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明《珠寶匠》【嚴家當鋪3】

他是嚴家當鋪最倚重的琢寶匠
第一回見到這個名喚「朱朱」的小女娃
他就看出這個女娃是塊未雕琢的璞玉
從小,她就把他的身份定位在「哥兒們」
但他很清楚,自己對她的感情絕對不是「哥兒們」
相反的,他希望自己能有那個福氣細細琢磨她
讓她在他手中散發出女人的華麗光芒……
曾經,她取笑著他的名字
說秦關、情關,聽起來就像是注定要難過受困
可他認定這個爽朗無心眼的女孩是他的情關
不必煩惱會在感情這條路上跌得滿身傷
因此他放心去愛、全心去愛、毫不保留去愛
相信著總有那麼一天,她同樣會愛他
然而,原來感情的關卡層層迭迭,不僅止單方面的一相情願
某一天,她說:「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這一句話,成為他與她最後交談的語句
教他震撼無比,更從此陷入感情的困境……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橫批:萬物皆可當。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艷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的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的客倌以值錢首飾、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來質押的大當鋪,客倌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付予客倌金錢,三個月內,客倌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倌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的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等同於直接將商品賣給當鋪,雙方銀貨兩訖,客倌不得再對商品要求取贖,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的三個月時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的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唸唸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姊姊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滴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個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哽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嚥不下去。

  幸好,鋪子裡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的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的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誰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的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的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它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的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哈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的小當鋪?

  來來酒樓裡,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的嚴家故事。

  今兒個要講的,是第三個「流當品」,那位姓秦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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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是啞巴嗎?」雙手托著粉軟腮幫子的女娃娃,盯著他瞧了好半晌,圓滾滾大眼黑白分明,眨巴眨巴著點點璀璨星光,紅嫩嫩的嘟唇老早就試圖蠕動好些回,滿肚子有許多話想說想問,她忍了沒一會兒,終於還是禁不住好奇心地問道。

  她沒聽過他開口說話,無論是同大伙圍坐用膳或是此時,她猜測他應該身懷宿疾,瘠啞之類。

  他沒瞄她,心力全盤落在手裡仔細打磨光滑的木釵,回應她疑問的,只有砂紙涮涮摩搓聲,以及偶爾,他輕輕吹氣,將木釵上細屑吹掉的吁息。

  「又聾又啞?」她又偏著腦袋瓜子問,這回,她多出比手畫腳的動作,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他放下木釵,改串起圓潤透白的珠貝,三條不等長的銀色絲線,各自穿入一顆珠貝,小鑷子鎖緊絲線末端,再把串起的珠貝繫於木釵上。

  一個年輕青稚的男孩,做起細緻工藝,毫不含糊,手裡東西是姑娘家最愛的首飾,雖然不若外頭鋪裡販賣來得華美貴氣,卻有其獨特雅致的味道,簡素釵身琢雕成梅枝形狀,渾然天成的伸展模樣,宛如它是方才才從梅樹上被人折下,釵身上,再以白色碎玉粗略點綴出梅瓣,他並不刻意將梅瓣做得精細,在梅枝似的木釵問若隱若現,最末端,便是搖晃顫動的三串珠貝銀絲,彷若天際飄落的雪花,隨著他右手一動,珠貝跟著動,可訂咚咚,聲音煞是好聽。

  就連還不懂得欣賞飾物的女娃娃都很肯定自己喜歡他手上的珠珠釵- 這名兒,是她方才自個兒替它取的。

  和她的名字一樣呢。
朱朱,珠珠
  

  「好好看的釵,可以送我嗎?」她操著一口奶味十足的童音,毫不懂哈叫客氣,大剌刺的態度好似她與他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朋友之間互通有無是天經地義一般。

  實則兩人完全不熟。

  他知道她的身份。她是老闆的外甥女,朱家牧場的掌上明珠,隨著她爹到嚴家當鋪作客數日,正是好動活潑的八歲芳齡,巴掌大的圓臉,鑲有兩顆黑如曜石、白若珍珠的大眼睛,愛笑的嘴,總是咧咧地露出一口白牙。

  朱子夜,她的名字,據說源自於她是半夜子時從娘胎出世;這說法,她頭一日坐上嚴家餐桌吃飯時,便成為第一句自我介紹。她並不是一個粉雕細琢的美娃娃,不像嚴家上下每個人都寵愛的明珠嚴盡歡。嚴盡歡唇紅齒白,肌膚賽似瑞雪,五官秀氣靈美,總教她的親爹嚴老爺捨不得她雙腳沾地,時時抱在懷裡,樂當女兒的擔轎夫。嚴老爺也非常愛替女兒打扮,舉凡南城裡最新穎的布料、最好看的衣裳、最合適她的小珠花,他全都心甘情願為她買下,天天將女兒妝點成為最可愛的小粉娃。

  朱子夜則不然。

  牧場兒女,從開始學步走時,便是追著滿山肥嫩綿羊跑,曬出一身健康深褐膚色及鼻間幾顆小黑斑,她也不穿時下小女孩偏愛的繡花棉襖或暈染七彩蝶裳,反倒是利落的月牙色褲裝包裹著尚未發育的童稚身軀,因為天冷,她搭了一襲粉色短氅,氅領以兩顆圓滾滾兔毛球系結起來。

  她更不像嚴盡歡梳盤著漂亮的雙賓望仙髻,遑論再簪滿金銀燦燦的花鈿銀飾來加以點綴,她簡單將半長不短的頭髮梳成一根長辮,甩在胸前,乍看之下,真像個雌雄難辨的英氣小娃。

  「這釵,妳用不到。」他終於開口,正值變聲的嗓,介於男人與男孩的尷尬交界,稱不上悅耳。

  她驚訝大呀:「你不是啞巴嘛!」幹嘛悶不吭聲,害她誤會他不能言語,還小小替他可惜了一下下呢。她才來當鋪沒兩天,就和全當鋪裡的人都混熟,完全沒有隔閡,獨獨這個沉默大男孩,坐在飯席間,半點聲音也沒有,靜靜扒飯配菜,不跟誰閒話家常,只偶爾聽見鋪裡人說笑時,唇角會微微彎起。

  她老是看著他、研究他,卻是沒聽過他吭聲。

  「我當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誰教你都不說話。」她狀似埋怨,實際上,粉顏間仍是漾滿討喜笑容。「那支髮釵,不能送我嗎?」她想到他剛才的拒絕,笑容變嘟嘴。

  「妳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沒有地方可以簪木釵。

  「可是我很喜歡這支珠珠釵呀。」

  「珠珠釵?」是在說哪根俗氣的東西?

