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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博嗣《空中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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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k
時間:
2010-1-20 02:49
標題:
森博嗣《空中殺手》
獻給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大人
他們犯的錯共有三個
相信孩子是自己生下的
深信自己比孩子懂得更多
希望每個孩子都變得跟自己一樣
這些愚蠢至極的妄想
是比戰爭更大的災難
「可是我沒有告訴他們何時會死,因為那真是荒謬的謊言啊。雖然沒說,可是我很清楚,其實他們並不像知道。就算想教他們宗教或者哲學之類的東西,可是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死亡真的是很恐怖的事情哪!」
泰迪坐在帆布躺椅上——或者應該說是躺在上面。沉默了一會兒,不久他又說:「其實很蠢。人死了之後靈魂會脫離身體,死亡不就是這樣嗎?任何人都體驗過幾千萬次。雖然說不記得了,可是那不代表做過的事不存在啊!真是蠢斃了!」
作者:
shek
時間:
2010-1-20 02:50
序章
在夢中,我為了守護重要的人而戰。她是地球上最後一個物理學者。如果失去她,人類的文明——或者說是歷史的一部分——就會走向寂靜的死亡,這是無庸置疑的。為什麼呢?因為她的腦中有人類存在的「意義」,而我們,正打算抵抗那個「意義」。
我們?
也就是我和她兩人。
其他的人類都不在考慮之內。
我們兩人在地下道裡逃竄,盡可能遠離來襲的敵人,然後盡可能地……活久一點。在這樣地逃亡裡,我們連對話的時間都沒有。是什麼導致我們深陷這樣的困境?我們即使想深究,卻根本沒有時間好好回想。我只是……想為害怕的她做些什麼,更捨不得她哭泣。那眼淚帶給我的痛苦,比留在我身上的任何一道傷痕還要深刻。因此,我也有隨時赴死的覺悟,未曾對死亡感到恐懼——如果她落入敵人手中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的當場自殺吧!
而,當我問她為什麼那樣害怕的時,她用這非常緊張的表情這樣回答:
「因為那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怕變成獨自一個人。」
這樣啊。
我們兩人並不是特別的害怕死亡。本來,所謂的活著,本身就帶有別離的可能性;正因為活著,所以會體驗道恐懼,可是活著和恐懼絕對不是同義詞,因為就算死了,大不了只是跟自己分離;屍體不過是人世間的影子,和誰在一起,或和誰分離,這完全是沒有意義的事。
我自己也是嗎?
我,是怎麼樣的人呢?
思考自我價值,是活著的人才會有的傲慢行為。
是只有活著的人才會被騙的無謂幻想。
更不是規則、不連貫,到死也無法看破的謊言。
「我們兩個人一起死在這裡吧。」在陰暗地下道地路上,我向她提議。
不出我所料,她輕易的接受這個提議。我個人認為,這與其說是絕望,不如說是非常簡單且明快的決斷。
「再見。」我說。
「謝謝。」她微笑。
我持槍瞄準她的頭,扣下扳機——
一槍。
煙。
火藥甜美的香味。
然後,看著她慢慢地倒下,閉上眼睛,停止呼吸。
永遠地……再見了。
空氣啊,宇宙啊。
如果我要呼喊的話,試著喊我的名字。
試著回想織布上的圖案——在曼陀羅(注1)一端的小污漬、游泳、舞蹈、到處爬行……
就這樣,我從這個夢裡脫離出來。
因為知道用這雙手開槍可以從夢裡強制醒過來,所以我慣用這雙手——不過前提是必須意識到那個世界只是一場夢。打算脫離的時候心情愉快,因為那一定是夢;而她,一定也知道這個方法吧!在被我射中之前的一瞬間,她一定是先行脫離了——雖然那只不過是我個人的願望……
即使醒了,她還是在我心中殘留了一段時間。那種殘留不是指她的姿態聲音或氣味,而是她的存在;也正因為如此,那種存在感不能具體化為言語或信號。所以,接下來她的存在感像霧一樣急速地散開消逝,可是,和留下姿態聲音或氣味那種可笑滑稽地印象相比,這是非常完美的消散。
心跳很快,我出汗了。
不久,另一個緊張地世界侵入了我的天地。我從以前就覺得,只有我自己的意識,才是自我的棲所。
在這個沒有希望、愚蠢無聊的現實世界中,沒有會衝著我的名字直接來襲的敵人;我也沒有身為物理學家的戀人,連直接去愛人、或是親手殺人之類的經驗都沒有過。
我是什麼人?現在想起來,「回想」這種舉動,本身就是被詛咒的證據。
我,是今天被派到這裡的飛行員,工作是駕駛戰鬥機;所以,不能說我是直接被敵人襲擊,或是直接殺人。
對,是間接地。
在人世間裡,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僅止於直接或間接之差。
呼吸稍微穩定之後,我掀開毛毯坐起身,腳踩到地板上。頭仍然像泥濘一樣沉,可是身體已經停止顫抖了。地板給人不舒服的冰涼感,我把腳塞進地上的靴子裡——果然,我不相信半夜突然醒過來時,會有靴子整齊擺放在床角的奇跡。睜開眼睛,我不由得對自己老是身處同樣的世界而感到不可思議,或許,我們被置入了一種「程式」,讓我們能夠在瞬間全盤接受這一成不變的世界。
說不定,當我們誕生在這個世界的時候,體內已經被植入了魔法晶片。
我站了起來,毛玻璃得窗戶映出朦朧的夜光,天好像快亮了。我睡的是堅固的雙層床,上鋪現在睡了一個男人。雖然我沒看到他的臉,卻可以聽見他規律的鼻息。我沒問他的名字,反正不用急著問,不久之後也會知道。這個男人的體型比我大,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一般來說,不認識的人就睡在你的正上方,你的心情應該不會好到哪裡去。這是很特殊的情況,而無法容忍這種「特殊」的人也還蠻多的吧!很幸運的,我不是會那麼在意這種事的人。我到哪兒都能睡,什麼都能吃。我也只是有這麼點的長處。
只是,像這樣醒過來之後,我常常就無法再入眠了,這是我的缺點之一。
突然,我聽見一種微弱而規律的聲音,一開始以為是昆蟲的振翅聲,可是,這振翅聲似乎持續太久了。
我站起來,披上毛衣、離開房間,接著走過像是被碳粉弄髒的圍巾般幽暗的道路,然後打開通往中庭的門——雖然沉重卻能順利打開的門。
空氣很冰冷,可是對我來說,對這個夜晚來說,卻是恰到好處的溫度。
聲音聽起來稍微清晰點了,似乎是馬達的聲音。我忘了看時鐘就走出去,所以只好仰望天空判斷時刻。我馬上就找到了熟悉的星座,推算出現在的時間。這是我小時候學的方法,現在大概是凌晨四點左右吧!
我沿著水泥牆走,遠處可以看到耀眼的光芒。那方向是停機棚。
我更靠近一點,發現停機棚的鐵卷門只捲上了一半,後面是讓卡車通行的地方吧!光芒就是從那裡流瀉出來的。
我彎下身體,鑽進鐵卷門走了進去。停機棚非常大,但是明亮處只有入口附近,大部份的空間都被怪物般的黑暗所支配。天花板就和夜空一樣黑暗、一樣的高,差別只在看不見星星。
看臺上有聚光燈,我立即知道馬達的聲音是牆壁邊的壓縮機發出來的。最明亮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身穿滿是油漬的白色連身工作服,一手拿著棘輪扳手,還帶著護目鏡,大概是因為要焊接吧。他的面前是直列式八汽缸引擎,有滑車和起重機支撐著,浮在半空中。他是要把引擎放下還是抬起來呢?地板上雖然有平板推車,可是上頭並沒有引擎,而離此十公尺的深處裡,那架距離最近的飛機,整流罩(注2)被拆下,露出後方裝引擎的空間。圓圓的洞裡,被拿掉引擎的框架反射著鈍色的光芒。看來是這個機體的引擎被卸了下來。
我走近,男人總算是注意到我了。
「呀……早安啊。」他邊拿開護目鏡邊微笑,外表看起來還很年輕。
「你在熬夜趕工嗎?」我問。
「沒看過你耶。」
「我是昨天才被派到這裡的。」
「啊——那麼,這就是要載你的傢伙咯。」
「我的?」
我再看一眼裡面的機體。
男子把護目鏡移到頭上,打量著我,然後伸手到工作服的口袋裡拿出香煙,用火柴點燃。
「這裡不是禁煙嗎?」我問。再說這裡飄散著汽油的味道。
「你喜歡鋁嗎?」用力把煙噴出來後,他自顧自地說道:「那是非常有韌性的金屬。儘管如此,還是會馬上熔化喔。」
「那是合金吧?」
