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巧《茗香》

出版日期: 2011年6月23日

世上唯一能令紀湘專心一意的,只有他鐵銘勳──
為他付出已成習慣,可惜他從不知,可憐她不能讓他明白,
只因她還沒來得及長大,他心中已有人──她的姊姊;
一片真心尚未託付到他手上,便已碎成夢,愛與親情之間,
她終究選擇退讓與成全,獨嘗苦戀滋味;可情根深種,
正如潑出去的水已收不回,既然不能成為他的心上人,
她只願自己能助他重振家業,學著品茗、苦讀茶經,
以他視為鐵家根基的茶葉,寄託自己滿心訴不出的情,
待他立業、娶得美嬌娘之後,或許她便能斷了那些奢求,
只求他幸福……

楔子

    夏至,栀子花期臨末梢。

    紀夫人自花圃摘下一朵栀子花,彎腰摸了摸小女兒頭上總角,柔聲吩咐︰「湘湘好好拿著,待會兒要記得把花兒送給姨娘。」

    「湘湘知道!」

    五歲大的紀湘眨眨眼睛,笑嘻嘻對花兒吐吐小舌,模樣俏皮。

    紀夫人莞爾掀唇,正要邁往府門,卻讓一把嬌媚嗓音頓住了步伐。

    「姊姊又出門啦?」

    紀二夫人手執香扇,風姿綽約來到紀夫人跟前,含笑的媚眼藏著幾分敵意。

    「我准備去絲綢莊。」平淡應答,紀夫人毫不回避這個時刻挑釁自己的女人。

    「姊姊別怪我多管閑事,妳該曉得老爺不喜歡妳帶著孩子出門,萬一湘湘在外學野了可怎麽辦?」斜睨著紀夫人,她得隴望蜀似地訓起人來。

    「湘湘很乖,妹妹不必替我躁心,倒是老爺勞妳費心了。」說著,她把紀湘帶到丫鬟手裏,示意她先攜女兒上轎子,不想讓湘湘聽見這些爭風話。

    「唉,我倒羨慕姊姊清閑,不用躁心老爺出入起居,哪似我終日爲老爺忙,可沒一刻得閑。」二夫人作勢感慨,又道︰「老爺啊,昨兒個才決定讓我去賬房幫忙,他這麽信我,要是將來叫我去收租,那怎麽成?我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的呀!」

    紀家擁有上百頃田,共三十佃戶按期納租,乃洛陽城內最大的田主,這樣的富饒門戶,若無十足分量,如何能進賬房重地?

    看著眼前這張綻放得意光華的豔容,紀夫人心中黯然,莫怪她會特地過來跟自己炫耀,從今而後,她這正房夫人就得伸手向偏房夫人要月錢去了。

    「辛苦妹妹,我得走了。」盡了客套,她轉身離去,不讓二夫人繼續纏擾。

    「哼!等著瞧,老爺說過早晚把我扶正!」

    那樣輕細的聲音,偏生固執地乘風入耳,她抿緊唇,對丈夫已無想望,心心念念的全是轎上的女兒。

    討不著丈夫歡心,她眼下連地位也岌岌可危,自己這樣沒用,以後湘湘怎麽辦?

    滿懷心事,她甫登寬敞舒適的轎子,就見小紀湘愣愣看著手上的栀子花,嫩唇輕啓,小臉稚氣,那樣呆呆的表情顯得可愛極了,她心頭一軟,馬上笑了。

    「湘湘愣著做啥呀?」

    「娘。」擡臉望向娘親,湘湘伸手討抱抱,然後窩在娘的暖懷裏,有些落寞地說︰「花兒很香喔,可是就這麽摘掉它,它會枯死的。溦姊那紅丫頭常常把花兒摘了送房裏去,我看過的,才兩天,紅丫頭就把枯死的花兒扔出來了……」剛才看見二娘,她立刻想起那個與她同父不同母的姊姊——紀溦。

    她對許多事仍然懵懂,只知道姊姊大她兩歲,很文靜的一個人,老躲在房裏,不像她愛跑,而爹爹呢?他看見姊姊和二娘會笑,但看到她和娘就不笑了。

    瞧女兒難堪,紀夫人暗自輕歎,換了一般孩子,大抵只知玩弄花兒罷了,哪管花枯不枯死?湘湘這麽小,心思便如此細膩,這是喜還是憂?