  「對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嗇誇獎。她連削根蘿蔔都有困難,他竟然可以將一支細木頭削得這麼好看,超強。

  「它並不叫珠珠釵。」替木釵取個好名,是匠師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釵子該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絕對不會叫珠珠釵這種俗名。

  「它有三顆珠珠呀。」小娃兒取名法,超級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剛剛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嫩又短的食指,撥弄圓珠貝,一臉光彩照折。說得好似這支釵是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沒將這句話哼出。

  「妳沒有梳髮髻,木釵能簪哪?」他反問她。不是不願割愛,自己的作品能獲得青睞,對立志成為珠玉匠師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個人不愛被誇?他當然也愛,很想讚賞小小年紀的她擁有識貨好眼光,他甚至認為,珠珠釵- 姑且以此稱之,待他想到合適木釵的名時,他一定改口!- 送給頭一個誇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飾,給讓真心喜愛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襯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著實與木釵格格不入。

  「等我再過幾年長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著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來的自信?

  他倒覺得,這娃兒再過幾年也不會有太大長進,或許模樣會變、體態會變、聲音會變,性子卻很難改變。

  「再不然……我跟你換嘛,我把暴暴借你騎一天,你把珠珠釵送我,好唄?」

  她改採利誘,「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禮物,是匹漂亮小馬,我向來捨不得借給別人的……」小臉皺皺,彷彿自己提出了多吃虧的交易籌碼,但明亮雙眼根本捨不得從珠釵上挪開。

  「解開髮辮。」他回答。短短四個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覆是肯或不肯。

  「我試試。」

  試?試什麼?

  看見他取出木篦,應該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紙磨得相當光滑,一根一根篦齒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鏤著費功花紋,她瞧懂了,是張大嘴的老虎,篦齒變成牠的利牙,好帥氣,好威風,好漂亮,她也想討……

  他面向她,手裡木篦輕揚。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幫她梳髻!

  梳一個可以簪上珠珠釵的髮髻!

  朱子夜一把扯開粗髮辮上的麻色髮帶,興奮地背對他而坐,兩條腿兒不住地開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話,我不會將釵給妳。」他醜話說在前。首飾像衣裳,合適這個人的,不見得合適另一個人,它用以妝點美麗,若連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讓配戴者無法增色,不如不戴。

  「一定好看啦。」她的自信回答,像哼著小曲。他梳順她的發,綁過的青絲正頑皮霧著,他耐心梳理。她髮色相當黑,髮質不細膩如雲,大概就像主人性格一樣,粗咧咧的,攏在掌心,還能感受到它們一根一根的硬骨、她每回洗頭時,絕對都是胡亂抹皂,爬兩下就沖水了事,然後任由它們自己風乾,才會落得現下觸感;不似嚴盡歡,一頭長髮又細又亮,嚴老爹特地找來護髮花皂,為女兒寶貝每一根青絲。

  髮質對綰髻沒有太大影響,盤個最簡單的髻,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他偶爾會替嚴盡歡和歐陽妅意綰髻,興許是手勁輕柔,興許手巧伶俐,她們都相當喜歡纏著要他為她們編髮辮。

  她只感覺有雙好溫柔的手在髮絲間穿梭,時而刷過耳廓,時而碰著頭皮,珠珠釵挑起部分黑髮,幾個扭轉和翻綰,再收緊,一個紮實小髻已經成形,釵身傾斜地沒入髻間,牢牢固定。

  他緩步來到她正前方,半蹲身子,看清楚珠珠釵簪在她發上的效果!

  出奇的好。

  本以為珠珠釵應該適合嚴盡歡那類精緻粉嬌娃,朱子夜太隨興,秀氣的髮釵插上去,不如直接插支紅漆筷算了,他錯了,梅枝釵身的原木色澤出乎意料地映襯她的膚色,不明顯的梅瓣在濃黑髮間竟然明亮起來,三串白色珠貝不規則地垂懸於她腦側,隨著她的搖頭晃腦而為之顫動,極具生命力。他原本是想以珠貝擬雪花,雪,給人的感覺該是輕緩而縹緲,落在她髮梢的雪珠貝卻活潑俏麗,非但無損其精巧細膩,更增添珠珠釵另一面風情。

  「好不好看?到底好不好看嘛?」朱子夜瞧不見自己的模樣,心急問他。方纔的自信,不過是小孩子強端出來的不值錢驕傲,她自己並沒有嘴上說的有信心。

  仍是有不足之處……

  她的耳朵,再戴上以珠貝串成的耳墜子,就更完美了。

  她沒有耳洞,耳勾式的墜子不適合她。

  也許他可以想想能否有其它方式,做出非耳勾式的……

  「秦關!」她大聲嚷嚷,喚回他的失神,而在她叫他之前,他正以拇指和食指揉擰她飽滿耳垂,想像耳墜的樣式。

  她當然知道他的姓名,好記憶力的她,已經將全當鋪裡的人名模樣全都記牢牢,即便今日頭一回才和他說上話,「秦關」這兩個字,她老早就認識許久許久。

  「是不是……很好笑?」她想摸摸髮髻,對於不曾梳過的秀氣髮髻,小女娃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老爹總是哇哈哈笑她沒半點女孩樣,她梳起髮髻會不會淪為四不像?不然為何秦關會嚇得半個字也不說?

  他沒回答,從手邊木匣裡翻找出一面銅鏡,遞給她,讓她看見鋼鏡中映照出來的女娃兒有多可愛。

  「哦哦哦!」她驚呼。當然不是她憑著區區一根木釵就變身為天仙美人兒,木釵還沒有此等異能,她只是……該怎麼說呢?變得有些像女孩了,至少,她現在走出嚴家當鋪,絕對不會有人誤喊她「小弟弟」。她嘴兒合不上,緊盯銅鏡不放,直到秦關開口說話,她才醺醺然抬眸與他互視。

  「它,現在是妳的了。」秦關道,大方贈釵。

  秦關送她一根漂亮木釵,她也信守承諾,愛駒暴暴借他騎,即便秦關再三搖頭拒絕,言明他將木釵送她,並不是為了騎馬的交易,拗性的朱子夜卻堅持一物換一物,她不欠人情的。

  小小的童稚臉蛋,寫滿不容撼動的執意。

  秦關最後拗不過她,被矮小的她拉往馬廄,就為了讓她實現諾言。

  「你不會騎馬呀?」人小鬼大的她,牽出馬,插腰站在高她幾乎一倍的大男孩面前,咧開白牙,想取笑他的膽怯。會騎馬的人,哪來的拖拖拉拉?要他上馬還得千拜託萬拜託?嘿嘿嘿,沒關係嘛,人都有不懂的事,客客氣氣向她求教,她一定會傾囊相授,毫不客氣的啦!

  「騎馬一點都不困難呀,你不要站在暴暴身後,會嚇到牠,走到前面來,先摸摸暴暴的脖子,輕輕拍拍牠的鼻子,讓暴暴把你當成哥兒倆,再踩著馬蹬跨上馬鞍……」她裝老成的長篇講解連一半都還沒說到,秦關人已經穩坐在她那匹每回鬧起脾氣,連她這個主人都敢摔的愛駒!

