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雞鳴喚亮遠方晨曦,南方“李城”裡陸續傳來百姓起床盥洗聲音。
八月之夏已近尾聲,清晨霧色亦隨之染上一層薄涼。
李若水下榻,無聲地走至梳妝台邊,以柳枝潔牙、巾帕拭臉後,一對翦水杏眸便已完全清醒。
盤上簡單螺髻,她望著老舊銅鏡裡那張不甚清楚的容顏,又覆上一塊藍黑布巾蓋住那太過水滑的發絲。
之後,李若水拿起一盒散沫花粉末,仔細地將淡眉描畫成三角狀,並在頰邊畫了一堆芝麻小點後,模糊銅鏡裡赫然出現一對濃眉大眼及一張麻子臉孔,丑到連她自己都忍不住扮了個鬼臉。
唉,造化弄人哪!想她李若水這麼一名活活潑潑女子,竟然能在朱王府裡裝了幾個月的端莊女夫子,無怪乎累得她腰酸背痛,每天都像行屍走肉一樣的苦不堪言。
側身打開衣篋,先挪開上頭一件絲繡金銀雙織、繡著紅喜字的孩童絲裳及蝙蝠香包後,她癟著嘴挑起一款最不襯膚色的土黃布衫,再披上一件防止早晨寒氣的草綠褂子,土裡土氣地便連眼裡的靈氣也因而掩去了。
李若水走出房間,悄然經過爹娘的門口,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地推開斑駁大門,走到磚制房裡。
房裡傳來柴火燃燒的啪嚓聲響,表示來幫忙家務的周嬸已經到了。
李若水踮著腳走入房內,鵝蛋臉上漾著一抹頑皮笑意。
“周嬸,您起得真早。”李若水一躍至周嬸身後,張開雙臂攬住了人。
周嬸嚇得驚跳起身,手裡鍋鏟差點往那顆小腦袋敲下去。
李若水嘻嘻笑著,兩道墨黑濃眉下的眸子亮燦燦的。
“好小姐,你嚇死我了!你三個月才回家休息一個月,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周嬸心疼地看著這個打小看到大的小姐。
“我習慣早起。”李若水拿起一只空木桶,轉身要到井邊汲水。
“你提什麼水呢?這等粗重活兒交給我來做便行了。”周嬸搶過木桶,怎麼也不讓她做事。
“周嬸,我又不是什麼弱不禁風的千金之軀。還沒到朱府前,這些活兒也都是我在做的。”十年前,收養她的干娘為了與窮舉人干爹雙宿雙棲,用盡畢生積蓄自風塵贖身,家境蕭條也不是這一、兩日之事了。
人窮了十年,什麼苦差事也都習以為常了。
“從前與現在當然不同,如今你可是朱府千金的女夫子哪!”周嬸驕傲地說道。
“一樣的。”差別只在於,千金之軀更懂得如何指使人罷了。
李若水從周嬸手裡拿過木桶,動作利落地打了桶水回到房,倒進水缸裡。
“不一樣!”周嬸繼續原先話題,嘮嘮叨叨地繼續往下說:“你學識淵博,還幫城裡知縣寫信給朝廷,要求免了咱們賦稅,哪裡是做粗事的人兒呢?只不過,如今委屈了你這一身水靈靈模樣,鎮日畫得這一臉粗眉、麻子……”
“若沒畫上粗眉、麻子,我們哪能在這城裡平靜這麼久?”李若水不以為意地抓起旁邊一個窩窩頭,開心地啃了起來。
“說得也是。”周嬸想起先前那些覬覦李若水美色,頻頻踏門騷擾的富豪惡霸,便是一陣膽戰心驚。
“我這回能在朱府裡待上那麼久,靠的不也是這張其貌不揚臉孔嗎?那朱芙蓉自詡美貌,身邊可不許出現任何美人兒。聽說先前有幾個美貌婢女,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呢!”李若水拎起一塊醬瓜,津津有味地咬得吱嘎作響。
“周嬸管不到別人,只知道你滿二十,早該出嫁抱娃娃了。”