    「湘湘,花兒枯了不要緊,只要把它埋在花圃裏,不久就會長成新的花兒了,所以花兒只會枯,不會死,湘湘懂嗎?別爲花兒難過,它開得這麽漂亮,就是爲了讓湘湘玩玩它、聞聞它。」她細心解釋,盡力讓女兒開心。

    湘湘意會,小臉漾出笑花。她喜歡娘的說法,真心相信所有花朵皆永生不滅。

    女兒笑,紀夫人也笑,在略微顛簸的轎子裏,她抱緊膝上的小身子,騰出一手撥弄女兒的小指頭,教她算術。

    轎子一路東行,最後停在「曾氏絲綢莊」前,她攜著湘湘一下轎,即有小厮趨前招呼,她們走進熱鬧的鋪面,隨小厮引路至後廷,來到曾氏主人家的住處。

    「妹子到了?」

    曾夫人正在亭內品茗,遠遠就看見自己的手帕妹妹,她連忙起身,笑臉親迎。

    「姨娘!」小紀湘嬌滴滴地喚人,小手舉得高高的,急著想把栀子花送給姨娘。「湘湘送妳香香花兒,它香香的喔。」

    「跟湘湘一樣香嗎?」接過花兒,曾夫人蹲下身,抱住湘湘往她小脖子一陣亂親,直逗得小娃兒發癢,樂得大聲尖叫。

    那樣甜脆的笑音教路過的下人聽了亦揚起嘴角,但她在家裏已許久沒這麽放肆大笑了,因爲爹爹會瞪過來,說娘不會教孩子,她再單純也懂爹爹不高興。

    鬧了一會兒,她們才步入亭台,曾夫人喂湘湘喝了幾口茶,哄著她跟張媽媽吃點心去。起初她還跟人撒嬌,不肯起來,等到娘親開口了,她才乖乖讓人抱走,來到姨娘的廂房用糕點。

    「湘湘,吃飽了就爬上榻睡覺,我忙過了就來給妳打扇,唉,天氣真熱呀。」

    「紅豆糕好吃!」她含糊不清地叫著,滿嘴可口之食,笑靥嬌憨。

    張媽媽笑笑,放心走了。孩子懂事,上回來玩,已經會給自己蓋小被子了呢!

    獨自待在有些黑暗的房間,湘湘一點兒都不怕,吃完盤上糕點後,她跳下椅子,直奔了出去。

    她不要睡覺,她還不困哩!

    跑到花圃前,她不去摘那些嬌嫩花朵,反倒撿起泥上枯卉,一瓣又一瓣地拾著,突然瞥見蝴蝶飛過眼前,她心口一熱,抓滿兩手殘香,提起小腳步就追上去了。

    蝴蝶飛進了「隆文軒」,她跟著跑進去,水靈大眼急切尋找蝴蝶的蹤影,耳畔卻傳來一陣低沈的哭聲。

    湘湘吃驚,誰在哭?

    循聲走至屏風前,她往裏面探頭,怔怔看著榻上正掩容痛哭的男子。

    以前來姨娘家串門子,她見過這個大哥哥,但從未跟他說上半句話,只知他是曾家的義子,歲數與曾家獨子曾元晟一樣,都比她大上十歲。

    她跟曾元晟比較要好,都管他叫晟表哥,他會陪娘親她們喝茶,又會帶她去看鬥蟋蟀,而這大哥哥通常跟娘問個安就匆匆走了,姨娘總說他很忙,晟表哥很閑。

    倏然響起的細碎足音驚擾了鐵銘勳,他止住悲痛,有些狼狽地抹去淚痕,一擡眼,就見屏風旁站著個小娃兒,眨著一雙烏亮眸子直盯著他瞧。

    「大哥不在——妳晟表哥不在這兒。」他走上前,認出她是紀家的孩子。

    「抱!」湘湘仰著紅撲撲的臉兒,朝大哥哥張開手臂。

    不過是個小小娃兒的小小要求,盡管與她不甚相熟,他也俯身抱起了她。

    「你哭了喔,要不要幫你找娘去?」把右手裏的枯花全放進小口袋,她摸摸他微微紅腫的眼睛,學著娘親疼愛自己的模樣,溫柔地觸撫他流過淚的地方。

    聞言,鐵銘勳臉上掠過一絲困窘,但見娃兒滿眸率真,又不禁悲從中來。

    他也有過哭了就找娘安慰的時候……而今,一切只余風木含悲。

    「我娘……找不到了。」斂下俊眸,他用力遏止眼底冒起的熱霧。

    鐵夫人在三個月前病逝,曾家辦好喪事後,所有人如常生活,而他也依舊天天跟隨曾老爺左右,努力在絲綢莊做事,以爲放下喪母之痛了,豈料剛才回來午睡,不意翻出了她給自己縫的最後一對新履,他捧著鞋,徹底崩潰。