  牠要不是如此暴烈難馴,暴暴這個怪名兒,從何而來」

  「咦?- 」她眼大大,嘴開開。

  秦關騎姿優雅老練,俯覦她時雖然面無表情,但眼裡一抹淡笑,像在回應她那番教導。

  「原來你會嘛……」她咕噥。

  她悄悄跟在他身後好幾天,發覺他除了每日固定要做的當鋪搬貨雜役之類的工作外,大多數時間就是坐著與一堆玉石銀線奮戰,她以為,他是個不愛活動四肢的悶男孩,人生中最大的運動是從當鋪後堂走到當鋪前廳,結果是她料錯了。

  臭暴暴,她以為牠只讓她一個人騎哩,結果還不是誰都好!害她本來想在秦關面前帥氣地露兩手的威風,立刻破滅。

  秦關坐在馬背上,視野因高度而變寬。他會騎馬,卻沒有特別愛騎,嚴盡歡也有兩匹小白馬,偶爾,他與公孫謙、夏侯武威及尉遲義會應她的任性央求,陪她一塊兒到城外遛達遛達。比起遛馬,他更喜歡做手工,面對各式珠玉,如何將它們琢磨出光彩,如何將它們搭配成獨特的飾物,如何讓它們在他手中變化成更美的珠寶,他從中獲得的興趣更勝躍馬奔馳於草原上。他居高臨下看著仰望他的發呆小丫頭,她一雙黑眸像黑曜玉,蘊藏明亮光彩,鑲在健康麥色的小臉上,他幾乎可以用相仿的珠玉模擬出她的模樣,只要取來一片薄透玉石,嵌進兩顆磨得圓滾潤滑的墨色曜石,再以雞血石雕琢成笑揚的粉唇,那對烏黑的眉,不適合用曜石,因為它的色澤太深……

  她讓他很有創作靈鹹。

  一個小鬼頭而已,怎會如此?……

  朱子夜沒在馬旁怔傻太久,靈巧身子跟著蹬上馬背,而且,硬生生擠坐在他身後,而非胸前,她操持馬韁,掌控的意味濃厚。

  「走吧,我帶你去遛遛。」小娃兒裝大人,用短短雙臂吃力圈在他腰側,景象只有三個字形容!超詭異。又或者,還有另外三個字!不養眼。

  剛滿十五的秦關,尚稱不上男人,但體型修長高瘦,已經高過尋常成年男子身長,朱子夜小小一隻,他就算打斷腿骨也比她來得高大,她竟妄想騎著馬兒,帶他去遛遛?以一個男人護衛一個女人的姿態?

  不倫不類。

  「駕!」朱子夜搶在他反駁之前,雙腿一夾,驅使愛駒暴暴嘶揚仰首。她不曾載過人、不曾坐得如此靠近馬屁股,暴暴一踢蹄,她險些滑出馬背,幸好小手及時抱住他的腰,挪穩坐姿,奔出廄場。

  「慢著!」秦關側轉身軀,有話要和朱子夜說。

  「別怕啦,我技術很好的!」她咕唁笑道。她在馬背上的時間,比自己用雙腿走路還要來得長呢!多載一個人也不會有所影響。

  他怕!他真的會怕!

  他怕在他身後的她會因為馬奔馳的激烈震動給震掉!

  秦關一手探到身後,扣住她的腰際,確定自己牢牢揪緊她的衣褲之後,一把將她騰空拎到身前,放著。

  「你幹什麼?!」她掙扎。

  他才想問她幹什麼,想從馬背上摔下去嗎?!他雙臂箝緊她嬌小身軀。

  「坐好。」他低斥。

  「這樣我沒辦法策馬!」這種姿勢好窩囊!

  「我沒有打算讓妳策馬。」他搶走她手上韁繩,也搶走控馬權,韁繩一緊,放慢馬兒步伐。

  藏不住喜怒哀樂的小女孩,馬上獗起嘴。

  「是誰說要把馬借我騎的?」秦關搶在她開口抱怨之前問道。

  「是我……」

  「那麼,由我策馬,不對嗎?」

  「嗯……對呀。」

  「既然如此,妳還有什麼異議?」

  「沒有。」她說不過他,他只用了短短三個問句,就讓她無法使性子,但她仍是想端出孩子驕傲的架子,「我的技術比較好……」

  「我不會害妳摔下馬。」他技術沒那麼糟,好嗎?他開始學騎馬時,她還沒出世哩!

  「你騎得好慢。」她仍有話說,「騎馬就是要狂奔,跑起來才帶勁。」迎風撲面的涼意,和呼嘯而過的風景,才叫過癮。

  她的急性子,在言談間表露無遺。

  「十次摔馬九次快。」

  秦關的溫吞冷性子,也同樣顯而易見。

  好吧,她摔過馬,確實因為貪快的下場。她乖乖不同他爭,任由暴暴悠悠哉哉載著兩人慢行於街市右側的紅磚瓦道上,那是官府為乘馬百姓特別辟造的馬道,以圓石區隔步行和乘馬騎士,減少雙方發生擦撞危險。

  馬速慢到教朱子夜猛打呵欠!

  馬背上的律動,差不多像搖著嬰娃竹籃床的規律輕柔,不用等馬兒走出城郊,只要再多走五十步,她就會昏睡過去。秦關並沒有打算花費太多時間在遛馬閒晃上,最初是拗不過她的堅持才上馬,讓她認為她完成了與他的「交易」,她便不會再囉哩囉唆對他死纏,結果,換來的情況是一個歪著腦袋,睡死在他懷裡的小傢伙。

  麻煩事上身。

  他應該要策馬回府,將她丟回客房,他再繼續做他的首飾,但,讓鋪裡人看見,少不了一頓奚落,尤其又以尉遲義和夏侯武威的笑聲最為響亮,他已經可以想像,當他抱著朱子夜下馬,多少的輩短流長就會立刻從前廳傳到後堂……

  他們這種半大不小年紀的孩子最是敏感,討厭被人指指點點,討厭被人說三道四,討厭被人胡亂配對,討厭被人說男生愛女生,偏偏,他們喜歡胡亂幫別人配對,喜歡指著別人說男生愛女生羞羞羞……大男孩,以為自己是成熟大人,在別人眼中還是毛猴子一隻,他們卻死命撐著該有的驕傲和尊嚴。