“我若是沒幫爹娘攢到金屋銀屋,怎麼有臉出嫁?”李若水三大口咽下半個窩窩頭,舔盡手上殘屑後說道:“我待會兒要到夏大夫那兒幫忙,家裡事就麻煩周嬸了。”
“你當真要去照顧那個北蠻子?”周嬸不贊同地搖著頭。
“夏大夫平素對爹娘照顧甚多,養生藥帖全都不要銀兩似地往這裡堆。他難得開口要我去幫忙,我自然得去。況且,他還給了我一塊三兩紋銀呢!”李若水邊說邊挽起衣袖便洗米准備熬熱粥。
“那個男人是我見過脾氣最差的人,不但把屋裡家具全給摔爛,還愛扯著大嗓門吼得人心驚膽跳。還有,就算他銀兩多,也不能拿來亂砸人啊!蠻子就是蠻子,沒教養……”周嬸站在她身邊,不住地咕噥道。
“他拿銀子砸人?”李若水抓著周嬸的手,睜大眼問道。
“沒錯,否則你以為他脾氣那麼糟,為何還老是有人搶著去服侍他,因為他每次都扔銀子叫別人滾開。”
“拿銀子扔人?這豈不是妙事一樁?”李若水興奮地用力抱住周嬸,纖細身子蹦蹦亂跳著。“你猜那個蠻子會用多少銀兩趕我離開?若他銀子扔得大塊些,我搞不好還能幫爹、娘還有你,添件新棉襖。”
“你啊,別老是想著銀子。”周嬸笑著拍拍李若水臉龐。“總之別讓那個蠻子嚇到你。”
“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個窮字。”李若水一本正經地說道,故意皺起一對毛毛蟲濃眉,惹得周嬸哈哈大笑。
嘎吱——
老舊門板被推開的聲音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若水哪……”李氏倚在大門邊,左右張望尋找著女兒。
“娘,早上風涼,怎麼不多披件衣服?”李若水連忙迎了上去,擁住曾經貴為花魁,如今卻被生活催逼到骨瘦如柴的干娘。
“你難得回來,娘想快點看到你。”李氏一看見她的大麻子臉,便要歎氣。“當年替你取名為若水,便是要你似水柔情,偏偏你一個好好姑娘家……”
“以色侍人,色衰而愛弛,我現下這模樣正好落得平靜哪!”李若水摟著娘,甜聲道:“我一會兒到夏大夫那裡幫忙半日,午膳時便會回來。對了,朱府總管給了我一些蔘須,待會兒請周嬤幫你們燉半只雞。”
“又不是大過年,燉什麼雞,甭浪費。”李氏安貧許久,有粥飯可食,便要慶幸了。
“我回家便是團圓,當然得燉只雞慶賀,娘就安心地吃吧!”李若水只是笑著。
“那我和你爹等你回來一塊用膳……”
李若水拉著娘的手一同走進房,三名女子笑笑說說之間,她忽然想起夏大夫的北蠻子病人,便同周嬸一塊做了些北方餑餑、蔥肉燒餅後,這才戴上斗篷提起食盒,離開家門上夏大夫那兒去了。
李若水纖巧身影提著食盒,穿過城內最熱鬧的一條街。
說是最熱鬧,也不過就是幾戶打鐵鋪、油店、藥鋪,可這般尋常場景卻比什麼繁華都讓她安心。
李城或者不富裕,可城裡人卻十分和善。她在這裡活得極自在,不像在朱府時得壓下本性,以至於經常感到胸口悶結、抑郁難伸。
只不過朱府給的待遇極好,她為了銀兩,什麼事也得忍。
雖然南方風氣保守,好人家女子寧可貧困也不輕易拋頭露面,但她對於此事原就嗤之以鼻,只覺管子對人性說得最好——“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若連基本溫飽都顧不了,名聲能拿來當飯吃嗎?
李若水腳程極快,不一會兒時間便已走至城郊夏大夫家。
“夏大夫,我是若水。我給你帶了餑餑及燒餅……”李若水聲未落地,便在竹門上發現一張留給她的字條——
內有行動不便之惡虎一頭,務必使其吃喝點東西,再讓他喝下藥罐裡的湯藥。
夏大夫字
“把餑餑和燒餅給我拿過來!”