    娘親命途多舛,當他尚在襁褓便不幸喪夫,幾個叔子乘機作亂,斥她不祥,以此爲由將他們母子趕出家門,回頭就賣了家中經營的茶莊,瓜分了家産便逃出洛陽,連官府都束手無策,後來娘親幸得曾老爺這位厚交接應,才不致攜子流落街頭。

    寓居曾家多年,曾氏夫婦不僅厚待摯友遺孀,更視他如子,讓他過著惬意無憂的好日子,直至娘親去世,予他此生最深沈的打擊,使他幾乎不支倒地。

    「你娘跑哪兒去啦?」歪著小腦袋,湘湘想看清楚他越垂越低的臉孔。

    深怕再度嚎哭,他說不出「娘死了」,唯有挑出她口袋裏的破碎花瓣,低聲道︰「她變成這樣了。」玉碎香殘,他娘已走出他的生命,陰陽兩隔。

    「啊?」她極訝異,以爲嫦娥能飛上月亮找玉兔玩,已是忒難忒奇之事,沒想到原來人也能變成花兒?她驚叫過便急急問︰「你埋了嗎?埋了嗎?埋了嗎?」

    他點頭,目光黯淡,以爲她小,沒想到她已懂生死是怎麽回事。

    「花兒只會枯,不會死,你把花兒埋在花圃裏,它很快就會變出新花兒。你不要哭,你娘會再長回來的,你把娘花花埋在哪兒?我陪你等她長出來!」

    她興奮提議,稚嫩的臉蛋全是不識愁緒的純淨顔色,鐵銘勳曉得她誤會了,誤以爲這世上真有人化成花的怪力亂神,但爲何他聽了,心頭竟泛漣漪?那麽傻氣的話,居然把潛藏他內心的哀恸打碎泰半。

    他是否該自欺欺人,與娃兒一同相信娘親真隨落花再生了?

    「可是,你娘怎麽做花兒去了呢?花很香、很漂亮,但不會走路,每天都站在一個地方,不好玩!」認真思考著,她噘起唇,覺得大哥哥的娘不該當花兒的。

    看她苦惱得皺起小眉頭,他失笑,輕問︰「不做花兒,妳想做什麽?」

    「我想做蝴蝶!可以飛,又可以跟花兒玩!」

    他大笑,陪著她說些異想天開的童言童話,連綿憂傷都淡去了。

    湘湘柔柔眼,先前飽了,這會兒終于知道乏了,偎著大哥哥溫暖而寬厚的胸膛,她傻乎乎地跟著他笑,而後眼皮一沈,嘴巴仍咧得大大的,就這麽蒙眬睡去。

    夢裏,她飛上了屋檐,又躍上雲端,忽然瞥到兩旁正劇烈拍動的美麗翅膀,才發現自己真變成蝴蝶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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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靈犀

    物換星移幾度秋,歲月匆匆,九載過去。

    初夏天,暑氣漸濃。

    洛陽城中最爲熱鬧的南門市集上,林立著各式各樣的店肆攤子,熙來攘往間,一輛馬車緩緩駛過,時而停頓,又複行駛,車中貴人只要瞧著了感興趣的東西,即遣小厮下車與店家交易,省卻與人擁擠的麻煩。

    唯獨經過一處販賣扇子的小攤時,馬車下了個身量魁梧的男人,他面容粗犷,稱不上潘安之貌,倒也英目劍眉,其飽滿天庭更顯他生得一副好面相,再看他一身錦衣,定是非凡之輩。

    只是,當他這樣一個相貌嚴肅之人,站在那些花樣繁複的扇子前,身旁又圍繞著一群正嬉笑買賣的女人家,這景象驟眼一看,真是說不上來的突兀滑稽。

    「鐵少爺,是誰勞您大駕,下車親自挑扇?」

    摻滿興味的聲音自掀了又放的簾帷間響起,鐵銘勳彎身鑽入車內,微笑應答︰「親人。」

    嚴奕挑眉,正欲追問當下,蓦見窗前簾帷讓風一吹,車外棵棵盛放的牡丹花容立時映入眼底,他上前,大掀簾帷,興致勃勃地欣賞離開市集後的旖旎風光。

    「國色天香……洛陽牡丹播名天下,真真名不虛傳!」

    「這只是道上一隅,郊外尚有大片牡丹花林可賞,大哥在府內是迫不及待要會嚴二少賞花去了。」客人開懷贊歎,鐵銘勳也煥發滿眸笑意。「素聞蘇州自古皆絲綢之府,又是鍾靈毓秀之地,我也該前去見識見識,更得當面拜會嚴老爺,多謝他多年來的鼎力支持。」