  秦關感到頭痛,在遲疑之時,他們已經離開城門有一小段距離。

  也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不再操控韁繩,任由暴暴愛往哪邊走便往哪邊去,他將歪傾一大半身子的娃兒挪正,她像條蟲兒蠕了蠕,發上小髻簪的珠珠釵叮可輕動,珠貝與珠貝相互碰撞,發出悅耳聲音。他喜歡聽玉石敲擊的清脆,有時心情煩躁,他也會去撥弄盤中珠玉,藉由飽滿渾圓的單純音律,帶來平靜。朱子夜終於蹭到一個滿意又舒適的姿勢,窩著不動,直率而不加掩飾的睡臉- 一點都不嫻靜淑美的睡臉,她的小嘴甚至是惑惑半張著!要是下一瞬間,有絲銀唾沿嘴角流下,他也不會太意外- 大剌刺落入他眸間,並不美,但相當討人喜歡,眉毛尚未梳整,仍可見雜亂眉形,睫不長,足見她的脾氣算好,稚娃的好膚質,毋須厚厚一層水粉胭脂來掩蓋瑕疵,唇色自然鮮嫩,宛若天然紅玉髓。

  她像塊璞玉,藏在不起眼的石塊之中,等待時間雕琢,才會展露鋒芒,不知怎地,他有此預感。

  秦關驀然失笑。

  他並不擅長鑒人,他不像公孫謙,年齡尚輕,卻擁有過人的好眼力,目前嚴家老爹正全力培育他成為獨當一面的當鋪鑒師,他秦關就沒有那等好本領,嚴家老爹也不強迫他們,任由各人按其興趣發展,而他的興趣,便是被尉遲義戲稱為「娘兒們才會喜歡」的珠玉匠師。

  他現在竟然鑒賞起她來?

  這小傢伙哪裡像璞玉?

  他果然沒有鑒賞能力。

  暴暴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來,原來是遠郊一片可口的碧翠茵草,馬眼亮晶晶,想馳往草原吃頓大餐。朱子夜被震醒,雙眼迷迷濛濛,還沒看清楚此處是哪兒,倒先看見身後的秦關和他頂頭那大片湛藍清澄的穹蒼,陽光灑散在他的髮梢、臉龐和肩頸,鑲了一層閃耀金邊,冬日陽光暖暖的,並不會讓人戚到灼痛及燥熱,反而驅散些許寒意。他五官沒有多餘情緒,直視前方,目光放遠,青澀的男人味。

  小娃兒沒有審美眼光,但她很肯定知道,那是一副很美很美的景象,比她所見過的任何風景都還要更漂亮。

  她幾乎是橫掛在他左臂上,像米袋一樣。

  「這裡是哪兒?」她此時才將眸光骨碌碌環視週遭,發覺已經看不見任何房舍和街市,只有蒼蒼鬱木和涼涼微風。

  「妳醒了?」算算時辰,也睡了好半刻了。

  「暴暴跑太慢了,像在哄人睡一樣,現在這個速度還差不多呢。」她伸個大大懶腰,呵欠打得齜牙咧嘴。

  暴暴跑進草堆,停下腳步,開始低頭吃草。秦關率先下馬,才轉身要扶她,她老早就蹦地一跳,自己穩穩落地,發上珠貝花枝亂顫,即便簪起姑娘的秀致髮釵,仍改不掉她的牧場兒女脾性。

  「這裡是哪兒?」她又問了一次。剛才問,他沒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他將方向權交給暴暴,根本沒留心牠跑向哪裡,此處陌生得很,看來暴暴跑離城郊太遠。

  「我們迷路了?」她的表情倒沒有太驚慌,就算是迷路,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迷,有人作伴,就沒哈好怕的。真怪,寡言的秦關,莫名地讓人有安全感。

  「或許吧。」他的神色亦是平平靜靜,聽見潺潺水聲,他緩步而去。果不其然找到一處小涓流,他以掌掬水,喝了幾口。她一直跟在他身後,也學他舀水來喝,喝完還要「呀哈- 」地大大吁口氣才爽快。

  「水好冰哦!」冬天喝涼水,令她打了個哆嗦,咧咧嘴呵呵笑。

  秦關並非一個能言善道的男孩,他不擅長和人隨口閒聊,他也不是一個優秀的說話良伴,他甚至不擅長尋找話題,很快的,秦關陷入靜默,看著一泓小泉,朱子夜卻仍嘰嘰喳喳在講,一點都不因他的詞窮而減少她閒聊的好興致。

  「我家牧場後面也有一條小溪哦!我都把羊兒趕到那兒喝水,我在上頭喝,羊兒們在下頭喝,我爹都笑我也像只小羊。」自己邊說邊哈哈笑了。

  沒有營養的對話,仍在持續。

  「尤其是冬季,我穿著羊毛厚襖,戴上白色小貂帽,再套上羊毛長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難怪羊群不怕我,說不定牠們真當我是同類哩。」又是一陣咕咕笑。

  滔滔不絕,但依舊沒有半個字有重點。

  「我一個人可以趕五十隻羊哦,當然,小黑功勞也很大,對了對了,我沒告訴你吧?小黑是條土狗,牠很凶,吠起人的聲音又響又亮,我爹一直以為牠是瘋的,可是我知道,小黑沒瘋,牠很認真在工作呢!一隻狗,想在羊群中成為頭兒,要羊兒們聽牠的話,不端出威嚴,哪能把不乖的羊兒給吠回來。」咯咯咯……

  秦關聽著一隻沒打過照面的黑狗傳奇,她開始述說她五歲時撿到牠時,牠有多瘦小多無助多可憐,又餓又冷,縮在牆角顫抖,圓溜溜的狗眼,啾著她瞧;說著她是如何如何將牠窩藏在胸前,偷渡回家;說著她是如何如何偷留飯菜去餵食牠;說著當被爹親發現牠時,爹親如何暴跳如雷,她與牠又是如何相擁哭泣,求爹收養牠,別趕牠走,如果牠走,她也要跟牠一塊兒離家出走……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故事,至少,她說了非常之久,久到暴暴已經吃草吃飽,坐臥下來打盹,馬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掃。

  小黑,我跟你熟了,拜她之賜。秦關在心裡與小黑神交中。

  「我爹最冷血了,才不鳥我的眼淚和離家威脅,先吊起來打一頓再說。」

  「打小黑?」秦關終於找到開口機會。

  打狗的人,真的很冷血,他同意。

  「打我啦!打小黑幹什麼?」和爹親頂嘴的人是她,又不是小黑。

  這麼說來,朱老爹還算明理嘛。

  「我爹拿馬鞭追著我打時,小黑死命咬住我爹的褲管不放,我爹被牠的忠心護主給深深感動到,所以就答應留牠下來。」她很快就跳到傳奇故事的結尾,潦草結束。

  朱家未謀面的老爹,你也太容易妥協了。

  看來這對父女,性子如出一轍,不愧是血親。

  「你呢?」朱子夜仰起小腦袋,問道。

  「我?」她的問句來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懂她在問什麼。

  「你沒跟你爹吵過要養小狗嗎?」

  「沒。」秦關搖頭。發現小泉旁載浮載沉的一根枝極,他撿起打量,它削去枯皮之後,興許可以再做支小釵。

  「你不喜歡狗嗎?」她印象中,自己週遭的同齡小孩都會在某一段童年裡,做出同樣的事!向爹娘發嗲,自己會好好替小狗洗澡、餵牠吃飯,保證不麻煩到爹娘,請求他們讓她(他)養條狗兒。