一道雷鳴般粗聲命令從主屋裡傳來,洪亮叫聲讓站在門外的李若水不免驚跳了起來。
“我說把餑餑給我拿過來,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惡虎繼續咆哮著。
這頭惡虎吼聲驚人,顯然精氣仍旺盛,不算病得太重嘛!
李若水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褪下斗篷後,這才慢條斯理地推開木門——
門內一股子濃重青草藥味撲鼻而來,李若水皺眉的同時,也看見榻上那個高壯到幾乎占滿窄榻且全身僅著下裳的黝黑男子。
男子一頭亂發披肩,臉上仍掛著兩道深長血痕,麥色胸膛覆滿染血白布,一雙暴怒野眸鑲在刀雕臉龐上,狠狠地瞪著人。
李若水被他一身染血傷勢所驚,手提餐盒,後退一步。
“你若敢撒翻那些餑餑、燒餅,我就拆掉你一對膀子。”耶律烈露出白牙,凶惡地威脅道。
李若水最恨別人威脅她,況且她巴不得惹得這人脾氣大壞,快快扔出銀子趕人。因此,她好整以暇地搬了把凳子坐下,等著看他表演張牙舞爪。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更別想吃到餑餑。”她淡淡回應道,自餐盒裡拿出餑餑放到桌上。
“你說什麼!”耶律烈壯厚胸臂震動了下,惡狠狠地瞪著她。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別想再吃到任何一碗餑餑。”李若水望著他的高鼻、深眸,無動於衷地繼續拿出蔥肉燒餅,並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哪!”
“大膽,還不快點送餅上來!”耶律烈大吼一聲,牆面甚至因此而震動。
“若我不送,你會拿銀子扔我嗎?”李若水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耶律烈未料到她竟敢當面譏諷他,火冒三丈地握緊拳頭,此時方正眼看向這名女子——
女子有著一對靈氣逼人黠眸、一身粗服所掩不住的優雅儀態,纖弱身子像風吹便能飛起一般。他相信只要他雙手一圈,便能拿握住她的纖腰。
只是,她臉上那對和他一樣濃的粗眉,還有那堆丑麻子是怎麼一回事?
“你那張臉怎麼了?”他瞪著她的臉,覺得礙眼。
“你的傷又是怎麼回事?”她看見六角盆架上擱著一只黃銅小盆,想起夏大夫字條上交代之事,她擰了條干淨手巾拿到他面前,還把蔥肉燒餅拿到一旁矮幾上。
“干你屁事!”他對手巾視而不見,只對著燒餅咽了口口水。
“那麼我臉上麻子也與你無關。”她把手巾塞到他手裡。“夏大夫要我先讓你吃點東西,再喝湯藥。”
“先讓我吃餅,否則一切免談。”耶律烈扶著牆壁想起身,那道橫過半邊胸膛的傷口卻痛得他只能發抖。
李若水見狀,即刻上前站至他身邊,扶起他的臂膀,好讓他坐起身。
這男人是鐵打的嗎?怎麼全身都硬邦邦的呢?李若水好不容易將人扶起,卻也累出一額細汗,一個沒站穩整個人便偎上他臂膀。
“我現在這副德行,你投懷送抱也沒有用!”耶律烈不客氣地說道,卻因為感覺到她柔軟的腰側而一僵。
這女人一張臉倒人胃口,其它部分倒是……挺有韻味。他瞪著她楊柳纖腰,皺起了眉。
李若水飛快地站直身子,瞪著那張厚顏無恥的臉孔。
“燒餅!”他用手巾隨意擦了兩下,往地上一扔後,不客氣地吆喝道:“再去給老子煮碗餑餑過來,南方黏答答米飯吃得我想吐!”
“那餑餑不是給你吃的。”李若水雙手插腰,存心跟他作對。
他脾氣這麼大,活該吃不到餑餑,活該讓黏答答米飯噎死。
“銀子拿去!”耶律烈扔過一錠碎銀,存心要她那張傲臉屈服。
李若水一看他銀子出手,雙眸旋即一亮,完全沒矯揉作態地推辭,彎身便把銀子收進荷包。尊嚴早在她出門掙銀兩的那一刻起,便被她壓在心裡最深處了。
“多謝賜銀,接下來幾日便請好好指教了。餑餑之外,要不要再來點熱茶?”她拿人銀兩,便打賞給他一副和顏悅色表情。
耶律烈一看她也同旁人一樣,拿了銀子之後便好聲好氣,但覺一陣不痛快,眉眼一橫便張狂地嚷道:“我要喝酒!”