「就算變成合金,那彆扭的個性還是轉不過來。」他微笑,白淨的門牙一覽無遺。
「那……你剛剛在做什麼呢?」我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想,如果這是我要開的飛機,那我應該有問這問題的權力吧。
「不要問會比較好喔。」
「為什麼?」
「不知道自己極限的人,通常比較佔便宜。」
「就算比較佔便宜,那又怎麼樣?」我笑著說。
「總之,這就是所謂的沒有負擔,不是嗎?」
「沒有負擔?就算少了點負擔,可是這又不是馬拉松比賽什麼的,有差別嗎?」我半開玩笑地說,語氣間多少注入了一些熟絡。
「你們是在互相殘殺哪。」男子突出煙霧。
「不……這是工作啊。」
「靠殺人吃飯?殺人是工作嗎?」
「嗯……」我看著附近地貨櫃箱,其實是想借此移開視線,「我可以坐這兒嗎?」
「啊,那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男子斜眼看我,然後點頭。
「那是誰的管轄呢?」
「想坐在那裡的人的管轄。」
「這裡的老闆是怎樣的人?」
「……快點回床上去再睡一下會比較好吧……這個,該怎麼說呢……對了,這是我的建議。」
「謝謝。不過我原本以為你在修理引擎……」我邊坐下來邊開口問道:「有什麼不對嗎?我覺得先問問看會比較好。」
「這個嘛……」
「希望你告訴我。」
「你開過這種機型嗎?」
「如果沒有裝備武器也算的話,我開過幾次。」我回答。
這架飛機的機種是散香編號B,最新型的編號D是即將登場的機種。在沒有裝備武器的情況下,我是有過飛行測試和偵察任務的飛行經驗。關於那幾次飛行,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不,我的意思是,雖然我清楚地記得飛機給我的感覺,可是卻不記得任務內容。那確實是在之前的公司的事。
「它能裝備多少的配備,你知道嗎?」
「百分之三十五左右吧。」
「是百分之三十。」
這是武器或彈藥對機體的重要百分比。
「好重哪。」我喃喃自語。
「真遜。這個引擎啊,根本無法再擠出更多的馬力,只能在最重要的六千馬力左右磨磨蹭蹭的。」
「換氣啊。」
「但是吸氣(注3)路徑會改變。不過,如果知道這點就沒問題了。」
「這點程度的技巧我知道啊!竅門是切換一次截流閥(注4)。」
「那是誰教你的?」
我沒有回答。教我這點的人,是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我決定只有在和那個人面對面時,才能說出他的名字。
「這誰都知道吧。」我小心斟酌著回答。
「是啊,活著的傢伙每個都知道,不知道的傢伙都沒活下來。」他沒有笑。
「那,你剛剛修理的是什麼呢?」我回到原來的問題。
「因為要換氣,所以我就讓它真正地換一口氣。」男子還是露齒微笑,「這裡。」他指著活門(注5)的側邊,「在切換的瞬間,就在那短短一眨眼,讓壓力從這個洞孔裡消散,吸進力只會慢一點。這是個簡單的改良。總之,你剛剛所說的竅門啊,在我改良之後就不需要啦!」
「你這不是畫蛇添足嗎?」我覺得有點不安。
「會嗎?反正,要換氣的時候絕對不要切換截流閥,要直接一口氣推上去。」
「然後呢?多少人試過?」我冷冷地問。
「這個嘛,因為以前沒人讓我這樣做。所以你就相信吧。」
「相信什麼?」
「自己的運氣啊。」
「我到目前為止從未這樣做過,也沒這必要。把它弄回原來的樣子。」
「辦不到,因為已經開了一個洞了。」
我只能咋舌歎氣,想一隻坐在浮冰上的海狗,有一種隨時會沉下去的討厭預感。
這次的派遣,原本就不是分配到什麼好地方,離人家所說的「赴死之地」相當接近。當然,我記得期望這次分配的人的臉,而且我也不認為自己沒有錯。我想起知道這次派遣的朋友們來送行的時候每個人都沒有說話,當時的沉默就像樹木的年輪一樣,一圈圈累積。
「相信我,機首上升的時候,油門就給它一口氣踩下去。
「噢……」我含糊的回答。
會演變至此的戰況應該不多吧。因此後來我下定決心,當情況真的變成他所說的那樣時,一定要忘記他所有的忠告,因為忠告會比人還要早一刻死去。
不過,那時候的我其實是認為,與其相信自己的運氣,還是多少相信這傢伙的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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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佛教極樂世界的圖樣。
2、飛機或汽、機車的引擎的外殼,用以調整風向,減低風阻的配件。
3、把氣體吸進引擎汽缸的過程。
4、控制進氣歧管進氣量的圓形金屬片,常用於汽油引擎的氣化器裡。
5、裝在唧筒機器內外,通路孔口的活動蓋,可調節氣體或流體的出入。
作者:
shek
時間:
2010-1-20 02:50
第一話 整流罩
這幾年來我堅定不移,當老鼠離開著火的摩天輪、一拐一拐地回家的時候,一定在盤算新的計劃,設法奪取貓地性命。
J.D.沙林傑《九個故事--史密斯地青春時代》
1.
我站在草薙水素的白色辦公桌前敬禮。雖然她的房間就位在二樓辦公室面向飛機跑道的位置,可是因為現在百葉窗放下來,所以看不到外面。牆壁上表框的照片和書籍整齊的排成一列,裝飾在牆上。八成是想證明什麼輝煌的事跡吧,房裡有很多顯眼的銀星和金箔的裝飾品。這麼看來,這個房間的主人一定熱衷於以輝煌的過往來裝飾自己,也可能對一些形式上的氣派沒有抵抗力;不過事實上,這種人應該根本無法勝任自己的工作吧,我這麼想著——不對,或許這個必須誇耀輝煌過去的人,正在某個地方悄悄地警戒著。不過其它的事我可就猜不出來了,上邊是我心不在焉時的想像,至於別的,因為聞到了香煙的味道,所以至少知道這個上司會吸煙。因為我不信任不吸煙的上司,所以這一點倒是個好兆頭,我這麼想著。這種程度的腦力激盪是每天都不可或缺的。
她站起來,給了我一張文件。
「函南優一,這是你的任命書。第一道指令會在早上送達,現在先待命。」聰明內斂的聲音透出冷靜的氣息 。像仙人掌那樣的清心寡慾恬淡,反而很迷人。
「是,長官。」
我收回觀察她的目光,大略看了一下文件,打印出來的慣例字句最底下,有一些剛剛才記錄上去的數字。那是我的暗號,我馬上把它默記下來。
「土岐野呢?」草薙邊翻開放在辦公桌上的筆記本邊問。
「土岐野是誰?」我依舊站得直挺挺的,反問她。
草薙慢慢抬起頭,一隻手用更慢的速度把眼鏡往上推。雖然她的表情沒有改變,可是我知道,這一瞬間的沉默很明顯地是她驚訝的證據,而且還是多少伴隨著憤怒的驚訝。
「就是和你同寢室的土岐野。」草薙說。
「如果是他的話,還在床上睡覺。」我回答。
「他現在還在睡嗎?」
「因為我現在在這裡,所以無法知道他目前的狀態。至少,在我起床到離開房間的這段時間,他都在睡覺。」
「你為何不叫醒他?」
「因為對我來說,沒有叫醒他的理由。」
「為什麼?」抬起下巴瞇起眼睛的她,終於讓人看見真正生氣的表情。可是那個變化只是非常短暫的瞬間,她的表情原本就是像是在生氣。
「容我重新說明一次。在我起床的時刻,沒有叫醒他的理由,而剛剛說他還在睡只不過是我的臆測……現在有理由了,如果有需要,我去叫醒他。」
草薙筆直地站在辦公桌對面,惡狠狠地瞪著我。
「請給我指令。」
「沒有人跟你說你跟土岐野是一組的麼?」
「沒有。而且,就算我聽過,今天早上起床時,我也還不知道同寢室的人就叫土岐野,所以我想結果還是一樣的。總之,他沒有自我介紹——」
「知道了,知道了。」草薙打斷我的話。她面無表情地輕輕點頭,看看時鐘,「你十分鐘後再回來這裡一次。OK,完畢。你可以出去了。」
「那我先告退了。」我敬完禮,離開她的房間。
我草草確認一下時間,心想著該回自己的房間嗎?宿舍大樓就在旁邊。或者是到一樓的接待室抽煙呢?我邊想邊走下樓梯。
後面傳來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草薙水素衝下樓梯。我在樓梯拐角處讓出一條路給她,草薙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這樣經過我身邊,然後推開大廳的玻璃門走了出去。她挺直脊樑的姿態,就像是圓規在走路一樣。
進入接待室後,我點燃了香煙。因為從大大的窗戶外可以看見中庭,所以我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眺望草薙往宿舍走去的身影。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穿著短裙。那似乎是個熟悉的景象,為何我會這麼認為呢?