    「到時就換我來盡東道之情了。」嚴奕朗笑道︰「咱曾嚴兩家,說上來也算世好,甭言多謝,能把嚴家的絲綢帶來洛陽,不僅家父引以爲榮,家母亦甚欣慰。」

    嚴家在蘇州可謂數一數二的織綢大戶,當年嚴夫人遠嫁蘇州後,在曾夫人這位手帕姊姊的兜籠下,主動遊說夫君邀立符契,嚴老爺欣然同意,署以保證蘇州嚴氏所出絲綢,在洛陽只供給曾氏一戶,雙方合作多年,各自相安。

    而今,嚴二公子受父命奔走各地絲綢莊修訂符契,來到洛陽,恰值牡丹怒放花期,曾元晟決定留客數日好生款待,並親自帶領遊玩。

    談笑之間,馬車已抵絲綢莊。

    鐵銘勳領客至書房,沿途命小厮速請曾少爺前來會客,大門一推,便見案前有名黃衫丫頭正托腮翻冊,明明聽見了聲響卻文風不動,理都不理人。

    「不要茶水啦,妳們侍候別人去,別管我。」揮揮小手,她似乎有些沒精打采,說著便垂頭彎背,纖巧下巴抵在交疊的手背上,索性伏在案上懶懶看書。

    鐵銘勳勾唇,側過身,他啼笑皆非地問︰「湘湘,咱們該侍候誰去?」

    聞聲,紀湘驚喜擡首。不是丫鬟,是銘哥哥回來了!

    「你不是到城外接人去嗎?怎地那麽早回?我以爲得等你好久,就跟姨娘和表嫂用飯去了。」吱吱喳喳地嚷嚷,她奔向鐵銘勳,視線觸及他身旁的陌生男子,她笑顔添了分好奇,而後回眸,又癟起朱唇,抱怨道︰「她們好壞,逼我至少得咽下一碗白飯,以後我甯可餓著,都要等你回來。」

    他事情忙,老待在書房用午膳,只要她來了就一定陪同用飯,但她食量小,總把吃不下的白飯全往他碗裏倒,這種分食的行徑到了長輩那兒,可就不成規矩了,少了他的縱容,真是苦煞她的小肚皮。

    「傻丫頭,背著幹娘說的什麽話?胡鬧。」他笑著輕斥,見她可憐兮兮地噘高了小嘴,簡直拿她沒辦法,只怪他平日慣壞了她,害她養成陋習,惹人笑話。

    隨後,他爲素未謀面的兩人介紹對方,嚴奕這才知道這名活潑少女乃他娘親的手帕妹妹之女,論輩行,她該喚他表哥。

    「我知道你。」紀湘彎唇,眼眸燦亮猶似星辰。「小姨娘捎來的奠儀,家父與我銘記在心,他日我必往蘇州拜訪小姨娘,以謝恩情。」

    紀夫人在兩年前病逝,嚴夫人大恸,身于蘇州已是日夜垂淚,悲不可抑,爲免她觸景傷懷,嚴老爺不許她回鄉送喪,僅以奠儀聊表寸心。

    那樣純真的笑容一並染上了嚴奕儒雅的眉目,注視這張稚氣未褪的清麗嬌靥,他不由隱隱心動,此女年紀輕輕已見可人之姿,不出數載,定長成爲傾城牡丹。

    「揀日不如撞日,湘湘且隨嚴二少往蘇州去吧!」

    嚴奕未及客氣回應,便聞背後傳來爽朗笑語,來人長眉鳳目,言笑嘻怡之間顯見容儀軒舉,不需贅言便知是主人曾元晟來也。

    「湘湘,妳既對绫羅綢緞感興趣,何不幹脆跟隨妳奕表哥過去好好學習?探望小姨娘之外,也學得一手好手藝,我想姨爹也樂觀其成。」曾元晟笑吟吟地看著紀湘逐漸鼓起的香腮,上前拍了拍嚴奕的肩膀,極盡攀親托熟。「嚴老弟會幫我照顧湘湘表妹的,是吧?喲,瞧我胡塗的,這關系說上來,她也是你的好表妹啊。」

    一個千金小姐,好端端地幹麽老遠去學手藝?他這顆司馬昭之心,瞎了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嚴奕逸出淺笑,柔煦的目光投落在紀湘身上,她一時窘住,只好垂首躲開,孰知這舉措看在有心人眼底,形同羞澀。