“酒是穿腸毒藥。”她瞪他一眼,怪他得寸進尺。
“毒藥也好過吃那堆苦得要死的藥,去給我拿酒來!”耶律烈見她回嘴,精神便全來了。
“你若不想活了,便不會乖乖待在這裡,繼續喝夏大夫的藥。”李若水佯裝沒聽見他的命令,側身收拾完盥洗用品,從藥罐裡倒了杯濃稠藥汁送到他手邊。
耶律烈露出嫌惡眼神,用力轉過頭,濃密烏絲披散在深峻臉龐兩側。
李若水望著他,眼裡閃過一絲頑皮,卻一本正經地說道:“在我幫你煮餑餑之前,要不要我給你一塊糖飴配藥吃?”
“你當我是三歲小娃!”耶律烈怒吼出聲,褐臉脹成通紅,瞪著她黑白分明亮眸,他只差沒伸出雙拳揮舞一番。
“不,我只是很清楚夏大夫良藥苦口,苦得真的讓人食不下咽。”李若水一本正經地從懷裡掏出一塊以竹葉包裹住的糖飴,放到他手邊。
耶律烈臉一陣青白,想罵人卻又突然罵不出半個字。
李若水瞧他氣到臉紅脖子粗,城牆般健壯身軀像是要炸開來一般,忍不住笑出聲來。此時便是她惡踢他一腳,猛扯虎須三下,他也沒法子奈她如何吧。
“我去煮餑餑,閣下慢用。”她莞爾一笑後,轉身離開。
耶律烈瞪著她的背影,氣到牙齒打顫。
這個女人活得不耐煩了,信不信他一手就可以把她拎到半天高,再摔她個稀巴爛!
等到她關門離開後,耶律烈只好改瞪著那塊糖飴。
想他“北商王”名號轟轟烈烈,今天卻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而且還是只弱不禁風的雌犬!
除了勾欄裡那些見多識廣的花魁女子外,尋常女人見到他,哪個不像見到貓的老鼠,急得四處躲竄。莫非是他如今受了傷,連發威的力道都因此減弱?
耶律烈抓起湯藥,連罵數聲之後,一口氣吞盡苦藥。
接著,他一口含住那塊糖飴,悶聲詛咒一聲之後,近日總抿成一線的雙唇卻慢慢地上揚。
這該死的南方,除了那幾個敢砍他的該死盜賊、及愛折磨人的該死夏大夫之外,總算是有點意思了。
隔日一早,李若水依舊在同樣時間到了夏大夫家。
這一回,夏大夫正在門口曬著藥草,白發童顏一見著她,笑得更開心了。
“我給你的域外染藥,還管用吧?”夏大夫指指她臉上麻子與粗眉。
“此種散沫花真的很厲害,畫上之後可以維持個十來日,就算是水洗雨淋也掉不了。”李若水如獲至寶似地拚命點頭。
夏大夫呵呵笑著,朝屋內指了指。“裡頭那個壞脾氣家伙,一早就要找你,還把你的名字來歷全都問了個一清二楚。”
“八成是他夢見我今日帶了石烙餅給他吧。他昨日吃了三大碗餑餑,活像餓了三天三夜似地。”她說。
“那家伙躺了十日,多少有些思鄉。他脾氣比鬼還差,若不是屋內能摔的物品全給他砸光了,我這裡可是沒一時安寧。他沒嚇到你吧?”