接待室裡,有好幾組泛黃的塑膠長椅並排著,更裡面的窗戶邊有一個男子攤開了報紙。他的髮色是不同尋常的白色,戴著小小鏡片的眼鏡,往我這邊瞄了一眼後視線又回到報紙上,然後一隻手繞到腦後摸著亂蓬蓬的頭髮,皺起眉頭。他好像要開口說話,所以我想姑且等一下;可是最終他還是一經沉默,連頭都沒抬。我走到煙灰缸那邊,做了個彈煙灰的動作。火才剛點著,其實還沒有彈煙灰的必要,我只是想靠近他而已。
「我是昨天被分派到這裡的函南。」我說。先打個招呼也沒有損失吧,我是這麼想的。不過每當我一這麼想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也活得很久了。
「你好。」男子抬起頭,「草薙小姐好像在生氣呢。」
「啊……這……」我看向窗外,可是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因為玻璃反射著光芒,所以此刻我看不到宿舍內部,「我想是因為土岐野先生還沒起床的緣故。」
「是嗎?」男子一臉不以為然,「什麼啊,是那種小事啊。」
「雖然我被派來這裡,可是那個……沒有人跟我說明過呢。」
「說明什麼?」他邊問邊盯著攤開在桌上的報紙。
「比如說這兒有些什麼樣的人啦,有什麼樣的任務啦,像這些,各式各樣的事……」
「你想知道嗎?」
「你,是飛行員嗎?」我問他。其實從他的穿著來看,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小小地開了個玩笑。
「我是湯田川。」他抬起頭說,硬是擠出一個笑容,就像照相機的閃光燈亮起的一瞬間,「來到這裡有三年了。你……噯,叫什麼啊?」
「函南。」
「函南啊。」湯田川點頭,一隻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啊——原來是你啊。我有聽說你的傳聞哦」
「……這裡有幾個飛行員?」我不想搭理他的話題,逕自提出別的問題。
「最近這陣子,平時有四人。」
「有把我算進去嗎?」
「嗯。」
「最近?」
「對,最近。」
「只有四人?」
「對,只有。」湯田川一隻手拿著點燃的香煙,嘴裡細細地吹出煙霧,「不過。加上美麗的草薙小姐的話,會開飛機的有五個人。」
「可是,這裡是個非常大的基地耶。」
我再次看向窗外,可是從接待室望出去,是看不見位在相反方向的跑道的。眼前的是宿舍的二樓建築,左手邊是停機棚和工廠的一部分,右手邊是基地大門和倉庫。鐵柵欄的對面是中間夾著道路的平坦草原,再過去是河川堤防上架設鐵軌的鐵橋,更遠的地方是黑色的森林。這一切都在窗外靜止,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今天好像沒有風,下午或許會下雨吧。
湯田川叼著香煙,又一言不發地開始看報紙。必要的交換情報時間已經結束了——他的意思應該是這樣吧。
沒辦法,我只好走到窗戶附近,眺望窗外的景色。不久,草薙從宿舍裡出來了,依然用挺起胸膛的端正姿勢直接走回中庭。我看看時鐘,離她進去還不到五分鐘呢。手上的香煙變短了,我把它捻熄在煙灰缸裡,雖然還想再抽一根,可是突然省悟到這是因為自己緊張的關係,於是我開始緩慢地進行深呼吸——只吸進空氣而不包括尼古丁。我已經決定要克制煙癮。
土岐野這時出現在中庭裡,往這邊走過來。他起床之後只來得及換過衣服吧,連襯衫的紐扣也沒扣。心裡估算著他進來辦公大樓的時間,我走進大廳。
「早安。」我對土岐野打招呼。
「早安。」他好像很痛苦地皺著眉頭回應我。
「是被草薙小姐叫起來的吧?」
「哈——」土岐野邊打哈欠邊點頭,「是她啊,我沒空認識其他人。那……你是誰啊?」
「跟你同寢室的函南。」
「啊……」土岐野稍微撐開眼皮,打量我全身,「那麼,給你用下面的床吧。」
「我已經用了。」我回答。
「這樣啊……那真是抱歉。」
昨晚土岐野應該有看到我才對。他是在深夜時分回來的,當時在一陣摩托車的引擎聲後,接著響起走近的腳步聲,我想應該和同寢室的同僚打聲招呼,所以還特地從床上爬起來。可是他看起來很疲憊,對我的話沉默以對,只是點個頭,然後就這樣脫了衣服,馬上爬上床睡覺了。我那時以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不過現在想想,他有可能只是喝醉了,總之,他好像不記得昨晚的事。完全看不出昨晚他喝得那麼爛醉。
「你好像很不舒服?」我問。
「嗯,是不太舒服。」他回答。不過他也只是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輕輕的搖頭,「走吧。」
他邁開步伐,我也跟上前去,在上樓梯的途中,土岐野只回頭看過我一次。
「我叫土岐野,請多指教。」
他在樓梯轉角向我伸出一雙手,那是比我還要大很多的手。
作者:
shek
時間:
2010-1-20 02:50
2
散香編號B的飛行員座艙並不寬,對小個子的我來說剛剛好。和初期的A型號比起來,在外形上,B的引擎蓋稍為低了一點,座艙罩後方脹脹鼓起,因此前後視野都大幅改善,是絕佳的設計,其它的,還有原本在編號A左右翼的兩挺機關鎗被移到機體下部。雖然聽說這是為了削薄機翼的不得已之舉,但卻因此使得慣性力矩意外地被改善。散香機原本就因為良好的旋轉運動性能而被叫作「風車」,如今更加提升這項優勢,因此大受飛行員的喜愛。
一般來說,不開飛機的人比較重視飛機的裝備,而會開飛機的人,第一個所考量的傾向於操作桿的輕巧度。前者是認真地在擔心因飛行員的疏失而導致飛機墜洛的情況,相反的,後者總是在害怕應飛機的性能不佳而讓飛行員送死。這之間的差距從飛機的第一次起飛到空中時就開始分歧延展,彼此間的鴻溝從未縮小過。
我一直維持飛在土岐野後方偏上的位置。因為眼前的雲層,我完全看不見地面上的東西。下面純白,上面湛藍。而正上方是太陽。
從背後傳來的引擎震動也讓人心情舒暢。這是我非常喜歡的頻率,就像在按摩一樣。今天早上從維修員屜倉那邊聽來的換氣法,我至今還沒試過。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十二分。
飛行的時候,我總是一邊聽著音樂。我其實很想提高音量蓋過不想聽到的聲音,可是工作時是不能這麼做的。除了聽不見無線電的聲音會讓我困擾。其他聲音本身是一種很重要的情報,不可以聽漏——引擎和機體以及骨架所發出的異常聲音、方向盤連結聲、螺旋槳撕裂空氣的聲音,還有儀表板發出的信號聲。因此,在飛行時只能播放平靜的音樂。平靜的旋律就像一條警戒線,只要注意大於這旋律的聲音就好了。
認真說起來。我比較喜歡喧鬧的音樂,可是卻沒有機會在飛機上聽。有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去執行偵查飛行之類的任務,我在結束任務的歸途上,會想著也許某天可以痛快地聽搖滾樂。為此我早塞了一片這類的CD在飛行旅行包裡面,但直至目前都還沒有機會。假如有一天,任務的情勢絕望、無可挽回,那麼我就要播放這片CD來聽。如果能在CD還沒有放完之前就死去,那該有多好!我是這麼想的。
飛機下方的雲像泡泡一樣圓圓的,而上面的雲卻是灰色且平坦的。我們像是要脫離這兩個雲層的夾縫似的,筆直地飛去。
離開陸地之後,我只從耳機裡面聽過一次土岐野的聲音,那正好是收完起落架、朝著雲緩慢上升的途中。
「莫非……你該不會是第一次碰這個吧?」他突然這麼問。
「你說的這個……是指任務?還是機體?」
「機體。」
「如果是編號B的話,不是第一次。」我回答。
「那麼,你知道換氣的方法吧?」土岐野問。
「不要用無線電聊天比較好喔。」
「OK。」
在那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交談了。
我們按照任務,朝西南方向飛行。因為地上的氣溫將近30度,所以我想要盡快飛上天空,再說這也是睽違了一周的飛行。
空中的太陽一樣的耀眼,可是不知為何,自己映照在聚碳酸酯儀表板上的,那稍微安心的臉,不時提醒我不認識自己的事實。
不知不覺間,四周空氣溫度已經降了下來,膝蓋附近也感覺到異常寒冷,不過身體的狀況倒非常良好。
我第一次駕駛這種機體是在兩個月前。而我隨即知道,在目前我所駕駛過的散香編號B之中,這架飛機是極其上等的。之前的駕駛員應該是個愛乾淨的傢伙吧,機艙就像在博物館內展示的飛機一樣,非常整齊乾淨,也就是那些什麼貼過照片貼紙的痕跡,名字的刻痕,好像在計算什麼的記號,模仿詩作的亂七八糟字句,在這架飛機裡一樣也沒有。或許是那個叫作屜倉的修理員打掃整理的吧——不對,不可能。所謂的維修員這種人,是不會伸手觸碰飛行員座艙的。就像人類的胃袋一樣,對他們來說,這裡是他們無法消化的領域。
這麼說來,我倏地想起,坐上飛機時這裡完全沒有人類的味道,也沒有人工香料的味道。對討厭這兩者的我來說,這實在是比較良好的情況,光是這一點就讓我喜歡上這架飛機了,以前只要一搭上有人坐過的飛機,光是那個味道就會讓我頭痛。人的車子、人的衣服、人的房間、人的床,比起這些,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人的飛機。要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駕駛飛機無法在中途換手,或者到外面去透氣。
土岐野的飛機輕輕地振動了兩下機翼。
應該是打算下降吧。已經飛了這麼遠了嗎?我看看手錶。
我衝進雲裡沉進雲海中,關上小節流閥,與土岐野稍微來開一點距離。機體微微振動,令人有一種輕飄飄的浮游感。我非常喜歡下降時那種無法言喻的感覺,那是一種非常舒暢的感覺,就好像所有的感官都變得遲鈍,萬物離我而去一樣。想要持續降落,直朝著地球的中心墜落……我總是聯想到這種事。每個同伴都喜歡加速上升時背後急遽產生的加速度,雖然他們常這麼說,可是我並不以為然。墜落的片刻才會有從某個東西裡解放開來的感覺。而那一定是因為,活著,就是所謂的不自由吧?對生物來說,沒有比活著還大的束縛了。
「或許,你是在期待死亡吧?」
說這句話的人,是誰呢?