  「不會。」不特別喜歡,不特別討厭。

  「那你為什麼不吵著要養狗?」在秦關眼中仍算奶娃娃一隻的朱子夜,正值愛發問的年紀,問的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秦關沉默半晌,正在輕輕彎曲枝極,試試它韌度的雙手,啪的一聲,不經折的枝極,應聲而斷,原來,枝極裡早已腐爛敗壞,根本沒有價值。他扔掉枝極的同時,回答她的疑問:「在我懂得吵著要養狗之前,我爹已經過世了。」

  五歲的她,撒嬌和爹親吵著要養狗;五歲的他,卻是被後母拽著手臂,拖進嚴家當鋪典當換錢。

  「哦……」她似懂非懂,沒有細膩心思去安慰失估的他,他的表情看起來也不需要任何人給予同情。她撓撓臉頰,稚氣笑了,「沒關係嘛,人都會死掉的,只有早和晚的差別。我爹是這麼說的。」她娘親去世那年,她爹抱緊她,在她耳邊喃喃低道。

  秦關本以為她會送上一句「哦……我好抱歉」或是「對不起,我不知道……請你別介意,別難過……」云云之類的無用虛言,沒料到她卻說了一句……挺風涼的慰藉,要是心裡有傷的人聽到,無遺是補上血淋淋一刀,幸好,他沒有感覺,甚至,他同意她的說法。

  人,都會死,只有早和晚的差別。

  這句話,聽來多冷血,然而,它是一種體悟。

  他已經忘記失去爹親那一天的嚎啕大哭,以及後娘一巴掌落在他臉頰,痛斥他這個累贅無用的討厭死小鬼,待在家裡只會浪費米糧的咆哮。「等我家小黑生小狗,我再抱一隻來送你。」補償他沒有養過狗的遺憾。「你喜歡白的黃的黑的還是花的?」她認真的神情,不像隨口說說而已,秦關本想拒絕,但她眼眸亮晶晶,害他什麼冷冰冰話語只能梗在喉頭,末了,他選擇了一句!

  「隨便。」

  「好呀,隨我的便,哪一隻最胖最可愛,我就抱哪一隻給你。」

  她真愛笑,說沒兩句話就會呵呵笑幾聲,明明沒說什麼高興的事,她卻一臉眉飛色舞。

  「我們該回去了。」他浪費太多時間在陪伴一個黃毛小丫頭。

  「太陽都還沒下山哩。」玩樂都嘛要等夕陽沒入山頭,爹娘扯喉喊著要拿鞭子打人時,才準備拍拍屁股上的泥沙草屑,乖乖解散回家。

  秦關不理會她沒玩夠的貪玩拒絕,逕自走向暴暴。牠張開眼,從草茵上站起,他輕拍牠的長臉,再轉身要去抱嘟嘴臭臉娃上馬,結果,她哪有臭臉?她跑得老遠,彎著身,追逐草叢裡的小東西,唇都快咧到耳後。

  「別玩了!過來!」他揚聲喚她,她沒聽到,越跑離他越遠。他不得不親自上前去逮她回來。她一見他來,不等他開口,立刻朝他猛招手。「野兔耶!是野兔耶!」她好興奮,害他以為她是突然發現草堆裡有張萬兩銀票在跑。

  「你幫我追牠!」

  「追牠做什麼?妳要吃烤野兔嗎?」他還沒有餓到在路旁隨手捉隻動物就直接拔毛清腸塗佐料。

  「沒有啦!牠毛好蓬哦!我要摸看看是不是很軟!」

  就為了這個單純蠢理由,她追野兔追到牠驚慌失惜,以為自己要被串進竹籤,上架碳烤?

  「妳當心點!不要只顧著追兔子- 」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身子驀地消失在眼前。

  秦關大驚,飛奔上前,看見她跌落一處凹陷的窟窿,摔得四腳朝天,沾了一身污泥。

  「嗚……」

  還會呻吟嘛,應該摔得沒多嚴重,要是沒聲沒息,連喊痛都不會,他才需要緊張。

  他步下窟窿,扶起她,迅速掃視她是否受傷,所幸,大概只有臀兒重重摔著了。前幾日下了雨,窟窿底部積了些泥水,害她的粉色短氅變成褐泥色,當然,她那張小臉也難逃一劫,一片狼藉。小孩子,真麻煩。他以袖替她抹淨臉。「有受傷嗎?」

  「沒有。」

  「沒有就好。」他不費力地抱起她,帶她到小泉旁稍事清洗,才發現她右頰有破皮流血,她竟然沒哭,不像一般小女娃一受傷就驚天動地大哭,他並未隨身攜帶傷藥,只能仔細將傷處的泥沙洗淨拭乾,等回府後再上藥吧。

  「我沒有摸到小兔……」她在抱怨,不是抱怨自己跌得好痛,而是抱怨軟嫩嫩毛茸茸的小免從面前溜走。

  秦關暗暗歎氣。「等等。」說完,他離開小泉,她眨巴眨巴看著他的背影,沒多久,他回來了,手裡多出一隻比她剛剛追逐的更肥更嫩毛色更白的小野兔,將牠塞進她懷裡。

  秦關沒想到他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幹嘛因為她一臉失望,便去替她捉隻小兔來完成她的心願?

  「好軟哦!」

  果不其然,她咧開嘴兒,笑得開懷,完全忘掉自己跌得多狼狽,小臉埋進兔毛間。

  「騷味好重!」馬上又吐吐舌、皺皺鼻,從兔毛裡逃開,但笑容仍在。

  他早就料到,帶回小兔,一定會得到這種效果,一定,會逗笑她,她太容易滿足,示點小事,她就會超快樂。

  「走吧,回嚴家去。」他看見被她解下的粉色短氅拋在她腳邊,她身上只剩下不保暖的襖襦,不適合再久待於空曠原野,此處風大,很容易受風寒。

  「嗯!」她用力點頭,放走懷裡小兔;她本來就只想試摸兔毛,現在如願以償,當然就要讓牠回兔窩去。暖呼呼的小兔一溜煙跑掉,一陣涼風,激出她的噴嚏,接近黃昏的氣溫,確實是冷了許多。

  她蹦蹦跳跳回到暴暴身邊,從馬屁股摸到馬頭,再帥氣上馬,尾隨於她身後的秦關,在馬背上一坐定,便用自己的衣袍包住她,不讓一絲一毫的冷風有機會侵襲她。

  他雖沉靜寡言,不代表他的善解人意和他的言詞一樣稀少。

  「好暖哦。」她咕咕笑了。

  「坐好。」

  「包成這樣,我才沒機會摔馬哩。」她幾乎要淹沒在他的衣袍裡。

  「妳的馬怎麼不走了?」秦關夾緊馬腹,暴暴卻不動。

  「哦,牠不知道要走哪個方向回嚴家。」身為主人的朱子夜,不意外愛駒的反應。

  「牠不識路?」

  「牠只認識我家牧場週遭幾里的路。」

  簡言之,兩人一馬,在茫茫茵海間,真的迷失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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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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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hide]約好傍晚用膳前要一塊兒去騎馬的秦關,讓朱子夜在馬廄等了又等,還是沒見著人影。朱子夜耐不住性子,跑遍當鋪裡裡外外找他。

