就不能等進城了再辭不成!」小紅埋怨。
「不辭了怎行。」整一伙吃米不知米價的。「雇一輛馬車外加車夫,一天得花多少銀子你知不知道?我們盤纏有限,得計較著用。」
先前馬車走到十里坡時,听得再下去若是走官道的話,還要花上兩天的時間,但要是抄近路越過這山頭,約莫半天便能到達京城。這山的地勢看來並不算高聳險惡,可宮道繞著山麓而築,拖長了距離,走來便費時。她當下決定棄官道而越過山頭,如此便得棄馬車以步行。一來當然是為省錢;其次,听說這山里頭長有一種奇樹,每三十年才會結一次果,結的果子色呈深棕,狀如腰子,吃了不但可以增精補神,還能延年益壽。當然,她沒將這打算告訴她們,省得奶娘跟小紅知道後又嘀咕不停。
小紅嘖一聲。「只要一說到錢,就滿口道理。雇馬車走官道多舒適,這樣走多累人。何況這種山路小徑,看著就不安全,別有什麼意外才好。」
「當今聖上英明有為,世道清明,能有什麼意外!」奶娘給小紅一記白眼。「人家莫愁小姐都沒說什麼,就你意見最多。」一抬眼,見若然正抬手拭掉額頭汗水,走過去說道︰「累不累?那些包袱很重吧,還是我來拿吧。」
「不用了。」瞄一眼奶娘肩上背的,一邊重新背妥肩上稍微松落的包袱。「我們快走吧。」
三人繼續往前,一直沒吭聲的殷莫愁則遲遲未動。
「怎麼了?莫愁姐。」若然回頭。「這一路,你這樣走走停停、回頭發呆的,已經好幾次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我是在想,我們就這麼貿然前去投靠人家……是否妥當?我想了又想,總覺得不安……」不只不安,還有種實在是因為不得已的不情願,更有難堪和抗拒。
「當然妥!怎麼會不妥!」若然忙不迭搶道︰「你別想太多了,莫愁姐。你和姚家公子訂有婚約,是姚府未過門的媳婦,他們見著了你,只有歡喜的份。快快放心!」皇天在上,不是她想將殷莫愁賣了,但姚府這根稻草是她們目前唯一的指望。
「可是……」殷莫愁不但沒放下心,反而更顯得無奈。「我跟對方素未謀面,怎能……怎能……」連連遲疑兩句,再說不下去。
從她識字讀書開始,咀嚼參悟詩書中的情感意緒,雖未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及所謂的「三從四德」有太深的懷疑,然而內心深處總有著迷惑,隱約地對這樁婚約感到不安。
應該說,她遲疑于這種近乎是盲目的決定她終身和依歸的定情方式。兩情相眷,戀在眼眸的交流那瞬間,似曾相識的儼然,從而交心許諾,互願天長地久。
這才是愛,不是嗎?而不應該是素未謀面的那樣不明不白。
「莫愁小姐一定又在想那些什麼「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東西了。」小紅不以為然。
「唉。」殷莫愁未語先嘆。她不是情烈熾熱的女子,對感情,卻如同這般的執一,但求不負己心。「我不求轟轟烈烈,只求一份單純素樸的感情。「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平凡完整而深刻的一份感情,相守到白頭,如此而已。
但她和姚文進什麼都不是,卻有那樣荒謬的親近關系,甚至是迫于不得已,她不得不前來投靠姚家,如何不教她感到遲疑和茫然?
又來了。小紅搖頭。「莫愁小姐,都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你怎麼又在想那些沒用的東西。你跟若然姐要是能調和一下就好了。你們兩個,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成天嘆這愁那;一個柴米油鹽,鎮日錢錢錢,教人一樣頭痛。」同姓殷,也算同吃一個米缸的米長大,性格卻差這麼多。
「小紅!」奶娘斥喝一聲。這丫頭愈來愈沒規矩。「你這張嘴愈來愈會說了。」殷若然笑一聲,輕輕擰了下小紅的腮幫子。轉向殷莫愁。「莫愁姐,你別想太多,」打小一塊長大,習慣了她這種沒事多愁的性子。「你和姚家公子的婚事,雖是父母之命,在小時就指定的,但你要是不喜歡,屆時我們隨時可以離開。」只指望暫時有個落腳處,先容她喘口氣就好,以後的事,等定下來再從長計議。
「又在瞎說什麼。」換奶娘搖頭,「不是奶娘要說你,你這性子可要改一改。我們女人,禮法傳統是最緊要的,閨秀千金當以禮法為重,以貞靜為本,緊守三從四德的規範與禮節,才不會讓人議論。」知道她不合時宜,時而冒出些古怪的想法,甚至做出些悖于閨閣的事兒,但她習慣,別人可不會習慣,愈說愈憂心忡忡。都怪她家老爺夫人,好端端的女孩家,教讀什麼詩文,結果讀得滿腹詩書,卻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莫愁小姐,」奶娘轉向殷莫愁,「我們女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有個安穩幸福的歸宿。老爺為你選定的親事,是絕不會錯的,你就安心,別再胡思亂想,乖乖地遵照老爺的安排去做。況且,夫人過世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將來,囑托我們一定要將你平安送到姚家,看你有個圓滿的歸宿。你總不忍讓夫人死不瞑目吧?而且,老爺若是地下有知,也會和夫人一樣,擔心你的將來。」
「是啊,莫愁姐,奶娘說得雖然有點那個,但也不是全無道理啦。」真是!奶娘只要一逮到機會,就要說教一番。她雖然有大半不同意奶娘說的話,但現下只要別生出枝節,就什麼都好都可以。「殷姚兩家是多年舊識,兩家老爺當年又是同榜及第,交情非比尋常。你是他故人的女兒,又是他未過門的媳婦,他絕不會虧待你的。而且,我听說姚少爺是個文質彬彬的公子,頗有長才,詩書五經無一不通。你這次前去,正好夫唱婦隨。」
殷莫愁反嘆口氣,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只是——」
「你在擔心能否與姚公子情投意合,是吧?感情這種事,是可以培養的。等到了姚府,與姚公子朝夕相處,自然而然就會生出濃厚的感情,和姚公子成為恩愛的夫妻。」皇天在上,她真的不是存心要把殷莫愁給賣了。至少,姚府官大業大,當上姚府少夫人有人侍候又不愁吃穿。
「也許吧。」殷莫愁又是輕輕一嘆。感情之所以為情,並不只因于它的轟烈,才教人蕩氣回腸。這樣的細水長流,毋寧更是她所要的——她只要求一份平凡深刻且完整的幸福;只求一份真情真性,許見白頭。
「一定會沒事的。」有事也要說沒事,到時真要不成的話,再想辦法就是。真是!偏偏指婚的是莫愁姐,要是她的話,就好辦多了。
殷莫愁微扯嘴角,隨即斂容,露出一絲哀愁。
「對不起,若然,都是因為我,連累了你,還有奶娘。這一路,辛苦你們了。」奶娘有個女兒嫁到京城外不遠的縣城,一直想接她回去奉養,但奶娘始終放心不下她們。
「快別這麼說,莫愁姐。說起來,多虧有你,我們才能安然過到現在。」這完全是肺腑之言。殷家全是靠了殷莫愁才能衣食少憂地過到現在。
「我的事不打緊,別替我擔心。」奶娘吸了吸鼻,感到心疼。「人家哪家的千金小姐會像這樣,吃這麼多苦頭,如此命苦。奇怪?我們明明托了人上京通報姚大人,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竟然一直沒消沒息。唉!若是老爺還在就好了。」
「好了,我們快走吧。」殷若然催促。這一老二少再唏噓下去,可要沒完沒了。
山路雖不若官道的平坦,倒也沒有想象中的崎嶇。途中除了一些砍柴的樵
夫,不時也有一些商賈行人來往,並非荒無人煙。一路上,殷若然沒少東張西望,但甭說什麼奇樹了,就連尋常的野果也不多見。好不容易走到了半山頭,奶娘畢竟上了年紀,拖著腳步氣喘不休。
「累了吧?奶娘。我們歇會兒。」前頭不遠有座茶棚,清風送涼,正好催人疲累。
那茶棚僅是用幾根木頭和茅草搭建而成,雖然簡陋,卻矗立得教人莞爾;還山寨似地在棚前築起了一道半拱鏤空的弧門,橫豎一道門坎,門坎上大大刻了「情檻」二字;門楣上則橫書「償情門」三字,下方右側門柱上還有一行耐人尋味的聯語——
入此情門一笑逢
殷若然與殷莫愁走至,停在門坎前。看著那行聯語,殷若然不禁莞爾。小小茶棚,竟也學起人家名樓的派頭,賣弄起風雅詩情。
可要學也學得象樣點,既是對聯,怎只得一聯。促狹心起,撿起一塊尖石,在左側門柱上歪斜地劃下一句聯詞——
越彼情檻眾緣生
這樣順眼多了。丟下石頭,拍了拍手,唇邊兀自帶著促狹笑意,水目一抬,不意撞上棚中一雙冷眸。惡作劇不防被人瞧見,有些尷尬,裝作無事,跨過「情檻」,踏入「情門」。
身後頭,殷莫愁仍立在門坎前,喃喃念著,一時竟有些怔忡。
入此情門一笑逢?
聚散情緣,茫茫人世,她一生既定,又能與誰邂逅相逢?這荒山茶棚,「情門」內鎖著的,又該會是多少殘缺的緣淺與擦身而過?
一笑相逢;抿笑而去以後呢?是否就此天涯相忘?有多少故事串起又散落,來不及發生得無始無終——
這山間茶棚一句無心的聯語,不意牽引出她的傷感與怔忡,既傷身世,亦感人世蒼茫。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心里暗嘆一聲,舉步跨進門坎。
角落里,一道英冷的身影正自顧盼,眼底猶含笑意,無心地朝她望來;她同般的不經意,微一抬頭,迎面竟就遇上那一雙帶笑的眼眸。
她愣了一下,心頭騫然一跳。那眼眸如定,無聲望著她,似乎也怔住了。
命定或偶然?抑或是邂逅的開端?
那是個氣宇略帶英冷的青年公子。眉如劍,眸如星,表情微淡,容顏刀鐫的深刻。雖作尋常書生打扮,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感覺他的與眾非同及一股不明所以的氣勢。他並非那種俊美男子,但光芒冷熾,舉手投足處處讓人感到氣魄魅力,顧盼間卻又流露出一股文士的風流神采,且參著武將的威峻。雖然看似缺少柔情,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在他旁側,坐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公子,氣宇同般不凡,不過感覺隨和許多。兩人斜據角落而坐,處在滿棚山村野夫與樵子商賈之中,顯得相當醒目。
他靜望著殷莫愁,滿棚的喧擾雜鬧聲嘩嘩嘩地流過他們之間。那瞬間,所有的聲息像是都凝住了,隔著天河,兩兩相望。
這樣的不期然,畢竟是萬分之一的太巧合,難遇又不可求。但殷莫愁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不經心的這樣抬頭一望,卻就遇上了那樣一雙含笑的眼眸。是否冥冥中有情牽,牽得這樣的相遇邂逅?
那人目光不轉,殷莫愁心頭驀地又是一跳,再是一怔,如夢方醒,略微心慌地轉開眼眸,假裝無事,轉開那疑是偶然還似注定的短瞬間。
「怎麼了?」瞧她略顯慌張的神色,殷若然覺得奇怪,循著她目光望去,先尋見那名氣質稍冷的公子,卻與他座旁的年輕公子目光撞個正著。
那年輕公子抬眉對她一笑,她沒多加思索回了一笑,眼目一轉,發現先前那人冷冷地看著她,尚未收住的笑臉頓時凝住,訕訕地、莫名地感到一絲難為情,背過身去,撿了一張靠里的桌位歇下。
一切皆無心。目無心,笑無心,相會無心。
但是否……是否一切皆已寫定?