對了……是天野,哪個吵死人的白癡男。他是何時墜落的呢……沒錯,是在兩年前的夏天。他下墜的時候,用無線電對每個人這麼說:
「幫我跟餐廳的歐巴桑說,天野那傢伙逃跑了。」
想起當時的情景,我笑了出來。他不是那種會講高格調玩笑話的男人,可是這句話卻是能夠讓人深思的最上等題材。
脫離雲海後,可以略微看見黑色的森林。天野,他一定也看過這樣的黑色森林,我這麼認為。在這樣的景色中升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譬如明明地球逐漸靠近,可是可以安身的地穴卻沒有開啟之類的……
因為雲層消失,我馬上就找到了土歧野的機體。他在我上面,離得相當遠。還在震動機翼,好像是注意到我了。我又笑出聲來——意外的,他是個樂於照顧新人的人呢。真是多餘的開心啊,我想。
在森林上方飛了好一段時間,接著眼前出現了寬大的河川。我們在這裡降低高度,沿著河川的上游的方向改變航線。兩側是平坦的草原,遠方是農地與草地,還有孤零零的白色住家。可是因為小雨的關係,所以視野模糊不清,無法看得更遠。
再往前就會有個水庫,到時應該會出現湖泊,那附近有我們要偵查的對象。從基地起飛到現在,大約飛了一個小時。
我將八成神經都緊繃注意著上空。看守下方是土歧野的任務。
座艙罩濕了。往旁邊看,主翼尖端形成的白色水蒸氣帶正往後方流去。像
我再次降下高度。是因為下過大雨的關係嗎?河川的水量好像增加了,黃褐色的河水直撲而來。我降到只比兩岸的堤防稍微高一點的高度——如果這裡有橋,我正身處在一個危險的高度。我沒有關閉節流閥。不壓住機身的話,會因為對地效果而讓機體上浮。我注意到打在座艙罩上的水滴好像增加了,吞了一口口水,那聲音突然變大。
右前方是土歧野的飛機。陰影讓我看不見坐在飛行員座艙裡的他。
山逐漸逼近,河川逐漸變窄。
引擎的聲音穩定且輕巧,這是有高明的維修員保養的證據。要說什麼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比優秀的維修員更重要的了,即使得拿他們來當戀人也不會有損失的。
我和土歧野的振翅聲同調,那是一種平滑的聲音,就像觸感良好的毛毯那樣讓人心情愉快。
我回頭看了看好幾次後方上空,很幸運的,天空並不刺眼。周圍的土地逐漸高聳,黑色的森林似乎在成長、隆起,有種好像回到太古歷史的錯覺。這附近已經沒有住家和道路了。
河川平緩地在右手邊蜿蜒。
土歧野傾斜主翼,我也降下右翼,這時感覺自己像在滑雪撬。當然,實際上我並沒有滑過雪,雖然曾在雪地上飛過,可是卻毫無用這雙手觸碰雪的經驗。要是墜落時能夠墜到雪上就好了——同伴們都異口同聲地這麼說。為什麼呢?不瞭解雪的我不知道理由。
下降的主翼的尖端是黃濁的水面。沙洲的沙子都比它白多了。
一如預定,前方出現了水庫。
我原本以為水庫會是白的,可是卻比想像中黑得多,而且還有數條直直的漆黑條紋,讓我稍感驚訝。我稍微把節流閥往上推,瞬間又把操縱桿微微向左推,讓機翼恢復水平。
我等待土岐野開始上升。
他仍保持水平飛行,而且,速度沒有增快。
距離障礙物還有三百公尺左右。
差不多要拉抬機身了吧?可是土歧野沒有動作。
水庫就近在眼前了。我確認左右的地形,要向左右轉彎的話,幅度太狹窄了。
還在直直前進。
難道說他還沒睡醒嗎?有一瞬間我這麼想。因為今天早上,土歧野好像宿醉的樣子……
不行,已經到極限了。
我拉起操縱桿的時候,土歧野微微地降下右翼,加速引擎的運轉。機體因為反作用力而傾斜。
我將節流閥一口氣推上去。
土歧野也拉高機首,維持微微傾向右邊的方向、是在計算反作用力矩的力道吧?他打算斜斜地上升。
當然,我想起了換氣的事。
我抓著節流閥的右手原本正輕輕使力,可是我相信那件事所以手離開了那裡。
相信什麼呢?我稍微遲疑了一下,想著這個問題。
引擎推著機身在數秒內扶搖直上,途中換過一次氣。確實,以人類的操作來說,是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爬升這麼高的。太棒了,我想。引擎像是發狂似的轟隆作響。
機體震動,從機首那邊流出白色的水蒸氣帶。
感覺到背後的加速度,我看著眼前陰鬱的天空,覺得連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絲毫盼望的自己很不可思議。
飛機以極為傾斜的角度攀上眼前以混凝土塊建成的水庫。
機速雖然逐漸下降,好歹飛機還是在持續上升。這機身確實很重。如果引擎再夠力一點的話,這種讓人心情煩躁的時間就會減少吧。
越過水庫,我就這樣保持繼續上升的狀態。當然,已經把角度修改得更加和緩。
振動機體,看著湖面。
遠方的水面是綠色的,那片綠好像是延伸到非常深處的樣子。
右手邊是道路,在那對面還有鐵路。
更裡面是工廠,我邊眺望著那裡邊攀升。
在機速降得太低之前,我果斷地切換輔助翼(注6)進入水庫背面,以劃半圓的方式重新回復水平飛行。
深呼吸。
土歧野的機身在比我高一點的地方,還在我的背後飛行。
再一次俯視目標。
沒發現任何移動的東西。沒有人影,也沒有汽車。
目前下方還沒有攻擊扑過來,有的話那真是很討厭的事。
沒有攻擊,就證明目標物裡什麼也沒有。
我們也是為了確認這點而來的。
雖然一直心存懷疑,然而在這次的偵查任務中什麼事也沒有,應該可以鬆一口氣;可是我注意到,不知為何,自己竟然對此感到遺憾。體內好戰的因子,似乎就存在於握著操縱桿的右手附近。你明明就很想要開槍!右手痛罵我。我脫掉手套,想看看那個好戰分子的模樣。
我一遍大幅度地轉彎,一邊回到工廠那邊。土歧野現在正進行著普通飛行。這個機體待在敵機後方十秒以上就會有危險,燃料會跟不上速度。比被人類還要虛弱的機械搭載,對被載人而言,也可以說是一件可喜的事,至少我這麼認為。
我極盡所能觀察,工廠看不出來有在運作的樣子。我只聽說那是處理礦物的設施,雖然看見長長的運輸帶,可是無法確認是否在動。
「要回去了嗎?」無線電那邊傳來土歧野詢問的聲音。
「OK。」我回答。
看了一眼飛在旁邊的土歧野的飛行員座艙,我回頭看後方的上空。
瞬間,我發現了浮在灰色雲朵之中的三個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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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相當近。對方的機速相當快。最初的一擊只來得及閃避。
因為土歧野的機身往右轉,所以我往左俯衝逃跑。節流閥全開,邊像是要舔嘗湖面般低空飛行,邊找尋附近可以躲避的地方。如果輕率地上升而失去機速的話,那就完蛋了。
我回頭看了後方好幾次。敵機是什麼機種呢?
還是沒有射擊,可能打算從上方壓制吧。
雨勢稍微變強了,這對我們來說是幸運的。雖然機體因為引擎振動而微微搖擺,可是目前還沒有異狀。我按照順序檢查油壓和燃料的儀表板,準備拋棄油槽。
再往後方看一次。敵人看起來還是有點遠。
慢慢地深呼吸。
關掉音樂。
「好了,來吧。」我喃喃自語。
放鬆肩膀的力量,稍微抬起腰桿。
在座位上重新坐正。
慢慢地移動膝蓋。
就連這段時間,我還是在環視周圍。
我的前方有魚跳出水面——不,不對,是敵方用機關鎗射過來了,聲音比影像遲了一瞬才被聽到。果然是從上面過來。
我拋棄油槽,配合這個動作的反作用力,拉起了操縱桿。
機身一邊旋轉一邊上升。我沒有切換方向舵(注7),將機體交給離心力做出旋轉飛行,這麼一來,就沒有死角,也可以確認敵方的位置。
雖然很遺憾,可是敵機的確有兩架。一架敵機往我這裡射擊,另一架則採取突擊。
我把機首朝向剛剛過來的敵人的方向,縮小瞄準範圍,可是瞬間,敵機已經不在射程範圍內了。
我和一架敵機擦身而過後,緊接著另一架過來。敵方默契似乎相當不錯的樣子。
結果沒有遭受到來自後方的攻擊。我保持水平狀態,開始盤旋下降。
一架敵機往下衝過頭,正打算旋轉——像這種瞬間的失誤是會要人命的。另一架敵機迅速上升,正要調整第二波攻勢。這個駕駛員技巧不錯。兩架機體都確定是雙引擎的彩虹型。在低空方面,機速是對方佔上風,散香贏過對方的則是轉彎的性能;機速和轉彎性能就像是香蕉皮和香蕉肉的表裡關係,也就是說,就算香蕉皮被剝掉,只要果肉還在就夠了。
好,來了——
還有一架敵機在下方,磨磨蹭蹭。如果剛剛就識時務地逃跑,他就撿回一條命了。
向左回轉。
從旁呼嘯而過的風聲聽起來像曠世笛音。真是美麗的音色啊!
敵方射擊!
切換節流閥,果斷地拉起升降舵,我咬牙忍耐加速的壓迫感,從一數到三,之後引擎上衝。機體在保持朝上的狀態下一度失去了速度,就像要倒車那樣翻轉過來。能作出這種招式的人不多,能夠承受這種招式的機體也很少。
我好戰的右手,解除機關鎗的鎖。
「可以射擊嗎?」我問。
踏出右腳,切換方向舵,機體一邊斜斜地滑動一邊下墜。和計算中的一樣,從上面攻來的敵人根我擦身而過。敵人降下襟翼(注8)。雖然你打算踩剎車,可是速度還是太快了喔!我用心電感應傳達這樣的建議。往反方向的左邊看,我確認下方有一架敵機後,瞬間屏住呼吸。
「可以射擊了。」我說。
右手按下射擊鈕。
開左輔助翼、降下襟翼、拉起升降舵。
往左脫離。
我在這段空隙裡急速上升,搶得高度。
應該有擊中,可是對方還在飛,好像沒受到傷害的樣子。他只要稍微膽怯,那我就站了上風。不過很快地,我就看不見那邊了。
動作慢吞吞的另一架敵機邊轉彎邊上升,或許是在害怕吧——只是或許。
我飛得更高。
要逃到雲裡嗎?不,這樣有點困難,會連雲的邊都摸不到吧,而且我也沒有必要這麼保守。於是我決定,要採用假裝逃進雲裡的聲東擊西之策。
確認儀表板,引擎的狀態良好。
我回頭,確認慢吞吞的跟在我後頭的敵機,我特地壓抑振幅,讓他跟上。但這是還是看不見另一架敵機,問題就在這裡,他沒有爬升,或許是因為受到了什麼傷害。
四秒後,對方射擊。
一、二、三——
我將機身往右轉,同時切換整個方向舵。
Sanp Roll(注9)!