  「賬房伯伯,有沒有瞧見朱朱?」婢女小紗青春洋溢,頭綰兩團圓髻,只見她慌張四處找人,遇人便問朱子夜的下落。

  「朱朱小姐剛剛好像從前廳跑過去。」老賬房隱約有瞄到朱子夜來匆匆去匆匆地從面前閃過,連聲招呼也沒空打。

  「我方才才從前廳跑來的……」小紗歎口氣,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帳房伯伯,要是等會兒你瞧見朱朱,請轉告她,關哥說,抱歉今兒個沒法子和她去騎馬,小當家吵著要關哥幫她梳頭。記得哦,要跟朱朱講哦!」話說完,小紗又趕緊去找朱子夜。

  前廳遇見掃地的芹兒,小紗問出相同疑問,也得到朱子夜又從前廳跑往側廊,小紗只好再度交代芹兒,見著朱子夜,別忘了轉達秦關的話。朱子夜嘟高唇,腳步越踩越光火,繞回馬廄好幾趟,以為會看見秦關到來,但每一趟都換來失望。他失約了。

  「臭關哥!有事忙不會跟我說一聲嗎?我又不會死纏著要你同我一塊兒去騎馬,我自個兒可以去呀,這樣感覺很不好耶。」朱子夜喃喃咕噥,漫無目的走到廚房,正巧與端著紅棗甜湯的春兒撞個正著。

  春兒是嚴盡歡的貼身女婢,自小便被安排在嚴盡歡身邊伺候。春兒年紀輕,比朱子夜虛長兩年,平時伶俐聽話,很得嚴盡歡信賴。

  「小心!」春兒急忙托穩甜湯,幸好沒打翻。她冷瞟朱子夜的莽撞,「妳怎麼心不在焉?」

  「春兒抱歉抱歉啦……」朱子夜陪笑臉,教人無法同她生氣。

  「沒關係啦。妳要甜湯嗎?灶上還有一些哦。」

  「我沒胃口。」

  「這可真希罕。」春兒笑她,「每回總要吃好幾碗飯的朱朱,竟然說她沒有胃口耶。真是大消息,我等會兒去說給小當家和關哥聽。」哈哈。

  聽見關哥兩字,朱子夜捉住春兒的手,差示點又要弄翻甜湯。

  「抱歉抱歉……春兒,妳剛說……關哥?」

  「對呀,關哥。」全鋪裡的人全數都被小紗叮嚀過,見到朱子夜就得轉述秦關一席話,獨剩陪在嚴盡歡房裡的春兒沒得到消息。

  「關哥在歡歡那兒?」

  「是呀,關哥正在替小當家梳頭呢。小當家很喜歡關哥的巧手,而且,關哥為小當家量身訂做了許多漂亮首飾,要幫小當家打扮打扮。等會兒用膳,妳就能見到小當家有多美。」她喜歡看嚴盡歡被妝點得精緻迷人,像尊天仙娃娃一樣。嚴盡歡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即便不靠首飾點綴也同樣好美,不過失去父親的這些日子來,她瘦了許多,氣色不太好,若能用珠花玉飾來討她歡心,讓她展露笑顏,亦是好事呀。

  「……」朱子夜說不上來心裡一股不悅是打哪兒來,只知道它在胸口燒得發燙。

  她並不是氣秦關和歡歡在一塊兒,她也覺得有人去陪歡歡很好呀!省得歡歡胡思亂想,陷在失估的悲傷裡。

  他想替歡歡梳發沒關係呀!告訴她一聲,說不定她也能和他一起去陪歡歡閒話家常,他幫歡歡盤髻簪釵,她和歡歡談天說地。

  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傻愣愣在等他、找他?

  臭哥兒們,見色忘友,非人哉!朱子夜掄緊粉拳,耳朵已經聽不見春兒又說了些什麼,直到春兒端湯走遠,她才回過神,帶著質問的嗔怒,準備殺去嚴盡歡房裡吠秦關幾聲。這類被放鴿子的小事,平時的她,壓根不會往心上擱,她算不出來在牧場時,和兒時玩伴魯蛋相約賽馬,魯蛋有多少次為了他暗戀的茶花臨時約他去溪邊捉魚而忘掉和她的賽馬之約,她也不曾生氣過呀,還不是自個兒騎著暴暴,滿山滿園地亂

  晃,了不起下回遇見魯蛋時,用幾句話酸他,兩人之間沒有隔夜仇。

  她現在為何一肚子委屈?為何非得向秦關抱怨才甘心?

  朱子夜尚未釐清那些思緒,衝動的步伐已經跟隨著春兒款步離去的方向走。

  目標,嚴盡歡的閨閣。

  在那裡,植滿各式珍奇花卉,每當春臨,繁花盡情開得爛漫,花香迷人。

  在那裡,廊柱與廊柱間,繫上粉色輕紗,風兒一來,紗浪襲來,迷濛園林景色。

  在那裡,她隔著窗,看見嚴盡歡與秦關。

  嚴盡歡坐著,秦關站著,嚴盡歡的長髮既黑又亮,長度及腰,每一根髮絲都輕柔飄逸,襯托嚴盡歡小巧瓜子臉。秦關在她頭頂盤弄著繁複髻型,不似他三兩下就幫朱子夜繞好的小髻,他編妥幾根細辮,再將細辮尾端繞至最先前盤好的髻後,用黑色小夾固定,再以鑲有紅玉的圓形金鈿簪上。

  「這髻型好複雜,我脖子都酸了。」嚴盡歡狀似埋怨,卻又滿意從銅鏡中看見美-麗小粉娃,便也乖乖坐著不動,任由秦關梳弄。

  「但這髻型很適合妳,妳髮質極好,發間光澤像是另一種飾品,是我做不出來的髮飾。」

  「嘴什麼時候這麼甜?」稚嫩的嚴盡歡笑起來好可愛,就是這副模樣,讓嚴老爹至死都不知道女兒的真面目,以為女兒是像花一樣嬌柔無助,需要人時時保護,示點風吹雨打就會生病。