“狠話不痛不癢,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李若水淺淺一笑,眼眸裡有著超乎二十歲女子的滄桑及聰慧。
“我就知道找你來照顧他是對的。”
“他傷勢似乎頗為嚴重,我昨日替他上藥時,幾道深一點的口子都還見得到血。”
“鄰近的麥城鬧旱災,他路過時,十名攔路惡賊圍住他,他跟對方硬嗆了起來。雖然撂倒了幾個歹徒,自己卻身中好幾刀,肚腹都被剖開來,要不是正巧遇到我,早去見閻王了。”夏大夫說道。
“他如此有錢有勢,為何不雇個護衛在身邊?”她問。
“他嫌護衛礙手礙腳。”
“時局不安,他隨身帶著那麼多銀兩,不出事才怪。”莽撞若此,還保得住一條小命,算是不幸中大幸了。
“他沒那麼傻,如今身上的銀兩都是他後來讓人去銀莊裡提來的。”
“你何時變得這麼古道熱腸,還把人接回家瑞安養?”李若水好奇地問道。
夏大夫朝她招招手,要她附耳過去。“我收了他一百兩。”
“不愧是夏大夫!”李若水朝他豎起大拇指,哈哈大笑出聲。
“你們兩個家伙在外頭嘀咕些什麼?你人既來了,還不快點滾進來!被砍了十幾刀的人是我,不是那個愛財如命的夏大夫。”門內怒吼愈咆哮愈大聲,最後還傳來一聲重物砸門聲音。
“看來他又砸壞東西了。”夏大夫說道。
“我進去收拾。”
“順便幫他把那頭亂發扎整齊一點,省得夜裡嚇著人。”夏大夫說道。
“是。”
李若水轉身入屋後,先將紙包往旁邊一擱,故意連看都不看耶律烈一眼,徑自拿起掃帚拾起一地碎片。
最好把他氣到再拿出銀子砸人!
“怎麼這麼晚才來!拿了銀兩不辦事,就是你們南方人做事態度嗎?”耶律烈正箕踞於榻上,一見著她嘴巴便不停地說話。
“我可以把銀子還你。”李若水不冷不熱地說道。
耶律烈被這招打亂棋,他瞪大眼,濃眉一皺,嘴巴合不攏卻也說不出話。
“銀子我多得是!你如果服侍本大爺爽快,給你一錠小元寶都沒問題!”他決定加碼。
一錠小元寶十兩錢,是她為人夫子一季所得。李若水為他的出手大方而一驚,卻仍不動聲色地說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只拿我應得的銀兩。”
“我想給你多少,那便是你當拿的。你不殺不搶,哪來的有道無道?”耶律烈不以為然地說道。
李若水置帚於一旁,但瞧他滿頭亂發,怒目圓睜,活像頭張牙舞爪獅子的模樣,又覺得好笑了起來。
“南方有名望之人都避談銀兩,以免顯得財大氣粗,落人恥笑。”她話中有話。
“哈!南方人明明視財如命,干麼不承認?若有人想當面譏諷我銀兩太多,我非常樂意被嘲笑。那些錢都是我雙手掙來的,他們掙得到嗎?”耶律烈故意拿出錢袋甩得銀子叮當響,還順便把一迭銀票也拿出來亮了幾下。
李若水圓睜著眼,看著他那張志得意滿的慓悍臉龐。這麼財大氣粗的土財主,她倒是頭一回見到。
她咬著唇快步站到他身後,省得又笑出聲來。
“這石烙餅給你吃,我幫你束發。”她扶他坐起身,將紙包遞到他手邊後,便從荷包裡拿出一把黑檀發梳。
“石烙餅!”耶律烈迫不及待地打開紙袋,表情像是裡頭裝了金山銀山一般。
李若水看他驚喜莫名神情,也跟著開心了。
握住他一把豐厚黑發,她被那黑發厚度一驚。相學裡說發厚者性剛硬,這話套在這人身上倒是不假。
她落下檀木梳,輕輕梳攏他的發。
耶律烈咬著脆滋滋石烙餅,感覺被她指尖輕柔地梳過的頭皮,全都酥軟於她指間。
一道火焰隨著她的氣味鑽入他體內,他濃眉一皺,恁是不快了起來。
多少鶯聲燕語、軟玉溫香他全不為所動,怎麼如今卻對一張麻子臉感興趣起來,莫非他遠離女色過久?