我瞬間來到對手眼前,右手急速地擊發子彈,左手在抓住節流閥減速,兩腳翻轉方向舵,用力矩甩開對方後,機身呈現失速狀態。
終於,另一架敵機過來了。
對!就是這樣,你不過來的話,可就沒法演出高潮戲碼了。
我將機身往右反轉,把機首朝向下方回頭一看——那架慢吞吞的敵機跑到那去了?
我邊迴旋邊降落,並趁著這段時間眺望四方。雖然現下可以看得很遠,但卻沒有看見土歧野的蹤影。我掌握了水庫到這裡的範圍,並在下方發現一架敵機。但,他在幹什麼啊?
我的機體嘎吱作響,一瞬間越過了一陣黑霧。
那是誰的煙?我確定那絕不是我的。
我降下左翼,用正常的方式轉彎。這下子總算是能夠呼吸了。我確認了有兩架敵機,但,黑煙是哪一架機體冒出的呢?
推進加速後,我拉起升降舵。
「接下來……」
我大口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向左反轉;飛到上升中的敵人正前方後馬上向右反轉。
對方也不甘示弱地射擊,下降並旋轉,放滿襟翼,輕輕地翻個觔斗。
但對手的動作顯然不夠精彩,一定是戰鬥一開始,被我擊中機身某處受損了吧。
勝負已分,對方的機腹下方冒起了一團火焰。我右轉脫離,確認著火的敵人,另一方面則找尋另一架動作遲緩的敵機。
為了慎重起見,我往上看,接著是背後,然後往下面找,最後終於發現那動作遲緩的敵機正拖著黑煙,幾乎是貼著湖面飛行。這架飛機似乎也被方纔的射擊擊中——原來,雙方人馬在最初那一刻勝負已判。我再大略環視一次周圍,沒有其他機影了。
我拉起升降舵,就這樣急速下降。下降的途中看見了著火的敵機往湖面墜落,飛行員似乎沒有逃出來。
腦海裡雖然浮現了「真可悲」這樣的字句,但我實際上大概不是這麼認為。那就像是寫在蛋糕上的巧克力文字一樣,是完全不會令人在意的句子。
有載人也好,沒載人也好,墜落的是飛機,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考慮飛機的內臟。
我從後方接近持續吐著黑煙的機體,機速下降,眼前是很合適的練機關鎗用的靶子,我馬上就追上了。
當我右手正打算按下射擊鈕的時候,對方突地降下右翼接觸湖面。浪花飛濺,機體像回力鏢那樣回轉。
我在附近繞圈,確認敵機。最後,對方的機首沉入水面然後停了下來。我揣測著敵人要在湖裡浸到什麼時候,駕駛艙裡似乎沒有動靜,座艙罩有一半已經浸在水裡。或許,他是在等我消失吧。
我離開現場向水庫的方向前進,拉抬機首緩緩的拉升高度。
「我是誰呢?我不知道。」我自然自語——或者大概是我的右手在說話吧。
汗水從我的額頭上流下來,我取下護目鏡,用左手揉了下眼睛。
我先檢查燃料,油壓和油溫,然後輕輕振動各個舵確認機體是否損壞,結果沒有異常。在後方轟轟作響的引擎也沒事,依然狀況良好。我想必須這麼和那個維修員說,換氣的改進真是完美級了。能夠駕駛這麼棒的機體真是讓人高興,一切讓人心情愉悅。
飛躍偵查點的工廠上方,我從水庫的下流區離去。途中沒有看到土岐野的飛機,也沒看到敵機。因為雨的關係,能見度非常差。
一開始在這裡的急速上升,或許是土岐野要實驗我吧!還是他為了確認換氣系統的特性呢?原本這項系統的改造要施加在土岐野機上的吧。
不論是哪一點,能夠在那時候先知道換氣的時間點真是太好了,因為敵人隨即就出現了。能夠不考慮節流閥而行動實在很重要,機體像是輕了十公斤。
現在只剩下返航。前方應該不會再有敵人來了。
我飛到雲層上。
「喂,沒事吧?」從無線電上傳來土岐野的聲音。
「還活著呢。」我回答。
「你在哪兒?」
「脫離目標,正往南方前進,不久就要接近第二確認地點了。」
「瞭解。我在上面等你。」
土岐野好像沒事的樣子。他似乎先抵達地點了。
我在雲層上筆直的面向南方飛了一陣子。沒幾分鐘發現了土岐野的機體。
「挨槍了嗎?」土岐野問。
「不,完全沒有。」我回答。
「幹掉幾架?」
「兩架。」
雖然土岐野沒有提到自己的狀況,可是他那邊的戰況一定也很激烈吧,因為挑戰他的應該是三架敵機裡最高明的飛行員。
我喜歡講話不拖泥帶水的傢伙。或許他是個不錯的人,我對自己的同僚下了評價。
燃料還殘留百分之三十,降落在基地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四十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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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薙沒特別的說些什麼。她那清澈的表情,感覺就像將信件投進信箱的郵差,無論任務執行得好不好,都只是日常生活的瑣事。一定是這樣吧!因為跟以前待的地方比起來,這邊才是前線啊。這樣的反映比起那種長官微笑後敲人肩膀的噁心誇獎方式,好得太多了。
我和土岐野兩人並肩坐在草薙的辦公桌前,簡單地報告狀況。
「呃……上面打算炸掉那個水庫嗎?」土岐野問。
像這樣的問題本來是被禁止的。
「不。」草薙搖頭。當然,除此之外也沒透露其他情報。她到最後都沒點名我,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新的飛機開起來如何,有什麼希望等等的這類該有的社交辭令,她完全沒說。儘管有些失望,可是仔細想想,這種相處方式也讓我很高興。總覺得,太過在意反而不好吧。
淋過浴,我下樓一走進餐廳就看到土岐野在喝啤酒。他還沒更衣。剛剛我聽見了引擎的聲音,所以知道有人駕著飛機起飛。因為聽說過飛行員有四人,所以應該是我們之外的兩人去飛吧。太陽下山了,晚上的工作雖然讓人心情沉重,可是因為酬勞會比較高,遭遇敵人的幾率比較低,所以認為賺到的傢伙也不少。
我不是很會喝酒的人,硬要辯解的話,或許可以說是對酒精沒有免疫力。然而,在剛分發的新基地裡,第一天的工作就擊墜三架敵機,而且有兩架是自己解決的,再加上同僚已經在那邊喝著酒等你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不喝一杯,要是被人講說像是被綁在北極探險隊的雪橇上的行李那樣讓人心情沉重,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當然,我不討厭酒精的味道,也很喜歡醉醺醺的感覺,再說,遺忘對我來說是必須的。用酒精釀造一段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時間,這種行為的確有其合理的意義。這段記憶就像熱帶魚水族箱裡的泡沫,咕嘟咕嘟地,只是上升,然後消失。我認為這種高明的手法是為了舒服地活下去,因為活著本身很明顯不是多讓人心情舒暢的事,而且不論是多麼像樣的泡沫,結果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喝酒的人毫無例外地都知道這種事。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雙手拿著玻璃杯,靠近土岐野坐著的餐桌。
「我靠近你喝酒不介意吧?」我規規矩矩的問。
「已經夠靠近了。」土岐野撇了撇嘴。
「有在射程內嗎?」
「你對冰箱裡的東西有抵抗力嗎?」他答非所問。桌子上有三個空啤酒瓶,可是,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酒醉的跡象。
我把啤酒注入玻璃瓶內,然後一口氣喝掉一半。
「噢……真的好冰。」我也在他的玻璃杯裡倒了酒。
「對了,因為你這個可靠的夥伴我省了不少力氣,所以,謝了。」土岐野平靜的說:「你是怎麼擊落兩架飛機的?換成是我,老早不管他們溜了。」
「這是奉承話嗎?」
「喂……」他瞇起一隻眼睛。
「你那邊不是也結束的很快嗎?」
「僥倖啦,因為對手是個門外漢。」
「這是謙虛嗎?」
「嗯……」土岐野點頭,「謙虛嘛?很久沒聽過的詞藻了。」
「我的情況也是,兩架都是新手。」我喝下啤酒,歎了一口氣,「如果遇上的是專業的駕駛員,現在我應該是在游泳吧。」
「你會游泳嗎?」
「不會,我沒游過泳。」我笑道:「我討厭水,也不喜歡結冰的東西。」
「連冰箱也討厭嗎?」
「嗯……」我回頭看冰箱,「這個嘛?還可以啦。」
「雪白,又有吸引人的魅力。」
「要我再去拿一些啤酒嗎?」
「要要要,我最喜歡發酵過的液體了。」土岐野說完又要倒啤酒,可是酒瓶已經空了。「去!」他一咂舌,站起身來往冰箱走去。他有聽到我說的話嗎?