  秦關笑而不答,挑起一條飾煉,它是以水玉圓珠所串成,繞在她白哲飽滿的額間,清麗容顏更錦上添花。

  「難怪我最喜歡叫你替我梳發。」嚴盡歡不得不承認,秦關的手比春兒更靈巧,明明是一個男人吶,這叫女人如何自處呢?「不像某人,梳發像拔毛一樣,總是弄得我好疼。」

  那某人,她與他都知道是在說誰。

  「別讓他碰妳的頭髮,暴殆天物。」秦關將髮髻下方的長髮仔細梳整,披散在她背後,沒忘掉捉兩繒發,點綴胸前。「以後,我去當鋪上工前,都先過來幫妳梳頭。」

  「太好了。」嚴盡歡求之不得。

  朱子夜在窗外,怔然看著。看著秦關在笑,看著嚴盡歡在笑。看著秦關小心翼翼,如待珍寶一般地輕扶嚴盡歡,讓她在銅鏡前轉圈檢視打扮過後的成效。

  看著秦關表情柔和,看著秦關輕聲細語,看著秦關……

  「……原來他喜歡歡歡呀……」她喃喃低語,感覺好意外,又彷彿這是理所當然之事。歡歡那麼美,誰不喜歡吶?雖然現在她仍小,不用三四年,她就會美得驚人吧。忍不住偷偷幫秦關和嚴盡歡計算年紀差別,還好嘛,才差十歲,等歡歡十六歲,秦關也不過才二十六,剛剛好耶,但歡歡二十七歲時,秦關就三十七了耶!老牛吃嫩草嘛,改天要糗糗他才行。

  真的是……

  好寂寞哦。

  這打擊,比她十一歲時驚覺小黑是條公狗,永遠生不出小幼犬來送給秦關的失望還要更大。

  她沒想過有朝一日,她的好哥兒身旁會有另一個人陪,男人向來重色輕友,以後她找他騎馬逛大街,他一定都會拒絕她,畢竟,陪情人比陪哥兒們來得要緊許多。這種突然領悟的寂寞感,教她無所適從。這些年來,她太纏他了,在牧場,每晚花一個多時辰寫信給他,密密麻麻寫滿她幾日遇見的種種事情,他雖不在身邊,卻是她最常「說話」的對象;在嚴家當鋪裡,她同誰都處得好,在與眾人寒暄打鬧過後,她還是會溜回他身邊,陪伴著他。

  正因為太纏,一想到以後失去可以纏他的權利,心裡竟然微微發酸起來。

  朱子夜來時的氣焰化為灰燼,失落,快將她淹沒。

  兒時玩伴魯蛋,有了茶花沒了朋友,都不會讓她如此沮喪……

  呀,她和魯蛋的交情沒有秦關來得深,秦關是好哥兒們嘛。

  她垮著臉,瞟見秦關在替嚴盡歡戴耳墜,耳墜是一串小巧鮮紅的碎玉,不知怎地,她歎口氣,歎完,自己還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在長吁短歎什麼。

  秦關愛歡歡吶……

  唉。

  朱子夜龜步踱出園子,心情一整個複雜,走著走著,走到馬廄,暴暴嘶叫聲把她的神智喚回來。

  「暴暴……」她攬著牠的馬脖子,用臉頰磨贈牠,悶悶道:「跟你說哦……關哥喜歡的人是歡歡……一定是的,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認真專注在幫歡歡梳頭,他花費的時間,都足以料理完五十個朱子夜……」她現在只剩暴暴能聽她說話。

  「怫怫佛。」暴暴哪裡聽得懂人話。

  「友情比不上愛情,你看,他只記得幫歡歡打扮,連和我們兩個約好的事都給忘了。」

  「怫怫怫。」暴暴只覺得奇怪,為什麼今天還沒帶牠出去遛遛。

  朱子夜靜默片刻,胡亂揉去眼裡的蒙霧和刺痛。

  以往她心情不好,就會騎著暴暴,讓清風吹散沉重的壞情緒,今天,比照辦理。

  她牽出暴暴,利落上馬,強打起精神。

  「算了,咱們兩個自己去遛達遛達,別理那個臭哥兒們!」韁繩一扯,暴暴興奮揚蹄,快步奔馳出府。

  「朱朱!等一下!」終於見到朱子夜身影的小紗猛揮手想斕人,朱子夜和暴暴早已跑得只剩遠處一個小黑點,以及滿地塵土飛揚,徒留小紗跺腳。

  馬蹄躂躂蹬著,蓋掉身後所有聲響,朱子夜的耳裡,僅存轟轟作響的打擊餘威。

  暴暴拐過街角,十分熟稔跑往目的地,那片幾年來不曾改變的翠綠大草地,牠已經不會再迷途了。

  牠跑得急,是因為愛玩的雀躍;她策馬策得急,是因為她根本沒專心在察覺自己馬鞭甩得多急,只想著遠離嚴家當鋪。她此時真的無法整理好思緒去面對秦關和嚴盡歡,她甚至不確定自己要如何對秦關及嚴盡歡露出笑容。突地,街角竄出一隻花貓,驚嚇到暴暴,牠慌亂踢蹄,馬背上的朱子夜卻一時分心,來不及捉緊韁繩,被震落馬下!

  古今中外,死於馬腳下之人,不計其數,沒死也殘的數字,更加驚人,今日,要再添一條!姓朱,名子夜。

  她緊閉雙眸,等待重重摔到地磚上,等待暴暴的馬蹄落下,踩斷她整排肋骨!

  「妳毋須一副等著領死的表情。」

  耳邊,有人笑著這麼說,而她的腰帶一收緊,被人一把撈起,躁動的暴暴也被扯回韁繩,輕撫馬臉,慌張受驚的噴吐鼻息,緩緩平靜下來。

  她確定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暴暴的大馬蹄,穩穩當當踩在磚塊地上,沒深深陷在她的胸口……她慢慢張開眼,先從右眼縫偷瞄,看見一襲銜紋衣袍,是漂亮的亮褐色,她印象中,早上才見過……

  視線再上揚,完全看清楚將她自馬蹄下救出的容顏。

  公孫謙。

  都過了晚膳時間,朱子夜仍沒有回來。秦關從小紗口中得知她騎了暴暴出去,臉上表情相當的烏雲密佈,而小紗更向他道歉,她沒能及時將他的交代轉達給朱子夜。看來,她是在同他嘔氣吧,氣他失約。

  依他對她的認識,就算是帶著怒氣去遛馬,等她跨過門坎回來,一定也會掛滿微笑,雲淡風清,不會氣太久。

  秦關替她留了些飯菜,灶上溫著湯,今天飯桌上一人一根的酥炸雞腿,他將自己那一份留給她,當作賠罪,他知道,那是她愛吃的食物,多吃到一根,她會樂上整晚。

  他自己尚未用餐,想等她一塊兒吃。

  戌時,她終於回來了,一臉嘻嘻笑,白牙招搖顯露出來,看來半點怒氣也不剩,手裡油膩膩捉著蜜汁烤雞腿,連袂與公孫謙回到後堂大廳,兩人有說有笑,討論方才吃飯的那家飯館菜色真不錯,正因為食物可口,公孫謙見她愛吃雞腿,便囑咐店家為她外帶打包一隻。

  「謙哥,你答應過我要泡一壺茶給我喝,消消油膩。」朱子夜挨在公孫謙身旁,仰頭覦他,她眼眸中點綴著欣喜神色,使得眸光變得燦亮,雙頰紅通通,像撲了胭脂般的好看。

  「那當然,我現在去泡,妳稍等。」公孫謙沒踏進大廳,直接轉身去廚房燒水。朱子夜咬口甜嫩腿肉,看見秦關坐在廳內一角,好脾氣的她,本來應該是蹦蹦跳跳跑過去,和他一笑泯恩仇,但一想到他與歡歡那幕,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還是有氣。

  她明明很喜歡嚴盡歡這個表妹,明明很喜歡秦關這個好哥兒們,怎麼兩個她喜歡的人湊在一塊兒,卻讓她無法喜歡加兩倍?