    「蘇州可不比這兒只做買賣,那裏不僅是養蠶缫絲的好地方,更有缬染工場,聚集所有制絲的精良技術,晟表哥保妳在那兒必定大開眼界,妳真想跟去的話,我回頭就幫妳尋姨爹談去!」揚揚贊譽蘇州的美好,他口氣積極。

    聽他說得好像就要沖去紀府說服爹爹,她沒好氣,悶聲道︰「我對絲綢沒興趣。」

    「沒興趣,那幹麽老往絲綢莊跑?」曾元晟笑笑反問。

    「你管我,我就愛來這兒讀書。」她撇開臉,氣呼呼地回到案前,豎起書冊,她彎腰趴在案上,把小頭顱悶在其中,真的不睬人了。

    好討厭的晟表哥,明知她心思,偏要拿出來說嘴!

    「小丫頭害臊啦?」眼看她真著惱了,他忙陪笑臉打圓場,縱是存心逗弄,也不樂見她難堪,他心中到底還是疼著小表妹。「小丫頭禁不得玩笑話,嚴老弟休得見笑,走,我帶你賞花去。」

    客人告辭,鐵銘勳開口拜別,紀湘卻充耳不聞,繼續埋首不見人。

    他皺眉,上前怞走那本裝幌子的書冊,遞眼色要她盡禮數。

    「嚴公子再會。」牽強一笑,她知趣,依了他的教誨。

    「紀小姐再會。」深深凝望她俏麗玉容,嚴奕不覺她無禮,只覺她率真難得。

    待曾元晟領客離開後,她偏首看著身旁的男人,大眼盈滿了委屈。

    「在客人面前也敢弄小性兒,失禮。」鐵銘勳硬起心腸,斂容訓話。「是妳自個兒說的探望小姨娘,大哥也不過在出主意讓妳增長見聞,惱什麽?」疼她,可不表示能隨她胡來,他對她懷有兄長之心,該講的道理還是得讓她明白。

    「晟表哥最討厭了,幹麽要我跟個陌生人去那麽遠的地方?他又不是媒婆,在那裏多嘴什麽?」她還是惱,又忍不住責怪他方才的言行。「還有你,竟然一聲不響讓晟表哥在那兒唱媒婆戲,你們是不是看我不順眼了,想丟掉我?」像養小貓兒那般,看膩了、養煩了就把貓兒往山上扔,任其自生自滅。

    不該想得這樣消極的,但她太習慣跟在兩個哥哥身旁,尤其喪母以後,她更依賴他們……特別是鐵銘勳。

    「妳這腦袋瓜子究竟想什麽?爲妳好就叫看妳不順眼?」他搖首,小丫頭脾氣向來帶著倔,他見怪不怪,卻仍爲她的曲解微微繃緊了心弦。

    湘湘聰明,果然也聽見了大哥意欲撮合她和嚴奕的弦外之音。

    他對此不置可否,在他眼中,湘湘還是個孩子,並不急著說親,可若然遇上了好人家,他倒認爲不妨玉成其美。

    他希望她幸福。

    思及此,他寬顔,不由溫言道︰「再說,嚴二少不算陌生人,我看他頗受嚴老爺重用,瞧著就是個有出息的人才,真的給你們倆作媒了,又有何不妥?」

    他越情詞懇切,只教她更心酸難過。

    他真那麽不在乎她嫁給別人嗎?可是,他幹麽在乎自己呢?她又忘了他心之所锺的……是溦姊,不是她。

    他與溦姊相知相愛了將近一載時光,可她偶爾還是會忘了此事,實在太沒記性了……

    沮喪地趴下,她紅了眼眶,悄悄撫平胸口冒起的痛楚。

    她這模樣,擺明不想再聽他啰唆了,他無奈,轉身走開。

    得不到安慰,紀湘難受得收攏起雙臂,小小的臉兒直往兩臂之間鑽去,須臾,她感覺他走了又折返,繼而飒飒拂來一道又一道的柔柔涼風,她連忙拿衣袖蹭幹眼角淚珠,仰起螓首,看向他手上不知打哪兒來的小扇。

    「我不熱。」他幹麽給她打扇?