「你之前待在哪兒?」土岐野邊開冰箱邊看著我。
「這個嘛……」我微笑,「在母親的肚子裡吧。」
土岐野的嘴巴扯起的弧度越來越大,還抬頭看了下天花板。能夠讓他發笑真是倍感光榮,我想。不過因為我是新進來的,所以對方會有這樣的反映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這個,是今天晚上最後一瓶。」他拿著啤酒瓶回來。
「我喝夠了。」
「你在客氣嗎?」
「客氣?好懷念的詞噢。」
土岐野的頭髮比我還長,體型也比我大。他的手也不小,而且瘦骨嶙峋,我總覺得就像是骸骨一樣。
「射擊的瞬間,心情會很暢快吧?」喝了一口酒後,土岐野開口問我。
「為什麼?」
「你不覺得,自己射出去的子彈,好像被對方吸進去那樣嗎?」
「不覺得。」我回答,抬頭看著天花板,「發射子彈的時候,我不看對手的。」
「你不看。」土岐野皺起眉頭。
「因為那是浪費時間的行為。」我喝光玻璃杯裡剩下的啤酒。
「你會祈禱嗎?」
「不會……我會找下一個敵人。有時間看彈道,還不如看後方會比較好。這是我的領悟。」
「嗯……是這樣啊……」他點頭,「這樣好啊,的確是這樣,下次開始我會效仿的。可是,我在學校學的不是這樣哦。學校都教你要盯著敵人看,對吧?要用些許的念力來分出勝負。手冊上沒寫嗎?」
像這樣的精神理論應該不會寫在上面吧。
「沒有命中也沒關係。」我歎氣,「只要對方不射擊,就不用在意。」
「別說讓人不懂的話。」
「這樣啊……」
長期做這種工作,身體自然記得了幾件事,但可以用言語來表達的很少。其中一件,就是在射擊時眼睛要看下一個目標。這點要訴諸言語其實很簡單,也就是說,把時間用在看著已經射中的對手,是非常浪費時間又無益的行為,在這段時間裡存在的只有危險。自從我警覺到這點後,任務就變得很輕鬆,在空中交戰時不再驚慌。只要動作不停下來,一切就會便得非常順暢流利。這樣一來不但不容易疲勞,連緊張感都減輕了不少。雖然我創造出了這樣的絕招,可是一般人大多不會接受。
「今天晚上有沒有打算出去?」土岐野突然轉變話題。明明沒有其他人,可是他卻湊近我的臉壓低聲音。
「去哪兒?」我問。當然我大概猜得出來。
「我帶你去一次看看……」他話到這裡打住了。
「什麼?」
「總之,這是我的任務。」
「你昨天也是在那邊嗎?」我問。
「不……」土岐野只輕輕地搖了一下頭,但是眼睛卻盯了我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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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許可證很順利的就核准了。我坐在土岐野的大型摩托車後面,奔馳在從基地通往街道的筆直馬路上。雖然穿著飛行套頭衫,可是身體還是被空氣冷卻,感到十足的寒意。不過,身體變冷時可以品嚐接近死亡的恍惚,這種感覺我倒不討厭。
途中經過爬上堤防的鐵橋,那附近的河川幾乎都沒有水,只有高高的雜草形成繁茂的草原廣佈在橋下,風一吹就像波浪一般的晃動,看起來就像真的水面。
我戴著護目鏡和皮帽。緊扣著下巴的皮帶可能會留下痕跡,我對這一點一直很在意。天空是深藍色的,月亮則是橘色,搖搖晃晃的飄浮在右手邊。我被一股衝動驅使,幾乎想轉往月亮的方向那邊然後擊落它。現在不論是搭乘什麼樣的交通工具,我都會不自覺的想要確認後方。我必須不斷告訴自己現在沒有回頭看的必要。
土岐野的摩托車引擎是直列式雙氣缸。我從來沒有騎乘過那麼大的兩輪交通工具,如果這輛車向旁邊倒的話,憑我的腕力一定抬不起來吧。凸輪(注10)發出的音調是讓人心情愉悅的高頻率聲響,十分有魅力,那種似乎還游刃有餘的平滑旋轉,讓摩托車內不時發出的輕輕撒嬌的排氣聲,顯得十分可愛。
摩托車騎進有得來速服務的餐廳停車場裡,餐廳裡懸著刺眼的黃色霓虹燈。附近有幾戶平房樣式的住家,土岐野的摩托一安靜下來,蟲鳴便悄悄的傳進耳裡。店門口附近唧唧叫的捕蚊燈閃著光芒,偶爾會有「吧唧,吧唧」的蟲子擊墜聲。大到無法進入停車場的拖板車停在道路對面,像現在這麼靠近它,就讓人產生一股像是會被人從天空阻擊的恐懼。
「這裡是?」我摘下護目鏡。
「這兒的肉餡派很好吃哦。」土岐野說:「你肚子不餓嗎?」
一個渾身骯髒的老人坐在比板油路高了一階的磚造花壇上。他握著一個裝在紙袋裡的瓶子,盯著這邊看。
我們推開玻璃門進入店內,裡面充滿了煙味,還有慢板的音樂,兩者的混合比率應該是四比六吧,令人感覺簡籠罩著一點壓力。土岐野對那位站在櫃檯的老人小聲的說了些什麼,然後向我使了個眼色,帶頭往店裡右邊走進去,一直到轉角的餐桌。越過玻璃窗可以看見被霓虹燈映成黃色的花壇,和與其形成對比的漆黑的停車場。道路旁的大型拖板車現在只剩下輪廓。
一個穿著白色圍裙的女子出現了,她原本在哪兒呢?女子現在站在餐桌旁邊,捲起筆記本的紙張準備用鉛筆寫字。雖不說話但看得出是要來服務點餐,是很明確的動作。
「我要啤酒,給他一份肉餡派。」土岐野點餐。
「還有咖啡。」我邊點起煙邊說。
她默默的記下。但是寫完後,她還是看著我們,睜大雙眼。
「就這樣。」土岐野說。
等服務生走掉後,我小聲的問:「這裡就是你應該帶我來的店?」
「這裡是第一確認地點。」土岐野用鼻子呼氣,接著回頭向後方環視了店內一圈後又面向我,「事情總有個先後順序。有看到在外面喝東西的老爺爺吧?」
「嗯,那個喝酒的老人啊!為什麼他不進來呢?」
「他喝的那個東西,是水。」土岐野也拿出香煙,「對他來說,水和酒已經是一樣的東西了。他一直在那邊等待某個東西通過馬路。」
「等什麼通過呢?」
「這個嘛……」吐出煙霧後,土岐野把火柴扔進煙灰缸,「或許是在等神吧。」
「真是幸福的人生。」我微笑。
「至少,比我們幸福。」土岐野說。
在任何街道上,都有在等待某個東西的老人。孩子不會等待任何事物,這是個什麼原因呢?我,是在等待什麼吧?不,我其實沒有在等待什麼,也就是說我還是個孩子。對……就是這樣,是個孩子。一定,一直,都是保持這個樣子吧——我心裡義無反顧的下了這樣的賭注。
飲料和肉餡派送來了。大得過頭的白色塑料盤子裡盛放的肉餡派,可怕到好像從昨晚就被裝在那裡。雖然咖啡的知性和熱氣有點不足,可是苦味倒是很充分。認真說起來,就是我喜歡的類型。
遠望並排在櫃檯裡的瓶子,這才發現在那附近的鏡子裡映照著我所認識的臉。我在這條街道上應該沒有認識的人才對,因此我有點驚訝。
進入店裡的是維修員屜倉。他立起灰色罩衫的衣領,頭上的無邊便帽壓得很低,頸子像恐龍那樣向前探,並往這裡走過來。
「呦……」屜倉把手插在口袋裡,微微一笑,表情看起來很僵硬——也可以想成他是在眨眼睛,甚或是顏面神經麻痺了吧。不過,這或許是我的錯覺。
「引擎狀況很棒喔!真是高超的技術。」我對他說:「我當時真想向你道謝,可是你不在。」
「我那時在睡覺。」屜倉回答:「沒有了油槽,還有整流罩……可是……」
最後他說了些什麼,我聽不太清楚。不是因為音樂太吵,而是他說話聲太小了。
「安靜的貓。」土岐野問道:「你,要坐這兒嗎?」
「不,我朋友馬上就來了,所以算了吧。」屜倉對土岐野說,表情依舊僵硬,「你那邊,如何?」
「我們也在等人。」
「不是,我是說引擎的事」屜倉微瞇起一隻眼睛。
「啊——什麼啊,是說引擎啊。」
「用中速度時是不是有點鬆弛啊。」
「好像吧。」土岐野不太確定。
「是太鬆還是太緊,哪一個?」
「因為今天天氣不好,所以我不知道。再給我一段時間看看情況吧。」
「嗯。」屜倉轉而看著我,「你也在等人嗎?」
「這個嘛……」
「真像安靜的貓啊。」土岐野邊笑邊說。
屜倉往店的反方向離開。因為是L型的路,所以我看不見對面,本來有點在意他的朋友是什麼樣的人,可是過兩秒我的興趣就消失了,視線轉而移到外面,想看看屜倉是怎樣來到這裡的。應該是靠摩托車或是汽車吧?可是停車場沒有這類的交通工具,而且,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聽到那樣的聲音。
「真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土岐野說。是對屜倉的評價吧。
音樂變成爵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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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大轎車開進停車場裡。轎車光是引擎蓋就跟客廳差不多寬敞,後方有類似垂直尾翼的裝飾,不過是個幫不上忙的愚蠢設計。兩個年輕女子下了車來,一個穿著黑色的短裙,一個則穿白色的連身長裙。土岐野往那邊看過去,表情跟著改變,也因此,我意識到她們的存在跟我們接下來的目的地有關。果然,那兩個人一進店裡就東瞧西看地找人,然後往土岐野這邊走近。