「皇……公子,我們一路走來,不見什麼奇樹,更別說什麼奇果了,也未見任何狐蹤,想來什麼紅狐出沒、以及所謂奇果延年益壽之說,不過是此間商販招攬來客的手段。」山頭茶棚外,一行四名男子走近。說話的是約莫三十多歲的男子,膚色白淨,嗓音有點尖,臉上過于干淨,完全看不到一點胡渣。
他走在一名身形修長、但體魄結實,眉眼雖冷、可笑時隱現出一點柔和的男子身後側,不管行步快慢,始終不曾逾越。話是對著那男子說的,措辭雖然隨意,但態度卻相當恭敬。
「欸,善大人這話有所不是。我們上山來,主要為賞風景、尋山色,奇果什麼的倒還在其次。」
「二公子說得有道理。」善尚對走在那男子身側、帶著溫和笑容的男子說道︰「不過,難得出宮一趟,小的滿心期待,還道有幸能見到稀世紅狐或是三十年一結的奇果,可什麼都沒瞧見,敗興而歸,不免覺得遺憾。」
「如意做事不一定有所為而為,總能自得其樂。我年少時曾在某山中驚瞥過紅狐身影,可惜未能得見其面貌,今次想來亦未能如願。」那男子說道。
善尚臉色肅穆,似是想起當時情況。「當時公子追逐神狐,不慎跌落山崖,所幸公子為天所佑,平安無事。」
「怎說平安無事,當時我腿都摔斷了。」
「都怪臣保護不周。」走在最後頭、一身武衛裝扮的男子自責。「這事與玉堂無關,是我自己輕忽了那山勢的復雜,當時你也隨同善尚前來找尋我。」
「有這事?」如意詫道︰「我記得當時據報大哥是從馬上跌落,沒想到竟有如此的曲折。」
那男子輕描淡寫說道︰「當時宮中多事,我不想驚動太皇太後。」更因此當時他放棄讓人在那靈山縣城搜找那人。
如意若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
當時宮情詭譎,確為多事之秋,大哥此舉,想必是為避太後——而今的太皇太後耳目。想來,當時仍為皇後的太後力主建立東宮衛率,必與其時太皇太後攬權有關。大哥智勇雙全,思慮深遠,實非他所能及。
「公子,這里有座茶棚,要不要先在此歇歇,解解渴後再走?」善尚詢問。
那男子抬眼瞧瞧茶棚,點頭道︰「也好。」
「公子,」那武衛說道︰「據臣得到的消息,宋學士與其弟子隱居于此,在山中耕讀,不過問世事,待臣前往查看是否屬實。」
「宋學士隱居于此,我也有所耳聞。當年他因太宰專權,彈劾太宰,結果遭受眨遷,終至辭官。而今年事已高,自辭官已久,若果在此隱居,不再過問世事,恐怕無意再出仕。你就去看看,他若無意,不必勉強。」
武衛餃命而去後,三人走進茶棚。剛跨過茶棚門坎,走不過兩步,不防一個神色匆忙的樵夫不小心撞了如意一下,再跌到善尚身上。那樵夫忙不迭彎腰道歉,甚是惶恐。善尚待要發作,如意搖頭示意作罷。為首那男子也不以為意,繼續往前走,善尚趕忙跟過去,挑個清幽的桌位,將座位拂拭干淨。「公子,二公子,請坐。」
待兩人坐定,善尚才揮手招來店家,要了上等的茶跟茶點,店家面露難色。那男子搖頭,眉眼微帶笑意,說道︰「這山間小茶棚,哪來上等香茗,快別為難店家了,讓他們將現有的奉上便是。」
話說著,隨意一個轉眼,不防便瞧見茶棚前那一幕,將那婢女模樣少女的舉動全收進眼底,隨即與她的目光對個正著,見她唇邊促狹的笑意戛然收止,若無其事般跨過那門坎。
他未多加在意,跟著便瞧見她身後那名容貌清麗的女子。「沒想到天下竟有這般不流于俗的女子。」身旁的如意發出贊嘆。
「的確是少見。」他目光僅微微一抬。
的確是美色。並不是他慣見的那種明艷花嬌或嫵媚的風流婀娜、窈窕姣柔的豐美佳麗。看來似乎歷經一番風霜跋涉,面容稍現憔悴,甚至略顯蓬垢,穿著衣飾雖不粗糙,可也說不上華貴。盡管如此,仍難掩她的風華。鬢發如雲,眉若山翠;黑潭深的眼,以秋水為底色,散發著一種幽光。氣質空靈,帶一點風露清愁,清麗中顯現微微的冷淡,大異于那種嬌媚嫵麗的脂粉,而顯得不流于俗。
「是不多見。尤其她眉目間有種聰慧,甚至帶點慧黠,目光流動,像是會說話一樣;雖說明媚有余,嬌麗不足,可整個人充滿動感,相當生動。」那對水目彷佛閃著粼粼瀲灑的波光。
他看如意一眼。「沒想到你與我的看法會有如此差異。」
「怎麼?」如意愣一下。「皇……大哥你說的是……」
「要不然,你指的是誰?」茶棚另一頭靠里的桌位,那名氣質空靈的少女身旁,兩名看似婢女中的一名湊巧起身,正是先前與之目光錯遇那少女,與茶棚小廝不知在交談些什麼。「難道,你說的是……」
那名少女顯然與另一名下人模樣的少女氣韻極為不同,和那名清麗空靈少女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亦甚有差異。目光流動,充滿生氣,不笑也似有笑意,像是能看穿什麼似,沐著茶棚頂灑下的日光而顯得流光溢彩,說不出的一種奇異感覺。
腦海突地一個閃動。那奇異的感覺,曾是哪番經受過?……那般生氣流動的眼眸似曾相見過……吳美人也有一雙那般盈水動人的眼波,他才會一再駕臨她的殿閣……
先前他注意力全在那名脫俗的少女身上,此刻才細細留心那名婢女裝束的少女。只見她上身穿著男子式樣的短衣,下身竟是一襲長褲。雖說下層人士一般穿著都不甚講究,但那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太不成體統且不合禮法。
心中驀地又是一閃。那年靈山山中……他不禁沉吟起來,多看了一眼。「原來大哥說的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佳麗。」如意失聲一笑,視線一轉投向那名清麗女子。「大哥眼光果然非凡。那位姑娘略帶清冷的氣質神韻,倒像天人一般,餐風飲露,不沾一點人間煙火似,全然不同于宮中那些濃妝艷抹、嬌麗豐美的宮人和嬪妃。瞧她的神態舉止,出身應該不差,但怎麼……若是大家千金,怎麼會僅帶隨身婢女,出現在這山郊野外……」不無些許困惑不解。「京城之中,可有哪家秀女有這等不俗的氣質和美貌?如意,你且想想。」
如意略微思索,搖頭說道︰
「听說王御史的千金長得嬌美無比,體態豐盈嫵媚,看來倒不似。志毅伯府和平遠侯府里,也沒見過有這等氣韻和姿色的佳人。」舉的都是朝中王公大臣。又搖搖頭說道︰「至于尋常那些百姓之家,更不必提了。瞧她的舉止,絕非一般粗鄙無識的庸脂俗粉所能比。可若是官宦大戶人家的千金,絕不會放任她僅帶幾名婢女僕婦拋頭露面。還是,會是哪家王侯府中的歌姬?」但哪家王侯府中的歌姬會有如此脫俗的氣質?就連他們龍氏一門也未見過此等空靈女子。
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搖頭又搖頭,轉向善尚。「善大人,你可有印象?」
善尚搖頭,答道︰「二公子都不知曉,小的怎會知道。」
龍如意轉向那眉色如劍的男子。
「皇——」下意識脫口而出,隨即改口說︰「大哥,你看呢?可有什麼印象?」
「沒有。」回答得沉緩,並未明指是誰。「不過,沒關系。不管她是誰、出身如何,平民百姓也好,侯府的歌舞姬也好,都讓人覺得很特別。我從未見過如她這般的女子,顯得如此獨特。不像平素慣見的那些艷麗脂粉,黏膩得教人喘不過氣。這女子很特別,不同于眾,有股特別吸引人的氣質。」
然而,目光卻是奇怪地落在那名下人裝束的少女身上那樣的裝扮。
大戶人家里干力氣活的僕役才會有的打扮,穿在那名少女身上,實是突兀至極,卻一再牽引出他的記憶……
龍如意理所當然以為皇兄指的便是那名清麗女子。問道︰「大哥的意思是,對那姑娘有了什麼打算?」
那男子目光冷冷一轉。「我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因為沒見過,所以稀奇;因為稀奇,所以想擁有。
龍如意了然點頭。這也難怪。以那名女子的容貌,很難不被她所吸引。光論美色,先前那名少女自是比不上,但先前那少女的一舉一動極為鮮活,奇怪大哥竟未看出……
「可是母……她會應允嗎?」
「不管她答不答應,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我怕……呃,她會有意見。大哥別忘了,宮中有宮中的規矩。」
「規矩是我訂的,我說了算。」口氣雖淡,卻不容有一絲異議,就像此回微服出宮,盡管太後有微詞,他依然故我。
那名清麗女子,指的自是殷莫愁了。從她進入茶棚起,就吸引住茶棚里眾多目光,不時偷偷看著。茶棚本就不大,且人聲鼎沸,嘈雜喧擾。殷若然喝完杯中最後一口茶,放下茶杯吁口氣,說道︰「休息夠了吧?那我們該上路了。」
起身提起一旁擱著的大包袱。
「我來。」奶娘連忙起身要接過那包袱。
「不用了,奶娘。」做個手勢阻止。感覺似乎有誰在看著,回頭一看,撞見一對如星眼眸。
「我們該走了。」她沒在意,轉回身,低聲催促。
龍大公子起身,吩咐道︰「善尚,把帳會了。」
善尚伸手到懷里,好半天卻取不出銀兩。店家耐心等著,似乎司空見慣,嘴角微噙著一些了然。
「奇怪……」喃喃自語起來。
「怎麼了?」
「公子,糟了,我身上的銀兩都不見了。」
「怎麼回事?」
「我明明將所有銀兩都帶在身上,可是怎麼……」善尚不禁皺眉,突然大叫一聲︰「啊!會不會是方才那個人——」
沒錯,定是那個人!那人撞了他一下,然後,他身上所有的銀兩便不翼而飛。
「這下該怎麼辦?」他瞪直了眼,呆坐在板凳上。
一旁圍來幾個看熱鬧的人,瞧他們付不出茶資,紛紛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人一多,嘴便雜了,不一會,便鬧哄哄成一片。
「等等,若然姐,那邊怎麼了?怎麼那麼吵?」小紅拽住往外走的少女。被小紅那麼一拽,轉回了身,眼一抬,又撞見那一對泛著冷冽星光的眸子,急忙撇開眼,若無其事說道︰
「我們走吧,那不關我們的事。」眼不見為淨,錢袋才不會消瘦。
那周旁圍了許多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三人處境有些困窘尷尬。「看他們一身人模人樣,卻也學那無賴想吃白食不付賬!」有人不齒地啐了一聲。
殷莫愁停下腳步,自顧往店家走去。
「莫愁姐……」殷若然只得跟上去,小紅與奶娘連忙也跟上。
就見那公子站在那里,神態冷淡,毫不在意旁人,一點也沒有付不出帳的困窘。即便身處突發窘迫中,他仍是一副接近傲然的無動于衷。
「店家,這兩位公子欠的帳,我們替他們付了。」殷莫愁語聲清冽,吩咐道︰「奶娘,看要多少錢,把錢給店家。」
又來了!奶娘和小紅不約而同看向殷若然。殷若然飛快地掃了那兩名吃白食的公子和那愁眉苦臉的隨從兩眼,連腳上穿的鞋靴都沒放過。
店家報了個數字。听到那數字,小紅跟奶娘猛吸口氣,急忙轉向殷若然。小紅小聲咕噥說︰「這是喝了什麼人參雞湯,都夠我們吃幾頓了。」
「若然,我們的錢應該夠吧,把錢給店家吧。」殷莫愁轉向殷若然。
「當然。」殷若然一口應允。
小紅睜大眼,嘖嘖稱奇,低了嗓子對奶娘說︰「若然姐這是吃錯什麼藥了,居然舍得掏出錢來。這都快去了我們身上現錢的一半了。」
這回奶娘沒有斥責小紅,同樣睜大眼看著殷若然。「奶娘,既然莫愁姐都這麼說了,快把錢給店家。」
「可是……」奶娘遲疑著,一再看著她,似在確認自己沒有听錯。「別再可是了,快把帳給會了。」
小紅連忙將殷若然拉到一旁,低聲說道︰「若然姐,我們就剩這麼點現錢,你幫個不相干的人付賬,過後若要是有什麼事,該怎麼著才好?」
殷若然抿嘴不語。真是!一個不識煙火味也就罷了,這一老一少根本一樣胡涂,枉費她平素的教誨。
奶娘不甘不願地把錢付給店家。「喏,拿去吧。算你運氣好,遇上我家小姐。要不然,遇上這些吃白食的,你也只有自認倒霉的份。」有意無意地橫了那三人一眼。
帳一付,圍著看熱鬧的人便一哄而散。
善尚連忙揖謝道︰「多謝姑娘。」
大公子一句話也沒說,龍如意則微笑道︰「多謝姑娘相助。我們身上帶的銀兩不翼而飛,正不知如何是好,多虧了姑娘出手解圍。我姓龍,叫龍如意。這位是家兄,龍天運。不知姑娘尊姓大名,該如何稱呼?」他長到這麼大,從未遇過這種難堪,因而對解圍的這名少女有了幾分好感。
「公子不必客氣。這等小事,請毋需掛懷。」殷莫愁微微欠身,算是回禮。「莫愁小姐,我們該走了,趕路要緊,再跟這些人瞎攪和做什麼。」奶娘還在心疼那些銀兩,語氣態度很不客氣。
殷若然發急似地扯扯奶娘;奶娘莫名地看她一眼。
「且慢,」龍天運開口說道︰「龍天運受姑娘相助,尚不知姑娘貴姓大名,如何能報答姑娘?」
「我說過了,公子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殷莫愁微一頷首。「莫愁小姐說的話,你們都听到了吧?」奶娘拉開殷莫愁,諷言涼語著。「連一點茶水錢也想賴,還敢說什麼報答。算我們倒霉,就不跟你們討恩要情了。」
「奶娘!」天啊!一個不知柴米油鹽也就罷了,奶娘是在蹚什麼渾水呢!