  這種心情是陌生的。

  幸好,現在秦關是單獨一個人,在她喜歡的範圍內,所以,她仍是走近他。

  「用過膳了嗎?」秦關先開口,關心她的肚皮問題。「若還沒,廚房裡!」

  看見她揮揚手中烤得金黃油亮的大雞腿時,他知道答案了。

  朱子夜在等他先跟她道歉,至少,得為他的失約說句對不住吧?

  等呀等,沒等到,等到他的下一句!

  「妳怎麼會和謙哥一道回來?」

  她想裝一下冷酷,讓他知道她是有性子的人,不是每回都會快快遺忘掉不順心不快樂之事的少根筋。不過,她的冷酷大概只維持了三次吸氣吐氣,夠短了吧?

  「就我『自己一個人』騎暴暴去遛遛時,巧遇上他。」她非常刻意強調那五個字,說完,得意自己有報到一點點老鼠冤,口吻才開始轉為喜悅,「剛好謙哥帶了些流當品去談生意,我閒著也是閒著,就同他去見識見識。他談完,差不多該是吃飯時間,加上賣掉幾件流當品,入帳幾百兩,謙哥就請我大吃一頓囉。」獻寶似地又搖搖烤雞腿,要是秦關開口,她可以割愛給他半隻。

  「我不是故意失約,我有托小紗告訴妳一聲。」聽出她語意裡的埋怨,秦關解釋道。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遇見小紗。」誰知道他是不是臨時編來的脫罪之詞,和小紗一起串供!

  「朱朱,妳也知道小當家最近心情低落,難得她會打起精神想梳整外表,所以!」

  「謙哥人好好哦!」完全不想聽見他口中提到嚴盡歡怎麼樣又怎麼樣,朱子夜幾乎是跳起來沖喉吼出來,以音量壓勝他,「一路上陪著我說話,怕我無聊啦怕我悶啦,買東西給我吃,還怕我又摔下馬……」

  「又?」他捕捉到這個字眼。

  呀,露餡。她本來不想讓他知道這事兒,不想討罵挨,秦關平時沉默歸沉默,數落起她來也是能嚼哩啪啦。

  「朱子夜,妳摔馬?」秦關聲音一沉,面容嚴肅。

  「對……」見他探手要捉她,檢查摔著了哪裡,她連忙改口:「不算啦!我連地都沒沾到,謙哥就出手救我,把我拎到他的馬背上,不然我現在哪有命在這裡大啖烤雞腿?早就躺平在木板上,等著你們拿一碗白飯和雞腿在我腳尾拜了,好嗎?」

  「妳怎麼如此不當心!妳忘掉以前摔馬那一回,差點害妳變成殘廢嗎?」因為擔心,他的語氣無法平和。

  「你這麼凶幹嘛?我又不是自己愛摔馬!誰這麼無聊拿生命開玩笑?」

  「妳一定是在馬背上發呆!」每回摔馬的理由都一樣!不是發呆就是不專心,再不然則是讓身旁景物勾住目光,忽略安全。

  猜對。

  朱子夜漲紅臉,正要反駁,公孫謙端著熱茗款款步來。

  「在外頭就聽見你們對吠的聲音,吵架了?」

  秦關靜默,朱子夜扁嘴,沒人回他,他不以為意,為三人斟茶,一人一杯。

  「我才沒跟他吵哩,是他在罵我。」朱子夜向公孫謙告狀,看起來就是想拉攏公孫謙站在自己這邊,一起對抗秦關。

  哼,對歡歡吳儂軟語,對她就怒目橫眉,不公平!

  「妳關哥不會胡亂罵人。」與秦關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公孫謙,深諳自己兄弟的個性,若說夏侯武威或尉遲義會罵人,他信,但這罪名扣在秦關身上,不可能。秦關平日寡言,想引他說話,就得自己先拋出問題給秦關接,否則秦關可以一整天不用開口。

  「他就是會胡亂罵我。」只對歡歡慈眉善目,聲音多軟多輕,多怕嗓門大一點點就會嚇壞歡歡似的。「而且罵得很順口,連換氣都不用。我印象中,他總是凶巴巴的,很少笑,看見我來嚴家當鋪,他也沒有很開心呀!」

  公孫謙以扇柄輕抵她的唇,阻止她往下說。

  「吵架沒好話,妳別說了,省得說得自己不痛快,也傷了人。」狠話,如雙面刃,說者事後懊惱無比,卻無法將一字一句嚥回肚裡去;聽者心裡難過,兩敗俱傷。

  「……好嘛。」

  出乎秦關意料,公孫謙短短淡淡幾句,便讓朱子夜乖乖聽話,柔順得像小綿羊,安靜坐下來喝她向來不愛的苦甘茗茶。

  不安,縈繞在秦關心口。

  剛剛我看見謙哥對付上門鬧事的混蛋,好帥呢!

  我覺得謙哥光是站在當鋪大廳,就讓人好放心。像謙哥這麼出色的孩子,為什麼他爹娘拾得賣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來不及了呢。為什麼謙哥變成流當品之後沒能賣出去?我要是帶銀兩上門的客人,我就會買他。

  你賣相不好啦!又不會說好聽話,又問,又沒有付謙哥好看,又沒有謙哥厲害,又沒有謙哥愛笑!

  謙哥人好好哦!一路上陪著我說話,怕我無聊啦怕我問啦,買東西給我吃,還怕我又摔下馬……

  她不曾,在他面前,提及另一個男人的名,如此頻繁、如此滔滔不絕、如此讚不絕口,如此……雀躍開心。

  以前,她三句不離「關哥」,今天,他還沒從她口中聽見她叫他「關哥」他被取而代之?

  秦關木然啜飲熱茗,茶湯下肚,未進食的腹腔緩緩疼了起來,他忘了自己空著腹,喝下清冽解膩的茶,自然傷胃。

  又或者,在疼著的,並不是胃……[/h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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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兒們」、「琢寶匠」、「珠寶匠」決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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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
這系列終於快看完了=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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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dada


看下文
q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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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nks a 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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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dada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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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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