「晚安,尚史。」穿黑色迷你裙的那位平伸雙手打招呼,銀色的戒指閃耀了好幾次光芒。
而身穿白色連身長裙的女孩,像是打量我一般地站在原地。
「這位是新來的函南。」土岐野說。
「你好嗎,函南?」黑裙女郎微笑道。
「要跟什麼時候比呢?」我微笑揚起嘴角回答。
黑色迷你裙女郎叫作久須美,有一頭長長的直髮,還有張巧克力顏色的臉蛋,另一個白色連身裙女孩叫作富子,頭髮是短短的粉紅色,胸口有著貓頭鷹的刺青,聲音嘶啞,一開始我甚至以為她感冒了呢。
她們開始暢飲啤酒,酒的牌子是我沒有看過的小小綠色商標。大約聽了三首曲子後,土岐野站起來打算離開店裡。他制止我掏錢的動作,在收銀台那邊付了帳,然後開口問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肉餡派。」
「啊……」我點頭,「這麼說來,很久以前我曾吃過呢。」
土岐野大笑,在我後方的女孩們也在竊笑。他們大概以為我在開玩笑吧,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在很久以前真的吃過肉餡派,那滋味和今天的肉餡派非常相似,我只是想表達這個而已。雖然說每件事情都有個先後順序,可是我實在不擅長按照順序細心地說明。對我來說,像肉餡派這種東西,大概就像個慘敗的拳擊手潰散在那裡,又或者是種無法無法改變的商品。我早就放棄和他們分享這樣的想法,也放棄探尋各種過去的回憶。今晚沒有做這種事情的心情。
我們坐上那輛龐大的轎車。為何要製造這種大車呢?我完全無法瞭解設計者的想法。久須美坐在駕駛座上,土岐野坐在副駕駛座,而富子則在我坐進後座後才坐進來。車子行駛到路上時,車身的前後方和車腹各摩擦了一下地面,摩擦聲加上輪胎的鳴聲,以及因為消音器的關係而產生美妙的爆炸聲。之後車子漸漸地加快速度。程序這麼多,可是現實卻沒有伴隨其程序而產生應有的能力。或許是使用了什麼特別的手法才有七百馬力的吧,我想,例如後方有螺旋槳在轉動啦,或許是車腹下方有圓圓的鋸子回轉並把馬路切斷。引擎的聲音聽來好像是八氣缸,不過,當久須美把手伸向車內音響轉開開關的時候,轎車變得好像飛機衝進大氣層那樣,聽不見任何聲音。
馬路非常筆直,路燈周圍籠罩著朦朧不清的紫色,不知不覺間一盞一盞落在身後。在車腹震動的滾筒聲響開始破壞揚聲器。富子的香水味直撲到我這裡,害得我頭痛了起來。她的貓頭鷹刺青一直盯著我看,像在詛咒著以前居住的森林的靜謐。
車子離開馬路往森林之中突進,最後隆隆作響開始爬上石板路。路的兩側立著的四角石柱之間有細小的鐵柵欄,在車頭燈的光芒之中,柵欄在對面緩緩開啟,之後的路全被森林包圍著。一路上沒有人開口,我逕自吸取從窗戶飄進來的新鮮空氣——當然,說新鮮或許是自欺欺人而已。終於,前方出現了使用投光照明(注11)的屋邸,看起來像是有錢人家的別墅。車子拐了個彎,大門入口就在眼前。我之前只在電影裡看到這種屋子一次,那是電影的最後一幕,而那棟房子因為火災燒掉了。
「怎麼樣?」土岐野回過頭來問我。
「什麼怎麼樣?」我回問。
「這裡你很久之前也來過吧?」土岐野說完後就笑了。這是在開玩笑吧。
「這個嘛……」我微微笑了一下。
下車後,身穿禮服的門侍打開大門讓我們進入大廳。有三個女人在挑高的二樓隔著欄杆看向這裡,我在心裡用機關鎗掃射,把那三人瞬間收拾掉。大廳右手邊的房間地板鋪滿地毯,一直延伸到深處。雖然裡面因為黑暗而看不清楚,可是還是可以看見酒吧吧台的一部分,也聽得見裡面人聲吵雜。
我拿出香煙點火。在車內我一根煙也沒抽,但這種時候光是抽煙就可以阻止自己胡思亂想,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那,待會兒見。」土岐野悄悄地說。
「待會見?要幹嘛?」
「如果平安無事的話我們一起回去吧,因為我們交情這麼好嘛……」
「會出什麼事嗎?」我順口問到。我想我的臉上此刻應該沒有笑容。
「富子會跟你說的。」
「說什麼?」
「你就聽聽看哪。」
「為什麼?」
土岐野沒有回答,摟著久須美走上樓去了。
「要喝什麼嗎?」富子站在我身邊。
「沒有酒精的飲料就可以。」我回答。
「是指果汁之類的嗎?」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很驚訝,「你喜歡那種?」
「蔬菜以外的。」
「蔬菜?」富子露出白亮的牙齒笑了。她舉起一隻手作勢要我等等,然後就走進黑暗深處。
在二樓的三個女人之一這時似乎對留在大廳的我說了什麼,可是非常遺憾,我們彼此的語言不通,一定是因為她被我擊落的關係吧。旁邊的女人兩隻手肘依靠在欄杆上,用兩隻手掌托著臉頰;另一個女人下樓到一半就坐在階梯上盤起雙腿,或許是要讓我看得見她新買的長統襪吧,可惜,我對長統襪的功用一點概念都沒有。
「水素呢?」坐在階梯上的女人問。
因為煙灰桶正好就在那邊,我靠近樓梯彈了彈煙灰。然後看了階梯上的女人一眼。
「水素是誰?」我問。女人笑而不答。
是指草薙水素吧?我不認識其他叫水素的人。想起今早第一次看見她的辦公桌,擺設簡直就像航空母艦內部一樣正確無誤。如此井然有序的辦公桌是非常稀有的吧。
富子回來了,一隻手裡還拿著裝有紅色液體的玻璃杯。
「番茄汁?抱歉我對番茄很感冒。」
「不是,這是桔子汁。」
「桔子汁?」
雖然我很驚訝,可是小心翼翼地啜飲後,發現還真的是桔子汁的味道。坐在樓梯上的女人笑了。
「你怕番茄?」富子帶著趣味歪著頭。
「番茄是蔬菜。」我回答。
富子轉過身去背對我,打算上樓。她對坐在階梯上的女人說:「你擋到我了。」
她回過頭來看我,於是我跟上她。退到階梯牆邊的女人對通過的我說:「請多指教……男孩。」
作者:
shek
時間:
2010-1-20 02:51
7
「你會來到這裡,意味著仁朗死了。」富子坐在床上,這麼說。
「這個嘛……」我說:「我完全不認識那個叫仁朗的男人。」
「仁朗來這兒的第一天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來這裡多久?」我穿上襯衫,點燃久違的香煙,走向窗戶邊抬眼看著天空,那就是外頭的景色中我最喜歡的部分。
「大約半年。」
被工字型的建築物圍繞的中庭也使用投光照明,地面看起來好像鋪滿了白沙,描繪出特異的圓形,還放置著現代造形的石燈籠。中庭的對面是竹林,我不知道那片竹林延伸到何處,可是應該不是自然形成的吧。
「要喝什麼?」
「可以的話,咖啡就好了。」
「可以啊,這種程度的飲料當然有。」富子從床上站起來,走向衣櫃。
「土岐野來這裡已經多久了?」我問。
「大約一年左右吧。」富子看都沒看我就回答我的問題。
「你在這裡多久了呢?」
富子慢慢地回過頭來,咬著嘴唇微笑。
「你?對我的事情感興趣?真可笑……」
「會嗎?」我帶著認真的表情歪著頭,「我以為這裡就只有你和我。」
「對我來說……」富子微笑,然後面向我,「你就像個小孩子。」
我再次眺望窗外。天空非常晴朗,星星十分鮮明,簡直就像是雲的上頭還有另一片天空。
「生氣了?」富子囁囁地問。
我回頭看她,她正用嚴肅的表情注視著我。
「為什麼?」我反問。
「因為我說你像個小孩子……所以你生氣了?」
「我是小孩子啊。」我說著微笑起來。
正因為是專業的飛行員,所以被這樣說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是大人做不來的事業。也許她以為我會因為這種事情而生氣吧,或者可能是死去的仁朗曾因此生氣過?總之,我所理解的情況是,她認為我應該會生氣,可是我卻沒有。
換個方式說,成為大人的同時等於捨棄了孩子氣的自己;而如果大人輕視我們這樣的小孩子,一定是因為秉持這種機械式理論的關係。
可是所謂成為大人,也就是變老,不就是從人生的高峰上下來,靠近死亡的深淵?
怎麼說呢……
人類真的害怕死亡嗎?
我始終對此保持著疑惑。我看著我的雙親,身邊的大人和老人,然後思考這個問題,人類真的害怕死亡嗎?他們只是膽怯地活著嗎?可是我怎麼都看不出來呢?
普通的大人對我們這些不被期待卻又活著的「孩子」是怎麼想的呢?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在看待我們呢?雖說是工作,但他們將那些因戰爭而死去的「孩子」,擺放在他們人生的什麼位置?而又試圖阻止什麼呢?
保持孩子的模樣死去,和成為大人然後死去,這兩者哪裡不同呢?