殷若然神色一急,搶身上前,卻腳步過急,一個踉蹌,身子一歪,倒向龍天運。龍天運身子一側,竟避了開去,殷若然一個驚魂,雙手在半空亂揮幾下,本能地抓住龍天運的手,才勉強穩住身子。
「無禮——」善尚叱喝。龍天運舉手一擺,善尚即住口。
殷若然趕緊放開手,不禁有些訕然。
「大娘,你這話就不對了。」龍如意看了殷若然一眼,微微一笑,語氣謙和,儒雅溫文︰「我們原也無意抵賴不付賬,只是隨身所帶銀兩不小心給遺失了,才會有這種困窘發生。不過,能因此得與姑娘相識,倒也是一種緣分。想想,人海蒼茫,我和家兄卻能與幾位在這山郊簡陋的茶棚中相遇,這樣的機緣可遇而不可求,豈不是非常難得,合該有緣,你說是也不是?大娘。」一番話說得條理分明,頭頭是道。
「是的,」殷若然又急上前,搶說道︰「公子所言極是,合該有緣。」奶娘半張嘴,愕然看著殷若然。「既然有緣,還望賜告貴姓大名。」
「我與小姐同姓,姓殷。方才奶娘所言多有失禮冒犯,請勿見怪。公子知書達禮,乃一謙謙君子,所謂君子若得相助必不忘其恩,必當言報。」兩三句將話拉回對其之相助。「不過,我家小姐秉性善良,一向樂于助人,方才所為,不過舉手之勞,所以請公子不必掛懷。公子若執意回報,我家小姐亦不好接受。」嘴上說不要報答,卻一口一句回報。
「回報」兩字一出口,龍天運極其突然地掃她一眼。
奶娘抿嘴又瞅了殷若然一眼,這才悄悄打量起龍如意和龍天運。
龍如意看起來與龍天運年齡相近,同般挺拔。然而,異于龍天運英冷的氣質,龍如意長得俊美雅秀,神采翩翩,眼帶柔情,眉宇間且有一抹溫文的質色,卻襯得龍天運刀鐫似缺少柔情的容顏更形冷漠,有股直逼天地的氣魄風華。
奶娘在殷家多年,倒也曾見過不少達官顯貴。先前她沒注意,現在仔細一打量,原先的偏見和輕視之心一掃而空。她看龍天運雖作尋常書生打扮,眉目間卻在在流露出不凡神采。就是龍如意也顯得儒雅不俗,一身侯門官家的氣派。旁的不說,光是那衣著配飾,非富即貴。
難怪……不禁又瞅向殷若然,暗暗搖頭。
「姑娘放心,我大哥不會放在心上的。」
龍天運又瞅了殷若然一眼。對著殷莫愁說道︰「方才承姑娘相助,姑娘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盡管開口,沒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
「公子實在太客氣了。」殷若然又搶著開口,笑咪咪的。「我看公子氣宇不凡,談吐也不俗,很有幾分王孫貴公的氣派,想來家世定非平常。不知公子府上何處?以什麼營生?」
丙然!奶娘與小紅對視一眼。小紅在奶娘耳下悄聲說︰「若然姐又在打什麼主意了。也是,多結交一名貴人也不是什麼壞事,最不濟,托這關系幫忙引介安排生計總是有的。我就說嘛,若然姐怎麼一口就答允掏錢出去,原來是打這個主意。」
奶娘遞個眼神示意小紅噤聲。
那廂,龍天運正說道︰「龍家世居金壁皇城,以天下為營生;家住皇城紫陽宮,時游雲池皇林園。」
「啊?」殷若然以為自己听錯。
殷莫愁亦愕然轉頭,顰眉看著龍天運。
皇城紫陽宮是皇帝處理朝政和居住的地方,皇林園則位于宮苑的東側,園里種滿各種奇花異卉,四時景色變化綺麗繽紛非常,園中更有一湖「雲池」,清澈如鏡,倒映著美麗的天光絕色,彷佛天上雲間。新科進士都于此接受皇帝賜宴,是皇家的御花園。
「公子,你方才說的是紫陽宮?」殷若然探問。
龍天運抿著唇沒說話,倒似一種反詰的姿態。他氣宇帶冷,不說話時,自有一股氣勢,神采傲岸,充滿懾人的魄力,挺拔的身影,亦充滿了強烈的存在感。
他抬抬下巴,略冷的氣質因為抿緊的唇線而加深神態的冷漠,讓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麼。
「是紫陽宮外幾條街遠的梓陽府旁的園子。」龍如意打個哈哈。雖說是兄弟,但當那張臉無表情時他也猜不透;他這兄長總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容不得旁人干涉。
「原來如此,嚇了我一跳。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說的,一個不好,可是會犯上欺君之罪。」殷若然拍拍胸口。
「若然,我們該上路了。」殷莫愁眉間流露出一絲奇怪的憾然神色,再看龍天運一眼,卻無意追問,轉身準備離開。
殷若然遲疑著。就這麼走了,雖然有點可惜。但……
「等等——」龍天運出聲挽留。
殷若然嘴角隱隱一動。殷莫愁回過身,不禁看向龍天運。龍天運星眸掃過,不知為何,目光卻是落在殷莫愁與殷若然之間。
「龍天運平白受助,現下無以為報,暫以此為抵押,另擇期再答謝。」解下腰間玉佩。
那玉佩通體翡翠,色澤極為鮮麗,上頭刻有龍形圖案,流光燦爛,一看即知非常珍罕。
殷若然不禁好奇探頭看了看。
殷莫愁錯愣住,愕然抬頭,眼神滿露疑問。
「皇——大哥……」龍如意一樣錯愕。
那塊玉佩是大哥貼身的寶玉,帶在身上多年,也成了他地位身分的象征;辰平公主愛不釋手,幾次討取,都不遂其願。
看得出兄長惑于殷莫愁清冷的氣韻,但還算不上傾心,卻為什麼……為什麼竟會將視如己身的一部分、象征他身分地位的貼身玉佩當作抵押給了出去?殷莫愁搖頭。「我並沒做什麼,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償還。」
「收下。」簡單兩字吐得沁冷堅定,倒像是命令。「多謝公子美意。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怎能收下他的東西,且還是他隨身佩戴的玉佩,倒像信物似,宛如定情,怎麼能收。
「當然能!怎麼不能!」殷若然急忙伸出手,隨即縮回手,有點赧然說︰「呃,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公子一番好意,怎好辜負。」
「若然,我們沒有理由接受公子的美意。」殷莫愁皺眉。
「當然有!」那賣了可換多少錢呀,縱使不能賣,也能以此攀個關系。真是!殷家從上到下,全是食米不知米價的主兒。「呃,我是說,呃……莫愁姐,公子不願平白受惠,自尊自清,我們若堅持不收,豈不折煞公子清願。再說,這只是暫且交給我們,以表明他的態度,屆時我們自當上門奉還。」
龍天運似無意地再朝殷若然看了一眼。
怎麼都是這個婢女在發話?龍如意覺得有點奇怪,正狐疑著,便听見龍天運說道︰「不需什麼理由。我決定的事,從來不需要理由。」眸中閃著冷中帶熾的光芒。
跨過了那道「情檻」,走入「情門」,和他邂逅相逢了,不是嗎?他臨時起意興走到這茶棚,萬分之一的太巧合在這山間野棚相會、眼目相交——所以,還需要什麼理由?
或根本,早也就寫定的緣逢?