    鐵銘勳咧嘴笑道︰「給妳消火氣。」

    她噗哧一聲,笑出滿臉嬌甜氣息,本來梗在心間的苦澀都被他一一搧走。

    即使他不愛她,所幸他依舊待她好,終始如一。

    「剛剛經過攤子,給妳挑的。」他罷手,將扇子放在案上,凝睇她巧笑倩兮,他不覺放柔了嗓子,低問︰「喜歡嗎?」

    「喜歡!」執起扇,她撫著上頭精致的彩繪,指尖勾勒過那兩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心頭澆蜜了似地令她喜上眉梢。「你我心有靈犀嗎?我正想要扇子哩!」

    「天氣熱了。」她愛到處跑,有了扇子就不怕熱著了。

    感受他的體貼,她笑靥益發甜美,投桃報李,她馬上起身爲他打起扇來,殷殷勤勤地嬌聲問︰「涼快嗎?」

    「嗯……」閉閉目,他由衷贊美。「湘湘打扇最涼快。」

    她喜悅又感動,小手搖得更勤快了。

    她搧得認真,他看得忍俊不禁,忽而伸掌止住她的動作,他朝她遞上一個小端盒。

    「別忙了,替我把這個交給溦兒。」

    垂眸接過屬于姊姊的禮物,彷佛他的情愫就置于掌心上,她觸得著,卻得不到,永遠只能拖曳著沈重步伐,走遍了黯然銷魂,也要攜著他的心護送至姊姊手裏。

    「你送什麽給溦姊呀?」她掩起心傷,再擡眉時,強迫自己展露歡容。

    鐵銘勳神色略頓,含糊道︰「首飾。」

    說來汗顔,他平常鮮少出門,那些贈予紀溦的小東西,全是請托別人張羅回來的,他自知敷衍,可實在分身不暇。

    紀湘不察他心虛,兀自憶起他上回送了姊姊一支銀簪,姊姊喜愛非常,好一陣子天天簪著,簪上那朵雕刻精巧的蘭花與她氣質極襯,端莊清妍,無一不雅。

    她引頸盼望,終究只有羨慕的分。

    「你明日得空兒嗎?」低頭放下端盒,她唇畔綻出恬淡微笑。「二娘生辰,你要不要過來?爹昨兒個才提起你。」

    鐵銘勳與紀溦雖爲兩情相悅,但二夫人不舍愛女早嫁,委婉推卻了他的提親之意,他只得聽從長輩意願,循分等待。

    然而,他並不曉得城中有意給紀大小姐說媒的人不知凡幾,有別于紀老爺的爽利贊成,二夫人故意延緩時間,就是爲了好好擇婿。

    「明日……」他沈吟著,受她臉上的期待之色所撼,不多忖度便颔首了。

    「那你就可以親自送給溦姊了。」她展顔,忍耐心窩不斷湧起的微妙刺痛,拉過他的手把端盒遞了回去,卸下這份送禮的責任,卻放不下滿心惆怅和情意。

    只要他得心中所慕,她何妨爲人作嫁?

    願他娶來顔如玉,哪管消得人憔悴。

    經過下人通知,紀老爺一得知鐵銘勳來訪,馬上前往南大廳。

    紀家與曾家本爲世交,兩家若能結親實爲好事一樁,雖然鐵銘勳不姓曾,但在紀老爺眼中,他就是曾家人,從曾老爺至臨終仍安心讓他掌管絲綢莊的帳目,便可知他在曾家的地位壓根兒同曾元晟無異,彼此不分軒轾。

    把溦兒許給這樣的人才,他深信愛女必然得著幸福。

    「最近很忙是吧?」

    甫進大廳,就見鐵銘勳起身恭謹問安,他揮手請他就座,朗聲笑道︰「昨天溦兒才問我,你近來怎不上這兒來。」

    伊人思念,使他心亦惦之。他淡淡勾唇,溫厚回答︰「最近忙于安頓貴客,待會兒,我自當請小姐涼亭品茗。」

    他氣度從容,不遲不疾的彬彬有禮教紀老爺心生滿意,即便目前只有口頭之諾,他也認定了對方是自個兒的准女婿。

    「明年以後,就用不著這樣拘謹了!我說過的,女兒侍奉父母至十七,夠了,到時賤內再舍不得,溦兒也得嫁人。」

    鐵銘勳明白紀老爺的成全之心,如今待紀溦年滿十七,他便可重提親事,納采問名,圓滿這段好姻緣。

    「爹。」

    柔軟的嗓音自門前響起,一名少女在丫鬟的攙扶下徐徐步進廳內,她低垂著纖細的脖子,麗眸斜睨了那個氣宇軒昂的座上客一眼,芙顔染霞,绛唇笑痕更深。

    「溦兒過來給您請安。」在父親面前站定,她微微欠身。

    「過來給爹請安,還是給鐵少爺請安?」挑起眉,紀老爺輕笑調侃。

    「爹!」嬌嗔著,紀溦紅了俏容,惱他揭破她心思。

    「好好好,溦兒最有孝心,給爹請安來著。」順著愛女脾氣,他喜眉笑眼之間盡是寵溺。「換爹尋妳娘請安去,妳好好招待鐵少爺。」吩咐後,他離開大廳,讓多日不見的兩人好好相聚。