總而言之,兩者是無法比較的,無論是誰都不能比較這兩種事物,一個人要同時體驗這兩種經驗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認為我可以體會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雖然說時間在我思考這件事的時候不停流逝,可是經常思考應該還是比較好。時間逐漸逝去,這件事本身就是活著的證據。
我看看手邊表,差不多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喂,你喜歡飛在天空上嗎?」富子問。
「嗯,很喜歡。」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那是一抹松鼠般的笑容,是在討好我吧。
因為如此,我也為了她,像小孩子一樣揚起笑容。因為人們在這麼做的時候,通常會希望他人回應。
在孩提時代曾經得到的東西。
不論是誰,大家都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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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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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鯨魚一般的轎車把我們送回原來的餐廳。這次是我和土岐野坐在後面,久須美還是坐駕駛座,身邊則坐著富子。車窗只開了一半,但吹進來的風非常冷。我一想到等會兒還要再次搭乘土岐野的摩托車就感到心情沉重,但是當我這麼想時,久須美突然開口說想要坐土岐野的摩托車。她代替我包下了這個暴露在空氣中遭到冷卻的角色,真是奇怪的女孩。
我們到達餐廳時,坐在入口處的老人已經不在了,是因為看到我們嗎?只是正巧屜倉從大門走出來,他出來的時間點也太剛好了。
「哎呀呀……你們兩個!」他看到我和土岐野,爽朗的和我們打招呼。才幾個小時沒見,他給人的印象就產生了急劇的落差,好像醉得很厲害的樣子,「接下來,你們要去哪兒?」
「回去啊。」土岐野回答。他發動了摩托車的引擎,「喂,函南!」
「幹嘛?」我往他那邊走去。
「你的套頭衫可以借她穿嗎?」土岐野說:「反正你到基地前不需要吧?」
他是要我到基地前都借給她嗎?我有些驚異,但仍脫下套頭衫扔給久須美。
「Thank You——」她微笑道,嘴巴裡還叼著香煙。
我回到車子那邊,問站在那裡的屜倉:「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搭巴士。」屜倉邊看手錶邊說:「你們呢?」
「你要開車嗎?」我看著富子說。
「我不太會開喔。」富子吐吐舌頭。
摩托車的引擎發出吧嘰吧嘰的聲音,久須美坐上後座,才剛從背後抱住土岐野,摩托車就開始往馬路飛奔。那急躁的加速度,簡直就像剛從航空母艦起飛的戰鬥機一樣。
「也就是說,由我來開這玩意兒咯?」我歎口氣:「屜倉你也上車吧。」
「你沒醉吧?」富子問。
坐進鯨魚轎車裡,我握緊那大而細的方向盤,總覺得很不可靠,心裡不太想開這種四方形的交通工具。富子坐上副駕駛座,屜倉則坐後面的座位。我發動引擎。
「這引擎一個都沒死呢。」屜倉自言自語:「算了,就算死了一個也會繼續運轉,這點倒滿可靠的。」
「引擎不是只有一個嗎?」富子回頭問。
「我是說氣缸。」屜倉回答得很勉強,好像在做一件麻煩事,「讓我看一下火星塞吧。」
「火星塞是?」
車子慢慢開上馬路,車頭燈筆直地照射著黑暗道路的前端。
「仁朗這個人,是在我之前待在這基地的人嗎?」我半轉頭地問屜倉。
「啊……」屜倉雙手抱胸閉上眼睛,吐出一口長氣,「你今天坐的,就是原本他的機體。」
「怎麼稱呼那個東西?」
「你說的那個東西是?」
「就是那架飛機。」
「沒有,他沒有特地取名字。」屜倉回答:「在這個基地裡,沒有人替飛機起名字,因為一共只有四架。」
「不知道何時會死,是嗎?」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富子把身體轉向後方,並把手肘靠在椅背上,「喂,可以告訴我仁朗的墳墓在哪兒嗎?」
「我很感謝你們讓我搭便車,非常感謝。」屜倉說:「不過,我無法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可是,他死了吧?」
「他只是不在這兒了。」
「是死掉了吧。」
這時土岐野的摩托車應該跑在很前面的地方吧,因為車頭燈照射的範圍內什麼也看不到。馬路上沒有其他車輛,再加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看起來好像飛在天空中似的。是因為汽車的懸吊裝置,所以給人增加了一點輕飄飄的感覺吧。
越過鐵橋,下了防波提,我們沿著森林奔馳,基地就在眼前的幾百公尺處。途中因為看見了土岐野的摩托車,所以我踩下剎車停在路旁。
「哎呀!久須美他們呢?」富子不安的四處張望。
附近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下車後過了一會兒,土岐野和久須美才從漆黑的森林裡現身。雖然剛剛好像有聽到爭吵的聲音,可是等我們一靠近,久須美久沉默了下來。
我把車鑰匙遞給久須美,她迅速地橫越道路走回轎車旁,心情惡劣得好像背後被人塞了平底鍋。
「晚安咯,函南。」富子揮舞著手,「啊,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我?」
「很好笑對吧?我這個人。」富子笑道。
「Bye Bye。」我舉起一隻手。
「喂,叫什麼啊?」
「優一。」
「抱歉,我笑了。」富子微笑,「再會了,優一。」
「嗯,再見……」
「一定要再見喔。」
我舉起一隻手搖了一下。
「辛苦啦!」土岐野跨上摩托車後說,然後把護目鏡和帽子丟還給我,接著把自己的安全帽套在手腕上,就這樣騎著摩托車跑掉了。
久須美和富子的車繞了一個U字型,回到馬路上。紅色的車尾燈一遠去,我和屜倉就往基地邁開步伐。
「整流罩上開了兩個洞喔。」屜倉說。
「今天?」
「嗯……」
「哪一邊?」
「右側上方,引擎沒有受傷。」
是在那個時候受損的吧,我回想,是那個技巧高明的傢伙。我一定是只顧著看彈道了。
「推進器呢?」我問。
「沒事,很幸運呢。」
我們進入建築工地,走向旁邊通往中庭的小徑,小徑上鋪滿砂石,走在上面有喀嚓喀嚓的聲音。倉庫和焚化爐附近非常陰暗,二樓辦公室還亮著燈,草薙水素大概還在工作吧。
「仁朗是什麼時候死的?」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大約一個禮拜前。」屜倉回答。
我是在三天前被調派到這裡的。
我的手在尋找口袋裡的香煙,因為很意外地,有一種不太能夠冷靜下來的感覺。
「為什麼會死呢?」我追問。可是接下來只剩我們兩人的腳步聲。
離開中庭後,眼前稍微明亮起來。屜倉最後還是沒有回答,只抬頭看了一下星空。
「那,晚安。」屜倉說。
「晚安。」我也說。
因為黑暗,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屜倉往飛機庫的方向走去,他睡覺的地方大概在那邊吧,昨晚他也在那裡。
我一回到房間,發現大燈不亮,於是只開了桌上的小檯燈。這是突然想起借給久須美的飛行套頭衫還沒還我,我歎了一口氣。
土岐野已經倒在床上睡了,從我進來只翻了一次身。我脫掉襯衫後也鑽進床裡。我還是不習慣床上的味道。
接著,我想到整流罩被射穿的事。
開那兩個洞的傢伙一定死了吧。他的機身走火,而且直直地朝水裡面插進去,當時除非是像遊艇的水車那樣濺起水花,才有可能得救。將那兩人擊墜的我,在調任到此的首日就提升了業績,晚上前輩不但請客,還介紹了新的女人給我。
死亡,和繼續活著,哪一個比較幸福呢?
嗯,哪一個呢……
富子胸口的貓頭鷹浮現在眼前。
仁朗為什麼死了呢?
會去想這種事,是無可奈何的。
一定是因為……
不過……
對了!飛機沒受損!
就算有,至少也是在一星期內就能修復的狀態,也就是說他沒有墜機。所以,他不會是被人擊落的。
那麼,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而死呢……
他,也把自己的飛行套頭衫給了富子吧。或許就這樣留著也不錯。
床和車子一樣,是四角形。
棺材也是四角形。
我不喜歡四角形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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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6.一種裝於飛機機翼後緣的操縱板,可控制機身往左右傾斜。
7.一種可轉動的片狀裝置,為航向控制器。多設置於飛機尾部,與水平面成垂直狀,以軸固定,左右移動,可使機身改變航向。
8.機翼前後緣的翼面所伸出的小機翼,其作用在增大主機翼的升力或阻力。
9.為了躲避來自後方的一連串子彈,突然給予各舵面過激的輸入而導致水平翻轉飛行。
10.是一個具不規則外形之機構,常作為驅動件,以帶動一個被動件,使後者可以產生往復滑動,廣泛運用在自動化機械中。
11.夜晚用燈光照射在建築物上使其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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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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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話 座艙罩
現在,殘留在他身上的血,也化成一條細線,沿著他的手腕滴落。他似乎背過臉去命令奶媽,而奶媽邊啜泣邊遵從命令。最後,笑面男剝下自己的面具。那是他的末日,接著他那張臉,就朝著染血的地面垂下去。
J.D.沙林傑《九個故事——笑面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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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2.一種座式2輪機車。為英語SCOOTER的音譯。發動機在座位下,座位較低,輪子較小,前方有腳踏板,騎士可將2腳齊置腳踏板上。
13.高高度,距離地面七千到一萬公尺左右的高度。
14.此指之前所說的換氣系統。
15.飛機上用以調節升降的片狀裝置。設在飛機的尾部,和水平面平行,可使飛機爬升俯衝,起飛時也會用到的裝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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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髮帶
「我說啊……西碧兒,如果你有聽到,你一定也會說這算什麼啊。我坐在那裡彈鋼琴,那時你不在這裡。夏隆·利普夏茲走過來坐在我身旁,我根本不能推開他,不是嗎?」
J.D.沙林傑《九個故事---香蕉魚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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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編夢者
萊恩聶魯不知是不想說話還是不能說話。不管怎樣,等他抽抽噎噎地哭完後,他埋首在母親溫熱的脖頸處回答。雖然聲音哽在喉嚨裡,可是總算聽到了他的聲音。
「風箏是可以飛在天空上的一種東西。」他說:「和放風箏的人手上的線相連在一起。」
J.D.沙林傑《九個故事——小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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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7:一種大家集中在一個地方互相推擠身體的遊戲,被推出場外的就算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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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話 襟翼
從現在起,在這被玷污的場所之中,雖然偶爾會有令人感動之處,可是場面會在此刻整個轉變。人物也會改變,即使我依然會登場,可是接下來,基於那再明顯不過且無法饒恕的理由,再藉由我的言語巧妙地裝飾後,不管多麼具有慧眼的讀者,也無法識破我的真實身份。
J.D.沙林傑《九個故事——獻給艾茲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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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8.透過曲軸帶動活塞上下移動,將回轉運動轉變為輸出馬力的引擎。
注19.判斷流體流動形態的指標,一八八三年奧斯卡·雷諾所做的有名的實驗。當流速小時,燃料自始至終均成一直線,而不像周圍擴散,稱為層流。而當流速甚大時,管內染料則將整只管子染色,此乃因其向周圍擴散之故,成為擾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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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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