「收下。」又一聲命令。將玉佩遞給殷若然。「那我……呃,我們就不客氣了。」殷若然連忙伸手接過玉佩。
「小——」奶娘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驚詫脫口而出︰「你怎麼能隨便收別人的東西!」年紀大思想守舊,這塊玉佩,怎看怎像是信物、是定情。
小紅不無好奇,湊過去瞄了幾眼,說道︰「這是什麼?看著像是裂痕……」
「嗯,好像是。不過,看起來倒像是穿出雲間……」
龍天運渾身一震,極不提防,眸中神情又驚又異。
「噫?」小紅突地噫了一聲,說道︰「若然姐,看這色澤跟刻紋,這玉佩跟你以前戴的那塊破爛玉墜子還真像,說不定還是同一塊玉雕刻而成的呢。」「什麼破爛玉墜子,小紅,你別胡說。我找當鋪問過了,那玉墜子可是上等的翡翠玉,可以賣個好價——」驚覺說了不該說的,驀然住口。
龍天運眼神又是一驚,緊盯著殷若然。「什麼玉墜子?」
「哦,」殷若然吶吶地︰「我曾經有個玉墜子,就跟個銅錢似,中間有孔,通體翠綠,就像這玉佩一樣,上頭刻有龍……呃,我是說上頭還雕有花紋。」「哦?什麼樣的花紋?」龍天運追問。
他為什麼要問這些?殷若然不禁有些疑惑。「呃,就是普通的花紋。」對小紅使個眼色,示意她別再亂說話。
縣城那當鋪掌櫃細細鑒賞過那玉墜子後說了,要在那麼小的玉墜子上雕刻出那樣一條龍,且龍身上的鱗片栩栩如生,可見手工之巧、技藝之高。這種東西,只有身分高貴,比如皇親或重臣或大富之家,才可能擁有由如此高超工匠技藝雕刻出的物品。
「那麼,那玉墜現在何處?」
「唔……」問得殷若然一窒,面露困窘。
奶娘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急著要殷若然將玉佩歸還,插嘴道︰「不能隨便收人家的東西,快把東西還給人家。」拿過玉佩遞還給龍天運。「龍公子,您的意思我們明白了。報答什麼的請不必了,我家小姐也不能接受您這塊玉佩。」
「為什麼?」
「您有所不知,公子。我家小姐原是翰林大學士殷重煜的獨生女,與吏部尚書姚大人的公子從小指婚,老早就訂下了親事。我們此次進京,就是前來投靠姚大人的——」
「奶娘!」殷若然喊住奶娘,蹙了蹙眉,阻止她再說下去。
龍天運眼眸霎時冷冰起來,閃過一抹肅森。「你是說吏部尚書姚謙?」語氣有點陰沉。
「是的。龍公子,您認識姚大人??」竟這般直呼朝廷大臣的名諱,奶娘被他的氣勢震懾住,吞了吞口水。
龍天運置若罔聞,不理會奶娘的探詢,轉向殷若然,將玉佩塞進她手里。「收下。進京後,若是有任何困難,你就持這塊玉佩到城東的「紫堇府」,自然會有人安排,龍某自當予以回報。」
「紫堇府!大哥——」龍如意有些愕然,不明白大哥心里究竟怎麼打算,想當然那玉佩是給殷莫愁的,但殷莫愁既已和姚府訂親,他要殷莫愁到紫董府做什麼?
殷若然看著手中的玉佩,將玉佩輕輕攏在手里。
龍天運冷眸帶熾,目光掠經殷莫愁,又點過殷若然。「你等著。」
茶棚外金光點點,透過茅頂的隙縫,灑下許多疑竇,又為這場邂逅寫下開頭,注了一個縛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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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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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天運信守承諾,不再逼迫殷若然。殷若然過起幽僻的生活,鎮日煙鎖重樓,坐看行雲流水,偶發幾聲低吟輕喟,彷佛陷在夢中那一團沒有時間感的灰亮之中,對夢空怔忡。
「我怎麼也像莫愁姐那般鎮日發愣嘆氣?唉。」真讓人著急,又無力改變,想抽離這置身的泥淖,處境又顯得那麼被動,非她自己所能控制。若生為男兒身就好,天涯四方為家,不必受這不得已的擺弄。
「算了,回殿吧。」根本無心在花庭流連,轉身吩咐身後的侍女。
迎面一群宮女簇擁著一名瓜子臉、一身貴氣、神情帶幾分驕蠻的麗人走來。殷若然低了頭,走到一旁回避,等著麗人過去。對方卻停下腳步,站在她面前。「參見公主。」侍女忙上前請安。
殷若然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亦上前福禮。這才知道這一身驕氣的麗人是長公主辰平。
「你就是殷若然?抬起頭來。」辰平公主人未見,早先就對殷若然印象壞上三分,盛氣凌人。
殷若然抬起頭,水目流動,轉著漩渦,干淨清澈而帶點頹萎的臉,不沾塵埃,迥異于那些濃妝艷抹花嬌月媚的妃嬪。
「果然長得有幾分姿色,妖里妖氣,難怪能將皇上迷惑得神魂顛倒。」辰平公主看她一具玻璃人兒似的清澈,出于一種本能的嫉妒,原先對她的不滿更加上三分偏慢厭棄。
殷若然略垂著眼,靜靜不語。
「本宮問你,皇上是不是給了你一塊玉佩?拿來給本宮瞧瞧!」辰平公主抬高下巴,以眼角瞅睨殷若然。她多次求取,龍天運皆無視,卻輕率地將玉佩給了在她眼中身分和歌姬相差無多、一般低下的殷若然。盡管殷若然是前翰林大學士之女,出身書香世家,到底比不得她是天潢貴冑,堂堂一國的長公主。
殷若然一定是用了什麼手段蠱惑了皇帝,才使得他對她如此執著。
殷若然從懷袖中取出玉佩,遞給了侍女,侍女再交給辰平公主。識時務者為俊杰,來者不善,她可不想有任何閃失。
「皇上果真把玉佩給了你!」辰平公主將玉佩握在手中,忍不住一陣妒惱。
「說!你到底是怎麼迷惑皇上的,皇上竟將這玉佩給你!」
「公主誤會了。玉佩只是暫且放在我這里,我這就要送還給皇上,否則怎會剛好隨身帶著。」
「哼,玉佩是皇上隨身的信物,身分的象征,何其重要,皇上怎麼可能隨便交給閑雜人。若非你利用美色迷惑了皇上,趁機索求,皇上怎麼會把它給你!」
「公主明鑒,如此貴重之物,若然怎敢輕易索求。」有理無理似乎都說不通,殷若然暗覺要糟,姿態放得更低。
「你還敢抵賴!」辰平公主怒斥︰「來啊,給我掌嘴!」
兩旁侍女上前拽住殷若然,陪侍殷若然的宮女翠竹搶跪到辰平公主身前,懇求說︰「公主,求您饒了若然小姐——?」
辰平公主杏眼一瞪,神態驕慢說︰「翠竹,你也想挨打是嗎?」
「不!公主,求求您饒了若然小姐!皇上特別交代要好好照顧小姐,如果……如果皇上知道了若然小姐被公主處罰,那……那……」吞吞吐吐地說出憂怯。
「你是想拿皇上威脅本宮嗎?」
「翠竹不敢!」
「諒你也沒那個膽!」辰平公主哼了一聲。
小徑一頭,入宮探望淑妃的杜邑侯妃與淑妃一起,帶著若干侍女緩緩走近。
淑妃鬢上金步搖迎光蕩晃著耀眼的璀璨,花顏嬌艷,直比滿園的奼紫嫣紅。
「怎麼了?」杜邑侯妃眼帶琢磨地掃過殷若然。
原以為殷若然會是什麼花容月貌、千嬌百媚風流裊娜、令人銷魂蝕骨的國色天香,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陽光灑在殷若然身上,光影參照,整個人別有一種透明的清澈感。
她心一沉,更覺威脅。龍天運對立後一事不置可否,且又言明非要殷若然不可,她本想也許龍天運只是被殷若然的姿色所誘,一時迷了心竅,此時見到殷若然,坐實了她先前的擔憂,龍天運多半對她動了心。
尤其近來,龍天運竟像變了個人似,暴躁易怒,身旁的人動輒得咎,讓她深覺不妙。果然,殷若然會是她將女兒推上後位的阻礙。
「姨母。」辰平公主憤懣未消,恨恨地向杜邑侯妃吐訴殷若然的罪狀。
淑妃心軟,有些可憐地看著殷若然。她個性溫婉,嬌美柔情,無辜而純潔,不像她母親那麼富有心機,對龍天運她也是一片單純的傾慕情懷,芳心暗許,並沒有深沉到去思及宮廷爭寵的計較。
「公主,殷小姐應該並非有意頂撞你,請你原諒她吧。」淑妃心生不忍,為殷若然求情。
「娘娘,這件事公主自有主意,娘娘不必多言。」杜邑侯妃阻止淑妃,轉向殷若然,態度倨傲說道︰
「殷若然,雖然皇上寵愛你,你到底沒有封號,連個小小的才人都不如,竟敢如此放肆,對公主無禮。」
爆中規矩嚴明,宮人有貴有賤,殷若然不願接受冊封,是以並無身分與位號;沒有正式封號,則地位身分和一名侍女差不多。
「若然不敢,請公主明鑒。」果然,深宮中企求安穩,簡直妄想。
「你還敢出言頂撞!」辰平公主怒氣又起。
翠竹急得又迭聲請求︰「公主,請您息怒!原諒若然小姐!皇上他——」
「大膽!你別想拿皇上壓本宮!來人啊!」
「等等!」杜邑侯妃阻止辰平公主的盛氣。翠竹提起龍天運提醒了她,在辰平公主耳旁低聲說了幾句。
辰平公主邊听邊點頭,朝拽住殷若然的侍女撇個頭,示意她們放開她。然後,吩咐宮女端來一盤彩珠,說︰
「殷若然,宮里有宮里的規矩,你既然入了宮,不管皇上對你有多寵愛,該守的規矩你還是得守。你給本宮听好,限你在申時之前,將同花色和同珠紋、同大小的彩珠串成練子,送到建章宮來。過了申時如果你還沒將彩珠串好送來的話,就不許你吃飯,一直到你把珠子串好為止。」
那盤彩珠起碼上千顆,有圓、有扁、有橢長、有梨狀,大小不等且形狀不一。每顆珠子且各有多色不同的珠紋,要在申時之前將同花色同珠紋和同大小的珠子串成一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辰平公主此舉,擺明了只是想為難。
「公主,這怎麼可能!」翠竹叫了起來。
「住口!」辰平公主怒斥她一聲,「殷若然,你听清楚了沒有?」
「听清楚了。」殷若然恭敬回答。心里吁口氣,還好,只是不給飯吃。杜邑侯妃扯扯嘴角,露出一個只有自己懂得的笑。她希望殷若然跟龍天運告狀,如此辰平公主必更加不肯善罷罷休,長此以往,必惹龍天運對她厭煩。「听清楚便好。你給本宮——」
「皇姊,朕不許你欺負若然。」花間突然傳來龍天運的聲音,打斷辰平公主的話。
表情語氣都很平淡,像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沒有特別的激動或情緒起伏,卻反而令人不敢造次。
「皇上。」辰平公主扁扁嘴,她對龍天運一向忌憚。
龍天運輕掃了杜邑侯妃一眼,眼痕很淡,卻又淡得若有意味。個中含意,讓心里有底的自妄加揣測。他的態度平靜似若無其事。
「臣妾見過皇上。」淑妃婉柔多儀地上前請禮。
「不必多禮。」龍天運溫和地扶她起身。淑妃的婉約溫柔令人喜慕,原也是立為皇後的適當人選。
短暫目光相接,淑妃無限嬌羞。殷若然安靜看著,像是不干己事。
「姨母,」龍天運說道︰「你是來向太後請安的吧?那便不宜在此處多擱。」語氣仍是淡淡。轉向辰平公主,說道︰「皇姊,那塊玉佩與你不合適,朕會另外再派人送一些珍罕的珠寶到建章宮任你挑選,將玉佩還給若然。」
「皇上你——」辰平公主氣憤不平,但龍天運那毫無商榷余地的冷峻眼神讓她不敢造次,只好極不情願地將龍紋玉佩交還給殷若然。憎惱說︰「你別以為有皇上袒護你,你就可以——」
「皇姊。」龍天運冷冷一聲。
辰平公主更覺氣惱,臉色一陣忿恨,哼了一聲,甩袖離開。杜邑侯妃藏起不滿,口氣放得極為委婉︰
「皇上,公主是你的皇姊,皇上不該為了一名宮女而對公主——」
「姨母,你該赴建章宮了,別讓母後久候。」龍天運不疾不徐地打斷她的話。
杜邑侯妃表情一陣陰沉,隨即化為笑容,福了福禮,領著淑妃離開。
「你沒事吧?若然。」龍天運轉向殷若然,表情變得柔和。
「沒事。」那般柔情,讓她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麼。
無法不疑惑,也不敢單純地看待龍天運的每句話、每個舉止與每個動作。他是帝王,若以權力逼她就範,她也無法逃脫,然而,他不以權力逼她了,她反而覺得有詐,無法猜透他的心思。
「來。」龍天運牽起她的手,走到那盤珠子前。
殷若然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困惑地看著他。他沒說話,從懷中取出一個銀鎖,拾起那些彩珠,一粒一粒的,穿成一條串著珠練的鎖片。
他將串著珠練的銀鎖遞到她眼前,未說一語,只是朝她輕笑著。
「皇上……」殷若然愣住。她沒想到,他竟親手為她穿出一個銀鎖片。低下頭,默默接過。心里暗忖,是要她感動?