    丫鬟扶著紀溦往鐵銘勳旁邊入座,她嬌羞淺笑,一時半霎竟不知如何面對他,只得擡手往高幾拿起茶瓶,親自沏茶伺候。

    「妳很合適蘭花。」

    她一怔,轉臉望向他噙笑的炯眸,紅著臉摸摸頭上珠墜,小聲道︰「是你眼光好,我沒法出門,娘都只會給我挑上牡丹簪,以後……我只簪蘭花。」

    柔聲細語撓人心,那張近在咫尺的絕豔芳容更是一顧傾人,鐵銘勳神迷,不覺更挨近了她,在她耳邊低沈道︰「以後咱倆琴瑟和好,妳想要什麽,我都允。」

    紀溦羞赧得不能自抑,招架不住他帶著調情意味的承諾,唯有把茶杯往前一推,不讓他再說教自己臉紅的話。

    情濃意切,盡在不言中。

    稍晚,紀老爺帶著二夫人回到大廳,下人已在內廳布午膳,鐵銘勳觑空送上賀禮,二夫人驚喜,喜孜孜地接過禮物。

    「今年不想鋪張揚厲的,權且用個便飯罷了,你是如何得知我生辰?」

    「湘湘昨兒個跟我提的。」說著,他徑自看了下門口,渾然不覺身旁的紀溦沈下了笑臉。「湘湘不在家?」怎地不見她過來用膳?

    「在家,說是身子欠安,我已叫人送膳至她房裏去了。」二夫人面不改色,心裏早不高興極了。昨天瞧那丫頭還好好的,今日就病了,分明刻意觸她黴頭!

    他點點頭,不再多言,而後隨他們一家人在偏廳用飯。明明全家歡聚,偏偏少了湘湘,他看著眼前這幅其樂融融之景,不禁爲她心疼。

    大房長年不得寵,自紀夫人過世後,紀湘更加孤單,除了娘親,她不懂得如何跟其它家人相處,就時時跑去絲綢莊,幸好有曾夫人寵著,讓她有個容身之地,繼續過她逍遙自在的日子。

    他總想著,倘若能成爲她真正的親人,是否就可以帶領她融入這個家?畢竟與她非親非故的,許多事情,根本沒有他插手的余地。

    難得怞空前來與卿一聚,他的心卻懸在紀湘那兒,割不下、舍不掉。

    躺在軟榻上,紀湘睜大眼睛,看著帳頂發呆。

    她知道鐵銘勳來了。

    盡管明白以恙推辭午膳會惹爹爹和二娘不悅,她還是這麽做了,多不願意親眼看著他與溦姊成雙成對的,他們郎才女貌,匹配得教她光想著就眼眶發澀,她何苦要讓自己難受?眼不見爲淨,還是徹底逃避這種場面吧。

    湘湘,別想他了,妳再傷心,他也見不著,值得嗎?

    當他首次請她幫忙送禮給溦姊時,她拿著他的禮物,偷偷躲在絲綢莊的後門失聲痛哭,曾元晟恰巧經過看見了,就蹲在她身邊,歎息問她︰值得嗎?

    原來她對鐵銘勳的特殊情感,他早已了然,可憐她還傻傻地以爲那只是手足之間的依賴,直到他遇上溦姊,有了與溦姊結缡的念頭,她才驚覺自己的情意。

    娘親走後那年,她終日失魂落魄,只知哭泣,曾家人時常過府關切,每每看著曾夫人承受喪妹之痛,還得躁心自己,她慚愧無地,只得抹去淚水,再三請求長輩切勿勞動大駕,並許諾他們不再頹靡度日,姨娘和晟表哥才放心離去,只有鐵銘勳繼續過府探視,陪伴她走過那段痛不堪忍的路程。

    他說,他也曾喪母,懂她所思所感。

    曾家偶然會給紀家送綢緞,這種小厮幹的活兒,他一並攬了下來,只爲著在百忙中能過來看看她。

    如此來來往往了一年,他在紀府邂逅了紀溦。

    紀溦纏足,出入均需隨從攙扶,那天她難得出來逛花園,丫鬟跑去竈房帶點心,她便獨自徘徊,蓦地不留神,竟栽了跟頭,刮傷了雙掌,她手疼,腳更疼,劇痛難當下,她倒在地上嘤嘤啜泣,這樣的狼狽無助,碰巧讓路過的鐵銘勳撞見了。

    顧不得禮教,他立即上去扶人,她軟軟依傍著他高大的身軀,羞怯得滿面通紅,當他半摟半攙地將她帶往涼亭,垂眸觑她梨花帶雨的嬌媚姿容靠在自己懷裏,誰不心動?