石烙餅全進了肚腹後,耶律烈才咽了口口水,一杯熱茶便被送到他手邊。
耶律烈接過熱茶一飲而盡,黑眸死盯著她。
李若水原就是什麼也不怕,他這一眼瞥來,她也就毫不退縮地回望著他。
被她一瞧,他只覺胸口有些情緒正翻攪著。
他板起臉,濃眉深皺沉思著。
這女人甚至稱不上賞心悅目,但卻讓他感覺自在——這事比登天還難。
他富可敵國,想要什麼東西不可得,偏偏身邊就是少了這麼一個不卑不亢的貼心人在身邊。
他決定了——他要留她在身邊。
李若水被他專注眼神弄得莫名其妙,只當他又想找她斗嘴。她於是一側身,取走他手邊空杯,笑咪咪地換上苦藥一杯。
他瞪她一眼,卻是一聲不吭地把藥全都吞下肚。
她則悄悄在他枕間又放了顆竹葉糖飴。
“你臉上那麻子怎麼不叫老夏幫你治一治?銀兩不夠,我幫你出。”他把藥杯一放,目光又轉回她臉上。
“我都不在意了,你怎麼比我還掛心?”
“我生意做習慣了,看到好貨色沒被整治好,心裡不舒服。”耶律烈繼續死盯著她,大掌還若有所思地撫著長滿胡渣的下顎。
“這不關你的事。”李若水雙手插腰,不客氣地說道。
這人是目光有問題吧?她畫了粗眉、點了麻子,竟還對她感興趣?
“整日要面對你的人是我,我瞧著礙眼,不成嗎?”耶律烈目光停留在她雪白前額及一對盈水瞳眸上,一時間竟看癡了,完全無法移開目光。
“那你就別瞧。”她耳根子倏地辣紅,飛快地轉身。
耶律烈拉住她手腕,不許人離開。
“我整天都躺在這榻上,連只會叫的狗都看不到半只,我不瞧你,難道去瞧那個夏老頭嗎……”他舉起手臂揮舞,臉色卻突然一白,高壯身軀瑟縮了下。
“扯動傷口了吧。”李若水連忙上前扶住他臂膀,揪起眉頭。
耶律烈感覺她柔馨身子偎在身側,他心中大樂,臉上神色卻是益發痛苦。
“你乖乖躺好,傷口快點好轉,便能四處行走。我帶了些書給你,你喝完藥後便拿給你。”她盯著他胸前怵目驚心的傷痕,生怕他的傷處又裂開。
如此一來,她豈不是還得繼續照顧他好幾日?
“總算有人知道我無聊到快長蛆了,你待會兒讀給我聽。”他命令道,臉上表情卻很滿意。
“這不在我的職責內。”
“我給銀子總成吧!二兩碎銀夠了嗎?”耶律烈轉身又掏出錢袋。
“你怎麼事事都想用銀子解決?金山銀山也有用盡之時。”李若水露出貝齒輕笑出聲,卻沒把他硬塞到手裡的銀子往外推。
他被她唇邊那抹盈盈笑意給震懾住,反掌握住她的手便不肯放。
李若水拚命想抽回手,誰知他手臂力道極大,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迫貼近他的身軀,近到他的氣息拂動她的發絲。
好大的狗膽!
她飛快伸出皓腕啪地一聲打在他胸前,滿意地聽見他痛哼一聲。
“我若不動你,你便念書給我聽?”他舉高雙手,從善如流地背在身後。
“不論我是否念書給你聽,你都不能碰我。”她板起臉,擺出女夫子嚴肅姿態。
“所以?”他饒富興趣地和她談判著。
“若你有法子能告訴我,如何在這個城經營小生意脫離貧困,我便念書給你聽。”若她有本事做些小生意,便能一直陪在爹娘身邊。
“你以為脫窮離困是一時半刻能達成之事?”他冷嗤一聲,想起以前所受千百般苦。
李若水眨了眨眼,瞬間換上一張真誠笑臉。他若是能提供賺錢秘訣,她阿諛諂媚些又何妨?
“我相信你定能助我成功。”她笑、她笑、她用力地笑。
耶律烈望著她,不期然地想起母親臨終前望著他的信任眼神——他以為母親是唯一不論他貧或富都相信他的人。
而李若水則是第二人。
他決定了!待他病愈之後,他要給她一大筆銀子,說服她與他一同回到“北夷城”,任何長相如她的女子都該感激他的慷慨以待才是。
“哈哈哈——”耶律烈忽然仰頭大笑了起來。
李若水奇怪地看他一眼,不過既然有求於人,她只好也從善如流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