龍天運看著她低垂的沉默。別的妃嬪成天只忙著妝扮爭奇斗妍引他注意、迎合奉承他,她呢?何時她才會爭著要他的寵愛——要他的心?
他等著呢。
「天氣這麼宜人,若然,你陪我一起去城外走走好嗎?」突然改了口,只有一個「你」和「我」,而非皇帝與宮娥。
殷若然稍稍遲疑,便輕輕頷首。他是皇帝,自然是听他的。後宮佳麗多柔順,不需多她一個。久了,他就會厭倦了吧。然後……
龍天運似笑非笑,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麼。她不由得一驚,連忙收回心神,若無其事對他盈盈一笑。
摒開眾侍衛左右,不帶任何隨從,不驚動任何人,兩人單騎,微服出宮,穿過熱鬧的街坊市集,直出了城門,往皇城郊外奔馳而去。
晴光大好,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或看山或听水,賞花觀樹,徜徉在敞闊的天空下,任憑和風吹拂。
「此情此景,我只願能和你共相偎依。」低俯在她耳畔,輕聲吐訴情衷。
殷若然垂低了頭不語。
「喝!」龍天運拉緊韁繩,催喝馬騎奔馳,然後歇緩,彷似漫無方向地任馬兒走動,載他們到天涯四方。馬兒走著走著,走到了水邊。不遠處零散著幾戶人家。
龍天運翻身下馬,抱扶下殷若然,放馬兒自去喝水。斜陽正照,點點瀲瀟的金波。溪邊有婦女在浣紗,一溪潺潺的江水,緩緩地流向人間。她呆愣了半晌,默默看著龍天運,再無語,緩坐在岸邊,靜听溪水的回響。
夕陽留晚照,總是看人多愁。春光自老,空繾綣,說風流。浣紗的溪水,流載著不盡的相思和愁緒;溪邊的年華黛綠,隨它空自流去。
她靜望著那些浣紗的婦女。這樣的日子多平凡,雖然年華兀自在溪邊浣去,但看這世間多美麗。
她暗自嘆口氣,隨即暗暗搖頭。她怎麼益加像莫愁姐那樣觸景便傷情,還生愁緒,吟詩又嘆氣。
站起身,忽听得身後傳來一聲驚喊。
「小姐!」
那聲音……她猛然回頭——
「奶娘!」簡直不敢相信,不禁看看龍天運,他正含笑看著她。
「小姐!」奶娘飛快跑了過來,身後跟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兒。喘著氣說︰「小姐,真的是你!太好了!沒想到能再見到你!」
「奶娘!」主僕乍然相見,無限欷歐。「你怎麼會在這里?鳳姐不是接你去了?」
「說來話長——皇上!」奶娘這時激動平靜,驚見龍天運,趕緊拉了小娃兒向龍天運行禮。
「多謝皇上!皇上的大恩大德我們永遠不敢忘!」當初得知龍天運竟是當今聖上時,她簡直驚得說不出話來。
「起身吧。那些事不必放在心上。」龍天運語氣平淡。
這對話教殷若然听得一臉懵懂。奶娘解釋道。
「小姐,你不知道,因為干旱欠收,鳳丫頭他們繳不出田租,正不知如何是好,多虧了皇上的大恩大德。皇上派人接我們到這里來,送給了我們一筆銀兩,又撥了塊土地給我們,還替我們搭建了房子。」奶娘指指身後不遠處靠里的一處屋宇。「我跟鳳丫頭他們一家才能有所安身。這一切都是皇上賜給我們的。」
殷若然不由得驚詫,龍天運竟在背後默默安排好一切。她拉住奶娘的手,百感交集,有安慰有慶幸。
一旁小娃兒睜著骨碌碌的大眼楮,好奇又怯生生地看著她和龍天運,模樣十分可愛。她摸摸小娃兒,說︰「這是鳳姐的小娃兒吧?」
「是啊。娃兒都快四歲了,愈來愈頑皮。」提起孫兒,奶娘的神情自然流露出喜悅滿足。
奶娘滿足的表情,讓她覺得既高興安慰又有些黯然。多希望奶娘能常伴著自己,但奶娘好不容易能一家團圓,含飴弄孫,過著和樂的生活。
「小姐……」奶娘趁著龍天運沒注意,悄悄拉拉殷若然的衣袖,低聲問道︰「皇上對你好不好?」
殷若然不想讓她擔心,點頭說道︰「嗯。你不必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已。」
「那就好。」奶娘喃喃點頭。
千言萬語,此時卻硬咽無言了。
是夜回宮後,龍天運獨自在殿廳負手徘徊。燈火通明,卻照得一殿靜寂。殷若然走近,輕聲說︰「多謝皇上。」
峻容泛出喜色。這是她第一次向他道謝。她可否感動,交出她的——
他點個頭,並未多言。殿外忽然傳來縹緲的歌聲,有宮女在唱吟,聲音如絲,若隱若現,飄蕩而來一闕「臨江仙」。
他看著殷若然,隨著那歌聲,輕輕唱起︰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花落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隻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太突然了……又意外……朱唇半啟,怔怔看著他,竟呆住。
怎麼也沒想到,皇帝竟會為她唱起情曲。
尤其龍天運的聲音蒼涼有味,喑啞有情,帶著淡淡欲訴的隱愫,句句皆像在傾吐。
他走到她身前,輕輕撫摸她的臉,低低又吟唱,像在傾吐︰「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意情濃,相識幾人懂?那聲聲,還似縛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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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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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8-9 21:39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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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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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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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8-9 21:39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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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說太後逼迫皇上立淑妃為後,皇上不允,太後怪罪妖女蠱惑皇上……宮女們交相接耳,很快就在宮中傳開。
「小姐,你都听說了?」翠竹垮著臉。
「要不听說也不容易。」殷若然點頭。敢情她就是那個妖女。
「小姐,你別听她們胡說。真是!那麼閑,成日在那里嚼舌根。」替殷若然抱不平。
殷若然微微一笑。「時候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等小姐睡了,我再去歇息。」
「不必了,快下去吧。」
月色清朗,她信步出殿。出了殿房,走開幾步,身後兩名宮女悄然無息地靠近她。
「你們——」待她察覺,兩名宮女突然伸出手,一左一右,緊攫住她。「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奉太後懿旨,送你出宮。」
「出宮?」不是要取她性命?
爆女見她未掙扎,頗覺詫訝,不及細思,防她出聲叫喊,迅速將一團布條塞入她嘴里,再緊緊挾攫住她,欲將她拖出殿外。
不必如此費事,她也會乖乖跟著的。
「大膽!還不快把人放開!」衛尉煌玉堂驀然出現,擋住那兩名宮女。
衛尉身後,龍天運冷冰的臉露了出來,目光冷寒看著那兩名宮女。「你們兩人好大的狗膽,竟敢夜闖紫陽殿,攫走朕的人,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皇上饒命!」宮女驚惶地放開殷若然,立即跪下求饒。「我們是奉了太後的懿旨行事!」
丙然。龍天運重鎖劍眉。他讓衛尉暗中守著,就是提防太後有所行動。
龍天運微一頷首,衛尉招手來人,將兩名宮女拖下去。
龍天運上前,取下殷若然口里塞著的布條。「你為什麼不呼救?」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措手不及。」
龍天運抿嘴看她一眼,不欲揭穿。她就這麼想出宮?不,是離開他!她就這麼一心想離開他身邊?
「皇上……」從那次後,龍天運就沒再提起,殷若然按捺不住,「上回你提過,要放我出宮……」
丙然!
「你為何那麼想出宮?」明知故問。他說的是讓她出宮,不是放她出宮。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為什麼?」哪料殷若然卻喃喃說著︰「我想親眼瞧瞧這天下,瞧瞧東塘那海潮……」
龍天運目光一斂,竟有種驚喜,卻沉吟不語。良久,方才問道︰「若然,你願意隨我到天涯海角嗎?」
江山無限,但為伊人,他願暫卻他的地位和江山,帶她遠走天涯、訪至海角。她想看那海潮水,他就帶她去瞧那東塘海潮。
「皇上,你——」殷若然愣住。想問,卻問不出口。
龍天運並未口口聲聲說他愛她,只讓她感受到他為她所做的。皇帝的寵愛便是如此吧?分了深淺輕重多寡的寵愛,皇帝後宮之一的寵愛。也是,身為帝王,雨露均沾的同時,又負盡後宮黛綠年華。
她應該如此「就範」吧?得不到,他就愈想要;得到了,他也就不會那麼想要了。
「你舍得你的天下嗎?」白花花的江山就這般舍棄,值得嗎?就為了一名女子,即使那名女子是她自己。她可不認為自己那麼有價值,可與皇朝江山比擬。
龍天運含笑不語。殷若然所想的,顯然與他所想的不一樣。不過,無妨,就讓她那麼以為,讓那詩般的誤會留在那里。
殷若然內心不無疑惑,但從那笑臉實看不出他內心感情。他竟真就舍得?他……愛她嗎?這想法忽而閃過,閃得遲疑。
就算是……就算此刻他真愛她、愛得要發瘋要發狂要放下權力而只要她,但有一天他必定會後悔。失去地位權力,值得嗎?
「看來你還是多有懷疑。要我怎麼做,你才肯相信我?」
「如果,」她抬起眸,多有試探。「我要你去死呢?」
「你好忍心,若然。」龍天運目光一轉,抽出殿牆上的劍,毫不猶豫地剌向自己的心口。
「住手!」殷若然大吃一驚,連忙阻止。沒想到龍天運竟會真的這麼做。劍刃割傷了她的虎口,但龍天運那一劍也因此剌偏了,僅傷了手臂。
「你為什麼要真的這麼做?」殷若然不禁蹙眉。
「如此,你才能明白我的心。」龍天運抓住她的手,放到他心口。
「我馬上叫人請太醫來。」
「不必了。」他抬起手再次捉住她的手。「只是小傷,不必驚動任何人。」幸好並未傷及穴道血脈,傷口流出的血已漸緩,慢慢在凝固。
「若是真傷了心脈怎麼辦?」
龍天運臉色一斂,答非所問︰「我若是死了,你打算怎麼辦?」
他死了,太後會放過她嗎?殷若然反問道︰「我若死了呢?」
「你死了,我便出家當和尚。」
皇帝也會說笑呢。內心明白,這話不可當真。
「我若死了呢?」龍天運固執反問。
「你死了,我便出家當尼姑。」一來一往,心里皆知作不得準。
龍天運冷眸斂收,手臂一身,忽而將她抓攫人懷里。「朕會讓你出宮的,與朕一起,到天涯海角。」
朕?