    自此以後,他不再只爲紀湘一人來到紀府。

    得悉一切,她躲進閨房,脫了繡鞋就低頭看著自己的天足,看了半天,熱淚慢慢浸染她的眼,滴落了臉頰,滲進了衣襟。

    人雲女兒皆是賠錢貨,小腳是女兒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七歲那年,她本也難逃纏足的命運,後來真是太疼了,她大哭不止,抱著娘親一直求,娘親不忍心,便擅作主張不給她繼續紮腳。爲此,爹娘互相爭吵,二娘落井下石,嘲笑她丟光了紀家面子,直言自古只有下賤小戶才不纏足,當時她可不理這些,哭啞了嗓子,鬧著甯可砍去雙腿,也不要讓雙足勒上一層又一層的布帛。

    回憶過往,她淚下如雨,從未有過這麽一刻,如此後悔年幼無知,白白錯失了纏足的適當時機。

    她癡癡想著,若然他喜愛小腳,她真的甘願忍受那種折磨的……

    到最後,她方領悟自己豈止是雙腳比不過姊姊,還有姊姊的溫柔娴靜,那種未語面先紅的女兒之風,全是她學不來的儀態。

    「二小姐,再不起來,飯菜都馊啦!」

    丫鬟去而複返,喚回紀湘恍惚的神緒,她隨意應了聲,撐起身下榻。

    來到案前才咽下兩口冷飯,她就放下箸,環視偌大的閨房,除了丫鬟在屏風後整理衣櫃的聲響,便余寂靜。

    拿手巾拭拭嘴,她推椅站起,不想再悶在房裏。

    敞開門,她小手猶懸在門框上,就被迎面踱來的身影弄怔了神緒。

    遠遠看見她出門,鐵銘勳加緊了腳步,打趣笑道︰「這樣恰好,湘湘,咱們真的心有靈犀。」

    他眉眸煦煦,越顯他豐神俊朗,紀湘臉一熱,顧左右而言他,問︰「溦姊呢?」這不是他與佳人共聚的時分嗎?

    「她腿酸,回房了。」瞧她臉色無恙,他寬心不少。「二夫人生辰,怎地躲起來了?」他口氣柔和,不見責備之心,凝視她的一雙黑眸只有濃濃關愛。

    他知道她裝病。

    她低眉,無措地絞著手指頭,不曉得怎麽解釋。

    「一家人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湘湘,後不爲例,懂了嗎?」知她不安,他愈放輕語氣,並不直接譴責她撒謊。

    他了解她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爲何不能像紀溦那樣菽水承歡,備受父母寵愛?

    「嗯。」她垂目,心坎發澀,如何能讓他明白自己躲避的,並非任何人,而是他和溦姊的俪影雙雙……

    她悶悶不樂,他也高興不起來,笑意自他嘴角隱去。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紀老爺偏心,不能只怪湘湘疏遠親人。

    「想逛南門嗎?」不喜見她愁容,他打住話頭,另談別事。

    聞他邀意,她訝異仰首。「你不回絲綢莊了?」晟表哥在外款客,他勉強偷空而來,現下溦姊不適,聚首不得,他不是該趕回去忙事情嗎?

    「當然得回。」看穿她充斥眼底的疑慮,他挑眉笑道︰「過兩天妳來絲綢莊,我和妳用過午飯就出去走走,如何?」

    她愛往外跑,他就陪著她,期望能逗她開心。

    「好久沒跟你出去玩了!」她雙眸爍亮,雀躍不已,眨眼間卻又皺起俏臉,癟唇嘀咕。「不過還得等兩天呀……」好久喔。

    「傻丫頭,裝病裝到底,妳想引人蒂芥?」她這廂說生病,轉頭就出門,任是二夫人他們早已心裏有數,她如此明目張膽的欺騙也是大不妥。

    「好,兩天就兩天,我等!」爽快颔首,她眉飛色舞,接連說了許多想看想嘗的玩意兒,跟他約定誰都不許失期。

    聽她孩子氣地嚷個不停,鐵銘勳笑開俊臉,心胸一片清朗。

    有他在旁庇護,湘湘且安心當她的小丫頭,這樣無憂無慮地笑,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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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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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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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
79789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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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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