殷若然緩緩抬起臉,無聲笑起來。
「你說什麼?」
太後自金鑾殿驚站起來,杏眼圓睜,細眉斜插成箭,不可自抑地,氣得發抖,大為震怒。
她萬萬想不到,皇帝竟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居然打算出宮,將國事交給皇弟龍如意監管!
「如意,朕決定將國事交給你。」龍天運一本堅定的態度。「如意個性謙和,溫厚謙恭,必定能完善處理朝政,又有一干良臣從旁輔佐,當無問題。」
「這怎麼行!皇兄——」這消息太意外了,听得龍如意瞠目結舌。
「皇上,你別胡涂了!朝中怎可一日無君!莫要受那殷若然煽動!」
「皇姊,這是朕經過審慎考慮後所作的決定。」不如此做,得不到她的心。
殷若然!又是殷若然!太後怒拍著鑾墊。她已經厭煩再听到這個名字。
「皇上你……你竟然為了一個女子,而要拋卻你對天下蒼生百姓的責任!我絕不許你胡來!」
「母後,」龍天運不為所動。「這怎是拋卻朕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昔有慶熙君游江南,弘華帝進東域,朕身負天下百姓生活,體察民生亦是朕的責任。」
「皇上,這是何等的大事,怎可如此輕率,千萬要三思啊!」淑妃著急相勸。
杜邑侯妃冷眼觀視,竟未置一詞。
龍天運的堅決讓太後更為氣怒,暴喝道︰「不管皇上怎麼說,我絕不允許皇上如此輕率!」
「母後,兒臣的決定不會改變。」
「皇上你——」太後氣得說不出話。
「如意,」龍天運轉向龍如意。「朕就將朝政國事交給你了。」無視太後的震怒和諸多的規勸,堅決默默地退出建章宮。龍如意無所適從,追了出去。
「氣死我了!」太後滿腔怒氣難以宣泄,怒火沸騰。
杜邑侯妃此時方才上前,說道︰「太後殿下,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妖女不除,後患必定無窮。殿下你不肯听我的忠告,事情才會變得如此不可收拾。」
「沒錯。母後,會有這種事發生,全是那妖女引起的。不知她是怎生煽動皇上的,皇上竟如此荒唐!」
「可是,殷若然若真的處心積慮,為何要煽動皇上如此做?對她有什麼好處?」淑妃不解。
「這娘娘便不懂了。妖女這是以退為進,彰顯她對皇上的影響。她知道太後反對皇上立她為皇後,便蠱惑皇上,以此為要挾。」
「可惡!那妖女心機竟如此深沉!」太後大怒。「太後殿下,為今之計,只有盡快除掉那妖女,皇上才會回心轉意。」
「母後,這回你可不能再心軟了。那妖女若不死,皇上對她是不會死心的。
她迷惑皇上、操控皇上的心志,實在留她不得。」你一言我一語,不斷慫恿太後,引發太後的怒氣。
太後愈听愈怒不可抑,眉目間漸漸浮出了煞意。
餅兩日,太後決定要到城外眉山崇光寺上香,向神佛祈願,讓皇帝陪同,仍不放棄勸他回心轉意。
「那麼,帶若然一同前往吧。」龍天運神色平淡,並不拂逆太後懿旨。太後輕描淡寫地回拒︰「只不過是到城外上香,去去就回,何需帶著她同行。等過幾日到‘紫泉宮’避暑,皇上若想帶著她,便隨皇上高興。」
听太後話里的意思,似有接納殷若然的意思,且杜邑侯妃及辰平公主皆將同行,是以龍天運並未堅持。
「母後,」然他眸里仍多有沉吟,沉聲說道︰「兒臣並不希望與母後有任何嫌隙,請母後別再干涉兒臣的事。別讓兒臣失望,母後。」
太後玉容凝結,面無表情。
臨行前,龍天運召見龍如意。「如意,這次眉山上香,你就不必隨行。」
「是的,皇兄。」
「還有……」低聲囑咐幾句。
龍如意神色頗有納悶,仍是點頭表示明白。
鑾駕起駕前,太後神色冷漠,吩咐宮女說道︰「等鑾駕一出宮,你們幾個立刻到紫陽殿宣頒本宮的懿旨,賜令殷若然自盡。她若敢不從,你們便送她上路。」
杜邑侯妃與辰平公主相顧一眼,嘴角一揚。「起駕!」
鑾駕一出宮,那幾名受命的宮女立即到紫陽殿,不由分說便逼向殷若然。
「你們想做什麼?」翠竹擋在殷若然身前。
「太後懿旨,賜令殷若然自盡。」為首的宮女毫無表情地取出一只瓷瓶。
「住手!」殿外傳來一聲驚呼。龍如意疾步入殿,瞪著宮女質問︰「你方才說什麼?」
看來皇兄猜得沒錯,太後有意將皇兄引出宮,皇兄示意他在太後起駕後到紫陽殿時,他尚且不明白其意,不料那麼不巧就撞上讓他大為驚心的事。皇兄總是先他一步預想到一切,縱橫全局。
「回王爺,太後有旨,賜令殷若然自盡,命我們前來監旨。」為首的宮女答道。
「胡說!太後怎麼可能——」嘴上雖然怒斥宮女胡說,心里卻十分了然,目光不由得移向殷若然。
殷若然周身清澈的透明感依舊,臉上從平靜到淡,淡到近乎無所謂,猜不透她心中的感情。是她刻意掩藏,還是她本來就如此看淡?是急是憂?是慌是愁?是恐懼是害怕?為什麼她一點也不張惶,平靜到幾乎從容——好像早就料知會有此種結果。
「王爺——」倒是翠竹焦急又慌亂,惶恐又驚怕。
「你們還不下去!」龍如意怒斥宮女們,掃落那只瓷瓶。
幾個宮女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似乎在猶豫,難以下決定。「可是,王爺,太後懿旨——」
「放肆!還不快下去!」龍如意瞪眼又怒喝一聲。
爆女相對,既不敢違抗太後旨意,又畏于龍如意的威嚴,躊躇不決。
「誰敢違抗太後的旨意?」殿外傳來蠍冷的聲音,杜邑侯妃去而復返,帶著幾名宮人走入殿中,嫌龍如意多事地掃了他一眼,冷聲道︰「我就是怕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才特地趕回宮。」
「姨母!」龍如意又驚又急。
杜邑侯妃朝宮女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們動手。兩名宮女立刻抓住殷若然。
「住手!」龍如意強斥開了宮女。
「如意,你別多事,難道連你也想違抗太後的旨意?還不快讓開。」杜邑侯妃表情陰沉,步步威脅。
「姨母,難道你不怕皇兄知曉以後,會如何震怒?」
「等皇上回宮,這妖女已除。」杜邑侯妃數著殷若然一條一條的罪狀︰「這妖女不思本分,仗著美貌迷惑皇上,危害皇上的安危。而今竟又以退為進,煽動皇上,挾此要挾讓太後答應皇上封她為後。這番心思,好不狠毒,罪該萬死。」
神色嚴厲、冷峻地瞪著他,逼退他︰「如意,你還不快退開!難道你真的想違抗太後的旨意,袒護這妖女?」
「如意不敢。但皇上有令,不許任何人傷害若然小姐。」
「既然不敢,還不快讓開。」杜邑侯妃對宮人使個眼色。
「請王爺離開。」
「誰敢動手!」
爆人遲疑一下,一時未敢輕易造次。
「還不快動手,難道你們想違抗太後的懿旨!」宮人是建章宮的,是太後的人,听是太後懿旨,幾個人蜂擁而上。
「住手!皇上馬上就會回宮——」宮女將龍如意包圍起來,推擠出殿外。
「哼,等皇上回宮,妖女早就上西天了。」杜邑侯妃冷笑一聲。低喝︰「動手!」
爆女沖上前去,使勁抓住殷若然,取出一條白絹布條,企圖絞死她。她拚命掙扎,不肯輕易就範。
「住手!」翠竹搶下白綢布,將殷若然擋在身後。
「不知死活的丫頭!」杜邑侯妃臉色倏地一沉,傾臉一撇,兩名宮女上前拖開翠竹。
「放開我!」
翠竹叫喊不停,拚命抵抗,死命想掙脫。另幾名宮女朝殷若然一擁而上,將她推倒在臥榻,抓起枕被蒙蓋住她的頭,按緊了讓她動彈不得。
「不——」殷若然只覺突然一陣昏黑,氣息漸漸窒礙。
「若然小姐!」翠竹淒喊不停,掙扎著想上前,被宮女緊拽著。看殷若然痛苦地掙扎,急得如熱窩上螞蟻,心一決,低下頭去,狠狠咬了宮女一口。
爆女叫痛,手一松。她立刻掙脫沖上前去,但立即又被拽住。
「死丫頭!一直壞我的事!」杜邑侯妃柳眉斜豎,重重掌摑了翠竹幾個耳光,打到出血。走到榻前,看著殷若然痛苦的掙扎,那掙扎變得愈來愈無力。嘴邊掛起獰笑。「殷若然,你這妖女,乖乖受死吧,休想皇上會趕來救你。」
殷若然只感到無盡的黑暗,氣悶窒息,拚命地想喘氣,但黑暗中像有只陰爪緊扼住她的咽喉,扼斷所有的生氣。她愈覺愈累,意識愈來愈模糊,慢慢地,停止了掙扎。
杜邑侯妃看在眼里,嘴角的獰笑更為得意。
忽而一道黑影竄進來,刮帶起一陣風,將按住殷若然的宮人橫掃在地。杜邑侯妃尚未看清人影,那人已將蒙蓋住殷若然的枕被扯開。「若然!」跟著,另一身影如一陣風旋刮進來。
登時奔到榻旁,怒眼要噴出火。
「皇——」杜邑侯妃驚呆住。
「滾開!」怒極而冷到極點,一腳將杜邑侯妃踢開。
鑾駕起駕後,龍天運見到應該在宮中的衛尉煌玉堂策馬到御駕旁,便暗覺不妙。他讓衛尉暗守在紫陽殿,不料衛尉卻接到隨駕的侍衛回稟皇上出事。龍天運當機立斷,拋下鑾駕,快馬加鞭,火速趕回宮。
床上的殷若然動也不動,沉沉的,像死去。
「若然!」他驚嚎一聲,抱住她。「若然!你醒醒!」
「皇上……」
「滾開!全都給我滾出去!」他低聲咆哮,怒到極點,整個人反而陰冷至極。「誰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誰。全都給我滾出去!」
殿內立時陷入沉寂,沉入暗黑濃稠的滯流中。
「若然!你快醒醒!睜開眼看看我!」他緊抱著她,跪在地上。
那一幕幕相遇相知相依的情景重回他心中。一幕幕,全是他們重再邂逅後的點點滴滴——山間茶棚眼眸交視無心的邂逅……雲池畔的波折……他為她唱的情曲……親手為她穿串的情鎖……她為他縫袖……浣紗的溪邊對他的感謝……
還有,她落水時,睜開眼後,問他在做什麼,他說他在為她渡氣……一幕幕,歷歷在眼前。
「若然!」他俯下臉。
為她渡氣。
——如果你死了,我便出家當和尚。
——如果你死了,我便出家當尼姑。
若然……然然然然然……
是誰在呼喚她?
殷若然倏然睜開眼——四周白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雲鄉茫茫,無邊無際。這是天上或人間?她身在何方——她死了嗎?
四處是白茫,雲霧彌漫著一種沒有時間感的灰亮——抑或在夢中?她究竟、究竟-身在何方?
上天下地,欲投無路——听!那游絲般的呼叫——是誰在叫她?
呼喚聲愈來愈近——
「若然!求求你醒醒!睜開眼看看我!」
她悠悠睜開眼。「你……」
「你醒了……」龍天運眸子一閃,猶似水光。
「你在做什麼?」唇齒之間還印著他的唇。
「我在為你渡氣。」
當夜,紫陽殿燈火通明,燭火映雙影,時而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時而一個居上一個位下;一個問在做什麼,一個說在幫渡氣。
殿外青山樓外隱,情繾綣,意纏綿,點點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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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8-9 21:39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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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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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7-8-9 21:40
番外篇
深山藏古寺,名剎立山巔。神靈山的靈山寺遠近馳名,凡虔心祈願者無不靈驗,因此香火不絕,連皇親國戚都慕名前來朝聖。在東側山峰,則有一無名廟宇,藏于群樹間,與西側山峰名剎遙遙相對,卻乏香客問津。山峰間草木叢生,枝葉蔽天,雖有山徑互通,亦為草木所蔽,即使熟悉山形與地勢,稍有輕忽,也極容易迷失,消逝在山林群木間。
「據說這是冒犯神山神靈所致。」說話的男子年約二十多歲,唇紅齒白,嗓子有些尖細,神情肅穆,言之鑿鑿︰「這靈山又名神狐山,素來清幽,不受世俗所影響,是因為有神靈眷顧。山名神狐,相傳此山住有一男一女二神,會化身為神狐,一白一紅',翱游于山間。神狐有靈,千年來庇護此山,山樹林木常年青翠蔥綠,不曾枯黃。然而,若有心存不敬、輕佻怠慢,貿然闖人山間而褻瀆神靈者,神靈會施予薄懲。」
「善尚,怎麼你說話的口氣也跟那些和尚一樣。」站在善尚前側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側臉瞅他一眼,又回臉看著前方。少年年紀雖輕,但渾身散發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氣勢。「善尚多嘴了。」
少年沒有答話,神情亦無怪罪的意思,只定定看著前方,似是在思考什麼。他們此刻站在凸出山腰處的一座崖上,崖下不遠處為一地勢平坦的寬廣台地,台地深藏在山腹間,周圍為林木或岩崖所包圍,極為隱密。
「殿下,此處看來甚為理想。不僅地處山腹,四周有岩崖跟林木屏蔽,不易被人發現,那台地亦甚為寬廣,看起來可容納上百人,可用來練兵。對外有山徑可通,然山形復雜,一般人不會隨便上山來。本地縣令是太傅的門生,與宋郢一黨素有嫌隙,靈山寺住持則與縣令多有交往;且離京又有十數日路程,快馬亦需多日方能到達京城,消息不易走漏。」站在少年左側,看起來跟善尚差不多年紀、一身武衛裝束的男子沉聲說道。
「殿下,煌大人所言甚是。」善尚說道。
少年點點頭。「玉堂,收到展延的消息了嗎?」
「是的,殿下。」煌玉堂回道︰「果然如殿下所料,殿下離開宮中不久,宮中便發現了剌客,有剌客夜襲東宮殿。」
「哦。」少年哦了一聲,有些耐人尋味。「那麼,抓到那些刺客了嗎?」
「回殿下,刺客身手甚是矯健,未能將其捕獲。現下宮中禁衛加強巡邏,保護皇上安全,皇後殿下且奏請皇上恩準,將建立太子左右衛率、左右司御率、與左右清道率等諸衛府軍,直屬東宮殿,以護衛東宮殿。現下殿下刻在靈山為陛下祈福,所以暫且交由東宮殿左衛率統領展延初步計議,一切章宜等殿下回宮後再作安排決定。」
東宮太子近侍善尚其父因身染重病,恐不久于人世,太子體恤下情,特地代為懇求聖上,準許善尚回鄉探視病父;又因聖上龍體欠安,皇後听得神靈山神靈庇佑極為靈驗,便奏請太後,太後懿旨特命東宮前往靈山為聖上祈福,祈求龍體康健,並添福壽。
少年眉眼一挑。「那剌客想來甚是厲害。不過,有了這些府兵護衛,如此一來,東宮殿可說是十分安全了,是吧?玉堂。」
「是的,殿下。」煌玉堂垂首恭敬回道。
「善尚,」少年問道︰「太宰那邊可有何動靜?」
「稟殿下,」善尚低頭垂眼。「據慈寧宮內官所報,太宰近日曾進宮謁見,隨後,國子監祭酒被邀請至太宰府。」
少年雙眸縮起來,冷哼一聲。
「看來太宰還真是不安分。據太醫所說,父皇龍體日益衰弱,病情亦有加重的可能,太後與太宰怕是提早在計劃著什麼。太後以為本王少不經事,不成氣候,所以才放心答應母後的請求允許建立東宮衛率軍。派人繼續盯著,但切記,勿打草驚蛇。」轉向煌玉堂,「玉堂,你親自去挑選綱名精兵,安靜在此操練,先不必隨本王回京。善尚,傳令下去,右衛率統領煌玉堂代替本王,在靈山寺帶發閉關修行百日,祈願皇帝陛下龍體康泰,福壽延年。」
「遵命,殿下。」善尚與煌玉堂同聲領命。
「回去吧。」
林徑兩旁草木枝葉與矮灌叢交纏,疏短處都有半人高,蟲鳴鳥叫,密林深處仿佛蟄伏著什麼,一個不經心,枝葉隙縫間似隨時有什麼會一閃而過。
驀地,少年震了下,忽地看到林樹間有一抹紅影閃過。
「你們倆先回去。」搶過煌玉堂的配劍,便要追上去。
「殿下,萬萬不可!」善尚脫口驚叫道︰「殿下,請快回來!這神狐山地形復雜,殿下一個人若有任何閃失——」
少年手一揮,打斷善尚的話。「不必擔心,你們快去吧。玉堂,記得本王交代的事。」邊說邊掉頭追上去,在林樹間又閃見一抹白影,一雙金黃的眼瞳閃現而去。
「本王倒要看看你們的真面目。」少年提氣追上去。
那一紅一白的影子總似在他面前不斷飛掠而過,但任憑他怎麼追就是追不上,更看不清那兩團紅白影霧的具體模樣。他橫下心,非追上那兩頭禽獸不可,追得更急,不知不覺愈追愈遠。等他回過神,驚覺林貌變化,已不知身在何處。
他緩下腳步,以劍柄撥開前後兩旁的草叢灌木,乍見前方一絲光亮,腳下忽地一個踩空,身子一沉,滑跌下山崖。
一切發生快得他來不及反應,沉墜間他感到似乎有什麼托了他的身子一下,他極力張開眼,眼簾一團紅影,卻是什麼也看不見,隨即感受到身體摔落地面的力道,落地那瞬間,人跟著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神智開始清醒,隱隱有人聲飄來,像是有人在說話。
「……姐……藍花……莓子……快回去吧……」聲音愈來愈近。
他睜開眼,光線非常昏暗,被一不知名矮叢的闊葉擋去了眼前光亮。摔跌的沖擊似乎並沒有想象中大,身子感受不到疼痛,他伸手到腰下一觸,身下軟軟的。山林間積堆了厚厚的落葉,看樣子他似乎就摔落在一層積葉上。但……他尋思著,摔落中途那將他一托緩了下墜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
他試著起身,右腳踝處傳來一陣疼痛。
「唔……」他悶哼一聲。看來是傷了腳踝,怕是骨頭摔斷了。他索性躺回地上,閉目養神起來。
他必須好好想想。雖然這不算是最差的狀況,但也夠糟了。善尚等不到他回去,過後不久必會帶人前來搜尋。麻煩的是,這山這麼大,不知得費多少時候才找得到這一處——
「死了嗎?」冷不防有聲音從上方傳來,跟著有人踢了踢他的腿。那聲音听起來稍嫌稚嫩,年紀似乎不大。
他剛想睜開眼,一只小手探到他鼻前,軟綿綿的,有種莓子香味。
「唔,還活著。」聲音又響起。
「……」另一個聲音響起,好像叫了個名字,他一時沒听清楚。「我們趕快回去吧,要不,下山晚了,城門要是關了可就麻煩。反正這個人看起來那麼重,我們也扛不動,走的時候跟山下的人說一聲,讓他們上來扛人就是,不要管那麼多閑事了。」
「小紅,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枉費我苦口婆心,你竟然一點都沒學牢。諾,你看,這人的穿著打扮,這身服飾的質地跟料子,可是上等的絲綢,這可不是尋常人家穿得起——」
「那又怎麼了?」
「你還不懂!」稚嫩的嗓音頓一下,大概是在搖頭晃腦。「我們好心幫助人家,那人家感激之余多少會報答我們對吧?喔,我是說,我們幫助人家,雖然不求回報,但人家若是一意感激執意回報,盛情難卻,我們也不好拂逆人家的好意是吧?」
「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不是我說,小姐,人家……」
接下來又說了一堆話,但他沒听進去,只感覺到一只手在扯他的衣袖……
「放肆!」他驀然睜開雙眼。
「啊!」眼前那人吃了一驚,身子往後一仰,跌坐地上,拍著心窩叫道︰「嚇死我了!你要睜開眼楮為什麼不先說一聲?」
但見兩名看來約莫十一、二歲,一身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正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先前跌坐在地上的那小女孩爬起來,爬到他身前,湊到他臉上方,俯視著
他,雙眸水盈盈的,即使背著光,也可看出晶瑩的水光,像似在流動。
「放肆!」少年低喝一聲,星目橫瞪著那小女孩。從她的穿著看來,約莫是此地哪個大戶人家的婢女。
「看也不能看啊。」小女孩將臉龐俯得更低。「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一把將她推開,她身子往後仰了一仰,險險就要栽下去,雙手在半空亂揮,一個情急,抓住了他的手。
「放肆!」少年連著幾聲「放肆」,將她的手甩開,「小姐!」小紅連忙過去拉開她。「小姐,男女授受不親,你怎麼可以去抓男人的手!」
小姐?少年眉頭一皺,有些意外。他以雙手支撐,掙扎了一會,好不容易才坐起身,雙腳不免用力,右腳踝吃痛,又皺了一下眉頭。
「原來是這里受傷了。」小女孩見狀,伸手敲了敲他的右腳踝。
「你做什麼?」不防又吃了一痛,少年怒瞪著她。「你可知我是誰!」態度極為倨傲。
「不知道。你是誰?叫什麼名字?」小女孩笑嘻嘻地。
「哼,憑你一介粗鄙的山中野孩,本王的名諱豈是你這等身分低下的人所能知曉。」
「連名字也不能說啊。」小女孩還是笑嘻嘻地。
「本王?」小紅搖頭。「這個人大概是把腦子摔壞了。」
「有可能。應該從崖上摔下來的,那麼高的地方……」
愈說愈不象話。少年臉色一沉,命令道︰「你們快去找人來。到靈山寺找一位善大人,就說是東公子,他就知道了。」
「東公子?原來你姓東。」
少年抿抿唇,低喝一聲︰「少廢話,還不快去!」
「我們快回去吧,小姐。」小紅皺眉。「這個人態度那麼差,就讓他吃點苦頭,別理他了。」
「小紅,你到山下找人來,找了人後,不必跟著上來,就在山下等我。」
「不好吧,你一個人……」
「沒事的,快去吧。」催促著小紅離開。
小紅只得下山。少年不悅,說道︰「本王剛剛不是說了,要你們到靈山——」
「靈山寺太遠了,要是去了靈山寺,我們會趕不及下山。」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打斷本王的話!」
「你這人睥氣實在有點壞。」態度這麼差,又倨傲,別想他會感恩圖報了。
「我看你一直在發火,大概是肚子餓了,要不要吃點莓子?」提起放在不遠處的籃子,放到少年面前。
「這東西能吃嗎?那麼髒。」
「這也嫌髒?你這人還真不好侍候。」小女孩搖搖頭。
「要不,吃點核果子好了。」朝四處看看,撿了一塊石頭。
瞧她那麼單薄,不像有力氣的模樣。少年臉一沉,從她手中拿走石塊,冷冷說道︰「本王不必你侍候。」
但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將一顆核果敲碎。小女孩不禁笑出來,說道︰「還是我來吧,敲這個核果子有訣竅的。」
取過石塊,熟練地敲開一顆顆核果,不一會,就攏了一堆。她將核果子送到少年面前,再將隨身帶的水壺遞給他。
「喏,你一定渴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該不會需要有人喂你喝水吧?」
「我自己會喝。」少年搶過水壺,狠狠瞪她一眼。
等少年喝了幾口水,又吃了幾顆核果後,小女孩堆滿笑,說道︰「你水也喝了,核果子也吃了,人也去幫你找了……嗯,你看,我幫了你這麼多,你是不是有一點感激?」
「你想說什麼?」少年仍是一副冷肅的表情。
「我是說,我這麼幫忙,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感激,所以如果你想表示點心意什麼的,我也不好辜負你的好意……」
「說來說去,你就是想要回報。」
「嗯,也不是啦,但你若是有此意,我也不會拒絕就是。」
「君子以助人為樂,施恩不圖報。」
「我又不是君子。」小女孩露出一臉委屈。「你看我長這樣,怎麼也不像個君子吧。」
少年不防一愣,這才正眼瞧她。此刻日頭稍斜,林木遮蔽,天光更形昏暗,無法完全看清她的容貌,然而,粗糙的衣飾即使不藉由光亮也能感覺出衣料的粗劣。他定楮一看,這才注意到她一身衣褲的裝束,不禁又皺起眉來。
「你怎麼穿成這模樣?」
「方便啊。」小女孩說得理所當然。
「如此不成體統,你爹娘竟然都不加以管束?」居然還任她一個女孩兒家隨便跑到山上來。
小女孩像是看穿他的心思,輕笑一聲,說道︰「我爹娘想起時,是會跟著奶娘叨念我一聲啦。可要采這些紅藍花跟莓子,非得上山來不可。」
听她如此說,少年這才注意到放在不遠處另一個籃子里滿是紅藍花朵。不禁好奇問道︰「你采這些花做什麼?」
「做胭脂膏啊。」
「做胭脂膏?何必如此麻煩,市集上一買就有。」說著,少年內心小小詫訝,訝異自己的好耐性。
「我這可是要做來買賣的。」小女孩笑嘻嘻,又說得一副理所當然。
少年不禁一愣。方才她提到奶娘,雇得起奶娘的話,應不是尋常人家,家境應當不差。但瞧她的衣飾跟行動,想來閨儀跟禮教有欠——是的了,這女孩想必是哪戶商賈人家的女兒。商賈人家,身分地位不高,但容易積聚財富,想來惟有商賈人家才花得起錢雇請奶娘,卻乏適當得體的教養。
尋思至此,他不禁再瞅她一眼。昏暗天光下,從她眸眼反射出一絲水光,他不禁伸出手,待要觸到她眼簾時,驀然驚覺,縮回了手,抓起水壺,仰頭咕嚕地一連喝了幾口水。
「看來你好像很渴。」小女孩見狀,說道︰「原先我還以為我喝過的水,你是不會喝的——」
「這水你喝過了?」少年一驚,倏然抬眼,丟下水壺。
「哎呀!」小女孩趕緊撿起水壺。水壺里的水所剩不多,她干脆將水壺倒空。「你這人怎麼這樣!好心給你水喝,你居然將水壺丟了。」
「你居然敢將你喝過的水給本王喝!」他大聲斥喝。居然給他喝沾過他人唾沫的水!胸臆不禁涌起一股怒氣。
「我看你好像很渴,才將帶來的水給你喝,要不,這深山里到哪去找水?」小女孩嘟嘟嘴,很不以為然。「也不過就吃點口水,用得著發火嗎。真是!好心沒有好報。」
「你——」眼中不禁冒火。當今世上,誰敢讓他吃他的口水!「要不,我也吃你一口口水好了,那就扯平了。」
少年又是一愣。這幼稚、簡直無知的說詞——愚魯蒙昧的鄉野男女果不可教!心里怒氣又升,有意為難。
「本王的唾沫豈是你求就吃得的,你以為是如此容易之事?再說,你要怎麼吃本王的唾沫?」
「說得也是,你就當我沒說好了。」小女孩一愣,失笑出來。
那笑聲激得少年眸子一縮,劍眉一挑,命令道︰「你過來。」聲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威嚴。
小女孩呆了呆,不由得靠過去。
他抓住她,冷不防便俯下臉,堵住她的嘴,將口里一口唾沫渡到她嘴里。
「哎呀!」她一驚,不防將唾沫吞下去,連忙退開,急忙擦著嘴。
「還不快跪下謝恩。」她唇上的胭脂過到他嘴上,他冷冷盯著她,一邊擦拭掉嘴上的胭脂。
「你這人怎麼這樣?太髒了!」簡直氣急敗壞,不斷擦著嘴。
「你說什麼?」星眸噴出火,怒喝道︰「大膽!你居然敢說本王髒!」那怒焰教她不禁瑟縮起來,往後又退了退。他一只手支撐著,彎身向前,攫住她的手,將她抓到身前。
「啊!你想干什麼?!」她大叫。
「你敢再說一次!」他的臉幾乎湊到她鼻前,眸中怒火熾熱。
她心中一凜,閉上眼。
「不敢。」識時務者為俊杰。老老實實地,不逞強回嘴。
「哼,諒你也不敢!」重重哼一聲,總算放開她。
她忙不迭站起來,往後退開好幾步。今日真是倒霉,好心沒好報不說,還硬是被強迫吃了一口口水。雖然是她自個兒那麼說的,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
「你這人!我好心幫你,你不回報也就算了,居然那麼過分。」她搖搖頭。「我要回去了。等會兒應該就有人上山來,你不要亂跑,就在這兒等著。」再一想,他腿都傷了,也跑不到哪里去,對自己搖搖頭。
「你想丟下本王?」少年臉色又一沉。
又來了。她記得以前似乎也有一些官老爺到過府里,不過那時她還很小,記不清了。但這人說起話倒有點像戲台子演的那般,官腔官調的。瞧他衣飾華貴,想必是出身富貴人家。
「你只要乖乖在這里等,不會有事的。」算了,今次就算是幫白忙了。
轉身打算離開,身後那少年突然冷幽幽說道︰「你不想要回報了?」
一听到回報,小女孩立刻轉身,眼楮發亮,走回去。「真的?你打算給我回報?」不無驚喜,原本都打算放棄了。
少年朝左右看看,指著身右側不遠的樹木,說道︰「你先扶我到那兒坐著。」身後無所倚靠,甚覺不舒適。
「我看你還是別亂動比較好。」小女孩搖頭,順勢坐在一旁,作勢要扶他。說道︰「要是覺得不舒適的話,就躺著好了。」
少年沉吟片刻。那話並非沒有道理,貿然移動,若是不小心,斷骨移位,那就麻煩了;卻又不甘心在人前無助地躺著,于是雙手撐地,硬是撐著。內心不無詫訝,不明白自己方才為何叫住她。許是無聊吧。不願承認想要她多陪陪他說說話,即使她那般大膽無禮。她是唯個敢讓他吃她唾沫的人!不過,他也讓她吃了口他的唾沫。想到此,他不禁盯著她的唇。
「好了,你要給我的回報呢?」既然他不肯躺著,小女孩也就作罷。念念不忘回報,仰著臉看他,滿是期待。
說話聲拉回了他的神識。瞧那貪婪的嘴臉!他不禁感到一絲氣惱,冷冷道︰「你年紀小小,怎麼便長就一副市儈的嘴臉。」
其實也不小了。女子十五及笄,多已許嫁;早的話,十三、四歲豆蔻少女有不少亦許了人家。先前瞧她臉上雖還很有幾分稚嫩氣息,但听她談吐,想來應該也有十一、二歲。
「你這人真是。是你自個兒說要給的,說話偏又如此刻薄。」她也不惱,又嘻嘻笑。「我也不是非要什麼回報不可,但有的話,我也會很開心。」低下聲喃喃起來︰「總不能全靠著崔大爺給的束修,我得想辦法開源節流啊。」
听不清她究竟在喃語什麼,少年不及細思,脫口說道︰「你喂本王吃顆莓子吧。」
「先前你不是還嫌髒嗎?怎麼突然——」又在瞪人了。把話吞回去,拿起一顆莓子,遞到他嘴前。
「喏。」
他張口咬住莓子,咬住她手指。「啊!」她吃痛叫一聲。「你干麼咬我的手指?」
他不答,嚼了幾口,吞下莓子。「再喂本王吃一顆。」
她將籃子放到他身前。「你自己吃吧,手又沒受傷。」
「我要你喂本王吃,你沒听清楚嗎?」星目一瞪。「你要是侍候得本王高興了,本王就給你賞賜。」
這人簡直一身富家公子的身段跟派頭。她想了想,嗯,只是喂吃個莓子,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好吧。」她點頭。奶娘要是知道了,一定又會叨念個不停——說什麼仕紳官家小姐的身分、禮法道統什麼的。
一連吃了幾顆莓子後,少年才總算滿意。
「擦嘴。」命令道。
「是是。」哎,做商賈從事買賣還真是不容易。提起衣袖幫他擦拭嘴角。少年伸手往腰下一摸,跟著移到腰間,解開腰間玉佩,看了一眼,然後遞給她。「喏,拿著。你拿著這個到靈山寺,屆時本王會給你豐厚的賞賜。」
她喜孜孜地接過,把玩起來。日頭已又西斜幾分,原本遮蔽的天色透過林葉隙縫斜射進幾絲光亮,就著那些光亮,她高興地撫弄著玉佩。雖然昏暗,可大致能辨識出玉佩的成色與上頭刻的紋樣。
她摸摸上頭的紋樣……唔,這是什麼?蛇……不,有爪又有胡須……龍?!
「怎麼了?」見她不出聲,他覺得奇怪,取回玉佩,仔細看了兩眼,頓時沉下臉。玉佩上頭有道淺痕,斜斷過龍身。
她湊近臉,沒留意到他臉上寒雲密布,說道︰「有裂痕呢,瞧著倒像是穿雲而出。」
他不禁注視著她,神色有些奇異。
「公……子……」林間處忽地傳來尋喚聲。
「啊,有人來尋你了。」她先听到聲響,站起身。
少年也听到呼叫聲。看來是善尚帶人來尋他了。
「那我要走了。」她匆匆提起裝了莓子的籃子打算離開。既然他的人尋來了,她最好早點下山,讓山下的人不必上山來。再者,避開他的人,也省得麻煩。
「等等!」他叫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回頭,朝他一笑。他忽然扯下頸間戴著的玉墜,丟擲向她。「這個你拿著。」
「公……子……」呼叫聲愈來愈近了。
她拾起玉墜。玉墜小而巧,形狀若枚銅幣,看那成色與那玉佩十分相似,上頭也刻了什麼,但看不清。她朝他又是一笑,而後轉過身子匆匆走開,忘記了那一籃紅藍花。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見她身影很快被林樹吞沒。低頭一看,玉佩上那道淺痕,果然愈看愈像一朵雲彩,而翔龍自雲間翱游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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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123ZY
時間:
2017-8-11 02:13
THX
作者:
granrine
時間:
2017-8-16 22:08
謝謝分享
作者:
vampire50618
時間:
2017-8-29 20:33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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